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挂在墙上的法庭
还是继续来说打官司的事吧。
转眼又到了立冬时节,这天,庄士敦来到了乡下。走在乡间的阡陌上,突然发现一个老太太趴在两块麦田间的浅沟里,一把一把地扒着土,然后往一边麦田的地边一把一把地揞。庄士敦好生奇怪,便朝那老太太走了过去。近了,听到老太太边扒土边发出哭坟般的连连哀吟。庄士敦心下骇然:莫不是这地边埋着老太太的亲人?又一想,觉得不对,乡下的坟莹大都是一个个相连的,也就是他们说的祖坟地,即使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死后进不了祖坟的,也会为其垒一个坟包的。眼前的麦田地边根本没有坟包呀?可老太太为什么又会在这里手扒泥土声泪俱下?
庄士敦蹲就在老人的身边,慢慢地询问起了原由。
老太太面前这块生长着麦苗的田地,是老太太的男人早年置办下的,与这块地相邻的同样的麦田,是村里一个财主的。老太太的男人前些年死了,财主欺负她没了男人,每年耕地时,都要向地边的这条浅沟多耕半犁。浅沟便向老太太的地块这边一点点地赶,她的地块便一点点被财主蚕食过去了。去年冬,老太太找人重新丈量了自己的地块,结果本来足足的七亩三分地,只剩下不足七亩二分了。
老太太泣诉着:这位大人呐,自古有话,天地不变,可我的地却在一年比一年变小呀。眼睁睁瞅着老头子血汗换来的地一点点被人挖走了,这比一刀刀剜我的肉还让我痛呀,让我怎么有脸去见我的老头子呀……
庄士敦十分理解,土地对从土地里扒食的庄稼人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禁不住问:你这样一把一把地扒土又能扒回多少呢?
老太太冲庄士敦瞪起了泪眼:扒回一把我就少丢一把土,我的心就会安慰一分。
庄士敦的喉头被噎住了,过了好长时间,他又问老人有子女么?老人更加悲伤了,说不单有,她有四个儿子三个闺女,四个儿子全都成家又分家单过了,三个闺女早已嫁到别的村子里了。
庄士敦说:你年纪大了,该让四个儿子去跟那财主理论呀。
老太太突然泣不成声了,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说:大人呐,你不提我那一群儿子倒好,要不是我那一个比一个不争气的儿,几年前我就找那财主理论了,哪怕拼上老命也要保住老头子留下的地呀……
庄士敦不能不大大地疑惑纳闷了:四个儿子怎么会成了老人保住自己土地的阻碍、绊脚石?
老人用沾满泥土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老脸纵横的皱纹顿时变成了泥石流的沟壑了:大人呐,不怕你笑话,我那四个儿一个比一个怕财主呀。我三番五次要去找那财主理论,可我那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紧地拉住我,说我老了是不怕,财主拔根汗毛比他们的腰粗,我不能得罪了财主给他们惹祸殃。
庄士敦不由得问道:土地不是庄稼人的**么?难道你的儿子全都甘愿忍受自家的土地被别人侵占?他们怎么会不珍视自己的土地?
