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打头炮的村董又接上了话茬,一古脑又冒出了一大堆话:先生,再好的经也要有和尚念才行不是?他们先是把法庭的“门槛儿”给锯掉了,让越来越多的人涌进了法庭,屁大的事也去打官司,不是把我们这些在村里主事的村董给架空了么?村上的人还拿村董当棵葱么?接着,他们又走马灯般颁布了这么多新法令,可村民们弄得明白这么多牛毛般的法律条文么?稍不留神就触犯了,村民们又反过来抱怨村董没跟他们讲清楚,可我们这些当村董的晓得哪天颁布了什么新法令么?哪天哪个新法令生效么?又弄得清那些牛毛般的法律条条杠杠么?村民对村董的抱怨越来越多,弄得我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落好,这岂不是法越多越乱了套么?
其实在租界推行法庭天天开门办案、打官司不收分文的新法制之初,信奉道教的老锁倒看出了问题,他对先生说:英国人越是把法庭的门槛儿给锯了、天天办案,案子就会越来越多,老实、本分的百姓,怕也会变成刁民、刺头的。乡村的百姓、村里的事,怕是会越来越难管、难治了。
当敏儿被法庭判决离婚的惊雷滚过,老锁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了。想不到,自己非议的把门槛儿给锯了的法庭,倒把敏儿救了,让她跳出了火坑。丛府上下对此却噤若寒蝉。他能做的,只是暗自在小香炉里点上三柱香,为三小姐祈福了。
老锁哪里想得到,敏儿离婚虽让丛府蒙受重创,但先生内心却有着另一种震撼:要不是法庭判决离婚,敏儿这辈子岂不要在火坑里熬过?离婚不但是敏儿脱离了苦海,更是了结了我最大的心病呀……当得知二少爷将敏儿那样安置了,先生的心再次受到了震动,想不到,老二如此有情有义,而等着接管家业的老大,不能不让人寒心了……
此时先生的心一跳,不由得想到了半年前经历的另一件令他震撼的事……
那天,一位老太太哭哭泣泣来到了卫城丛府的大门口,说她是温泉庄的人一定要见先生。管家老锁便问老太太有什么事对他说就行。
老太太泣诉:听说威海卫公鸡能卖个好价钱,便起大早提了两只公鸡来到了威海卫,不想鸡还没来得及卖,便被一个巡捕给拦住了,说她违法了,要罚款。她懵了:你以为俺这鸡是偷的?俺是温泉庄的,你称二两棉花去村里村外纺纺(访),俺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老老少少,没干过偷鸡摸狗遭人戳脊梁的事……
巡捕忍不住有点笑了,说:我不是说你这鸡是偷的,是你倒提着公鸡,违犯了《禁止虐待动物法令》,必须交罚款,要不我只能依法没收你的鸡。
听明白了巡捕的话,老太太倒越发懵了:这是哪家的王法?鸡是俺自家养的,俺倒提着关你官家屁事?天底下哪有这段理?……
争来吵去,巡捕仍不放过老太太,老太太只有来找先生了。
老锁听罢,也有点懵了,想不到界内竟然还有这等新法令。这事虽不大,但是他却不好办,只好通报了先生。先生也觉得这事太蹊跷太荒唐太可气,便让老太太带他去:走,你带我去找那巡捕,我倒要见识见识这是什么法令。
到了现场,先生和老锁愣了,扣押了老太太鸡的巡捕竟然是老锁曾在华勇营当兵的亲侄子。
威海卫变成租界后,界内的治安主要由中国军团,也就是华勇营维持。到1903年,颁布了《警察法令》,开始组建警察队伍,老锁的侄子和几个在中国军团担任巡查任务的官兵,便调入警署变成了警察(巡捕)。后来中国军团解散,一批官兵经选拔进入警署充当了警察,还有的去香港当了警察。警员的等级分明,分高级警官、巡官、巡佐和警士。高级警官即警督;巡官的制服袖子上标有三道白条,俗称三道杠;巡佐则有两道白条,俗称两道杠。巡官以上职位由英国人担任,而巡佐、警士则全由华人担任。
老锁的侄子现今已是两道杠的巡佐了。
先生对老锁的侄子说:你既然已当上了巡佐,算是出息了,何至于刁难一个乡下来卖鸡的老人?快把那两只鸡还给这位大娘。
不想,老锁当了巡佐的侄子非但没有通融的意思,而且脸面有了愠色:先生,你不能这样不明情况就指责我。这位老人倒提着鸡违犯了《禁止虐待动物法令》,她不交罚款我就不能将鸡还给她。我这是依法执法,你这样说是不懂法,也有点,有点那个我了……
老锁跺着脚癫狂地冲侄子奔过去:好小子,好小子呀!你出息到敢冲先生说横话了?!哪怕你是我的叔今个我也要教训你……
先生陷入了另一种惊疑之中:莫不是租界真颁布了这样的法令?他急急地喝住了老锁,走向了老锁的侄子,问:真有这样的法令?
