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敏儿被求婚

一旦人们适应了飞快变化的一切,便不觉得时间有多么快了,好像时间又回归了正常的轨道。

先生身不由己地进入了温泉小区总董的角色,一旦进入,便只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了。16个村子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确够他忙的,他越来越觉得时间不够用,只能长期住在庄园了,几乎将卫城的大宅给忘了。

自从敏儿在爱德华商埠区撑起了商行,花儿便经常来这里,商埠区的一切在她的眼里早已习以为常了。

敏儿的商行起名为“诚泰”,几年下来,想不到敏儿不但撑起了商行,而且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不仅出口本地的咸鱼干、花生、海参、海米、锡镶茶具等土特产,而且批发兼零售进口洋布、香烟、大米、面粉等,诚泰商行已经成为商埠区不可小觑的商行了。

今天,花儿又来商行看敏儿。

花儿是从商行的后院进来的。商行的院子就是一个收货发货的临时货场,两边是宽大的库房。几个人正在从库房向外出洋布和大米,往几挂大车和几匹骡马背上的驮篓装;几个人则从乡下人推来的一溜小推车上往下卸花生米、海米等货物,忙着过称……此时是秋后季节,正是收购农产品的旺季,整个院落人欢马叫好不热闹,兴隆的生意气息扑面而来。尽管深秋的瑟瑟凉风嗖嗖刮着,但空气里还是弥漫着浓郁的不同货物的强烈味道。花儿越来越受不得这样的气味刺激,发出了一串干咳。不得不掏出一块手绢,轻轻地拢着口鼻,好不容易才从人缝里穿过,从后门进了商行。

商行几个站柜台的伙计跟花儿早已熟识了,他们仍跟往常一样冲花儿点头打招呼。不过今天他们的神态却有点异样,一个伙计引着花儿的目光,冲楼上有点神秘地努努嘴,显然是说掌柜的在楼上,而另外几个伙计则诡谲无声地笑了。花儿并没往心里去,仍跟往常一样冲他们笑笑,径直走向楼梯口,攀着楼梯的扶手,踏着木楼梯囔囔地上了楼。

楼上有五间房,花儿径直走向了掌柜的房间。

走近房门时,花儿隐约听得到屋内有窃窃私语声,她也没在意,还是跟往常一样,随手就推开了房门——“当啷”一声,拍打惊堂木般的一响,让屋内瞬间变得寂静了。除了敏儿,那个英国商人詹姆斯也在。那当啷的一声,不但如惊堂木让屋内陷入了寂静,又如同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水面,**起了一圈圈涟漪。看看吧,这涟漪正在敏儿和詹姆斯的脸上扩散着,而且是红晕的。

现在花儿明白了,为什么楼下的伙计发出那样诡谲的笑了。

敏儿和詹姆斯的目光告诉了花儿,那当啷的一响,是桌面上那个物件落到桌面时发出的。这物件跟柿饼差不多,闪着金灿灿的光,还带着一条金灿灿的链条。

三个人的目光都凝在了这个柿饼般的物件上,似乎它即刻要爆炸。

还是詹姆斯打破了尴尬的寂静,他与花儿早已熟识了,冲花儿笑笑,说:你好,你,你们在这说,说话吧。对,对不起,我,我,还有事,我先告辞了。这几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威海卫做生意,已经会说不太通顺的中国话了。不等花儿说什么,他便有些仓皇地速速离开了。

花儿向桌面上的那个金灿灿的物件走近,哈,是一只怀表,一只漂亮的金怀表。

花儿的目光,从怀表转移到了尴尬窘迫的敏儿脸上,忍着笑板正着脸说:你是怕我问这怀表是不是詹姆斯先生送给你的吧?不,我不会问的,即使是他送的,我也不会问的。

这样的话倒一下子将敏儿从尴尬的窘态中解放了,她笑着扑过去捶打着花儿:你真是坏到家了,天底下还找得到坏到你这份上的坏么……

花儿终于忍不住咯咯地笑了:你怎么打我呀,人家什么都不问怎么能说是坏哩?

