5、力量

好不容易,众村董总算攀着悬梯登上了英国的大兵舰。

——哈!站在甲板上,先生被惊呆了:天呐,这怎么像是一大片陆地?比十几个打麦场连在一起还大?站在这样的甲板上,那种眩晕突然又发作了——不是甲板摇摆晃动所致,恰恰相反,是甲板超乎想像的坚实平稳,才让他感到了眩晕——震憾的眩晕——他不得不闭上了眼,后背依靠在甲板边的弦栏上,而双手也牢牢地反抓住了弦栏……

众村董发出了一片啧啧的咋舌之声,如同火炉上燎着的一个大壶里的水发出的声响。

那些十几岁的学生们则大呼小叫着,向前面雄踞的炮塔等武器装备跑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先生睁开眼时,参观的人群被引导着,如同一群鱼向大兵舰的肚子里涌去。他被一个人扶持着,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了……

——哈!大兵舰宽敞的大肚子比宽敞的大甲板更令人震惊——这里摆着很多张桌子和坐椅,是一个大会堂么?

有人在先生身边低声地说:这是舰上的水手们吃饭的餐厅,叫“干龙”,当官的有专用的餐厅,叫“窝龙”。先生回头才发现,原来是南伯万张站在身边。

其实南伯万张一直在后面跟随着先生,正是他将先生从甲板上扶持进了大兵舰的肚子里。因为是帮船的南伯万,他也被庄士敦允许随众村董和学生们登舰参观。

先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威海卫一带的大饭店、酒楼他没有没去过的,但还没见过能这么大的餐厅。南伯万张对大兵舰十分熟悉,如数家珍地为先生介绍着大兵舰上的方方面面,这不能不让先生更加感慨了。哈,想不到呀,原来府上渔行的伙计,对变化的世事更加了解并很好地把握了,甚至差不多已经成为了新世事的东家了;而原来的东家,差不多变成了一个懵懂的小伙计,起码在这个大兵舰上是这样。

这时候,大餐厅的最里边,传来一阵阵叽哩哇啦的争辩声,先生虽然听不懂英语,但却听得懂语气,显然这是用英语在争执着什么。

南伯万张扯着先生,拔拉着人群向前面走去,先生顺从地随着南伯万张向前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对这个原来的伙计产生了依赖感了。

几十个兵舰上的兵和军官,围在一块挺大的黑板前争执着。虽然这么多村董进了餐厅,但他们还是旁若无人地争执着,显然,黑板上的东西让他们无暇旁顾了。

先生看清了,黑板上画着些圆的、直的和三角以及别的线交叉的图案,令人眼花缭乱,而且还点缀着一些更让人眼花缭乱的跟小蝌蚪差不多的图案。一个当官的手捏着粉笔,在这堆图案上点划着,又在下面写出了一堆蝌蚪状的东西。完成之后,他很得意地冲那些当兵的笑笑。那些当兵的叽哩哇啦地叫着,显然是不同意当官的解释。一个当兵的冲到黑板前,从当官的手中抢过粉笔,同样在那堆图案上点划着,同样在下面写下了一堆蝌蚪状的东西,而后拍着黑板叽哩哇啦地叫着。另一个当官的又以同样的方式又冲到黑板前,从这个当兵的手中抢过粉笔……

当官的当兵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复地在黑板前表演着。黑板上画出的图形越来越多,写下的蝌蚪状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当官的和当兵的之间争执的情绪越来越激烈……

众村董莫明其妙,英国官兵竟然一起玩这样小孩子玩的把戏?当着几百号外人的面,当官的不像当官的,当兵的不像当兵的,没大没小没尊没卑争得面红耳赤,这成何体统?众村董忍不住发出了嘀嘀咕咕的讥讽和讪笑。

他们这是在黑板上演兵布阵么?!先生同样莫明其妙,但他没有笑。虽然弄不懂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但他觉得这绝不是在玩小孩子玩的把戏,他们在做的肯定是我们不懂的但十分严肃、重要的事情。他不由得以乞求的目光,看了看身边的南伯万张。

南伯万张似乎就等着先生向他投来这样的目光。这时,他才卖关字地笑笑,说:先生,这是当官的和当兵的在进行算题比赛,也叫科学比赛。他们经常搞这样的比赛,现在,一道算题把他们全难住了。当官的说当兵的算的不对,当兵的说当官的算的不对,两面争执不下了……

虽然已经感觉到他们是在做十分严肃、重要的事情。但怎么着也想不到,那圆的、直的和三角以及别的线交叉的图案,以及让人眼花缭乱的跟小蝌蚪差不多的东西,会是算题?是科学?更想不到,官兵会进行这样不分尊卑的比赛。要是当官的输了,不是斯文扫地了么?还怎么号令当兵的?尽管是科学算题比赛……

明白的越多,疑惑越多,先生陷入了一层比一层深的愕然懵懂之中——先生,先生——南伯万张突然急急地用胳膊拐了拐先生,指着黑板前说:先生,你看,你看,三少爷——

先生看到了让他更加愕然懵懂的场面:三少爷丛志道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飞快地蹿到了黑板前,从一个正在叽哩哇啦叫着的当官的手中抢过了粉笔——

这孩子要干什么?!三百多位村董嘀嘀咕咕的讥讽和讪笑戛然而止、当官的与当兵的的激烈争执戛然而止——大餐厅陡然陷入了静寂。

三少爷手中的粉笔在黑板的图案上指指点点,并且划了几道线,然后同样哔叭地写下了一堆蝌蚪状的东西。由于太静,粉笔在黑板上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吱吱叫声……

三少爷将这些完成之后,冲着英舰的官兵,叽哩哇啦说出了一串他们的话,然后将手中剩下的粉笔头重重地拧在了黑板上。

——呼啦啦,英舰的官兵一齐欢呼着涌向黑板,不由分说地将三少爷抬起,不断地抛向空中……

先生,先生——南伯万张激动地叫着。三少爷将难题给算出来了,他们这是在为三少爷庆贺,三少爷了不起呀……

其实用不着南伯万张再多解释了,面前的情景已经让先生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甚至还听出了,那些官兵的欢呼声中夹杂着对儿子“南伯万”的称赞。