巡佐倒瞪大了眼,问:先生不知道前些日子就颁布了《禁止虐待动物法令》?他详细说了这新法令规定的要如何善待动物的条款,不但是家养的牲畜家禽,连山野间的飞禽走兽在孕期、哺乳期也严禁猎杀……
先生似乎一下子被噎住了,怎么着也想不到,租界真的颁布了这样的新法令。
老锁的侄子又说:先生,以往,山野间的飞禽走兽,怀胎的季节我们也猎杀;那些为我们拉车耕地的牛马,它们受了伤、有了病,还硬要它们拉车耕地,不是太,太不人道了么?……
想不到,老锁的侄子竟然出息到这般境地了,先生愕然了,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老锁的侄子接着说:哪怕是要宰杀的鸡鸭猪羊,它们也是性命呀,宰杀前也不该让它们活受罪呀。先生,你说是这样么?
先生的心波涛般翻腾了,禁不住自言自语:想不到呀,他们竟然颁布了如此仁善的法令呀,想不到你能如此善解善法呀……这片地上的牲畜、家禽,山野间的飞禽走兽呀,你们得福了……
老锁想不到先生竟然发出了如此感慨。
先生让老锁掏钱如数交罚款。虽然十分不情愿,老锁还是照做了。
老锁的侄子收了罚款,转身提起一个放鸡的小筐子,交给那老太太,说:大娘,你好好提着筐子卖鸡去吧。记着,往后可不能再倒提鸡鸭了。
两只公鸡悠然安然地趴在小筐子里,饶有兴趣地四处观望。一只昂起脖子打了个鸣,另一只不甘示弱,抻着脖子打了个更长更响的鸣……
鸡鸣声如一阵雷声在先生的心头滚过,禁不住上前抚摸着公鸡红红的鸡冠,祷念着:好啊,好啊,你们死前能活在这样的法令里,也不枉为鸡一场了……
老太太狐疑地看着鸡筐说:公鸡是俺的,可这筐子不是俺的呀?