你这是咬人不露齿的坏,是坏上加坏……

笑过后,两人都陷入了沉寂,很长时间都不再说话。

渐渐地,敏儿扑梭梭的大眼有盈盈的泪花在闪烁了。

花儿的心提起了,气也提起了,忐忑地问:詹姆斯先生他,他真的是,是向你……?

敏儿沉沉地点了点头。

几年前,帮船的南伯万张连夜摇着船,送敏儿去刘公岛的克拉克大饭店,就是跟这个英国商人詹姆斯先生谈生意的。

第一笔大生意就在那时谈成了,由敏儿给詹姆斯供一大批咸鱼干,价格也十分理想。敏儿喜出望外,回来后,马上派人组织货源。詹姆斯看过样品后十分满意,马上与敏儿签定了合同,并交了定金,而且初步商定由敏儿常年供货。

威海卫历来就有盐制咸鱼干的传统,不仅一些渔行大量地盐制鱼干,靠海边赶小海的家家户户都或多或少地盐晒咸鱼干,这里出产的咸鱼干远近闻名。第一批咸鱼干很快便在交货日期前两天备好了,一袋袋就码在商行后院的货台上,只等两天后发货了。不想,发货的头天夜里,花儿已睡下了,突然下起了雨。府上渔行的一个老伙计匆匆跑来敲开了敏儿的商行,大叫外面下雨了,咸鱼干淋了雨三天五日内是无大碍,但过不了十天半月就要发霉变质。

敏儿急忙与睡在商行一楼的伙计将咸鱼干往仓房里搬,但怎奈货太多,很多货还是被雨淋了。

敏儿睡不着了,明天发不发货折磨了她一宿。第二天,天渐渐发亮时,敏儿的决定也渐渐明朗了。她带着通译急急地去见詹姆斯先生,说货没备足,今天下午不能发货了。

詹姆斯先生瞪大了眼: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你的货不是已经备足了么?我们是有合同的,你不能按期交货,不但要退回我的定金,而且是要承担违约赔偿的。

敏儿说:我不但会马上退回你的定金,也愿意按约承担赔偿。但如果你能推迟,五天后我会为你备足更好的货。

詹姆斯先生耸耸肩笑了:对不起,我只想按合同做生意,不想老是接受你的违约赔偿金。

敏儿只好噙着泪水离开了。

回到商行,敏儿将自己关进屋内号啕大哭了起来。

这时候,二少爷赶来了。听完敏儿伤心的哭诉,竟然哈哈笑了。

敏儿抹着泪说:这一大批货要赔本,还要赔付违约金,你咋还有心笑?是笑我不是做生意的料?

二少爷更笑了:我的商行的大掌柜已经上了做大生意的正道了,我能不笑不高兴么?

敏儿恼了: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损我?!哪有你这样当哥的?!

我的妹子呀,你大错了——你没把淋了雨的咸鱼干发出,又能按约赔付违约金,这两样你都做到了,你不成了能做大生意的大掌柜么?有了你这样的大掌柜,还愁咱的商行不发达么?我的好妹子呀,你能秉承良心豁上赔钱也不发这批货,往后必定能挣得大钱么!

敏儿愣住了,似乎不相信这番话是从二哥嘴里说出的。

二少爷又说。还记得两天前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两天前,当敏儿将货全备好后,兴高采烈地跑去对二少爷说,两天后这批货发走,商行开张第一笔大生意就做成了,想不到生意这么好做。

二少爷当然高兴,但敏儿要离开时,他却摸着那条残腿说,我这条伤腿隐隐酸痛,明后天怕是要变天了……

那时敏儿一古脑地沉醉在两天后发完货,就能挣下第一笔大钱的兴奋中,根本没顾得在意哥哥的话。

此时,敏儿一怔:这么说你知道这两天要下雨?你那条伤腿真的能预知天气?那你为么不提醒我把鱼货早早入仓房?

