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冰与火
几天过后,先生亲自将与众村董会商的结果,拟成数千言的意见、建议,呈报了华务司。又过了几天,华务司便发了通知,要在租界政府大会堂召开租界内村董大会。
到了开会这天,天刚亮,庄园的四周还是朝雾濛濛,先生就跳上了蓬车往威海卫赶。马车一串叮叮当当的铃铛声,让老锁如同受惊的兔子蹿了出来,追着马车喊:先生,先生,等等我呀——
昨天傍晚,老锁刚好赶来庄园有事向先生禀报,说好了今个一早随先生返回卫城的,没想到先生赴会心切,竟把老锁这茬给忘了。
马车停下了,老锁上气不接下气地上了车。先生不由得哈哈笑了:嗨,我这只顾急赶着去开会,倒把你这茬给忘了。
老锁也笑了:先生,这又不是进京赶考,你咋走得这么急?
先生说:今个这会议比赶考不轻松呀,不过要考的是他们,要交答卷的是他们。我们要好好跟他们会上一会了。
老锁不知今天的会议先生要怎样跟他们会上一会,只能囫囵吞枣地笑了。
先生几乎是第一个来到了会场。
庄士敦就等在会堂的大门前,他冲先生会意地笑笑,那意思很明显:我明白你为什么早早来了;先生也冲庄士敦会意地笑笑,那意思也很明显:我更明白你为什么要急于召开这个会议了。
先生走进了会堂,看看主席台后方墙上挂的界内村董大会的横幅会标,再看看会场里一排排座椅,感觉跟参加租界第一次村董大会绝然不同了。不召之臣心中涌动的是得胜的成就感,你看,先生气宇轩昂地走到了排椅的最前排,刚要在正中的位置坐下——倏地,心头莫明其妙地跳了一下,不由得又转身踅回了,走到最后排的椅子上坐下了。坐在这里,整个会场尽在视野之中了。
众村董也早早地来齐了,跟先生差不多,不,他们的心中甚至涌动着更迫切的要跟公署好好会议一下的冲动,所以他们早早地来了。
村董们只顾相拥着往会场的前面走,没在意先生早已坐在他们的后面。
会议开始了,华务司庄士敦开门见山开诚布公地做了检讨:近一年多来,华务司在推行新法制、颁布新法令、诸多施政方面,没能跟各位村董沟通、协商、协调好,导致村董被架空、乡村政制运转失调……主要责任由我这个正华务司承担……
会场上的空气如同正在结冰的水面,变得凝滞了,300多位村董全都屏住了呼吸——继而,他们一齐发出了轻轻的惊叹声——呵——这么多人齐声惊叹,尽管是轻轻的,还是将整个会场震得嗡嗡作响。
村董们不能不惊叹呀,在他们的经历中,从来没听到衙门里的大人当众承从自己的施政失误并且当众担承责任。胸中本来汇聚起的要在会上跟华务司好好论质一番的指责、不满、抱怨、意见等,在庄士敦承担责任的检讨里,化做了一声惊叹……
自庄士敦开口检讨,先生惊愕的嘴就撮成了一个椭圆,却没能发出声音,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噎住了。庄士敦不是已经在他的面前醒察、醒悟、检讨了失误么?是的,也许正因如此,先生怎么着也想不到,庄士敦竟然又会当着300多名村董,开门见山毫无遮掩地检讨、担承自己的失误。他可是租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正华务司呀,难道他不懂得在大庭广众顾及官体、面子么?……他能如此,不是真成了将大有为之君么?!比其它村董的惊愕多了一重的双重惊愕,让先生的下巴也不停地哆嗦打颤了,只好将下巴抵在了前排坐椅的后背,几乎像一个懒汉卑琐地趴在那里了……
不少的村董被请上台,对政府施政的方方面面失误以及如何修正发表了意见。最后,庄士敦宣布了一系列整改方案:要提高、巩固村董在村庄的地位和权威,政府要下放权力,将绝大部分村级事物的处置、管理权归属村董,实行实质性的乡村自治;为了更好的汇聚村董对政府决策、施政、法令颁布以及公共事物管理方面的意见、建议;为了政令通畅、村民意愿、诉求得以顺畅表达、乡村能进行更好的自我治理、管理,从现在起,要对乡村区划做出重大的调整:将全区300多个村庄划分为26个小区,每个小区平均约为10几个村庄,各增设总董一名。总董的主要职责是:参与政府决策、对政府的行政进行监督、制约,与政府形成良性互动;协调、管理本小区各项工作,推行小区自治;传达政令、征收税捐、发放契状纸、维持各小区治安并调解民间纠纷;对农村管理问题向政府提供政策、法令方面的建议和咨询意见,而政府、华务司制定颁布法规、法令前,要与总董、村董进行广泛的沟通、协商……26个小区又划分为南北两个行政区,南区辖17个小区,北区辖9个小区,外加刘公岛。南区行政长官由华务司庄士敦亲自担任;北区行政长官则由政府秘书兼任;两区均设独立法庭,分别审理各自辖区的民事和刑事案件……
总董暂时由华务司提名,由村董表决通过,再由公署批准,并由行政长官颁发任命证书。以后逐步推行村董由村民直接选举,而总董则由村董直接选举。不仅保留村董从一村之税收以及办理契约等工作中提取一定数额佣金的旧制,政府每月还要向总董发放5美元津贴,总董并且享有政府学校学生获得奖学金的提名权……