三百多名村董此时也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打登上了这大兵舰,他们就战战兢兢,口里就嘘嘘地吐着游丝般的细气,此时他们共同发出了乍舌的啧啧声。铁壁铜墙的兵舰大餐厅,在这么多人共同的乍舌声中震颤了……这个孩子竟然算出了难住了满舰英国官兵的算题,这太给他们长脸了。他们一点也不为刚刚还以为这些英国官兵是在玩小孩子玩的把戏而难为情,瞬间他们便换了一幅对待了不起的大事的表情:天呐,这个孩子跟英国官兵进行了一场多么了不起的比赛呀,把一船英国官兵给打败了,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胜利呀,而那些个被我们的孩子打败了的英国官兵,竟然一点也不觉羞愧,佩服赞赏着俯首称臣了……乍舌的村董们继而是一片欢呼——冲着取得了了不起的胜利的三少爷,冲着养出了这样了不起的儿子的先生。当然,他们也冲着那些被先生的儿子打败了的英军官兵发出了得意的嘘声……

志道呀,我的志道呀……先生激动得有些发抖,想不到呀,想不到,我的小儿子在这样的场合为我挣了大脸。不,不但是为我挣了大脸,他赢得了这片土地变成租界以来惟一的一次胜利,让三百多名村董的心中充满了胜利的骄傲、脸面洋溢起骄傲的光彩……先生的双臂不由得张开,似乎要变成一只大鸟扑向儿子——强烈的震憾让眩晕再次发作了,这是不同于前两次的震憾,也是不同于前两次的眩晕——英军官兵手臂抛起的儿子,倒变成了一只大鸟,飞腾在空中……一切都在眩晕中旋转着颠倒了……先生自己没有觉察到,泪水已经盈出了他的眼窝……

不知何时,庄士敦挤到了先生的身边,他甚至比所有的人更激动:先生,先生呀,你看到了么?我想你该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吧?

先生哦哦着,他多么感激此时庄士敦能这么问他呀。

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战胜了这条舰上的官兵!庄士敦似乎要把先生也举起来。

先生越发地哦哦了,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庄士敦能说出这样的话更是他始料未及的。

庄士敦又说:数学几何与哲学,渗透了西方人的全部精神生活,当然也包括我们英国人,所以舰艇上的官兵常搞这样的数学几何比赛。想不到,你的小儿子竟令人难以置信地计算出了他们解决不了的这道数学几何难题。先生,你知道么?你的小儿子已经具有了一种力量。他的双手攥成拳头掂了掂——可以改变一切的力量!

力量?力量……可以改变一切的力量……先生重复着庄士敦的话,双手也禁不住攥成了凝聚力量的拳头,他是掂着双拳重复了庄士敦说的话。

这时候,英军的官兵和众村董簇拥着三少爷,朝先生涌过来。

圣师奥古斯丁有句名言:“数还可以把世界转化为和我们心灵相通的音乐。”庄士敦指着涌过来的英军官兵对先生说。看看吧,你的儿子不正是以数学几何将世界转化,将不同的人心灵沟通了么?这比什么都重要。

先生虽没能完全明白庄士敦的话,但大体理会了这话表达的意思,心中忽地一颤:儿子已经拥有了转化世界的力量……?他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攥成了双拳,禁不住有意地上下揣了揣双拳,似乎在感觉那种力量的力量……

在众人的簇拥下,三少爷有点局促地来到了先生面前。天呐,这情形跟多年前他在庄园的戏台上,完成了用枪管里的爆竹制止乡亲们去流血送命的壮举后,站在先生面前的情形是多么相似——又是多么的绝然相反呀……不过此时他的嘴角是紧紧抿着的,显示着他已经蓄集起了那种力量。是呀,今天,他只是在这个大兵舰的黑板上画了几条线、写下了一堆蝌蚪状的东西,便将千万百姓拼了性命抵抗不了的人给打败了。

面对儿子,先生的神态也跟多年前差不多,不过此时他已经要稍稍仰视儿子了——这一刻他才醒察到——儿子已经超过了他这个父亲的高度了。他想跟儿子说点什么,却被一声急急的叫给打断了。

——先生,先生!传教士布朗先生喜形于色,拨开众人来到先生的面前。先生,是主,是仁慈万能的主,赐予了你儿子超人的智慧和力量。

先生有点愣了,虽说儿子在教会学校读书,但儿子并没有信什么教,租界政府早已明令禁止任何学校强迫学生信仰任何宗教,难道不信他们的宗教,他们的主也会赐予我儿子超人的智慧和力量么?

布朗一点也没在意先生表露出来的东西,继续洋洋得意地说:我没说错吧?你的儿子不但无愧于整个威海卫学生中的“南伯万”,而且成了这条兵舰上数学的“南伯万”……我不得不再次对你表示祝贺了……

这时候,一个英舰士兵,一个英舰官员,各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朝先生这边走来。

布朗先生指着那两箱东西说:这是两箱牛肉罐头,是舰上对你优秀的儿子的奖赏。本来他们官兵之间约定,哪方算对了这道题,就奖励对方一箱罐头,但现在他们决定双倍奖励你的儿子……

先生有点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了,亏得南伯万张替先生接过了两箱罐头。

三少爷又被众人簇拥着离开了,先生没能对他说上一句话,他也没能对先生说上一句话。但三少爷转身时,冲先生像个男子汉那样笑了笑,并抬起双拳攥了攥。

先生学着儿子的样子,同样攥了攥双拳。似乎是儿子的力量传导给了父亲,父亲真切地感觉到了那是怎样的力量……

当众村董们扶着悬梯走下大兵舰时,也不见有什么风波袭来,巨大的兵舰却突然有点摇晃了,可能是水下有一股暗涌涌过吧。

先生禁不住紧紧地抓住了悬梯——一个简单的道理在他的面前凸现:再怎么大的兵舰也是漂在海上没有根基的,看似柔弱的大海只要轻微一抖,如大山般的兵舰也会摇晃的。看看抓住悬梯的双手,他忽地凝聚起全身的劲,奋力推了推悬梯——大兵舰似乎在这力量的作用下又摇晃了——他觉得自己终于感觉、体会到了儿子拥有的那种力量是怎样的力量,禁不住小声地咂咂着:哈,力量,力量,力量呀……

庄士敦正好在先生的身边,他准确地感觉到了先生心中的感觉,冲先生莞尔一笑:先生,我想你是在品味你儿子那种力量是怎样的力量吧?