二少爷不笑了,面孔变得严峻了:我不但晓得天要下雨,我还知道咸鱼干淋不得雨。为么没提醒你?我就是要让你懂得,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要让教训教会你做生意。要是第一笔大生意你顺风顺水地挣了钱,往后保不准就会因轻狂赔大钱,赔得倾家**产。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就是要赔上点钱让你学学怎样做生意。你更想不到的是,我还要看看你怎么处置淋了雨的咸鱼干,能不能有胆量勇于赔付违约赔偿金……这才是你能不能当商行大掌柜的根本,现在我放心了……

如雷轰顶,敏儿瞪大眼看着二少爷,似乎不认得这个二哥了:天呐,我的个二哥呀,原来,原来你,你是,是这样的人……如此胸襟、气度可了不得呀……

你以为你二哥是个顽劣凶蛮刚愎不仁的人?

不,不,是我以前太没把二哥你看明白,府上的人都没把你看明白……

二少爷咬了咬牙,说:咱的丛府是不算小,可你以为咱的大丛府长着能看明白该看明白的眼么?!我就是让咱的大丛府瞪大眼好好见识见识,他们更看不明白的还在将来……

临走时,二少爷又说:下雨后,也是我让渔行的老伙计跑来提醒你将货收进仓房的,我是怕咸鱼干一晚上被雨全泡透烂掉血本无归损失太大,你会受不了。我不是说过了么?赔了算我的,你就按这样做下去,我敢保你会挣大钱。

敏儿越来越紧地咬着嘴唇,嘴唇已变得发紫了。

二少爷离开后,敏儿吩咐几个伙计将仓房里的咸鱼干搬出来,马上分散降价处理掉,并要对买家说明这鱼干淋了雨,要在半个月内吃掉。

詹姆斯先生带着一个通译,赶来拿定金和赔偿金了。他恰好看到了伙计们正从仓房往外搬咸鱼干,禁不住跑过去一看,这些货足够他要的量呀,而且质量也上乘,为什么敏儿却推说没备足货而违约?!他不得不质问敏儿,是不是将这批货又卖给了出价更高的买家?!

敏儿急了,只好将这批货淋了雨的实情说了,再次表示了道歉,并将定金和违约赔偿金如数拿了出来。

敏儿如此诚信让詹姆斯愣住了。

通译指了指挂在墙上由书家题写的“诚泰”二字的横幅,向詹姆斯解释了“诚泰”二字的含意。

詹姆斯久久地凝视着横幅,学着用汉语一遍遍地念着:诚泰,诚泰……又转过身用英语对通译说:这个商行做生意恪守的原则与这名号是相符合的。他的目光又直直地凝视着敏儿,说:你是个让我敬重的人,此时的你,在我的眼里也变得更加漂亮了。

通译是个对当地风俗十分了解的人,他看看敏儿,再看看詹姆斯,面有难色,觉得将这样的话全都通译给敏儿不妥,只好自作主张,只将这句话的前半句译给了敏儿。

敏儿听完这话呈现的表情,让詹姆斯看出了破绽。他忽地觉察到,可能是通译对自己的话做了偷工减料的手脚,便让通译只管将自己刚说的话完整地译给敏儿。

通译只好对敏儿说:詹姆斯先生还说,还说你在他的眼里变得更漂亮了。

敏儿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天呐,这人怎么会这样?哪有男人当面夸女人变漂亮的?何况他是个英国男人,何况他与自己只是做生意,而且是做了笔砸锅的生意……窘迫的敏儿手足无措,满面的羞赧如涟漪一波波**开了,当然还掺进了一定比例的愠色。

敏儿的神态、表情,这下让詹姆斯感到对头了,这才是中国女人听到这样的话正常的反应,也是他想看到的,此时的敏儿越发漂亮加漂亮了。

敏儿还陷在窘态中,詹姆斯已掏出了自己的那份合同,同时让敏儿也拿出了合同,将交货的日期进行了修改,说。就按你说的,其它的不变,这批货推迟五天再发,这次应该没有问题了吧?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想不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机,敏儿由悲转喜,简直喜出望外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将违约赔偿金塞给了詹姆斯:这个你还是应该拿上的。

詹姆斯笑了:这个先放在你这里吧,如你再违约,我再加倍收取吧。

敏儿与詹姆斯之间的生意这才算是正式开始了,而且越做越大。

花儿常来看敏儿,也常在这里遇到詹姆斯先生。不知从何时起,花儿发现詹姆斯看敏儿的眼神有点异样的变化,她曾几次问敏儿,那个詹姆斯是不是看上你了?