逐步使整个租界运行于慈善机构、村民组织、社区组织、妇女组织、宗教团体、专业协会、工会、自助组织、商业协会等社团组织之中。让越来越多的人变成履行权利和承担义务、有尊严、有责任的公民,从而建立起公民社会。
——呵……300多名村董再次一齐发出了惊叹,整个会场再次被震得嗡嗡作响。
先生抵在前排坐椅的下巴越发抑制不住哆嗦颤抖了:呵,呵,想不到,想不到华务司竟做出如此决策,这是多么高明的招数呀……设置总董,上达政府下联村董,既能消解政府与村董间的隔阂,又会比政府直接管理村董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呵,呵,如此一来,总董不就成了半个政府的人么?……哔哔叭叭滋滋啦啦,先生的心境如同冰面上一堆干柴被点着火,燃烧与融化冒出了呛人的烟雾……
庄士敦又颁布了一系列司法程序改进、调整的具体方案:由华务司印制息讼凭单,由各总董负责保管、发放。以后凡一村村民间发生的纠纷、争执,当事人凡是要上法庭诉讼的,必须先于总董处领取息讼凭单,再由村董、总董进行调解。调解成功,此息讼凭单便是纠纷处理完结的凭证,具有法律效力。冀其从此各泯意见,消除嫌疑,不再兴讼;若调解不成,须在息讼凭单中注明不能和息的理由,还要由村董、总董盖章证明,然后再从总董处领取诉讼状纸,再行写状,还要附加2元诉讼费,一并送交法庭,方可进入诉讼程序。若无息讼凭单证明已先行调解但调解不成,法庭不予受理……
庄士敦又进行了进一步的说明:总董的设置将在调解制的规范上起到重要作用,在乡村司法管理上,既能沿顺乡村传统的调解制,又将给予规范化的改进。以英国式司法体制为主体的司法审理,要与中国传统的调解纠纷机制结合起来,使调解制成为租界司法体制的重要补充。他相信各位总董、村董必不负厚望,积极参与公共事物的管理,更加努力勤勉地工作,肩负起更多的责任……
呵……呵……!300多名村董这次一齐发出的不是惊叹,简直是欢呼了,整个会场嗡嗡嚷嚷地沸腾了……
接着,庄士敦公布了26个小区总董人选的提名。他们都是那一片村庄德高望重、办事能力最强的村董,得到了各小区村董的一致表决通过。
当选为总董的人脸面顿时大放荣耀的光芒,各位村董的脸上也洋溢着满意的笑。
庄士敦最后宣布:会后要带领各位总董、村董参观停泊在海湾的英国军舰和刘公岛,并在岛上举行宴会宴请各位总董、村董。以后每年最少要召开一次村董大会,每季度要召开一次总董会;每当新年、英国国王生日时,都要举行宴会,宴请总董、村董;对成绩突出的总董、村董还将给予各方面的奖励……
300多位村董激动得面红耳热,口里咕咕哈哈地吐着热气,不由得全体起立,一齐拍响了手掌,整个会场掌声雷动了……
先生仍趴在那里,不是不想站起,而是莫明其妙地站不起来了,五味俱全的强烈感慨如波涛在胸中翻腾着……啊,啊,整个会场多么像一口沸腾的大锅呀;新当选的总董和众村董咕咕哈哈喷吐的气息,多么像咕咕的气泡呀……这一回,新当选的总董、所有的村董,是真正地被一锅烩了,而且被烩烂了,可这又算是谁烩了谁呀……
冰面上燃烧的柴火越旺,融化的冰水越多。滋滋啦啦哔哔叭叭,越来越浓烈、呛人的烟雾将先生的心窍灌满、淤塞了,继而将他整个地吞没了,甚至没顾得理会,自己已经被推选为温泉小区的总董了。
温泉小区是个大区,有十六个村庄,当十五位村董在欢呼着先生当选为总董时,先生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变成了温泉小区的总董,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非但没像那些刚刚当选的总董们喜形于色,反倒像挨了一闷棍,大脑里有不间断的闷雷滚动,轰轰隆隆嗡嗡咔咔……天呐,弄来弄去我倒变成了人家的总董了呀……滚动的闷雷又褁携着复杂的、汹涌澎湃的潮水在胸中激**,而这波涛之上则弥漫着浓重的烟雾,整个心境一片混沌……他试了几次要站起,不料双腿竟然撑不起身体了,只好用手撑着前排坐椅的后背,才挣扎着站了起来,下巴的哆嗦颤抖又迅速扩散至全身,整个身体也随之筛糠般打战摇摇欲坠了……啊,啊,啊……嗡嗡嚷嚷的会场真的变成了沸腾的大锅,众村董、总董包括我自己,这一下真的被烩了,被烩烂了了呀——不,庄士敦不也被我烩了么?租界政府不是也被村董们给烩烂了了么?真的是分不清是谁烩了谁呀……可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受不了了,坚持不住了,支撑不住了……他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向门口踱去……如同一只獾躲在洞穴里,猎人在洞口点燃柴草制造的烟雾灌入洞中,薰得它最后只能冒险爬出洞穴了,哪怕洞口早已支好了猎取的网包。
好在先生坐在最后一排,竟没人发觉他梦游般踱出了会场。
各个小区的村董都在围着当选为本小区总董的人表示祝贺,温泉小区的十五位村董当然也要向先生祝贺,这时他们才发觉,竟然找不到总董先生了。