老锁的侄子笑着说:筐子是我现买的,就送给你老了。
……
先生详详细细绘声绘色地把上面这件事说完,接着说:我们几千年的礼仪之邦以仁爱为本,可亘古以来,历朝历代的法令怎么跟这不沾边呀……想想吧,这是何等仁爱的法令呀,如此善待动物的法令推行开来,对人心又将起到何等仁爱的教化呀……
三个村董陷入了深深的缄默,但他们从心底发出了阵阵叹息,显然他们受到了深深的震憾,好像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这是些怎样的法令。
连日来的走访、思索,让先生禁不住发出了滔滔不绝的感慨:是呀,当时我也只是为租界能颁布对动物如此仁慈的法令而震撼,没想到类似的新法令的推行,会给村董、给村民造成怎样的麻烦。你们这一说,让我也醒察到了,我在温泉庄之所以还能保有村董的权威,还能把捐税较顺利地收缴了,不是我有多大能耐,只因我没常年待在村上。这么多新法令惹出的一系列麻烦,我都没在村里搅进去,所以村民还能碍着老面子而给我面子呀。新法令的确让公署跟我们村董间产生了种种隔阂,但不是新法令不好,显然是新法令与村民千百年来遵循的习俗产生了悖逆,而颁布、推行这些新法令时,公署却把与村民之间衔接沟通的桥梁——村董给忘了,从而造成了村董被架空了,说话没人听,对一些事也难以处置了。法令的推行、乡村政制的运转,自然壅塞不畅了……
三位村董异口同声地说:先生呀,到底是先生呀,你这番话正是我们要说而没能说出来的,我们抱怨的也正是这些呀。我们想推举你跟公署好好商量、沟通一下,老这么下去可不行,等到我们这些村董事事想管也管不了了,村上的乱子会越来越多呀……
先生随口就答应了。
5、不召之臣
送走了三位村董,先生的心反倒陷入了更深的瘐困之中。在庄园空旷的大院里抬头看一看天,天穹蒙蒙灰白,这不明朗的白反倒让他的心境更灰暗了,原本郁结、瘐困的东西越发膨胀了……怎么随口就答应了村董们的要求呀?这是我该做的么?可这几天自己挨村走访为的又是什么呢?几年前,骆大臣初来乍到,便召开村董大会,开宗明义:租界政府继续承认各村董在村子的领导地位;要依重村董,维持乡村秩序,推行教化,进行村务管理,保障政府法规政令通行……这样的施政纲领将租界内众村董一锅烩了,让我焦虑不安忧心忡忡。如今,政府推行的新法制、颁布的一系列新法令,与村董们、村民们之间倒产生了隔阂、隔膜,使乡村的运转变得不通畅了。可我为什么又会为此陷入焦虑不安忧心忡忡之中呀……
夜向着更深处走去了,浓浓的霜露几乎如细雪般唰唰地飘洒,一阵寒风袭来,先生禁不住悸惧颤栗了……我这是为谁而焦虑不安?为谁而忧心忡忡?是为村董还是为村民?还是为租界政府?……他想不明白,越想越感到苦闷、沉重,越想越焦虑不安,越想越忧心忡忡了……
先生再次仰望天穹,纷纷扬扬的寒霜,变成了老妈说过的话,针砭着他的脸颊、内心:你要为乡亲们多理事、多担当呀……他禁不住一声暗叹,转回身,吩咐一个值夜的下人:让车老板明儿一早备好车马,我要去公署见。吩咐完下人,突然又想到了那本正看着的介绍英国的书,那些关于政治、政制方面的文字,在头脑里跳了出来,便急急地回到了书房。
没想到,这本书让他一夜未合眼,直到把天熬亮了。
一大早,车老板就按吩咐早早地将马套上了车,在庄园的大门外等候,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先生。
先生还待在书房里,废寝忘食研读那本关于英国的小书,没在意外面的日头已经老高了。
下人几次蹑手蹑脚推开书房,轻轻地喊先生吃饭。先生全神贯注地钻进了书本里,抬手示意不要打扰他,下人便不敢再叫了,只好去找大少爷。大少爷说,既然先生不吃,就别再打扰了,要是能天天不吃不喝,那怕是要熬成神仙了。
这本介绍英国的小书,几年来不知翻过多少遍了,但以往关注、琢磨的,只是这个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地理、自然、风土人情等方面。昨天夜里,他渐渐地被这个国家的政治、政制吸引住了,越看,那些文字似乎生出了魔法,将他缠住了,有时连喘气都变得困难了。这些文字如同一个大陷阱,让他越来越深地陷进去了……不是说以前没发现这些文字,而是一瞥到那些描述他们如何变得强大的文字,心中便本能地充满了厌恶和抵触,便视而不见了。但昨晚送走那几个村董后,书本里有关政治政制方面的介绍,却让他沉迷不能自拔了……他们是世界上最早实行君主立宪政体的国家,将国家的权力分散了,国王却处于统而不治的地位。首相和议员都由投票选举产生,行政、立法等实际权力由首相、内阁、议会说了算。而议员们则代表着选民们的意愿,对国家大事讨论、表决、处置,这种代议制从而让每个公民都成了国家的主人。而由一个个主人组成的民间社会,则可以制衡政府……
先生渐渐地感到脑袋嗡嗡地响,似乎有无数个蜜蜂蹿进了脑壳里……代表村民的村董们,不正是没有形成对政府的制衡,才导致村董与政府间产生了隔阂和被架空么?才造成了乡村政制运转的不畅么?村董们才有了对政府无奈的抱怨么?租界的乡村,不正是没组成有力的民间社会,村民们才有了那么多无以申达的怨气么?村上事事才变得难办了么?要是引入了那样的代议制,这些问题不是会迎刃而解了么?