好一个庄士敦呀,不但有着中国的名字,而且已经能窥透中国人的心了。先生转过脸,非但不掩饰什么,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庄大人,我的儿子真的具有了你说的那种力量?

好!先生你显然已经品味出那是怎样的力量了,这真让我欣喜。是的,你的儿子是已经获得了那样的力量——那是一种科学知识的力量!但你的儿子只是在一定程度获得了这样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无穷无尽的,要想获得这种更强大的力量,只是待在威海卫还远远不够。

先生直直地看着庄士敦,那意思很明显:那该怎么办?

庄士敦读懂了先生的目光,说:走出去,去能够给他更大的力量的地方,他才可以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先生的目光变得更直了,如同一根棍在叩击着,热切的气息也火辣辣地直拂庄士敦的面部。表达的意思更明确:去哪里可以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去科技发达的西洋留学。英国无疑是当今世界政治、教育、科技最发达的,如果去英国,我可以为他联系。

这一刻,那种无形的力量真的给了先生醍醐灌顶般的启迪,很多似懂非懂蒙蒙胧胧解不开的东西,似乎轰隆隆全在面前化解开了。又似乎有一股凛冽的风灌进了头脑,多年来满脑子充塞的令其苦闷惶惑的东西,一下子泾渭分明了……先生忽地举起了双拳,重重地打在了悬梯上,悬梯痛楚地哆嗦了,双拳也痛楚地颤栗了——一个重大的抉择被敲定了,他几乎是吼叫道:好!那就拜托庄大人了!

身前身后的村董被先生这陡然的吼叫吓了一跳,前面的也转过身来,一齐愣愣地看着先生,整个悬梯上的人全不动了。

先生看看前面的人,又回过头看看后面的人,抑制不住心头波涛般情绪的冲击,大声地说:我要让我的儿子去能够给他更多力量的地方,让他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这突兀的话,越发让众村董不知其所以然了,只能理解为先生还激动在儿子刚刚为他赢得的骄傲、荣耀的激动中,他们全都笑了。

是呀,连先生自己也没想到,让儿子去英国留学这么大的事,就在这狭窄的悬梯,就由于庄士敦这么几句简单的话,便敲定了。又有谁能想得到,其实自打英国人将威海卫变成了租界——不,是自打日本的舰队打得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并占了刘公岛起,痛苦惶惑中,先生朦朦胧胧苦苦寻求的,就是儿子表现出的,那种可以改变一切的力量。现在,能有一个可以让儿子获得更强大的力量的机会,他当然要不顾一切地抓住。

随后,庄士敦一行又带着众村董及学生们,浩浩****登上了刘公岛参观。

6、被英国了的刘公岛

算起来,先生竟然有十几年没进刘公岛了。

甲午中日海战后,刘公岛便被日本人占领了,日本人还没走,英国人便来了,刘公岛成为了他们租借威海卫的落脚点,成为了英军的专属军事控制区。他们征用了岛上百姓近五千亩土地和所有房屋,将岛上原来的居民全部迁到岛外,并发布禁令,严禁中国人随意上岛。每到夏天,都有大批的英舰停泊在刘公岛周围,这里的确变成了英国远东舰队的后花园。

从刘公岛延伸进海的栈桥式的铁码头还在,那是北洋水师建的,现在成了为英舰服务的码头。摆渡的小艇和小舢舨并没靠拢铁码头,而是靠在了英国人新建的,被称之为堪厅码头的码头。先生正疑惑这码头为什么起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公署里那个税官站出来介绍岛上的情况了。这个税官就是去请先生见庄士敦的那个税官,今天他负责向众村董介绍岛上的情况。税官指着前面的一座大房子介绍说:那是英军的士兵俱乐部,叫做堪厅,这个码头也随之叫堪厅码头了。在这堪厅的右北面,耸立着一幢更大的、有很多拱形的窗户,并在房顶开了很多小门楼一样天窗的大房子。税官指着它又介绍:那是英国人开的克拉克大饭店。那里不但可以容纳很多人同时用餐,而且拥有很多住宿的床位。今天宴请各位村董的宴会,就在那里举行。

看着这个又能吃饭又能住宿的大克拉克饭店,先生一怔,突然想到了刚才在舢舨上南伯万张说的话,哈,敏儿就是去那里跟英国商人谈生意的呀。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了这大饭店,而敏儿竟然早已在那里跟英国商人谈大生意了……

众村董在庄士敦和税官的引领下,沿海边向西直通的一条宽敞整齐的街道走去。街道的两边全是两层以上高大的、式样别致的洋房。各个门脸上都挂有英文匾额,有的还雕饰着各种图案。甚至有的洋行还直接起了中国名字。如茂泰、富威、永盛等。税官又介绍:这条街叫西摩尔街,不但集中了多家英国商行,日本、韩国、美国等十多个国家都有商家在此设立商行,这里是整个威海卫进出口商品的集散地,是商业、金融业最繁荣的一条街……

先生的心又跳了一下,那些各国洋行的洋名以及直接起了中国名字的洋行他并没记住,但是这条街的名字倒是让他耿耿于怀:哈,西摩尔,这不就是英国驻华海军司令的名字么?庚子年,不是他率领着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把光绪帝和老佛爷都吓跑了么?这条街是以他的名字名命的么?他禁不住小声地念叨着:西摩尔,西摩尔……