有村董惶惑地跑去对庄士敦说了,他们的总董先生不见了。
庄士敦耸肩一笑,说:用不着惊慌的,我注意到先生刚刚走出了会场,我想当选为总董的先生是过于激动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其实庄士敦一直在关注着坐在最后排的先生,先生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甚至也洞悉了先生的心迹,当然也看到先生跌跌撞撞出了会场。
2、石狮子的泪
突然站在会堂外的空地上,头顶的缕缕阳光变成了簇簇金色的飞矢射来,一时间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再次站不稳了。头脑里滚滚的闷雷倒是隐退了,但留下的是一片茫然的空白,什么也不存在的空白,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置何处,如同沉入了一个晕眩的梦境。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索性紧闭着眼睛,真的如梦游般任由脚步牵引,跌跌撞撞地向着会堂东面更接近海边的地方飘然而去……飘着飘着,如漂浮的筏子撞到了礁石——嗵地一声,胸部撞到了一块雄居的大石头——疼痛还没来得及蔓延,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两只手已下意识地撑住了这块大石头——凹凸不平、坚硬、冰冷的感觉针刺般刷地导向全身——一种类似淬火般的神奇效果刹时产生了:混沌的头脑瞬间变得清醒了,身躯也随即被注入了一股坚实的力量而站稳了——猛地睁开眼睛,惊骇不已——天呐,竟然是一尊威风凛凛的狮子在冲着他张牙舞爪,禁不住惧悚地后跳了一步——与石狮子的碰撞比与一块大石头的碰撞有着天壤之别——先生心惊肉跳了,尽管这狮子是用石头雕成的。
这块巨大的石头变成石狮子后,就固定了这幅张牙舞爪怒吼的姿态,而且会永远保持下去。虽然它没有真正狮子的血性,也不能对任何活着的生命构成威胁,但却给先生造成了强烈的心理震憾,甚至比真狮子更甚十倍——天呐,我怎么会撞到了石狮子呀……这是巧合还是天意?是石狮子有意要撞我的吧……目瞪口呆凝视着石狮子,如同有负祖宗的子孙面对列祖列宗无语的牌位,五味俱全的强烈感慨再次如波涛在胸中翻腾而起,热泪如激腾的浪花在眼窝里打着漩……
——呜嘎,呜嘎……先生的喉咙发出了一串断断续续的哽咽,胸中的波涛越来越汹涌了,终于抑制不住了,几近疯癫地扑上去抱住了石狮子……颤抖的双手不断地抚摸着狮子头部一圈圈的纹理,如同一个孝子在抚摸父母的灵柩,大滴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滚下,恰好滴落在了石狮子突兀的大眼球上……
哪来的石狮子?海边的渔民为了庆祝谷雨渔民节,在这里垒起了一个比平地高一点的土台子,两边各放一个石狮子,算是一个露天戏台。平时这里并无演出,只是每年的谷雨渔民节这天,渔民要在这里举行隆重的祭海仪式,还要请戏班在这里唱大戏。
庄士敦从会堂的便门走了出来,似乎他算定梦游的先生会飘浮到哪里,径直向着会堂的东面而来。
先生听到了脚步声,不是寻常的脚步声,而是皮鞋踢踏出的声响,不由得用衣袖仓皇地擦了擦脸,转身面向东海——庄士敦已经走到离他只有几步远的身后了。
——先生!庄士敦叫了一声。
先生出神入化地望着东面的浩瀚海面,似乎根本没在意有人到来,也没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
庄士敦又叫了一声。
先生不得不转身面对庄大人了。
先生的神态、脸上没揩干的斑斑泪迹,让庄士敦愕然。他禁不住上前几步,发现了先生身后的石狮子。先生竟然抚摸着石狮子而落泪?!这究竟是为什么?!……天呐,石狮子两颗突兀、大铜铃般的眼珠竟然也是湿润的:是先生的泪珠落到了石狮子的眼珠上,还是石狮子自己的眼睛淌出了泪水……?
——我的苍天呐!先生终于发出一声杜鹃啼血的长叹。
这一声长叹如一道闪电在庄士敦疑云密布的心头划过——石狮子不是跟龙一样,是中国人的精神图腾,是整个民族意像的象征么?……一切都在闪电闪亮的瞬间赫然明了了……
先生呀——庄士敦一声长叫,完全洞悉、理解了先生心中涌动着怎样难以言说的情感,而自己的心中也禁不住随之涌动起了感慨,他缓了缓气息,说:请先生相信,将乡村划分为自治性的行政小区,就是要在区划上构建乡村自我管理公共事物的民主架构;设置总董,赋予村董、总董更多的权力,为的是焕发、激励他们更高的政治、公共领域的参与热情与承担责任,从而有效地与政府互动——这不正是你希望的么?不是你跟村董们的建议的具体落实措施么?更重要的是,由此可培养起村民的权利、责任意识;每个人都成为勇于维护自己和他人的权利、有尊严的公民,睡狮不就觉醒了么?每个人都成为挺立的公民,不也就成为自尊自强的雄狮了么?这不也正是你所期望的么?