想不到,听完庄士敦的话,老人如蒲公英花冠苍白的头颅,竟然发疯地抢向隆起的地边不停地转动,似乎要打洞钻到地下。庄士敦吓坏了,急忙上前拉住了,好不容易才劝说老人稍稍平静了下来。
老人终于道出了令她更悲伤的另一面:几年前,四个儿子与老人分家单过。这块地是地眼好地,种什么收什么,哪个儿子都想独得这块地。没办法,老人只好将这块地横着分割为四份均摊,一个儿子一块。如此以来,虽然对面的财主一年向这边耕占半犁地,但四个儿子都觉得吃亏的不光是自己,自家的损失并不大,哪个也不想出头跟财主理论得罪财主……
庄士敦不由得想到了一个中国寓言故事: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他哀叹一声,也随之感慨了:真是龙多旱,人多乱呀。只要分了家,各家就打起了各家的小算盘了呀。老大娘,你也别为这个太伤心了。
倾吐出了心中的哀伤,老太太变得稍稍轻松了些:大人呀,难为你能晓得这些人情世故家长里短。我那四个儿子是不争气,可再怎么着他们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呀。我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不敢跟街坊邻居透露这些呀,那会毁了他们的名声呀。自家的地被人家一点点占去了,却连个屁都不敢放,那比偷人家的抢人家的还遭人蔑弃呀。嗨,能跟你说说窝在心里的话,我这心里也轻松了些。
庄士敦站起身,说:老人家,你可以到法庭起诉那财主。
老人懵懂地看着庄士敦。
庄士敦明白了老人的懵懂,说:就是去衙门里跟财主打官司。租界开设了新式法庭,专门管过去衙门打官司的事,天天开庭办案。
老人叹一声:这位大人,你说得轻巧,我一个老婆子告得赢财大气粗的财主?我那几个儿也不是心甘情愿让财主把地占了去呀,是不得不忍气吞声呀……
庄士敦搀扶起了老人,说:老人家,你放心,租界内绝不允许有人仗势欺人,何况是侵占别人的土地。只要你说的是事实,就能告得赢那财主。你找人写个诉状递到法庭就行。
大人呀,我就是花钱,在村里,哪个肯为我这老婆子写诉状告财主呀。
实在不行,你到法庭当庭陈诉也行。
老人看看庄士敦:大人,你,你说的,到法庭陈,陈什么诉是怎么个说法?
庄士敦一笑,说:就是你可以用嘴说出财主侵占你土地的事实。
老人将信将疑再看看庄士敦:这位大人,那敢情好,可,可你主得了打官司的事么?
庄士敦说:放心,我主得了,我就是管打官司的事的。说着,他搀扶着老人向小路走去。只要能证实你说的属实。
我老婆子会冤枉人么?老太太停下不动了,瞪大眼看着庄士敦。我不知还能活几天,会背上冤枉人的名声去见阎王么?要证实我说的属不属实这不难,我这块地有地契,财主那块地也有地契,地契上几亩几分写得清清楚楚。找人来量量我的地,再量量财主的地,不就清清楚楚了么?
想不到,步履蹒跚的老人脑袋倒是极清醒,连如何断案也给出了办法。庄士敦攥一下老人的手,说:好,老人家,那你就放心带着你的地契去法庭打官司吧。我叫庄士敦,你去法庭就找我好了。
几天过后,老太太果真揣着地契,颠着小脚颤微微地来到法庭控告财主了。
财主很快被传来了,但他矢口否认侵占了老太太的土地。
庄士敦便令财主回家取来那块地的地契,然后果真就按老人的办法,找人按地契丈量了双方的土地。结果是老太太的土地少了一分七厘,而财主那边正好多出了一分七厘。法庭当庭做出判决:财主立即退回侵占的土地,并赔偿一分七厘地五年所产的粮食,而且当庭向老太太赔礼道歉。
看着一向挺着肚子腰向后仰的财主,费力地向自己弯腰低头赔礼,老太太惊得浑身哆嗦:唔,啊,啊,不,不,俺不,不用你这样,俺也不用你赔粮食……把俺的地还给俺就成……
那财主已经离开多时了,老太太仍站在法庭疯疯癫癫着:俺赢了官司?是俺赢了?俺真的赢了?……俺能安心的去见地下的老头子了……突然,她猛地抬起手臂,紧接着发出了一声唔啊的尖叫。在场的人一时被吓着了,没人想得到,原来老太太是在自己的手臂上重重地咬了一口。剧烈的疼痛告诉她,赢了官司是真的,不是在做梦。泪水顿时在她如盛开的**般的笑脸上纵横奔流,她疯狂地抓住了庄士敦的手:庄大人呀,青天,青天呐……想不到,想不到呀,你,你这样……她想说的是,想不到你这样的“毛子”也会是青天,醒到不妥,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表述,只好含混下去了。你,你也会是青天……
老太太的热泪一滴一滴滴落在了庄士敦的手背上,让他感到灼热难当。
之后,庄士敦召集所有的司法人员来到法庭,问他们通过老太太的案件,看到和想到了什么。
有的说看到了法律的尊严,有的说看到了司法的公正。有的说想到了应该更快地在租界普及法治。有的说看到了村子里有势力的人在欺压平民,应该采取措施,向那些不敢状告的底层百姓伸出法律的援手……
庄士敦夸赞他们说得好,又像变戏法的魔术师那样,在众人面前摆出了六七个早已备好的带锁的小木箱,冲众人发问:猜猜,这些箱子是干什么用的?