看着书本,先生的心又跌入了另一种更深的疑惑迷惘之中:英国虽比不上我大清国人多地广,但也是一个不小的国家,没有一个说了算的皇帝,那岂不是要乱套么?可为什么他们实行宪政,由公民对国家说了算后,国家非但没乱套,反倒成为了世界上最早实现工业化的国家?天呐,到1850年,他们的工业生产占了世界总产量的39%,贸易量占世界贸易量的21%,两样都居世界第一位,而煤和钢铁总产量都占世界总产量的一半以上……天呐,不正是因为实行了宪政的政制,才使这国家变得国富民强了么?“宪政”这东西是如此的灵丹妙药么?……
时而迷惘时而清醒的头脑猛地又一颤:我大清为什么放着列强已经趟出的,可强国富民的政制而不用?轰隆隆……震响变得更加剧烈了:那革命党人为什么又在正阳门火车站的火车上,引爆炸药要将朝廷派往海外考求宪政之道的五位大臣炸死!?朝廷不是又派了五位大臣出洋考求了么?不是已经颁发了仿行宪政的上谕么?哈,我大清国真要实行那样的宪政国体了?!实行了那样的政制,我大清不就能变得跟列强一样强了么?!可那皇帝还是皇帝么?难道要废了皇帝么?……天呐,我想到哪去了,这不成了乱臣贼子么?我怎么敢这么想呀……一阵恐惧将他攫住了,浑身都颤栗了,可还是赶不走已经蹿进脑袋里如一群翻飞的蜂儿般的胡思乱想……越思越想,闹不明白和已经变得精晰的东西、恐惧和希冀的东西,相互对立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地冲击、打斗着,折磨得他头痛欲裂……是啊,先生虽是威海卫一带著名的乡绅,但这天大的事情,的确不是他这样一介乡绅可一夜思辩明白的,也不是他敢想明白的呀。天被熬亮了,可心中想不明白的东西却越来越多……
候在大门外的车老板等得焦惶了,他问一个走出大门的人,先生去哪了?那人说先生没去哪,一直在书房待着。车老板禁不住又问:先生不会是突然发了什么病吧?
那人白了车老板一眼:你这张嘴被马粪薰臭了吧?
车老板吐了一下舌头,赶紧闭上臭嘴不敢再多说了,也不敢去书房探个究竟,只好跳到车辕坐下,抱着鞭子等待了。
熬了个通宵的先生似乎从一个梦中惊醒,一咕噜站了起来,心中发出了一串感叹:朝廷能不能实行宪政我一时鞭长莫及,可戳着我眼皮子的事难道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么?我不是要为百姓多担当么?我不是已经答应了那几位村董么……这时候,似乎听到窗口有了细微的嗡嗡声,不由得向窗口走了过去。哈,阳光已经爬上窗口了,炙灼得窗纸如同一群蜜蜂在嗡嗡着——哈,阳光是在叫我快点动身呀……他不由得抓起棉袍,急急地出了书房。
上了马车,车老板见先生两眼发红神色憔悴,担忧、关切地问:先生,你,你没事吧?