庄士敦能如此深度地理解、体察自己的心、能做出如此超乎想象的解释,这不能不让先生感到了莫大的慰藉。庄大人所说的这些,不正是掺进了他们的宪政的一些内容么?先生相信庄士敦说的是真话,恰恰因此,他心中复杂的感慨更加汹涌了——天呐,我大清国不正在血与火之中探索着改变国体施行宪政么?而租界威海卫这里则靠人家来推行这些东西?难以遏制的屈辱、委曲、不甘,又风起云涌了……他呼呼地吐着粗气,直直地凝视着庄士敦,激昂地说:如此说来,总董、村董、界内的百姓都要感激你们了?是你们给了我们公民的权力、尊严了?!即使是这样,有了这些好听的新东西,就能让百姓变成拥有权利、尊严、挺立的公民么?!
——说得好!庄士敦叫了一声,接着说:先生,公民的权利、尊严等,不是靠写在纸上,更不是靠说在嘴上来保障的。这些也不是被动获得的,也不是自动继承的,更不应该是哪个机构和个人赐予的,而正是在政治和公共领域活动的参与过程中,每个人自己赢得和争取的……
威海卫的租主、统治者,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是多么难以想象的呀……先生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庄士敦,另一种感慨又在胸中波起云涌了:这与历朝历代统治这片地域衙门里的官员是多么的不同呀……我们祖祖辈辈呼喊着要做雄狮,可我们历朝历代的官府、官员,为什么又总是怕治下的百姓站立起来变成雄狮呀。尖锐又矛盾的感慨、巨大的疑惑,倾扎着先生的心:要是大清朝廷真的能一步步仿行宪政,那我大清国的子民不是人人都能变成雄狮了么?大清国不是会成为跟列强一样的强国了么?那英国人还能逼迫着大清国出租威海卫么?!可为什么我大清不能尽快将国体变成强国富民的国体呢?!……
庄士敦似乎看出先生在想些什么,他接着说:古希腊有个跟你们的孔子差不多的伟大的教育家说过类似的话:如同一个始终沉睡的人我们不知道他的品格好坏一样,一个从来不参与公共生活的人,他的公民身份有待落实。租界的百姓要成为有权利的公民,不但不能沉睡、麻木,而且要靠他们自己活泼泼的努力去争取。
先生心中涌动的复杂的感慨,终于汇成了一句简单的问:你,你们为什么要推行这些?
庄士敦反问:难道你以为租界政府希望看的是一个政治昏暗、经济凋敝、民怨四起的租界么?
先生随口答道:那当然不是。
庄士敦也将很多的东西汇成了一句话:所以说,不是“你们为什么要推行这些,”而是要想让租界变得昌盛美好,我们必须一起共同推行这些,别无他路。
啊哈……啊哈……先生感觉不到自己是在吸气还是在叹气了,只觉得身心虚妄站立不住了。过了很长时间,才缓了缓口气,说:如此说来,我应该为成为你们的总董感恩并感到荣耀了?应该不遣余力担当领取你们的津贴的总董了?……
先生——庄士敦郑重地叫了一声。我又不得不纠正一点,虽然是由华务司提名,但你更是经温泉小区十六个村庄村董选举的总董,并非是租界政府的总董,而是温泉小区的总董。你更主要、更重要的是对这十六个村庄的村民负责,而不是对租界政府。先生,总董的津贴虽微薄,但那也是租界纳税人的钱,所以总董要对小区缴纳捐税的民众负责……
哈,面前的庄大人的话,与以往官府衙门里官人的话是多么的不一样呀,先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庄士敦接着说:先生,在西方,人们普遍认为,能在更广阔的公共领域为更多的人做更多的好事,才是一个人的价值、高贵精神的体现,也应该是一个高贵的、有道义的人追求的境界……
这个外国人说出了多么新鲜的话呀,他的见解、理念,又是多么的令人耳目一新呀。的确,我不就是要为更多的百姓承担和担当么?……虽然庄士敦有的话一时还难以理解、认同,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这个庄士敦绝不是虚妄之徒,那样的人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自治、公民、尊严、权力……不就是让每个人挺立起来,共同定夺公共事物,自己说自己的算么?……品味着这些,先生的心头再次有轰隆隆的滚雷滚过:天呐,如此说来,他们岂不是比我们的衙门更拿百姓当人了?……庄大人呀——突然,心中感慨万端的先生打断了庄士敦的话:别再说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太下,也是我们有良知的读书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毕生的追求呀……我不是不想担承,可,可你们,你们毕竟,毕竟是逼迫着我们的大清国就范,而将我们的威海卫变成了你们的租界,更何况当年还杀伤了我们那么多人呀……我这心里,我心里……他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庄士敦深深地打量着先生,不仅深深地理解了先生,而且他的心头也被先生撞击出了轰隆隆如滚雷滚过的震颤——有些更深层的东西、残酷的东西,他同样难以解说,同样无以言说呀……他这个承租者中特立独行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有着跟先生同样的迷惘困惑。他不再说什么,说不出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了,而只能像先生那样啊哈……啊哈……不知是吸气还是叹气了。在难以抑制的情感的冲击下,他只能上前紧紧地攥住了先生的手……