先生身边一个对这里较熟悉的村董,悄声对先生说:是的,这条街道就是以那个西摩尔命名的。

先生叹息了,想不到呀,这个率军打进了中国皇宫紫禁城的西摩尔,名字竟然也在这里变成了一条楼房连楼房、洋行连洋行的繁荣商业街了……

进入西摩尔街,街面上很多当地人,正用马车、地排车、小推车或肩挑背扛,熙来攘往搬运着货物。税官介绍:外国货轮载来的外国布匹、药品、大米、面粉、豆饼、香烟、瓦铁……等等,正在由这些搬运工送往这些洋行的货仓;而威海卫出产的花生米、花生油、海参、海米、咸鱼干……等等,同样由这些搬运工从这些洋行的货仓搬运出来,送往码头装船运往国外。

自从威海卫变成了租界,绝大多数村董都没再进刘公岛,更没踏上这条西摩尔街。如果说参观英国大兵舰,给众村董们造成的是有点恐惧的震慑,那么面对如此繁华繁荣的商业街,他们发出的则是激动不已甚至是惊诧不已的感叹……

惟有先生变得越来越沉重、肃穆了,只是哈哈地吐着气。

庄士敦一直在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先生,也许惟有他能体察到,此时先生的心中涌动着怎样的波涛。他索性要让先生了解到更多的东西。先生——他甚至扯了一下先生的衣襟,说。洋行经营的业务,可远不止你看到的这些,有些在街面上是看不到的……

几乎是在威海卫变成英租界的同时,英国商人邓肯.克拉克(Duncan Clark)便在刘公岛上创办了康来洋行,成为威海卫第一家洋行。早期,康来洋行主要为英国驻军和公署进行官方采购,随着租界商贸和旅游业的兴起,该行的业务也随之向旅游、酒店、水上公共交通、房地产等方面延伸扩展了。该行还是香港邮政总局在威海卫的独家代理,经营着刘公岛和爱德华商埠区两处邮局,并包揽了全区的邮政业务……

泰茂洋行开展的则是代理业务:汇丰银行在威海卫的业务、租界政府各种款项的存储、支出、驻军军饷的支付、在威经商和来威旅居的外国人的票款汇兑和存储等等;国外的太古、和蓝烟囱两家轮船公司在威海的航运业务;整个租界所有的官方地产交易业务;开办实业的,也要先出资由该行代理政府核准开办权。在一定程度上,该行代管了部分政府经济管理职能。更有甚者,租界政府每年上报英国政府的经济年报,也是由该行编制的……

还有的洋行代理着保安水火保险、水明人寿保险等业务……

先生听得瞠目结舌……

再往前走,依次是随因美(电影院)、豪司佩投(医院)、巴(酒馆)……

哈,哈,哈……先生惟有一遍遍地叹息了,刘公岛呀,你真的是大变了,变得面目全非让我不敢认了。我的刘公岛呀,想不到,你,你彻头彻尾被英国了……

是呀,如果说威海卫变成租界后,英国味越来越浓了,那这刘公岛的的确确已经完全地被英国了。先生突然又想到,当众村董聚集在码头等船摆渡时,那个税官就介绍说,先带领各位村董去水仙花湾参观英国军舰,然后再进刘公爱伦参观……不少英国人早已管威海湾叫水仙花湾,管刘公岛叫刘公爱伦了。而当地的百姓业已见怪不怪了,有的人也随之改口了。不仅如此,他们不是连威海卫的山脉也不放过么?不是已经将温泉庄那儿的正棋山改名为麦克唐纳山、将威海卫近郊的棉花山改名为菲茨杰拉德山么?整个威海卫不是也时常被他们称之为梅兰了么?哈,整个威海卫正在一步步被英国了呀……

接着转下去,则进入了另一番天地:足球、高尔夫球、网球、棒球、板球、曲棍球、羽毛球、台球、墙球……各种运动场一个接一个,光是足球场就有三个,当然,这些场地取的名字也全是奇里古怪的洋名。在这些场地服务的很多中国人,已经像干庄稼活那样得心应手了,并且能以叽哩哇啦的洋腔洋调与洋人交流……

再接着转下去,他们又参观了一个生产古怪产品的工厂:汽水厂。税官介绍:这个汽水厂每天能生产一万八千瓶汽水。看看吧,装满了被称做汽水的一溜瓶子,源源不断地从一个传送带上嗡嗡地流转过来。经过一个转动的机器.,这机器有着一圈手臂一样的玩艺,它每次快速地伸下一个手臂,都会准确麻利地按住一个瓶子口,发出咔嚓一响,一个铁盖便封在了瓶口上。那一圈手臂转着圈不停地快速伸出来,发出连续的咔嚓、咔嚓声响,一个连着一个的瓶子便被封上了铁盖,然后又经过传送带,流转到了另一个车间的大长条案子上,一溜人飞快地将每个瓶子上都贴上了花花绿绿的商标……

如此流水作业让众村董看花了眼,而这被称做汽水的产品更让他们懵了:装在瓶子里的水就是汽水?汽水是什么?是往汽里掺水还是往水里掺汽?这一瓶瓶的汽水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税官冲众村董耸耸肩笑了,介绍说:汽水么,就是,就是一种可以消暑解渴的饮料……

众村董还是难以从这样的介绍中弄明白汽水究竟是什么东西。庄士敦笑了,他对税官说了句什么,税官便给每位参观者发了瓶汽水,而后又让几个工人帮忙,砰砰地为他们打开了瓶盖,瓶里的水便泛着汽泡冒出来。众村董忐忑着,学着样子一齐举起了瓶子——亘古没尝过的汽水冒着气泡乍一入口,便有麻簌簌杀嘴的感觉,喝下几口后,咕嘎,咕嘎,几乎所有的人都发出了同样的拔气打嗝声,如同一池青蛙在鸣叫;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现出了同样的歪鼻子咧嘴不适的表情,如同集体喝下了一味苦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舍不得也不好将这新奇的、从未品味的、人家请你品尝的东西放下。。

那些学生们对这新鲜的东西适应得倒是很快,喝过几口后,虽然也呲牙咧嘴,但还是有人高叫:好喝,好喝,味道真好……也许并非所有的学生都真的有好的感觉,只是为了不让别的同学说自己好东西喝不出好感觉而已。无论怎样,转眼间,他们便呲牙咧嘴将小瓶里的水全喝光了。随后,更多的同学随声叫着好喝,汽水真是好东西。