众人围着箱子看来看去,说什么的都有,但都没猜到庄士敦为它安排的用场。庄士敦很严肃地笑笑:你们刚才不是已经看到和想到了应该看到和想到的么?他挨个拍一拍箱子,箱子发出了铜鼓般砰砰的响声。然后,他又回过身拍了两下摆放了几个案卷的案台中央,案台发出了同样的砰砰声响。
有人受到声音的启发,急急地叫道:我知道了!这些小木箱跟法庭一样,是要安装到外面接收诉状的!
聪明!庄士敦击一下手说:这几个小木箱就是我们要设在外面的小法庭。那些不敢公开来法庭控告某些有影响的人或家族的冤屈者,可以将诉状投进这些木箱。而我们则可以通过这些投诉箱,倾听到他们的诉求,了解民情……
于是乎,在威海卫大建筑物的墙上,挂起了一些接收诉状的小木箱。一些司法人员四处宣传,任何人都可将诉状投到诉状箱里……
百姓们戏谑:那是挂在墙上的小法庭。
庄士敦这个政府秘书,集租界内乡村事物管理、初级法庭司法审判权力于一身,他比行政长官骆克哈特还忙。骆克哈特笑着对他说:有了你这个大秘书,我这个行政长官越来越没事干了。
庄士敦则诙谐地一笑,说:那我希望自己能尽快降到“越来越没事干”的位置上。
骆克哈特也笑了:那我只好多找点事干了。
庄士敦鼓励政府官员和司法人员深入民间,不应该仅满足于坐在办公室里阅文批示、看诉状判案,而应当将主要精力投入对民情的调查了解中去。对同僚蔑视小民诉求、疾苦的态度、言行,他十分反感:是,百姓们有些诉求对我们当局的利益是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但这对于他们却是十分重要的。如果我们轻蔑这些,他们也会轻蔑执政者,这实际上就成了我们自己轻蔑了我们自己。
那些个挂在墙上的小法庭出现的同时,庄士敦的腰间也就多了一串钥匙,每天他都会亲自挨个开启箱子。很快,箱子里便有了诉状,而且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他不无骄傲地说:几乎每天都有各类诉状投进来,许多的诉状可以让我发现一些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即便很多诉状不能做为诉状使用,也有些写的是与案件无关的东西,但从行政管理的角度看,仍具有重要的价值。有些虽只是写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但在明了当地人个性、特点、生活等方面,则提供了有趣的视角。
庄士敦真正地变成了一条鱼,不分昼夜不知疲惫地游弋于威海卫社会各阶层组成的海洋之中。他常常用马车载着帐篷去乡下,晚上便在村野支起帐篷过夜,被人戏称为喜欢在野地里的人。野地里的帐篷似乎变成了村人的邻居,家家户户有事都愿找庄大人解决,甚至连夫妻不知、婆媳不睦、邻里纠纷等鸡毛蒜皮的琐事,往往也要请庄大人说道说道。
2、不安的村庄
这些天,为收缴温泉庄的捐税和处理年底村上的一些事物,身为村董的先生,只能住在温泉庄园了。
温泉庄的捐税收缴和其它的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先生想轻松一下,便到邻村去找一个姓王的老村董叙旧。
见先生登门,王村董热情又感动,说想不到先生这样的大忙人,会打老远从卫城来看他。先生说他不是特意从卫城来的,是打温泉庄而来,这些天他就住在庄园,天天都在温泉庄为收缴捐税忙活,捐税收的差不多了,才得闲来与老友坐坐。
不想王村董听后古怪地笑了:先生,终归是先生呀,为收缴捐税能如此上心,也能这么快就收得差不多了。
先生纳闷了,问:你不也是村董么?这些天你不是也在为收缴捐税的事忙活?捐税能不收么?
王村董发出了更加古怪的笑,先生完全被笑懵了,王村董本不是个阴阳怪气的人,今个这是怎么了?
——嗨——王村董一声长叹,不笑了,说:先生呀,我拿自己当村董,可谁拿我当村董待?
王村董怎么会这样说?不管怎么说,骆大臣不是亲自为我们各位村董颁发了村董委任状么?