3、长大了的三少爷
这时候,一阵欢快悠扬清脆又婉转的歌声传来,如同一群鸟儿的鸣啭,如同一片明媚的阳光铺洒,如同一阵清风拂来,将先生和庄士敦都暂时解脱了。
这奇异的歌声让先生耳目一新,甚至顿感神清气爽。从没听到这样的歌声呀,也听不明白唱的是什么——难怪先生听不明白,这是用英文唱的歌曲。
英国中华圣公会传教士布朗先生,带着他创建的安立甘堂学校,又名英中学校的六个学生,歌唱着赶来了。
安立甘堂学校课程的设置侧重英语、西方自然科学、应用商学等。进入此学校的学生大都是威海卫的士绅子弟,经过五、六年的学习,他们不仅已经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并且对西方的自然科学也有了相当的知识,算是威海卫本土最早的西学饱学之士了。
布朗先生与先生早已熟识了,打过招呼后,他又指着六个学生对庄士敦说:华务司,感谢你能在安立甘堂学校挑选这六位同学,他们的确是本校最优秀的学生。想不到,我们的学生学英国的知识比英国的学生还要快。听他的口气似乎他不是英国人。的确,来威海卫这些年,他自己也没在意,他已然被威海卫的水土改变了,说话的口气也悄然发生了变化。这六位同学聪颖过人,他们在某些方面的成绩甚至不亚于英国的大学生。我为学校那些敬业的教员感到骄傲,更为有众多优秀的学子感到骄傲。
庄士敦笑了:很好,希望更多的学校培养出更多的掌握现代科学知识的人才,威海卫的将来就依靠他们了。布朗先生,十分感谢你为威海卫的教育做出的贡献。让更多的威海卫子弟受到更好的教育、学到更多的现代知识,也许比多招收几个上帝的信徒对上帝更有益。
布朗耸了一下肩,想不到华务司在夸奖他的同时,还不忘捎带着将他神圣的传播上帝福音的工作贬损了一下。但今天他心情很好,便不想与这个历来对上帝不恭不敬的怪人计较了。
这时候,布朗先生身后站出了一个学生,冲先生叫了一声:——先生。
哈,竟然是先生的三少爷丛志道。四、五年前,当先生参加第一次界内村董大会,与骆大臣那番谈话之后,果真马上将三少爷送进了安立甘堂学校读书。
这之前先生竟然没在意,自己的儿子就站在六个优秀的学生中间。这时候,一些村董已经陆续走出了会堂,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心境下,刚刚当选为总董的先生偏偏遇见了儿子,不由得有点局促、尴尬了,一时间吱吱唔唔有点不知所措了。
庄士敦这时才向先生解释,他们在各个学校挑选了最优秀的学生,今天要与村董们一起去参观英国的兵舰和刘公岛。
先生不由得又生出了感慨:真是想不到呀,儿子与老子要一起去参观人家的兵舰了……
先生正感慨着,庄士敦扯过三少爷,兴奋地在一旁说:先生,布朗先生说,你的儿子已经成为安立甘堂学校乃至整个威海卫最出色的学生了,是优秀中的优秀。庄士敦早已认识了三少爷,自然也晓得了他为自己起的中国的字志道,与三少爷的名字竟然是一样的。他曾开玩笑对先生说:我也算是你的儿子了。
布朗先生又对先生说:先生,是这样的,你的儿子的确是安立甘堂学校最出类拔萃的学生,无愧于优秀中的优秀。他挑起了大拇指。你的儿子也无愧于整个威海卫学生中的“南伯万”(Number one)。我祝贺你有这么优秀的儿子。
先生早已明白,“南伯万”是英语夸称第一的意思。很多场合,英国人都称他为乡绅、村董中的南伯万。
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威海卫当地人听得懂越来越多的英语,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可以用夹杂着威海卫的口音讲越来越多的洋泾浜英语了。那些专门为英国人洗衣、做饭、送给养、在运动场为英国人服务的等等与英国人接触多的人,几乎完全可以用英语与英国人交流了。那些在足球场上专门负责捡球的孩子,早已熟谙了足球比赛的规则和裁判用英语,有的甚至可以充当临时裁判。当球员的手碰到球时,他们会像模像样地伸手高喊“汉得报”(手球);当足球滚出边线时,他们会指着球喊“奥赛得儿”(出界)……
看看,儿子身着西式校服,头戴英式学生帽,虽还有点稚嫩,但已显露出风华正茂的勃勃英气。几年来儿子住校学习,与先生见面的机会不多,此时先生简直有些不敢认了……哈,儿子已经长大了呀,儿子跟自己一样,也,也变成了人家眼中的南伯万了……先生心中又翻腾起既骄傲又酸楚的波澜……
庄士敦突然对三少爷刚才对父亲的称谓发生了兴趣,转身冲三少爷有点挑逗地问:志道,你刚才是怎么称呼你父亲的?
三少爷答:先生呀。
庄士敦笑了,以调侃的口吻: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儿子当众称父亲为“先生”,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想,三少爷诡谲地一笑,冲着庄士敦拖腔拉调地说:庄大人,我这个叫“志道”的儿子称父亲为“先生”有意思?刚才你不也称我的父亲为“先生”么?你的字不也叫“志道”么?这不更有意思么?