众村董学着学生的样子,继续喝下去。汽水在他们的肚子里真的变成了汽水,咕噜咕噜泛着汽泡翻腾着要冒出来,更强烈的咕嘎、咕嘎拔气打嗝声比蛙鸣还响亮了——美妙的感觉终于伴着拔气打嗝出现了,想不到这汽水竟然如此神奇,片刻便让人舒坦舒畅神清气爽了……他们纷纷对汽水赞不绝口了,个别仍感不适的,也只好随声附和夸好了。

也许先生最早品味到了汽水这东西别样的美妙,两口下去,便觉得满口麻簌簌生津爽气提神,只是他没将这种美妙的感觉说出来。看着众村董由呲牙咧嘴的不适,转而又纷纷赞不绝口,一种苦涩的滋味在先生的心底泛起,淹没了那种美妙的感觉……天呐,这汽水给众村董制造的前后反差极大的感觉,不是跟威海卫变成租界后给众村董制造的感觉一样么?只是后者经历的时间被拉长了……

接下来,他们又参观了一个每小时能生产四百多公斤面包的面包房。枕头般大小、香气喷喷的大面包被切成一片一片,每个参观者都分到了一片品尝。外焦内暄的面包的确比锅里蒸的饽饽又暄又香,品尝面包跟品尝汽水的感觉不同,没有了刚开始的不适,而是直接进入了美妙的香甜……

面对这一切,先生心中有了一种越来越快的抽丝剥茧般的感觉,他们组织众村董及各学校优秀的学生们来这里参观的目的显现了……

庄士敦又来到了先生的身边,有点突兀地说:先生,无论我们接受不接受,也无论我们如何看待,威海卫刚变成租界后,那种紧张的、甚至爆发冲突的关系,只是前奏和刚开始,威海卫已经和正在变得繁荣美好是客观的……

虽然庄士敦含混地用了我们,模糊了是谁跟谁之间的关系。但先生完全明白,他指的是承租者英方与被租的威海卫百姓之间的关系。显然庄士敦是有意用了含混的我们,也有意模糊、回避了谁跟谁的关系,他是不想刺激先生心中敏感的东西。看看庄士敦,先生差不多也明白,是眼前的繁荣繁华、是300多位参观的村董对这繁荣繁华的赞叹以及品尝了汽水和面包后的愉悦,让庄士敦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果然,庄士敦接着说:今天来这里参观的村董们,恐怕没有谁能想到,只是七、八年的时间,刘公岛会变成这样吧?也许没有谁会想得到,威海卫成为租界后,各方面会如此迅速地变得比原来越来越好吧?

先生的嘴巴蠕动着没有回答,这是个答案就摆在面前,却难以将答案说出口的问题。其实庄士敦也不是强人所难要先生回答什么,他继续说下去:我要说的是,其实保持、维护、建设和平美好的生活,才是每个人都向往的。这世上只要是好的东西,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都是乐于接受的,百姓也是乐于融入其中的,日常生活才是百姓永恒的主题。租界政府是抱着让租界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司法、医药卫生、交通、公益事业等各方面变好的美好愿望进行治理的,实际上也是努力地不遗余力这么做的。把租界建设、管理好、让所有人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先生深深地怔住了,庄大人的这一大堆话不能说是不客观的。刚刚看到的一切、租界政府所做的一切,的确让人不得不基本认同庄士敦所说的。但先生的心底却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感发酸水般呛上来,强烈地阻击着庄士敦的话。这股酸水如鲠在喉,噎得胸脯呼呼起伏,一时却又变不成恰当有力的话语渲泄。片刻,先生终于吐了一口长气,找到了一吐为快的突破口:庄大人,有人闯进你的家,硬要变成你的父亲并对你的家实行全面管制,并保证要让你过上好的日子,你会同意么?你要反抗,就以武力征服你,而且的确是以武力征服了。你家的日子即使各方面都变好了,你的心里会舒坦么?!

轮到庄士敦深深地怔住了,同样,片刻过后他也吐了一口长气,说:先生,我承认有些东西我解释不了,我也不会对你这样我敬重的人做什么强词夺理的解释,那就只好将这些你我都解释不了的问题搁置吧。其实,我,我……他的话变得艰涩,语调变得沉重,表情也变得有些痛苦了。先生,你不可能想得到,在某些方面,我心中其实也有着跟你一样的苦恼,甚至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庄士敦的话令先生不知所云大大地疑惑了。先生的确不可能想得到,在哪方面庄大人有着跟自己一样的、甚至是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苦恼。

不等先生问,庄士敦又接着说:先生,我想我没做什么让你不信任的事,所以我相信你应该是信任我的。当然,先生人格高洁,我更没有理由不信任你,所以就让我对你透露一点也许是不该对你透露的我的苦恼吧……说着,他扯一扯先生的衣角,离开人群,向马路的对面走去。

先生不明就里,但也只好懵懂地随着庄士敦离开了人群。

7、另一面

在正在修建的马路边,庄士敦站住了,先生也跟了过来。庄士敦凝视着先生,说:先生,你不会不知道几年前爆发的日俄战争吧?

先生的眉眼跳了一下,说,不仅知道,而且我痛心疾首地知道。声音不由得提高了。混账的日俄为了争夺我中国的领土,在我中国的领土上开了战,而我大清政府竟然发布了“现在日俄两国失和用兵,朝廷轸念彼此均系友邦,应按局外中立之例办理”的上谕。哈,好个“局外中立”,强盗舞枪弄炮致我大清焦土千里,可我大清竟然视强盗为“友邦”。无论强盗孰败孰胜,岂不都是我大清国之败?!我大清国之痛么?!庄大人是在嘲笑我大清国的昏庸无能吧?

——先生!庄士敦的脸忽地涨红了,声音也提高了。我没想到,先生会以为我对日俄在中国领土上的战争持这样的态度;先生也绝想到,我对这场战争引发的另一面会怎么想怎么做了!