先生拍了一下车帮,说:我有事,要立马去见华务司庄大人,你快赶车吧。
蓬车吱吱嘎嘎行驶在路上。阳光普照,田地、山峦一夜间承接的霜露,正在变成熙熙颤颤的波浪升腾着;一些鸟儿鸣叫着,盘旋在空中或在地上欢快地跳跃着啄食;远处山峦上的松树更加青翠了;麦田里的麦苗看似萎靡不振,但它们在默默积蓄着生长的力量……
先生感到大地和万物都在鼓舞和激励着他,要他去做该做的,他的精神如阳光般高涨起来,困倦和饥饿也如露霭渐渐消散了。
比先生出发还早的时候,公署那个税官,坐着马车急急地赶到了卫城的丛府大宅请先生。
管家老锁说,为了温泉庄收缴捐税等工作,先生已经在温泉庄园住了好些天了,又问找先生有什么事。
税官大体透露了,不少村子各项工作陷入了困境、乡村的动转变得不通畅了,华务司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要请先生去商讨解决的办法。
老锁听后发出了一阵冷笑。
税官被笑惊了,问老锁为何发笑。
老锁说:你要是明白我为什么发笑,那你们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来请先生的。
税官听得似懂非懂,说,那我只有马上赶往温泉庄园了,请先生马上去见华务司。
老锁说:既然华务司这么迫切地要见到先生,那我就陪你跑一趟吧,乡下我比你总归是熟一些。
税官喜出望外指着自己的马车说。那就请管家快上我的马车吧。
这时候,老锁的大黑狗虎儿佝偻着腰,摇摇颠颠地跑到了老锁面前,似乎它明白主人要出门,依依不舍地舔蹭着主人的裤角。
老锁拍打着虎儿的头,突然发现虎儿头部的皮毛有几处已经变秃了。一种难言的伤感袭上心头:嗨,我的虎儿也老了呀……他拍着虎儿,对税官说:我想把我的虎儿也带上。
税官爽快地答应了:这当然可以。
老锁带着虎儿上了税官的马车,马车驶出了卫城,直奔庄园而去。
老锁与先生在半路相遇了。
税官兴奋不已跳下了马车,对先生说,他正要去找先生。
先生一怔,也下了车,刚要开口对税官说什么,被老锁抬手止住了。他打量着先生,孩子般顽皮地一笑,说:先生,你,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你这是要去做什么吧。
哟呵。先生也笑了。几天不见,老锁你未卜先知了?那你就猜猜吧。
老锁摇头晃脑地说:先生,要是我没猜错,这位税官的来,跟你的要去,为的是同样的事——你正要去见华务司庄大人。
先生笑了:老锁呀,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功力了,我的确是为乡村出现的诸多问题,急赶着要去见庄大人。
税官欣喜不已,上前一步,对先生说,真是不谋而合了,正如管家说的,我正是受了华务司之命,来请先生去见华务司的。华务司对村子出现的诸多问题很是着急,要请先生去商讨解决的办法,因华务司公务太忙,只好由我来请先生了。请先生马上随我去见华务司吧。
不想,先生听后一怔,又哈哈一笑,回头跳上了蓬车,吩咐车老板:掉头,咱们回庄园去。
税官愣住了,老锁也傻了眼。
眼看着先生的马车掉头就要走了,税官急了,忙上前拦住:先生,你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
先生回过头,冷冷一笑,说:没有,你并没说错什么。
税官摊开了双手:那,那你为什么要掉头返回?你不也正要为乡村出现的问题去见华务司么?
——嗨。先生叹一声说:怎奈华务司大人并非是真的急于见我呀。
先生——税官急急地说:华务司真的是急于见到你,真的是急于找你商量。只是他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不能亲自来请你。
先生哈哈笑了:你回庄大人,我比他并不轻闲,也有事要忙,所以也无暇去见他了。
税官再次摊开了双手:这,这让我怎么回华务司呀?