庄士敦一愣,突然醒到自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你个坏小子!他扬起手,拉出要惩治三少爷的架势,小小年纪就想沾这样的便宜。
三少爷笑着躲开了。
先生也忍不住哈哈笑了。
庄士敦又转向先生,耸耸肩,说:看看,看看,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不但不教训你的儿子,反倒跟儿子一样得便宜卖乖地乐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呀。
先生胸中淤塞的东西,一下子被这玩笑给冲淡了,想不到儿子已经成熟、机敏到能开这样斗智的玩笑了。多么庆幸儿子制造的这个玩笑呀,父亲的心境太需要这样的玩笑冲一冲了。先生的笑本来并没什么得便宜卖乖的意思,而庄士敦的话倒挑逗起了他要卖乖的兴致。他打量着庄士敦,禁不住乘兴不无得意地说:庄大人,谁让你起了个跟我儿子的名字一样的字呢?你就是想认我,我还不敢认你哩。看看你的金发碧眼高鼻梁吧,你这不是要变我的种么?
虽是给玩笑火上浇油的玩笑,但这样的话说出之后,先生心中倒真的如热油浇过,滋滋啦啦泛起了一股浓浓的、说不出滋味的滋味。他的舌头不由得在口里转了转咂巴了几下,还真的神奇地品出了滋味:有些辛辣,还有些淡淡的酸楚……
而庄士敦非但没品出别样滋味,竟然抬手摸了摸自己金色的头发,又摸了摸高耸的鼻梁,然后又傻乎乎地笑了,似乎认同了先生的话。
这时候几个校长各自带着几个学生赶来了,庄士敦便带着他们,去往会堂那边,与村董们集合在一起,浩浩****向着德胜码头那边走去。
已经有英国大兵舰派来的两个小艇等在那了。一只小艇能装一百多人,为了赶时间,剩余的人就要乘坐摆渡的小舢舨了。
4、“南伯万”张
自从威海卫变成了租界,就不断有英舰出入威海湾。每到夏季,停泊在威海湾大山般的英国兵舰会更多。大兵舰与刘公岛、与威海卫陆地之间来往的官兵,便如赶集般熙来攘往了。大兵舰上、刘公岛上所需的米、面、肉、蛋、菜等等生活必需品,也需要由众多的船只供应。于是乎,摇着舢舨,往来于威海湾服务于英军的摆渡行当,便应运而生了,这些专门从事摆渡的人,便被称为“帮船的”。
当三百多名村董和几十个学生赶到码头时,三、四十条小舢舨正摇摇摆摆地往码头边靠拢,如同一片浮萍浮动在水面。
先生被眼前聚来这一片小舢舨给惊呆了。
庄士敦招呼先生随他乘坐小艇,又冲着一个正在指挥众多小舢舨靠岸的粗壮汉子喊:南伯万张,南伯万张——你要保证将这些尊贵的客人安全摆渡到旗舰上。
欧开——欧开!粗壮的汉子冲庄士敦挥动着手,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叽哩哇啦,又说出了一长串英语来。哈,真是想不到,这个显然是帮船的首领的汉子,竟然能用英语跟庄士敦流利地说话呀,先生不得不对这个南伯万张刮目相看了。端详着这个汉子,先生的心突然一激灵,觉得这个南伯万张好生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他姓甚名谁了,不由得朝着他正在摆弄的小舢舨走过去,边走边回过头来对庄士敦说,我坐不惯你们英国的舰艇,还是让我乘坐我们的舢舨吧。
三少爷与那些学生,当然喜欢乘坐那漂亮又威风的小艇,便忽啦啦奔小艇而去。说是小艇,其实它比小舢舨不知要大多少倍。
先生与三四个村董上了南伯万张的舢舨,而这个南伯万张却不跟先生照正面,尽量将后背朝向先生,显然他在避讳什么,这更让先生对他感兴趣了。
南伯万张冲着众舢舨吆喝了一声,孔武的臂膀使劲地摇动着手中的大橹,有道是船小好掉头,三下两下,小舢舨便离开了码头,快速地向海面驶去。其它舢舨都跟在后面,如同水塘里的一群鸭子,追随着头鸭而来,将正在离岸的小艇甩在了后面。
毕竟是在一条小舢舨上,何况南伯万张站定在那里摇橹,想避开先生的视线是不可能的。先生的心忽地一跳,终于想起了,这个粗壮的汉子就是五、六年前离开了自己渔行的那个船老大。
自己渔行的船老大,竟然认不得了?这也怪不得先生,渔行里的船老大有十几个,先生平日里也不大去渔行,与船老大很少照面,何况这个现今变成了南伯万张的船老大离开渔行时,并没当面向先生辞行。
先生并不说什么,只是不时地瞥摇橹的船老大一眼。南伯万张终于撑不住了,怯怯地叫了一声——先生——
——呵!先生冷冷一笑,说:好记性——真难为已经变成了“南伯万张”的你,还记得我这个老东家。
南伯万张尴尬地笑笑,喃喃着:先生,你,你这,这话比拿巴掌抽我的脸还重哩。先生多年待我不薄,我敢忘了先生么?
先生又是一笑:如此说来算是我把你给忘了?既然说我待你不薄,你另寻发财的营生又为何不辞而别?