敏儿矢口否认。你可别瞎猜,我跟他只是做生意,只是越来越熟罢了。他可是英国人。

又过了大半年,一天,敏儿突然痴愣愣地问花儿:花儿姐,要是一个男人看上了一个女人会怎么样?男人怎样才算是看上了女人?

你怎么突然冒出这傻问?花儿终于忍不住笑了:哈哈,不打自招了吧?那个詹姆斯让你受不了了吧?

敏儿只好承认,詹姆斯已经多次向她表示了那种意思,她感到害怕,只好以装傻充愣应付了。她也不知这个詹姆斯究竟是不是真心的,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花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反问:你觉得詹姆斯这人怎么样?

他,他……三十一岁,没,没结过婚。他上有父母,还有一个哥哥,三个妹妹。他的家在英国的北爱尔兰。

你知道,我问的可不是这些。

他,他这人么……尽管难以启齿,敏儿还是羞赧地说:我压根也没想跟他怎么样,可,可我又不得不说他是个坦诚又温良的好人,是我遇到的最好的男人……

敏儿要说的还很多。当发觉詹姆斯表示出那样的意思后,她只能是拒绝、躲避、忐忑。这也难怪,别说是一个外国男人,即使当地的男人表示出这样的意思她也会躲避、拒绝的。要不是为了立足为了撑起商行,要不是为了生意,可能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跟男人打交道的,何况是一个外国男人。但跟詹姆斯接触长了,她便惊奇了,天呐,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跟男人不一样的好男人……这个男人所表现出的一切,对遭受过男人凌辱摧毁的敏儿来说,是多么新奇、多么温馨、多么令她感动、对她又是多么有**力呀。尽管她极力地回避、抵御,但还是不可抵御、不可抗拒地越来越对这个詹姆斯产生了好感,甚而渐渐被他迷住了……

——嗨——敏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要不是英国人就好了。可,可他的确又是比我们的好男人还好得多的男人呀……

这么说,你这不是已经打心底喜欢上他了么?

可,可,他毕竟又是英国人呀……

的确,詹姆斯毕竟是英国人呀……花儿缄默了。过了很长时间,她只能劝敏儿不要焦惶,也不要急于做出决定,拖一拖再说,也许时间会帮助她做出正确的抉择。

此时,敏儿不得不仓皇地对花儿说:不行呀……詹姆斯,他,他刚才正式向我求婚了,这可怎么办呀……

花儿指着桌上那块金灿灿的怀表,说:他是将这个当做定情物送给你的吧?

敏儿点了点头,又悸惧地看了看桌上的怀表,说:我,我不能接受,我不敢接受呀,这当口恰好你进来了……

今天,詹姆斯见到敏儿后,便用不熟练的汉语说:敏儿小姐,现在,我,我正式向你,向你求婚。希望你,你能嫁,嫁给我。

尽管詹姆斯已多次明显示爱,但这么直接地求婚还是让敏儿禁不住惶恐惧怕了:詹姆斯先生,你,你怎么会……我,我不能答应呀……何况,我,我是结过婚的女人……

詹姆斯耸耸肩:这,这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不是几年前就,就由法庭判决,判决离婚了么?

可,可你毕竟是英国人,我毕竟是中国人呀……

这又怎,怎么样?无论是哪国人,都,都可以相亲,相爱么。爱情,爱情是,是没有国,国别的,只要,只要我们真诚相爱。当然,如,如果你,你对我,不满意,可以拒,拒绝的。尽管,尽管那样我会十分痛苦,但,但我还是会尊重你的判决,我们仍然会是生意上的好的合作者。