先生呀,前两年公署的确依重我们村董,可现今公署的翅膀硬了,用不大着村董了。那张委任状越来越被漂白了,上行下效,村上的乡亲们更是越来越不拿我当村董了。就拿收捐税说吧,我虽头拱地地忙,可全村的捐税还差着一大截呐。
此话怎讲?
——嗨——王村董一声长叹。还是让我先给先生沏杯茶吧。
先生的确有点口渴了,可茶沏好了,他端起茶杯却又放下了,要王村董快接着话茬说下去。
王村董叹一声,说:先生呀,这几年你大都待在卫城里,难怪对村里的事恍若隔世呀。别的不说,就拿打官司的事来说吧,租界推行的新法制鼓励村民直接去法庭打官司,这不能不说是好事。可村上的大小争执纠纷直接涌到法庭去了,没官司可打的人觉得吃了亏,没事找事也要去打官司,本本份份的人也变得不本份了。诸如此类的事多了,村上就有点乱套了,谁还拿村董当回事?我这村董不成了聋子的耳朵么?
先生一怔,想不到,庄士敦推行的新法制,竟然会在村子里惹出如此的麻烦,产生子如此负面效应。
可征收捐税的事公署不是布置给了村董么?
呵呵,王村董的笑变成了苦笑。先生呀,要是在一只风箱上凿出几个大窟窿,那这只风箱还能拉得出鼓起火苗的风么?你以为我没为收缴捐税出力么?我也是磨破了嘴跑细了腿呀,可怎奈我这村董说话越来越不好使没人听了,要处置别的事也更难了……
先生要王村董说说详情,王村董却不肯再多说了,只是吩咐家人准备酒菜,要与先生好好喝几杯散散心。他说尽管他对先生没什么不放心的,但怎么着他还顶着村董的名,不想落个背后非议政府的名声。政府推行新政、颁布新法令,也是想为租界的百姓办好事。
先生如坐针毡待不下去了,不但没了对酌叙旧的心情,连那杯茶也没顾得上喝一口,便推说忘了庄园里还有件要紧的事要办,必须立马回去,改日再好好请王村董喝酒。
嗨——王村董叹一声,又苦苦一笑:也许我不该跟先生说这些呀,害得先生连酒也无心喝了。
先生也随之苦苦一笑,说:真人面前不敢说假话了,听了这些,我的确是喝不下酒了,我想再去周围几个村子跑跑,看个究竟。
王村董搓了搓手,说:先生,那我不该再强留你了。有了你这顾不得喝酒的先生,就有指望把政府做的过火之处给扭一扭,村董们也有指望不再打怵挠头了,于官于民都好呀……
先生走过几个村子,接触了几个村董和更多的熟识和不熟识的村人。渐渐地,他的气喘不匀了,变成了惧悚的啊哈、啊哈了:这些村人说话的口气神态、甚至走路的姿态,都发生了变化。原来的本分、谦和、温良、敦厚,已经悄然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已经变化和正在变化了的陌生的乖张、莽悍、怨愤、毛躁……虽然几个村董不同程度地避讳着非议政府,说话吞吞吐吐,但还是透露出了对政府的抱怨。村庄里漫无边际滋生、躁动、蔓延的,是令人焦虑不安和惧惑的戾气,似乎遍地风声鹤唳。天呐,这还是原来的村庄么?还是原来居住在村庄里的那些乡里乡亲么?……
3、不堪重负的法庭
天空飘起了雪花,大地变得萧条了,但新兴、时兴的打官司活动方兴未艾,倒进入了蓬勃的旺季。乡里乡亲间的纠纷、争执等等,很快便成长、发酵为打官司的材料了。
初级法庭的案件审理,法官集行政、侦察、律师、检察、审判等多项职能于一身,虽然这与英国的司法体制相去甚远,但与中国的旧司法体制差不多。新式法庭打官司,比过去去县衙打官司可轻松省事多了,又不收分文,得到了界内要打官司的百姓广泛的接受和喜爱。
这时候,庄士敦已经升任为正华务司了,几乎管理着租界的所有事物,成为租界政府真正的二号人物了。在笔记里,他不无欣喜地写下:打官司成了村民们颇喜爱的一种活动、人们视去法庭如同去戏院等娱乐场所那样轻松。