先生愣住了,不知庄士敦说的所谓另一面指的是什么。他的确想不到,除了他以为的态度,庄士敦还会对这场战争有什么别的态度。

先生——庄士敦的情绪变得激动了。我的国家与你的国家签署的《租威海卫专条》中,不是写明,租借威海卫的期限,与俄国驻守旅顺的时间相同么?既然日本已取代俄国占领了旅大,则我英国,我英国应当,应当将威海卫……他的话变得局促了,变得混乱和惶惑了,似乎任何语言也表达不了要说的东西。突然,他弯下腰,双手抱起了路边还没来得及砌的一块长方形路边石,朝先生拱了拱,那样子好像是要将这块石头送给先生。

先生大为诧异:他这是干什么?难道是要将这块石头送给我么?!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另一面的所想所为么?!

双手拱着石头的庄士敦,有点气喘吁吁,又结结巴巴开口了:我们英国应当,应当归还……说着,再次将双手拱着的石头朝先生拱了拱。

轰隆隆……先生的心头似有滚雷滚过……哈,天呐,庄士敦这不是,不是将这块石头比做了威海卫租界么?!……

先生禁不住伸出了颤抖的双手,要接受这块石头了。

庄士敦却并没有将石头交给先生,他抱着石头继续激动地说:日本取代俄国占领旅顺等地后,我即向我们的外交部提出:应当将威海卫归还中国,要不就应该与中国政府重签延长租期的租约,否则英国继续在威海卫实行殖民统治是违反国际法理的!最终也必将损害英国的利益!

滚雷在先生的心头更加强烈地轰鸣了……

庄士敦的情绪变得有点失控了,一发难收地说下去:遗憾的是,我的英国政府并没采纳我公正的建议,而是采用了一种模糊的策略,既不归还威海卫,也不同中方续签什么延长租期的条约。他们认为:“毕竟一个模糊的规定可以为我们带来很大的周旋余地。”在威的洋商,特别是来威的实业投资者,当然对威海卫的政治前景忧心忡忡,他们同样敦促英国政府与中国政府修订租界条约,明确并尽可能延长威海卫的租期。而我们的殖民部却又给出了一个模糊的、令在威投资的洋商迷惘的算不得答复的答复:“英国政府认为,英国租借威海卫的租期,不会受到或不可能受到远东正在发生的事件之影响”……

心头一串串滚雷炸得先生瞠目结舌:天呐,我不仅绝想不到庄士敦对日俄之战引发的这另一面会持这样的态度,甚至根本没想到两个外国强盗在中国旅顺的战争,会引发脚下的威海卫可能变成原来的威海卫……剧烈的震动造成的情感冲击,翻江倒海,让先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深深地凝视着庄士敦……

庄士敦的表情如飓风过后的海面,渐渐变得平息了。他似乎忘了双手还端着那块沉重的石头,只是下意识地改将石头贴胸抱着,疲惫地叹了一口长气,继续说:在威的洋商们、来威投资实业的人,又联名上书英国殖民部,要求英国政府对威海卫租界的前景做出明确答复,并要求政府承诺,对因归还威海卫而可能造成的其投资损失承担赔偿责任。殖民部这次的答复倒也干脆:“英国政府不应该对假定事件进行讨论,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不可能对在威海卫投资的企业或个人进行赔偿。”这无疑是向已经在威投资和有意要来威投资的洋商头上泼了盆冷水呀,在威实业投资的洋商有的已经撤出了。我的政府辜负也对不起洋商和我们对建设繁荣繁华的美好的威海卫的热望和努力呀,恐怕威海卫要变成“大英帝国的灰姑娘”了……先生,我的政府不是让我这个威海卫的管理者,有着跟你一样,甚至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苦恼么……

先生的眼圈渐渐变红了,似乎有火苗从眼眶滋滋喷出来。他的身体抖索着,嘴唇也哆嗦了:我,我误解庄大人了……谢谢,谢谢庄大人的公道、正直……也十分感谢你能对我说这些掏心的话……

庄士敦动情地说:先生,其实是我应该感谢你,是你给了我倾吐心中苦恼的机会呀……一个人在苦闷时,是多么需要找个能理解你的苦闷的人倾吐苦闷呀。在这里,我可以对之倾吐若闷的人极少,所以我更要感谢你……

先生再次被感动了:庄大人,无论如何,我不得不说,你比我们官府衙门里的人更珍重威海卫,起码我没听到我们衙门里的官员说过这样的话。嗨,也许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说这样的话呀……说着,先生禁不住上前双手拥住了庄士敦怀抱的那块石头……这石头似乎是刚从火窑里掏出的,又似乎是从冰河里刨起的一块冰坨,既灼手又寒心,先生的手烫得哆嗦了、心寒颤了,真不知该如何对待这块石头了……

庄士敦似乎也产生了跟先生同样的感觉,两个人默然凝视着这块石头,如同对待一块殒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四只手有了默契,将这块石头慢慢地放到了地上——恰好,路边石正埋设至此,前面的路边还有好长的一段只是挖好了沟渠,还没来得及埋设路边石——两人蹲下来,四只手又不约而同地清理好了沟渠里的杂土,将这块路边石砌好了,与后面已砌好的路边石严丝合缝地连在了一起……

庄士敦站起了身,拍拍双手,说:只有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建设好威海卫了……

先生也站起了身,不觉间他的手中攥起了两把土,土壤使双手充盈了坚实的力量。他抖着双拳说:大力发展威海卫自己的工商业,这才是根本。

庄士敦笑了:不愧是先生呀,骆克哈特大臣也是这么想的,并已经制定了这样的方针。为了更好地发展威海卫的工商业,我想先生不但要当好村董、总董,而且还应该挑起本地商会的大梁,切实推动威海卫本土工商业的发展。

几年前,本地的商界就鼓动先生挑头组建本埠商会,因为洋商们已经在威海卫建立了商会。那时先生连租界都不想进,自然不会挑头在租界组建什么商会了。后来,几十个商家还是成立起了众商公会。此时提到商会,先生不免心生伤感,不知说什么好了。

庄士敦看出了先生的心思,说:先生,我十分理解那时你为什么不肯挑头组建商会,但现在我希望你能挑起发展威海卫工商业的大梁。你不会不了解,那个“众商公会”还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商会,也没能卓有成效地推动当地工商业的发展,相互掣肘推诿扯皮,弊端重重。先生,现在到了你勇于担当,重建能真正推动工商业发展、繁荣的商会的火候了。我想,先生你当然不希望威海卫本土工商业,越来越被洋商和外资覆盖甚至覆没吧?