詹姆斯用了个不恰当的“判决”,可能是他对汉语还不太熟悉吧,也可能是他有意用了这样的字眼。无论是怎样,这个判决字眼都触得敏儿心惊胆颤了。

这时候,恰好花儿进来了,算是将敏儿解救了。

花儿和敏儿都不说话了,只是呼呼地吐着气息。

花儿姐,多亏你来了。我难,我怕,又难又怕让我六神无主了呀……我离婚已是惊天动地,要是再跟外国人结婚,岂不是比离婚更惊天动地了?可,可我要是拒绝了,那,那就会失去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男人……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了。苍天呀,我不想这样,我只想过平平安安风平浪静的日子,可,可想不到,命运怎么总是把我撮到风口浪尖,总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呀,我真的是受不了了呀……

花儿心底隐秘的东西被搅动了,她极力抑制着,长长地叹了一声:我的命不是让我没有过男人却,却变成了寡妇么……我的命更,更……啊哈,啊哈……一阵咳嗽汹涌起来,心中禁锢的罪孽情感波涛激**,几几乎要决堤了:刻骨铭心……念想着一个男人,却,却又明知一辈子,一辈子也,也只能是暗中销魂蚀骨地念想,比要了命更要命呀……又一阵更汹涌的咳嗽将她淹没了,啊哈,啊哈……

你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呀。敏儿没顾得上品味花儿的话,而是被花儿剧烈的咳嗽给吓着了,急忙倒了杯水递给了花儿:你快喝口水润润,快喝口水。

花儿缓过神来,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天呐,我差点在敏儿的面前……禁不住颤栗着冒出了一身冷汗。她苦苦一笑,说:神水怕也救不得我了呀……但她还是接过水,勉强喝了一口,稍稍平静了些。

敏儿还是没在意花儿这话藏着多么可怕的东西,见花儿不怎么咳了,她突然抑制不住地扑过去拥住了花儿:花儿姐呀……她的肩膀耸动着,还是说不出难以启齿的话。这情形跟多年前她们在闺房的情形,是多么相似又是多么不同呀。那时,很多女儿家难以说出口的东西,她们就是这么相拥着无所顾及地说出了。但此时,敏儿已不是从前的敏儿了,花儿更不是从前的花儿了……花儿感觉到,敏儿的心中涌动着难以启齿的话,她拍一拍敏儿的后背,喃喃着:你,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吧,这世上,你还有我这么个可以说出心里话的人……花儿没说出的是:埋在我心底折磨得我死去活来的东西,我却不能对你说出呀……

敏儿胸脯起伏着,猛地闭上了眼,似乎不敢看要说出的话:花儿姐呀,我,这话让我怎么,怎么说得出口呀……我怕,我还有另样怕呀……詹姆斯他毕竟长得跟中国人不一样,我要是跟了他,可怎么敢,怎么敢跟他在一起,在一起,睡呀……

这的确是太难说出口的话了,但敏儿没有顾及到,这样的问题对没结过婚的花儿又过于残酷了。敏儿更无法想像,她的话如炸雷在花儿的心头轰鸣了……封锁、禁锢在花儿心底,羞耻、罪孽的欲念的堤坝被炸开了,岩浆般的热流奔涌而出……花儿只觉得眼前金星四溅,那个病又陡然发作了,那个病魔又从心底的深渊跳出了,横空而现了,竟然是赤条条的……啊,啊,啊……花儿的手挓挲着下意识要抓挠钢针,但这里哪有定海的钢针呀,她只能发出撕肝裂肺的怪叫……

敏儿被花儿异常的神态和怪叫吓坏了,她感觉得到,花儿的身体似乎在爆裂,魂灵似乎也跳了出来,她惶恐地失声惊叫:花儿姐,你,你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当着敏儿的面,那个病竟然发作了,那个病魔竟然**裸现身了。花儿甚至觉得敏儿能窥视到自己心中的这个病魔,这自然比夜深人静独处时的发作,更令花儿恐惧百倍,罪孽感也深重百倍……恐惧和罪孽感将花儿压榨成了一团,一阵剧烈的咳嗽又滚雷般炸开了,她整个身子震颤着,真的要炸裂了……