打官司的多了,专门为人写诉状的笔墨先生状师便吃香了,这个行业也随之发达了。租界政府于是试行了一段时间特许状师制度,但问题也随之冒了出来。为了扩大声誉,收取贿赂、勒索钱财,有的状师便向当事人声称,裁判官对他言听计从,有了他代写的诉状保管你赢官司。有的则故意夸大事实,挑起诉讼,将小官司打大。庄士敦了解这一情况后,便取缔了状师行业,刑事和民事诉状均可由法庭指派人为其代写诉状。也可由当事人家中受过教育、能说得清事实的人在法庭上代为陈词。如此一来,打官司变得更便捷了,一些原本在村中可以化解的矛盾,也纷纷涌到法庭来了,变成了法庭上审理的案件了。
一位老汉,由于怀疑邻居偷了他的一捆草,而不惜走上二十多里山路,来法庭控告;
两个本来处得很好的邻居,东邻盖房上梁时,按习俗给西邻送去了一碗饺子。西邻送还这个碗时,同样按习俗回赠了一碗麦子——问题发生了:东邻的女主人说这个碗不是她的,这个碗有一个裂纹,而她送饺子的碗是一个完好的新碗。西邻的女主人则坚持说这就是东邻送饺子的那个碗。两家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于是,两家的女主人便共同带着那个有裂纹的碗,来到法庭打官司了;
打赢了官司的人,回到村上会让村人高看一眼。那些在村里一直处于最底层、最不起眼、最受人轻蔑的人,会因一场官司而满面光彩,似乎赢得了一种露脸的、出人头地的荣耀;
那些没什么官司可打的便觉得吃了亏,便控空心思,寻找着为打官司而打的官司。已经蜇伏、枯萎了的多年的纠纷、争执,在时兴的打官司活动中春风吹又生了,重新成为新鲜的打官司的材料了;
更有甚者,本来已经打过的官司,经当事双方改头换面,又重新向法庭提起了诉讼;
更有更甚者,看着别人打官司有点眼红,本来相处很好的邻居甚至是亲戚,偷偷地商量好,捏造出一个争执、纠纷做为案件,双方兴致勃勃来法庭打官司了;
还有的当事人将法庭当成了说书场,东拉西扯、罗哩罗嗦,不管与案件有关无关,将自己的人生经历、所见所闻不厌其烦地全部当庭诉说,害得法官大海捞针般摸不清与案情有关的脉络,甚至闹不清他叙述的究竟是什么案情;
挂在墙上的小法庭里,塞进的则是越来越多让司法人员莫明其妙晕头转向的不是诉状的诉状……
……
终于,法庭不堪重负了,精疲力竭的办案人员对庄士敦说:我们的法庭要开成一个不散的大集市了。
看看法庭外一天比一天多熙熙攘攘前来打官司的人,庄士敦似乎突然意识到,这的确像一个集市了。他也有些招架不住了,耸动着肩膀暗叹:上帝呀,这些本分谦和的村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去乡下征收捐税的税官,此时又跑到法庭向庄士敦报告:他们跑了一些村庄,有不少村的村董对政府布置的工作懈怠、充满了抱怨,不但是收缴捐税,其它工作同样进展得缓慢艰难,乡村政制的运转变得不协调了……
庄士敦大为诧异,以往,村董们对完成政府布置的各项工作是积极的、卓有成效的,怎么会变得懈怠、抱怨了?政制的运转怎么会变得不协调了?是不是你们的工作哪里出了纰漏?与村董产生了什么磨擦、矛盾、隔阂?虽然这个税官是很有办事能力的,但庄士敦还是不得不耸一耸肩膀,不满地看着税官。
税官完全读懂了庄士敦的目光,但并不辩解什么,只是有点神秘地向窗外指了指。庄士敦懵懂地看看窗外:窗外一片人头攒动,打官司的热潮正蓬蓬勃勃方兴未艾,与你们乡村工作开展的不好不是恰好形成了反差极大的对比么?