几个村董完全明白了这个南伯万张从前跟先生的关系了。他们看南伯万张的眼神便起了变化,有人甚至发出了不屑的一声呔。
南伯万张只好冲他们抱歉地笑笑,而后用腋窝夹住橹,腾出双手冲先生施以抱歉的礼:先生,你这话可屈煞我了——我三番五次去府上想当面跟你道歉辞别,可都被管家给拦下了。他说你正病着,我当面辞别只能给你添堵,想想也是,我毕竟是为了多挣几个钱而离开你的渔行,哪有脸照你的面呀……
这样的解释多少让先生有点释然,那时自己的确正害着看不见时间的怪病。
南伯万张接着说:先生,我是不得不离开呀。那时我的老爹老妈都被痨病缠着,累月成年地寻医问药,我的老婆也是个病秧子。听说“帮船的”挣钱多,我就……是钱逼得我……
先生心中不由得一震:你,你用着钱该跟我说呀。
南伯万张长叹一口气,说:这也正是我不得不离开渔行的原因呀。我知道,我要是给先生说了,先生肯定会帮我。可有道是帮急不帮贫,谁知道我的老爹老妈还要被痨病缠多少年?小有小的难处,大也有大的难处呀。英国人来了不几天,就在这海边一带建了商埠区,东家卫城里那几个店铺的生意都被冲淡了。再者说,渔行光是船老大就有十几个,哪家没有难处?我不能让东家受难为呀……
好一个昔日渔行的船老大呀,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他竟然藏着如此的见识。先生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了。自己不但误解了他,甚至有些对不住他了。
其它人也都不吱声了,一齐发出了叹息。
这时候,英舰的两个小艇威风凛凛,呼啸着从舢舨的一边超越而过。本来平静的海面隆起了一道道山脊般的波涌,小舢舨不得不委曲地向一边摇摇欲倾了。南伯万张紧急地操纵着手中的大橹,调整着小舢舨的平衡,又抬起头冲着渐远的小艇骂了一声:操,人家站在咱的屋檐下,可低头的倒是咱!随即朝手掌吐了一口唾沫,又奋力地摇橹了,明知追不上小艇也要跟它拼一拼。
徐徐而行的舢舨陡然地剧烈摇摆,让很少乘坐舢舨的几个村董感到了晕眩,更让他们感到了恐惧。
先生的晕眩比所有人都重,他强撑着船帮缓缓地站起身,望着小艇驶过的海面——天呐,涌涌汤汤的海水龟裂出一道宽深的沟壑,这沟壑呈喇叭状扩展着,扩展着,边缘翻卷起雪崩般的浪花…….轰隆隆……先生的头脑中滚过八、九年前圆智大和尚说过的话:虚渺中,老衲隐隐感到,脚下的大地正在隆隆地龟裂——还有海水,汪汪洋洋的海面也在涌涌****地龟裂出沟壑……天呐,这不正是大和尚描述的景象訇然显现么?天呐,想不到呀,想不到,涌涌汤汤的海面真的会龟裂出沟壑呀……两只小艇驶过,已经让海面呈现出这般景象,英国的大兵舰成群结队浩浩****自大海来了时,海面将会龟裂出怎样的沟壑呀……
倾刻间,前一种晕眩还没完全消散,先生又陷入了另一种眩晕——心绪的强烈眩晕,简直感到天旋海转了。他抑制不住这样的眩晕,啊啊着,身子弓起,双手拍打着船帮,身体颤抖着、虚妄地、呓语般喃喃着:龟裂了,龟裂了……沟壑,沟壑呀……
所有的人都吃惊地看着先生,是晕眩让先生发了昏吧?有人急急地扶着先生坐下了。谁能想象得到,先生陷入的是怎样的眩晕之中呀……
很长时间,没人再说话了,小舢舨终于平静地缓缓徐行了。大橹在橹鼻子磨擦出的吱嘎、吱嘎的响声、橹板搅动海水发出的哗哧、哗哧的响声,成倍地扩大了。
一个村董打破了寂静,他问南伯万张:你这“帮船的”已经混成“南伯万”了,这几年挣了不少钱吧?
南伯万张哼地一笑,掩饰不住骄傲地说:是,我是挣了些钱。英国人的钱说好挣也真好挣,他们大方,一般给整钱不用找零,这样赚下的零头往往比该收的还多得多……
村董们都笑了,而先生则手抚船帮,仍然痴痴呆呆地望着远处的海面。那个村董又说:看来英国人的钱还真是好挣,几年下来你们帮船的不是就发了么?
南伯万张边摇着大橹边摇一摇头:嗨,英国人的钱说不好挣也难挣呀。听不懂他们的话就是大麻烦,要是他们叽哩哇啦又给你比划了半天,你还是听不懂他们的意思,生意十有八九也就黄了。特别是为刘公岛和他们的舰上送些鸡鸭鱼肉米面蛋菜什么的,不懂他们的话生意更是不好做,弄不好会惹得他们一声”叽拉兹勾歪”,就是让你走开,你那些鲜鱼鲜肉卖可就要赔本了……要跟他们打交道听不懂他们的话可不行呀……
又一个村懂打断了南伯万张的话问:这么说你是精通他们的话了?