哈,终于明白庄士敦何以详细介绍洋行那些业务了。瞬间,先生通体有了一种被淬火的感觉。被推选为小区总董后,这样那样的不适,滋啦啦消退了,筋骨则铮铮做响,陡然变得刚毅强劲了。他有点激昂地说:庄大人放心,往后,该为威海卫担当的,我,我不会再退缩了。

庄士敦和先生没在意,一队埋设路边石的施工队走了过来。

8、三德子

——姑夫,二姑夫!施工队一个领头的人,冲先生大叫着跑过来。

这人来到了面前,先生仍想不起自己何以成为这人的二姑夫,倒是被这人不伦不类的穿着打扮给惊着了。这是个四十多岁的本地人,他头戴英式礼帽,上身的西服出奇的大,下摆几乎到了膝盖;一条过长的大红领带,如秋千索般悠**着;裤子则是当地的粗布宽腰土裤,裤脚竟然还扎着小绑腿;脚上的皮鞋显然也太大,脚趾够不到的富余的一大截,已经无所事事地翘了起来。也许是这人认错了二姑夫吧,先生只好尴尬地冲他笑笑。

这人也看出二姑夫认不出他了,他非但一点不尴尬,反倒眨巴着小眼很得意地笑着说:怎么,二姑夫,几年不见就认不出我了吧?说着摘下了头上的礼帽:二姑夫,我就是三德子呀。他又冲庄士敦鞠了一躬,庄大人也在呀。

庄士敦笑笑,说:想不到,你还管先生叫二姑夫呀。显然庄士敦是认得这个三德子的。

多亏这三德子头顶上有一块生疮留下的锃亮的大疤,迎着阳光鞠躬时,闪耀着触目惊心似曾相识让人恶心的光——先生一下子想起他是哪个了。这三德子是大娘娘家那边的一个远房侄子,早年曾多次到丛府来走动。那时看他鬼头鬼脑还有点赖里巴几,先生便不待见他,后来他再来便不再见他了。想不到,他现今竟混成了这幅模样。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大娘那边几杆子能打到的侄子,何况又一口一个二姑夫叫着,何况庄士敦就站在一旁,先生只好略带歉意地笑笑,说:怪我眼拙,怪我眼拙呀。

三德子一本正经地说:怪不得二姑夫的,人是衣裳马是鞍么。说着将礼帽又戴在头上,拍打一下西服。现今我这穿戴,回村时好多人都难一眼认出我来哩。

先生不得不再次尴尬难为情地笑笑了。

庄士敦冲先生耸肩一笑,说:先生,看看吧,没想到你的大侄子已经混上了这套行头吧?他现在可是岛上施工队的队长哩,你这当二姑夫的跟大侄子说话吧,我就不在这掺合了。说着转身离去。

三德子冲着庄士敦的背影又鞠了一躬:庄大人慢走,慢走。而后他指着正在埋设路边石的十几个人对先生说。二姑夫,庄大人说的没错,这些人都是我的施工队的伙计,现今这刘公爱伦上修修补补施工的活,就全由我包了。挣大钱不敢说,现如今你侄子也混成个老板了……

不等先生问什么,三德子便迫不及待滔滔不绝地向二姑夫说起了几年来他发迹的经过……二姑夫呀,早先,我是为了混口饭吃,经人介绍在英国兵舰上干了个小摆台的。对了,这摆台二姑夫乍一听怕是不懂的。其实就是在兵舰的餐厅为官兵吃饭摆放餐桌上的餐具,端饭送菜伺候人家吃喝的差事。英国人吃喝是很讲究的,一天里好象不干别的就是个吃喝。早晨5点起床后,要先喝朱古力。噢,这朱古力就是可可树结的可可豆磨成面,再加些别的东西煮的汤。到了8点,又要伺候他们吃早餐;10点半,再伺候他们喝茶;12点,他们开始吃午餐,头道菜是汤;二是鸡;三是烤鸟,一人一只;四是炸土豆片;五是咖喱饭;六是布丁。这布丁就是一些果品、鸡蛋熬的果冻……看看,看我光说吃的了,我想给二姑夫说的可不是这些。二姑夫呀,咱这脑瓜活,手脚又利落,只一年多的时间,我就熬成了大摆台。二姑夫呀,你是不知道这大摆台的好处,不但拿的钱多,一个餐厅吃剩喝剩的杂七杂八也全归咱处理。咱把这些就定时卖给几个帮船的了,咱又让帮船的给捎带买些鸡鸭鱼肉菜什么的,再转手卖给兵舰。这里外里二姑夫你猜怎么着?咱格外挣下的倒比当大摆台的营生挣的还多……说着,他掏出了一盒烟,学着英国人的派头,用手指弹出一只递给了先生。二姑夫,你尝尝,地道的英国货。

先生皱着眉头看看,那烟盒上的英文码字是看不明白,但上面的“555”倒是认得。本来是不想接的,可偏偏今天没带水烟枪,此时见了烟,烟瘾便难捺地发作了,只好带着点屈辱伸出右手接烟——不经意间,攥在手中的那把土便刷刷如细雨散落了……

三德子掏出一个玩艺,叭地一按,噌地一下,火苗便神奇地从这玩艺里射了出来。不经意间,他发现了先生接烟的手中有细土纷纷散落。吔?二姑夫,你咋握着一把土?你这样尊贵的人怎么能跟泥土沾边呢?