税官只好吞吞吐吐地透露:一些村董的抱怨正在此。村董们说,事无巨细政府都颁布了法令,法办了,不拿村董当村董了。特别是打官司方面,鼓动村人打官司,有官司没官司的村人都往法庭涌,村董在村上说话越来越不好使了,政府把村董给架空了……
庄士敦瞠目结舌,一下子被噎住了。
税官不再说什么,扯一下庄士敦,从一个小便门走出了法庭。
庄士敦不知税官要干什么,只好懵懂地随之走了出去。
税官引着庄士敦绕到了法庭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背后。站在人群的后面,他还是不说什么,只是再次抬手指一指众人耸动的后背。
莫明其妙的庄士敦只能顺着税官的手观察这些后背了——他还是第一次从后背观看这些前来打官司的人——男人的长辫子在颤晃着,女人的发髻同样在颤晃着,争先恐后要挤进前面的法庭。
庄士敦纳闷、疑惑了:那些攒动、**、躁动的后背透露出的,是随波逐流推波助澜的盲从、盲动的热望,似乎是受了什么魔法的蛊惑,在进行跳大神的仪式,或是社火之类的娱乐表演……
看着看着,疑惑、甚至惧悚的感觉,一点点在庄士敦心底扩张开来……最近两年,自己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在建立、推行新的司法体制上,要让租界迅速进入法治的轨道。特别是近一年来,更是没日没夜地只顾忙着为百姓办案。想不到,从这些自以为熟悉、了解的前来诉讼的人的后背,竟然读出了一些不了解、不熟悉、甚至是从未意识到的东西。或者说是这些熟悉、了解的人群发生了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变化、改变……一种让人欣喜的蓬蓬勃勃的事物,怎么从背后看,就看出了里面潜伏的相反的、令人焦虑不安的东西?税官为什么又一言不发?——他在顾忌什么——他顾忌的不正是一手造成了面前这局面的我这个华务司么……?
攒动的人群发出的嘈嘈杂杂哄哄嚷嚷,在庄士敦耳边渐渐扩张,终于变成了滚雷轰鸣了……他不由得仓皇地躲避着,躲避着,离人群越来越远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路边一个低洼的僻静处。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火光般的晚霞映射着这里残存着的一摊摊皑皑积雪,让它们变成了一只只带着血光的巨大白眼。庄士敦禁不住颤栗了,幸好旁边有几棵松树,不由得依靠在了一棵树干上。树冠如一柄柄撑起的巨伞,斜阳将另一棵树冠的影子恰好如一个大锅倒扣在了庄士敦的头上。他闭上了眼睛,喘了两口长气,心中稍稍平缓了一些。当他睁开眼睛时,恰好有一阵风儿袭来,树枝摇曳了,无数个绵绵的针叶,瞬时变成了一簇簇锋利的针刺,刺扎着他的全身……心中不可名状的不安、焦虑,顿时变成了恐慌的颤栗,他不得不仓皇地离开了树阴……哈,我以为我了解了这片土地,了解了这里的民情;我为自己推行的一个个新法制而沾沾自喜,其实我是在一定程度上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呀……
走近法庭前那片空地时,庄士敦回过头,默默地注视着税官,税官也默默地看着他,庄士敦从对方的目光中又读出了一些他没意识到的东西。过了很长时间,他似乎突然悟到了什么,说:该早些把先生请来呀……
税官脱口说出了一个对字。
这个对字让庄士敦的心又是一跳,似乎一下子触到了弥漫在心胸的那片不安、焦虑和疑惧的迷雾的源头。看来这位税官十分清楚为什么要把先生请来,而且心中涌动着同样的不安和焦虑、酝酿着同样的想法。果然,他接着又说:政府在颁布那些法规、政令前,在推行新法制方面,应该提前多与先生这样的村董们协商、沟通。
庄士敦看看天色已晚,说:这么着吧,明天一大早,你就去把先生请来吧,就说我这里公务太忙脱不开身,请他明天马上来见我吧。
4、夜省
夜晚,先生独自坐在庄园的书房,忧心忡忡地苦闷着,只好又拿出了那本介绍英国的小书翻看了。
庄园的夜静谧寂寥,这些天先生晚上居住在这里,让庄园的一切变得更加无声无息了。大少爷现在先生面前不卑不亢了,尽可能地敬而远之。先生刚到庄园,大少爷就悄悄叮嘱家人和下人:都把嘴给我闭紧了,把眼睛瞪大,别让越来越精神的先生挑什么毛病。大少爷哪里知道,有人早已偷偷在先生面前张了嘴,将他平日里类似的对先生的抱怨传到了先生耳朵里。每当听到这样的话,先生并不说什么,只能将把家业交给大少爷的时间往后拖了。要拖到哪年哪月,先生也难以定夺,只有无限期地往后拖了。有时他会问老锁:老锁呀,是不是家业越大,当儿子的就越盼望着老子早点倒下?