敏儿惊惶不已,一手搂抱着花儿,一手不停地拍打着花儿的后背:花儿姐,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花儿摸出了一方白绢帕,捂住了自己的嘴。当这阵滚雷般的咳声滚过之后,白绢帕上竟然洇开了几朵殷红的梅花……花儿急急地要掩藏绢帕,还是被敏儿看到了,她抢过了绢帕:天呐,绢帕上竟然是淋淋殷红的血渍……

——我的天呀!敏儿被吓傻了,紧紧地抱住了花儿,惊叫着。花儿姐,你,你,这是怎么啦?!你病了,你是生病了呀,你不知你病了么?你要马上去治病呀……

花儿缓过来了,凄然地笑笑:用不着的,我刚才不是说了么,神水怕也救不得我了呀……

敏儿这才注意到,花儿的脸面、神态变得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脸颊呈现的是异样的红晕,如同一蓬火在体内燃烧炙灼的红晕,如同血色残阳在天边抹下的那种红晕,如同霜打的花瓣呈现的那种红晕;她的眼睛变大了,而且放射着犀利的、令人胆寒的炯炯神彩;她虚弱而又亢奋,面部的皮肤如同被薄刀刮得不能再薄,透明的皮子灯笼罩,里面熊熊燃烧的东西几乎要爆破罩子……那些健康的、哪怕是佼好的姑娘的面颊与之相比,倒显得无神打彩地平庸了,甚至是粗俗了……瞬间,敏儿的心打了一个毛骨悚然的激灵:天呐,花儿她莫不是得了可怕的痨病吧?她惧悚地站起来了:我的花儿姐呀,这么说,你,你是已经知道自己得了大病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为么要这样呀……

花儿再苦苦一笑:敏儿呀,你用不着这样的,我能得上这样的病,算是老天对我的照应呀。多好呀,这样的病能让我吐尽心中的血,早点,早点……

敏儿真的吓坏了,又紧紧地拥住了花儿,大叫——不!不!不!我要你活,我要你永远活着!你要立马跟我去看病!去看病!立马去大英民医院看病!

花儿挣开了敏儿,一只手强撑着身子,一只手扶住案台站了起来:你是要我去英国人开的医院看病么?我怎么会去那里看病呀……

敏儿的眼珠早已变红了:我的花儿姐呀,英国人开的是治病的医院,不是杀人场。那医院治好了多少人的病,救活了多少人呀,这会子你就别顾及别的了……

不由分说,敏儿强拉着花儿奔医院去了……

2、免费医院

威海卫变成租界三、四年后,租界政府就在爱德华商埠区和刘公岛各开设了一处临时医院。为了让当地病人走进西式医院就医,信奉西医西药治病,这两处医院均免费收治病人。

治病会不要钱?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么?这跟天上掉馅饼不是差不多么?刚开始自然没人去新式医院看病的。有的病人在郎中的手下汤丸膏散怎么摆弄,病也治不好;有人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却拿不出钱请郎中……有病乱求医么,终于有挺不住了的病人豁出去了,哼哼唧唧走进了新式医院。

哟呵,这新式医院真是新式呀,一切都是新奇的,其诊断和疗法也是让病人羞怯不适甚至是惧怕的……

这里看病并不号脉,大夫问完你的病情后,会拿起一个用细皮管相连,一端有着跟火钳差不多的卡子,一端有着一个小柿饼样东西的古怪玩艺。将卡子卡在两个耳朵里,而手捏着那个小柿饼,将其贴在你的肚子上、胸前胸后,摩来摩去。哪怕你是个姑娘,哪怕给你看病的是男大夫……后来人们明白了,这个玩艺叫听诊器,它真的能听到你肚子里、胸腹里有哪样病在叫;有时大夫会让你在胳肢窝夹一个细玻璃管,过一会再你让掏出来,大夫看看那玻璃管,就会知道你发不发烧。后来人们明白了,这叫量体温。这个细玻璃管叫体温表,它真的能测出你发不发烧;有时护士会在你的手指肚上扎点血出来,或者在你的胳膊上抽出一管子血……天呐,人身上的血不都是一样的么?不都是红的么?难道血里面会藏着别的不一样的东西么?后来人们明白了,这叫化验血,你身上很多病就能从血里化验出来……