先生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的那把土,呆呆地看着三德子手中这个能冒出火苗的玩艺,被这个神奇的玩艺给震愣了。

三德子本来就是想用手中能打出火的玩艺,“燎”二姑夫一下,看着二姑夫还在惊诧自己手中能打出火的玩艺,他得意地笑了,将火苗熄灭了,变戏法般玩弄着这个能打火的玩艺说,打火机,德国造的能打火的机器。说着,又叭地一按,火苗再次从机器里射了出来。

哈,想不到呀,真是想不到,这个癞头三德子竟然也用上了能打火的机器……先生有点忐忑又有点好奇,战战兢兢将香烟凑近火苗点着了,他这可是第一次用外国机器打出来的火点着了外国烟呀。吸了一口烟,才醒觉到,在这个三德子的面前多少有点失态,有点卑琐也有点露了怯。为了掩饰这些,也为了聚敛起溃散了东西,先生又深吸了一口烟,有意干咳一声,有点装腔作势地说,这烟味道还行吧,不过还是不如抽我的银水烟枪。

遗憾的是,先生这欲盖弥彰的掩饰,让三德子窥破了,他竟然冲二姑夫发出了大人对不谙世事的孩子的那种笑。他将打火机抛向空中,又接住,说:这算不得什么,只是个小玩艺。二姑夫,现今新奇的洋货不得了,我家里也用了不少洋货。二姑夫要喜欢,这打火机就送给你了。说着,将打火机递了过来。

先生不由得打了个战,似乎打火机是一个即刻要爆炸的炸弹,惶惶地摆一摆手:不,不,我可用不惯这玩艺。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三德子可不想轻易放过二姑夫,他还没过足瘾,还有好多烧燎二姑夫的话还没说哩。他迅速转一下身子,挡住了先生的去路。二姑夫,你别急着走么。你们不是来刘公爱伦参观的么?你听听我的事不也算参观么?我还想往后有事请二姑夫多多照应哩。

先生走不得了,他明白了,面前的三德子不仅是抖阔地显摆,多少还有点报仇雪恨的意思。转念再一想,便有点释然,谁让自己多年来下眼看,不待见人家,这不是欠下了人家的债么?欠了债还一还不也是应当的么?

见二姑夫稳住了,三德子便更急迫地接着说下去:二姑夫呀,咱当摆台的虽说混的不赖,可咱总不能老给人家当跑堂的不是?两年后,有人要在岛上开个饭店,他不会英语,本钱也不够,便找到了咱。咱伺候英国人几年了,吃喝拉撒的英语咱都通,咱也攒了些钱,便跟他合伙在岛上开了个饭店。二姑夫呀,想不到,饭店的生意出奇地好,英国人的钱太好挣了,咱说几壶算几壶,小来小去的零钱也不用找,还给小费。除了这些,咱还有别的挣钱门道。别看英国人人高马大的,可他们的心眼少,不够用,咱稍稍做点手脚,他们的钱就变成咱的了……

先生懵懂地看看三德子。

三德子笑了,接着说:二姑夫,咱是实亲,我也不瞒你,就说一点吧。英国人来咱的馆子里喝酒,找他们的钱他们往往并不马上收起来,就放在酒桌上,咱就在给他们上酒上菜的托盘底下抹了点面泥。托盘往那钱堆上一放,上面几张钱人不知鬼不觉就粘在托盘下进了咱的腰包。等他们喝得摇摇晃晃晕头转向,抓起桌上的钱就离开,哪里还顾得再数钱?咱每天里都来这么几下,两年下来,那些傻乎乎的外国人硬是没看破咱的老戏法。咱这也算不得缺德,反正是外国人的钱么,能弄不弄倒是咱傻……

先生听得不寒而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只好大口大口地抽烟。不觉间,那支555牌香烟已抽到了根,他真被烧燎着了,手指一哆嗦,扔了烟蒂,脱口说道:再给我一支烟吧。

巴不得先生有这样的要求,三德子很兴奋地又给先生点上了一支烟。

先生猛地吸了一口烟,呛出了一串咳嗽。这次可不是故意的,是他没想到大口猛吸,这烟倒有着这般力道。

三德子有点幸灾乐祸地笑笑,继续说:二姑夫呀,再两年下来,咱这腰包也就真的鼓起来了。不是有句话叫人往高处走么?前几年起,这刘公爱伦就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处处都在建房造屋修路还加上修码头。咱看准了,拉起个施工队保管挣大钱。盖楼造大房子的大活咱干不了,可修修补补的小活咱还干不了么?当年咱也跟人家学了几天泥瓦匠手艺。咱就放下了饭馆,回老家找了几个泥瓦匠手艺人,到政府办了手续,拉起了荣安施工队。呵,这些年好运怎么就像粘在了咱的腚后,想甩都甩不掉。咱的施工队一拉起来,生意就好得很,杂七杂八的活干不完。咱又在四乡八疃招了些人马,现今咱手下有三十多号伙计了,这刘公爱伦所有修修补补的小工程就全归咱包了。说着,他回过头,冲正在埋设路边石的人玄虚地吼了一声:都给我手脚麻利点,别给我磨洋工。二姑夫呀,你是老使伙计的,府上的伙计也多,使伙计的道道你可比我通,对这些人太恶了不行,太善了也不成。就跟使牲口一样,既要舍得给它草料吃,又要不时摇一摇鞭子,它才能给咱多干活。

三德子越说兴致越高,先生想插话也找不到空隙,只有听的份了。

多亏这时候远处有人急急地喊先生,要不还不知这三德子要摆乎到什么时候。先生抱歉地笑笑,终于得以离开了。三德子意犹未尽,冲着走出老远的先生喊道:二姑夫,往后有事你只管打声招呼……

先生哑言失笑,这三德子前面还说往后有事请二姑夫多多照应,而转眼间已变成往后有事你只管打声招呼了。

离参观的人群隔的并不远,但这段路却显得有点漫长,要走回去变得艰难了。的确,先生走得摇摇晃晃空空落落,似乎需要攀附着什么,一攥手才发现,不知何时,左手里攥的那把土也散失了。空空的双手只能对击拍打了几下,双手又合起,用力地揉搓着,似乎聚拢起了某种散失了的力气。抬眼看看前面熙熙攘攘参观的人群,他再次哑言失笑了,真是想不到呀,不管怎么说,三德子是比那些参观的村董更快更如鱼得水地融入了面前英国了的世界呀。这么想着,心头不由得一颤,此时才深深地体会到,三德子说的没错,听听他的发迹过程,的确算是参观,而且是更深入的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