南伯万张有点兴奋了:精通倒不敢说,但我能听得懂他们的话。头两年,我的功夫都用在学他们的话上了,在家里吃喝拉撒我都琢磨着用他们的话。管吃饭叫“依他的那尔”、睡觉叫“斯丽扑”、桌子叫“推剖”、土豆叫“普退头”、西红柿叫“土麦头”……有时睡梦中口里也念叨着英语。我老婆笑我,说我拣了几粒羊(洋)屎豆吃了,尽放羊(洋)屁……
小舢舨上的人全被逗笑了,说他真变成羊(洋)人了。
你们别笑。南伯万张禁不住炫耀起来了:洋人我不想变,但洋话蒙不了我。这么跟你们说吧,几年下来,我不但听得懂大面上的英语,连旮旯角的英国话我也差不多听得懂。
一个村董用带着调侃的腔调问:哟,没听说还有“旮旯角的英国话”。
南伯万张越发卖弄了:这个你们就不懂了吧?咱大清国的汉人说的是汉话吧?南方的汉人也说汉话吧?可他们说的是跟鸟叫差不多的南方方言,咱不也说着威海卫方言的么?南方人的方言咱难听得懂,咱的方言南方人不也难听得懂么?英国也一样,虽都说着英国话,但有些旮旯角说的英国话方言味太重,不熟悉这些旯旮角方言的英国人也难听得懂。兵舰上那些英国官兵哪个旮旯角的都有,说哪样南腔北调带方言味英国话的都有,我又在这上面狠下了功夫,哪个旮旯角的英国话差不多全听得懂……
几个村董不得不瞪大眼,以敬佩的目光看这个南伯万张了。一个村董说:怪不得英国人称你为帮船的“南伯万”。
南伯万张得意地笑笑,说:也不全是为这,在威海湾,我使船哪个也得挑大拇指,咱办事也老成实在,为他们送给养咱也是货真价实。用英国人的话说,他们更看重一个人的职业道德和诚实,这样的人他们才佩服,这才让咱当了“帮船的”头……他扭过脸,朝海面豪迈地吐了口唾沫,这才注意到先生目光痴愣愣地凝视着远处的海面,很长时间没有吭声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笑说:先生,我是府上渔行出来的,也算是没给你打脸。虽说我离开了渔行,可我还时时念着府上呀。这几年,不管府上哪个人,坐我的船我分文不收。
先生这才缓过神来,凄然一笑:难得你还能有这份念旧的情份呀。不过你也用不着这样,我府上的人几毛船钱还是付得起的。
也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南伯万张觉得先生的话里似乎还有点别的意味,不免有点急切地说:先生,我这可不是说嘴皮子上的话,我真的是时时念着府上呀,总觉得有愧于府上,能为府上的人尽点力时,我是二话没有。
先生倒听出南伯万张话里有话了,不由得直直地看着南伯万张。
南伯万张读懂了先生的目光问的是什么,接着说:府上的三小姐不是在商埠区开商行么?
提起三小姐,先生变得心慌气短了。敏儿离婚已几年了,虽也回了几次卫城的大宅,但她与先生几乎没说一句话,父女间都在极力地回避着。敏儿是先生心头难以愈合的伤口,稍一震动就会滴淌出殷红的鲜血。生怕南伯万张再当众爆出敏儿的什么事来,先生噢噢着,只能以一串咳嗽遮掩了。
南伯万张哪里晓得先生的心思呀,他接着说:去年傍冬的一天,天快落黑了,府上的三小姐带着一个通译,急急地赶到海边要找“帮船的”摆渡进刘公岛……
先生听明白了,敏儿是带着教会里的一个英国人当通译,要进刘公岛到英国人开的克拉克饭店,去跟一个英国商人谈咸鱼干的生意。是这个南伯万张将敏儿摆渡进了刘公岛。听到这里,先生的心放下了,反倒觉得南伯万张有点故弄玄虚了。
且慢,南伯万张要说的只是开了个头。当他摇着舢舨载着三小姐和通译从刘公岛返回时,才发觉三小姐的情绪有点不对。原来这个通译竟然听不大懂那个英国商人以方言太重的英语谈的更不熟悉的定购各种咸鱼干的生意,这生意只能搁浅了,明天一早,那个英国商人就要去烟台另找供货商了。南伯万张想到,自己常年为刘公岛和英舰上送鸡鸭鱼肉蔬菜等,不是也多次跟操南腔北调英语的人谈过咸鱼生意么?说不上自己能对付得了。他掉转船头,让三小姐带他去试试。想不到,南伯万张还真的听懂了那个英国商人要的各种咸鱼干,一大笔生意谈成了,而且还是常年供货。
先生像听评书一样心情跌宕地将这段故事听完了。无论怎么说,敏儿总还是府上的三小姐,甚至离了婚更是府上的小姐了。南伯万张这么做,的确算是能为府上的人尽点力时,我是二话没有了。先生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感慨,不单是为了这件事本身,而是为南伯万张竟然比英国人还英国人了,更是为没想到敏儿竟然早已能跟英国人做这样的大生意了。
不觉间,小舢舨已经进入英舰的泊锚地了,前面几艘巍巍的大兵舰如山峰般屹立,越是靠近,这些山峰越是高大。先生不能不再次感慨地吐出了几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