新式医院的确新式,治疗也不像过去的郎中给你开什么汤膏丸散之类的,而只给你吃一些精致的小药片,或者让你喝下各式各样的玻璃瓶里的药水。无论你是男是女,女护士都会一点不羞怯地扒开你的裤子,让你露出半片腚,将一个玻璃管上的针头扎在你的腚上,然后将玻璃管里的水注入你的肉里……后来人们明白了,这叫打针,一针打过后,你的病痛就会减轻甚至消失……

哈,真是想不到呀,那些药片、药水、扎针……等等治疗,比郎中开的汤膏丸散之类管用得多,差不多总是能药到病除。能为你治好病,又用不着你花一文钱,天下有这等好事?——有,不信你就来试试。很快地,一传十,十传百,有病的人都奔新式医院来了。就像新式法庭打官司又快又不收钱,引发了时兴的打官司活动一样,男女老少病人纷纷奔医院来了,去医院看病又成为了一种流行的时尚,很快,医院便人满为患了。为了满足更多的病人进医院就医,政府又对商埠区的临时医院进行了改造扩建,增加了医疗设备和药品,也增加了医生、护士,成为可同时接纳六十人住院的大医院,也正式定名为大英民医院。而刘公岛上的临时医院,经改造扩建后,则定名为大英施医局。

改造扩建后的大英民医院,对病人不再只是施以开点药、打打针那样简单的治疗了。

有时,医生会让病人站在一个嗡嗡响着、可怕的大机器前……难道机器能透过肚皮、胸脯,看到肚子里胸膛内的五脏六腹么?后来人们明白了,这是检查,叫个拗口的照艾克思光。 这机器真的能隔着肚皮看清你的内脏,甚至骨头里长着什么病……

要是你肚子、胸腹里长了什么大病,医治的招数往往更蝎虎更可怕也更有效。护士们会将你摆到一张**,推进一个密封的屋子里,再将你抬上一张上面吊着蜂窝状很多灯的**。先给你打上针,不一会儿你就会无知无觉,跟死人差不多。医生会在你身上开刀,当你醒来后,长在肚子、胸腹里的病早已给抠挖出来了……后来人们才明白了,这叫做手术,先前给你打的让你变得无知无觉的针,叫麻醉针……

要是你得的是不容易一下子就治好的病,医生还会让你住在医院里,管吃管喝,什么也不用你干,专干等着人为你治病的营生。

当然,为来威的西方人及英国海军官兵治病,还有更高级的医院,刘公岛上的皇家海军疗养院,就是专门为他们服务的。那里的设施及医疗水准,也是租界最好最高的。

在开设医院的同时,租界政府还设置了医官长一职。医官长地位很高,与正华务司、副华务司并列,为租界最高行政长官三大属僚之一,管制着整个租界的公共卫生与船舶检验检疫等事宜,百姓们称之为大医官。还设置了几个专职卫生检查官,负责整个租界的公共卫生的监督管理,而且不颁布了《公共建筑和卫生法令》。对屠宰厂、牛奶房、面包房、猪圈、牛棚、食品店等场所的建筑和卫生条件,做出了非常明细的具体要求、规定,并建立了一整套严格的检查制度。比如,所有供食用的家畜屠宰前24小时内,必须通知医官前往检验;屠宰后3小时内必须清理所有垃圾,不得留有血迹;未经医官长或卫生检查官检验,所有肉类不得出售及对外展示;屠宰间及附属建筑,每天必须用海水冲洗一次;每年至少要用石灰粉刷4次;卫生检查官对屠宰厂每天必须检查一次。商埠区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城区,对新城区的公共卫生管理尤其严格:严禁乱丢垃圾,居民区设有多处垃圾箱,对各种垃圾雇用马车每日清运;常年雇佣几十人清扫道路;排水管道每日用海水清洗两次;除午夜至清晨6时外,禁止在公路上运送粪便;车辆运送粪便必须用密封式木桶;必须按标准新建改建厕所;厕所的墙壁要用石头或砖,并用2比1的沙和水泥粘合砌成;墙体应高于地面5英尺以上并要设置顶盖……