先生一笑,说:你用不着难为,就按我刚才说的回好了。说着,吩咐车老板催马走动了。
事情怎么会不可思议地风云突变?看着先生的蓬车叮当返回了,税官的嘴无可奈何地张着合不拢了,如同一只盛开的喇叭花。
老锁突然醒悟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着对税官说:走吧,你只要把先生刚说的话原封不动地捎给庄大人,我想庄大人会解开里面的奥妙。说着,拉着税官上了马车。
这时候,车上的虎儿突然莫明其妙地跳将而起,冲着先生远去的蓬车发出了汪汪的狂吠。似乎是在呼唤先生转回来,又似乎对先生的离去充满了怨恨。
老锁惊惶不已,照着虎儿的头狠狠地踹了一脚。
虎儿唔唔唧唧地叫着趴下了,脑袋耷拉下来,正好趴在了老锁的鞋上——虎儿的脑袋在颤栗——老锁感到自己的脚在哆嗦,禁不住低下头来看一看虎儿的脸——虎儿的双眼竟然流淌出了混浊的泪水……
——天呐!狗也会哭么?!它为什么而哭呀……虎儿依然对自己如此依恋,对刚才挨的那一脚没有半点记恨,老锁于心不忍了。细看虎儿,那样子绝不是为挨了一脚踹而委曲,可它究竟为什么而哭呢?……老锁的整个身子随即也哆嗦了……虎儿不能理解先生为什么会转身离去,老锁同样不能理解虎儿为什么会哭……
回到公署,税官如同一只旋转的陀螺,飞快地旋到了庄士敦的面前,将先生说的话原封不动囫囵地转述了一遍。
庄士敦的肩膀颤动着耸动了好几下,嘴张成了一个更大的喇叭花状,看来他的诧异比税官又翻了一番。
税官又说:先生的管家还阴阳怪气地对我说,只要我把先生说的话捎给你,你会解开里面的奥妙。
庄士敦的肩膀再次耸动了几下,突然,他的眉头皱起,喉咙**着,发出了公鸡打鸣般的一声怪叫——哇勾。好像有什么魔法附体,转身扑向了自己的藏书,发疯地在一摞摞线装中国书籍中翻找翻看着……
税官被华务司的样子吓着了,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华务司也变得莫明其妙不可思议了?这火候上他怎么倒有心思扎进中国的故纸堆了?
税官哪里晓得,庄士敦是扎进奥妙里了。终于,他从故纸堆里拿出一本书翻看着,然后拍打着书本叫道:找到了,找到了,“不召之臣”呀……哈,先生给我上了奥妙的一课呀……
税官对奥妙更加莫明其妙了,莫非奥妙真的藏在书本里?
庄士敦也不解释什么,扯着税官说:快,我要马上去拜见先生!
税官一头雾水:你让我去请先生来,他莫明其妙不高兴半途返回了。你亲自去拜见,不怕他把你拒之门外?
解铃还须系铃人。庄士敦笑了:放心吧,“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税官是越来越糊涂了,只好懵懂地跟随着庄士敦,乘坐着马车又飞快地赶往温泉庄园了。
6、亡羊补牢
一个下人狼撵着般惶惶地跑进庄园的书房,向先生禀报:先生,先生,华务司庄大人,庄大人来了。
先生一怔,接着哂然一笑,说:他带着刀兵来的?用得着如此惶恐?
那倒不是。下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庄大人恭恭敬敬地说要拜见先生,正在客厅候着哩,
——呔!先生感叹着:这么快呀,看来这庄大人是品味出了个中滋味,不愧是头会爬树的驴子呀。
下人呆呆地看着先生,当然听不懂这番没头没脑的话。
先生藏起了手中正看着的那本介绍英国的书,一股难以抑制的得胜的骄傲油然而生,随口便吩咐:那就请庄大人来书房吧。人得意时多少就有点忘形,先生竟没在意,他吩咐将庄大人请来书房。多年来,无论是多高的客,他极少将哪个直接请到书房,但这一次竟不知不觉将一个外国人请来书房会晤。
庄士敦进了先生的书房,开口便说:我是亡羊补牢来了。
先生并不说话,只是会心地笑笑。
庄士敦围着高高低低书架书柜上琳琅满目的书转了一圈,说:我先要谢谢先生允许我进书房——有这么多的好书滋养,无怪乎先生成为跟孟子一样的“不召之臣”了呀。
先生笑了,说:那庄大人则是“将大有为之君”了?