老锁明白先生指的是什么,但也只能拿好话宽慰先生了,何况是他保荐的大少爷接管家业。
看着手中介绍英国的书,连想着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先生的心如同夜色,越来越沉重了。渐渐地,向着深处沉落的心听到了寂静的夜晚不安的声音:远处的猫头鹰不时警觉的嘎嘎鸣叫;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儿偶尔不安的啾啾声;角落里的蟋蟀时起时伏的吱吱吟唱;角落里的老鼠一阵阵瘆人的唧唧打斗;神秘莫测却令人不安的一些声响……
看似静谧寂寥的夜晚呀,远远近近竟然潜伏着这么多复杂的、令人悸惧不安的风声鹤唳,甚至庞大的庄园本身,也散发着令人不安、悸惧的气息……
手中这本书后面大部分是介绍英国的政治、政体的,不由得勉强看下去。想不到,这样的文字越来越让先生心中波涛起伏了……
这时候,下人来通报,有三个村的村董来了,要见先生。
先生倏地醒到:这么晚了三个村的村董一起造访,必是为这两天自己正在走访、了解的事而来。他惶惶地收起了手中的书,似乎是怕三个村董一下子闯进书房。说不清是为什么,他一直不想让人知道他在看有关英国的书,特别是在这些村董面前。他吩咐快将那三个村董引到客厅,他马上过去。
来到客厅,与三个村董寒喧过后,先生吩咐人上茶。三个村董说用不着忙活,他们可不是为了喝茶连夜赶来的,但他们面面相觑,又不肯说明来意。
终于,一个村董憋不住开了口:先生,他们推行的新法制把我们这些村董给废了;他们颁布的一大堆法令,把我们给架空也把村子给弄乱套了!这突兀的一句话让先生愣住了。
如同一道闸门打开,水流奔涌而泄,这位村董滔滔不绝说下去:打官司不要钱,连诉状也可以免了,还到处挂了些大鸟窝一样的投诉箱。接着,又走马灯般颁布了一串串的新法令。什么《公共卫生与建筑法令》、《已婚妇女和女童保护法》、《养狗法令》、《野鸟和猎物保护法令》、《禁止虐待动物法令》……这一大堆新法令铺天盖地来了。养狗要报户口、挂狗牌、带狗套,并由主人牵着才能外出;打猎也规定了时间,严禁在禁猎期捕杀各种野生动物;不能虐待动物,连去集上买卖猪羊鸡鸭也禁止倒抬着、倒提着;禁止使用受伤和有残疾的牲畜……这一大堆新法令不是把村庄的秩序给搅乱套了么?不是让村民们动辄犯法么?
这位村董背诵书本般一口气抖落出一大堆新法令,听得先生的头也有点大了,半天才插上了话:这些法令虽繁琐庞杂,有些一时的确还难以接受,但总不能说这是些不好的法令吧?事事有法可依,村董不是更好当了么?
另一个村董接上了话:先生呀,看来你在卫城待的时间长了,对村上的所知不祥呀。就拿他们颁布的《公共卫生与建筑法令》来说吧,算是细到家了。哪家建个猪圈、牛棚都规定好了标准,连铺多少比例、多厚的石灰土都给规定了……
先生打断了这位村董的话。难道你不觉得村子里的脏乱需要整治么?
先生呀,我们不是说这些法令不好。你想想,这么细的法规在村子里靠谁来落实推行?靠公署里的官员么?他们忙得过来么?要在乡村推行新法令不依靠村董依靠哪个?可公署颁布这些法令时却把村董给撇开,不少村董都弄不明白这里面的条条杠杠;公署来村检查时,又直接惩罚那些做不到的家家户户,并不跟村董协商,家家户户自然要抱怨村董,弄得村董受夹板罪,里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