庄士敦也笑了,说:“君”倒是不敢当,但愿我能“将大有为”呀。
庄士敦与先生在说一个古老的,孟子与齐王的典故。其实他们本身早已进入、扮演了典故里的角色。
那天孟子本来要去朝见齐王,不想恰好齐王派人来宣他了。来人向孟子传达了齐王的话:我有急事找你商量,本该亲自来看望您的,但我有畏寒的病,不能吹风。明天早晨,请您来见我。
哪知孟子一听也托病,让那人回去传话:我也不幸生了病,不能到朝廷上去了。大夫景丑不理解,抱怨孟子做得不对。孟子反驳道: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并认为,君王如果有什么事要商量、讨教于臣属,应亲自去臣属那里,如果尊德乐道的君王连这点都做不到,就不足和他有所作为了。
庄士敦摘下了头上的高高礼帽放在案几上,后退一步,冲先生深施一中国式的道歉揖礼:请先生多多原谅我的怠慢之处,也多谢先生以“不召之臣”的典故点化于我。还请先生不吝赐教指点迷津,谈谈如何解决乡村出现的诸多问题吧。
好一个庄士敦呀,不但能诠释不召之臣的典故,并能亡羊补牢马上登门道歉请教,先生心中立时**漾开了欣悦的涟漪,忙上前拉庄士敦上座。
庄士敦则谦恭地以尊师之礼将先生扶到了上座:还是请先生上座吧。
一种熨贴的、真正被尊为先生的美妙感觉,又如袅袅的雾霭,弥漫在了先生心中欣悦的涟漪之上了。他禁不住激动,将这些天来了解到、村董反映的,公署与村董之间、村董与村民之间的隔阂、壅塞,造成政制运转失调,将村董架空了等现象,以及对这些问题的厉害分析、如何化解、协调沟通的方略,一古脑说了出来。庄大人,村董是村民的代表,应参与政府方方面面法令的制定、颁布实施,不单要形成与政府间的良性互动,还要形成对政府的制衡。村董被架空了,无以上通下达,乡村的运转还会通畅么?村上事事不就变得难办了么?乡村政令的落实、法规的施行、村务的运转、教化的推行,等等等等,撇开了村董,岂不成了缘木求鱼?村董是政府扎在乡村的树根,要是把树根刨了,大树还站得稳么?
庄士敦听得连连点头,说:多谢先生的教诲,真应了那句话,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呀。这些的确是我们司法、施政的失误。欲速则不达呀,我们必须马上采取措施改正、调整……
将司法、施政等方面存在的问题谈讨过之后,先生又异样地看着庄士敦,嘴唇颤动着却不说话了,而是摸过案几上的水烟枪咕噜咕噜地抽着。喷吐出的缭绕烟雾,如正做茧的蚕吐出的丝,将自己包裹了。
显然先生还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好说出来,而且要说的话似乎让他的心很难受。庄士敦觉察到了,诚挚地说:先生,还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好了,望先生畅所欲言不吝赐教。请相信我不是讳疾忌医之人,只有让我明白还有哪些方面失误,哪些方面欠缺,我才能改进呀。
——嗨——先生长叹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烟枪。不是呀,我要说的是我的失误,我的欠缺呀……
——哦?庄士敦愣住了。
庄大人,你把法庭的门槛儿锯了,当时我也看不惯,内心也有抵触。法庭判决敏儿离婚时,我,我甚至还觉得这是辱没了我的门庭……嗨,要不是你推行新法,真不知小女敏儿还要在深渊里遭受多少年的摧残,也许她就活不下去了……我,我本人早该好好地去感谢你呀……
庄士敦要说什么,被先生抬手止住了:你容我把话说完吧——其实我,我早已觉察到女儿婚后在忍受着不可言说的屈辱……可,可即使我知晓了女儿遭受着那样的凌辱,我,我怕也会为了顾及体面和这样那样,也只能忍着心痛装聋作哑呀……我几次要去感谢你,可,可还是拉不下脸呀……
庄士敦站了起来:先生,我能理解你的心,也能理解在威海卫这样的礼教氛围中你的处境。当得知敏儿是你的女儿后,我为什么没有跟你通气,就是顾及到了这些呀……其实你用不着感谢我的,即使敏儿不是你的女儿,我们的法庭也会解救她的。每个人生而平等,我们推行的法制当然要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
谈过这些之后,先生又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之中,便试探着扯到了英国的政制上。他问庄士敦,你们英国也有改朝换代,但为什么不像中国,每次改朝换代都血流成河。
庄士敦说:先生,你问到了根本的问题。是的,我们也有改朝换代,我们也曾把国王送上了断头台,但后来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了。你们的改朝换代,虽像割韭菜一样,推翻、杀掉了无数个旧皇帝,当然也杀掉了无数个平民百姓。但夺得天下新当上皇帝的人走的还是旧皇帝的老路,把一切掌控在一人的股掌之中,这又为下一个推翻他、杀掉他的轮回创造了条件,朝代又会进入一个相同的轮回。
先生不由得也站了起来:那怎样才能让朝代不是被武力推翻、皇帝不是被杀掉而轮换呢?而又能让国富民强呢?
庄士敦也站了起来:其实办法说简单也简单,就是设置议会,实行宪政,将权力关进笼子里,对权力进行制约和限制;用投票的方式来决定掌握国家权力的人,让公民的代表代表全体公民来代议、商定国家大事,并对政府施政的偏差、失误及时纠错,而不是一拨人用刀枪消灭另一拨政见不同的人。就像今天我登门请教,就是想请你和村董们用类似的方式参与租界法规法令的制定,并对政府施政的失误、偏颇予以制衡。
先生又问:你说的这些,就是你们的君主立宪制吧?
是,看来先生是在思索民主宪政的大问题呀。通过刚才先生说的这番话,我已感觉到了,这可太好了。
不,不。先生竟然有点慌乱了。我,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
庄士敦说的没错,自昨晚起,先生耿耿于怀不可遏制地琢磨、思索的,正是有关宪政的大问题。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庄士敦面前谈讨起这样的问题,又不可遏制地惶恐不安浅尝辄止了。
庄士敦说先生能思索这样的问题,对租界的政制、施政,对各方面公共事物的处置、管理大有益处,希望以后先生对政制的运转多多加以监督。又说不管情愿不情愿,你们的朝廷已经在探索预备立宪的路了,我很愿意以后有时间好好跟先生谈讨这方面的问题。
先生又讳莫如深地避开、岔开了这个他既想弄明白又惧怕的宪政。他转身要去吩咐人准备酒宴,好好宴请庄大人。
庄士敦笑着说:我倒是很想在你这美丽的农庄享用美酒美食呀,但还是让我先回去好好想想如何纠改政府施政的失误吧,这比享用美酒美食可紧迫得多。他甚至伸开手掌,做出了一个砍脖子的动做,笑着说,我要先保住这颗项上之头,才能有更多的机会享用你的酒宴呀。
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能收到如此立竿见影的成效,更没想到庄士敦竟如此严重地夸大他的失误,先生心中禁不住涌起了一阵强烈的略带酸楚的感慨……
庄士敦又拜托先生替他多联络些村董,并将政府施政的失误之处、如何整改的方略,拟成文字,以便政府尽快拿出修正方案。
先生让庄士敦放心,他会马上与更多的村董会商,并将众人所议拟成文字上报。
庄士敦戴起烟囱般的高礼帽跨出书房时,高礼帽碰到了门框顶端,发出了嘭地一响。
先生倏地意识到:这个英国人进了我的书房,我怎么会心血**将这个高大的英国人请进了书房?我怎么会推心置腹对这个英国人说了这么多?怎么会答应替他们做修正失误的工作?想到此,禁不住心惊肉跳了:我这岂不是视租界政府为自己的政府了?不,不,我这是为众乡亲们在担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