新城区附近的百姓就医没问题了,但偏远乡村的百姓就医还是不太方便。先生找了大医官,提出应在乡村再建一处医院。大医官说政府早就有此打算,只是苦于财力有限,难以筹措到购买建医院用地足够的资金。先生当即决定,捐出温泉庄园一块邻近大路的土地,用以建设医院。于是,一座乡间医院便很快又在温泉小区落成了。

3、 肺结核

敏儿押着花儿,来到了大英民医院。

大英民医院已经变得更大了,由二层楼和一些平房构成。一个个相连的门诊室的中间,是一个大厅堂。进了大厅堂,花儿的鼻子禁不住轻轻地翕动,强烈的、闻所未闻的一股怪味不可抵御地蹿进了肺腑——隐隐作痛呼吸艰涩的肺腑,竟然顿时通泰舒畅多了;再看看这大厅,地面洁净得一尘不染,让人的脚不敢踏上去了;高大的墙壁洁白得瘆人,让人有点不寒而栗了……天呐,花儿轻轻一声惊叹:这是我看到的最宽敞、最洁净地方,想不到呀,医院会是这样的……那些走进大厅堂的病人和陪护病人的人,好像不是司空见惯的那些人了。他们一改习惯性的呛呛嚷嚷的大嗓门儿,变得恭敬谨慎低声细语了,当然也没了习以为常的骂骂咧咧;有的门诊室前病人较多,看病的人也一改过去的争争抢抢,而是自觉地排队等候;病痛让有的人哼哼唧唧,但也是尽可能小声地发出呻吟;病人咳痰时,自己或家人竟然用巾子接住了,以往他们可是随地吐痰的,哪怕是在自己的家中……突然间,十几个身着白孝服的人泣哭着从外面跑进大厅堂,又向厅堂角上的一个过道跑去。显然,他们的亲人已经在医院死去了,可他们并不像通常那样肆无忌惮地呼嚎,而是极力地克制、压抑着悲声。要知道,按习俗,亲人死去,亲属的泣嚎越高涨,越是说明对死去的亲人悲痛的程度越高,死去活来呼天嚎地疯狂的号啕,才是最理想的……眼前的一切,是多么难以想像的改变呀……

教化——想不到这医院不但治病,而且已经对病人以及陪护病人的人产生了教化,让他们改变了祖祖辈辈传下来死别的习俗……

花儿正感慨着,敏儿带来了一个有着大胡子,但慈眉善目的英国老头,说是这个医院的韦尔斯院长,他要亲自为花儿看病。

韦尔斯院长带着花儿和敏儿走进了一个更洁净的房间,他的表情变得严谨了,拿出听诊器,要对花儿进行检查。虽然自打设立临时医院起,听诊器已经为病人司空见惯,花儿也略有耳闻,但她毕竟从未接触这东西。当韦尔斯院长让花儿解开衣襟,捏着听诊器的小饼要探入花儿的胸脯时,花儿还是禁不住恐慌了。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着呢?何况还有敏儿在一旁半扶半挟持着,她只能勉强接受检查了。那个小柿饼样的东西贴到花儿的肚腹上,一点点摩动着,花儿浑身颤栗,几几乎要惊叫了。自小时候父母被洪水卷走后,她的肌肤可从未再经受任何人的摩挲呀,尽管是一个柿饼样的听诊器——它如同一块冰,又如同一块烙铁——所到之处冰冷彻骨又灼烫难当……哦,哦,哦……她喘不过气也忍受不了了,要不是有敏儿挟持着,她真会不顾一切逃之夭夭……

韦尔斯院长又带着花儿,找了几个医生,让几样古怪的机器为其做了仔细的检查。

几番折腾下来,花儿真的如同一朵被**的花朵,蔫了,起码心理已经蔫了……其实花儿还有着另一种隐秘的恐惧,她不怕检查出胸腹内长了什么病,她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得了重病,最近一段时间,她咳血咳得越来越厉害了,没病的人会咳血么?不是大病会咳血么?——她怕的是那些古怪的机器万一能窥测到心底埋藏着的那个大病,照出那个病魔的模样,那可如何是好呀……为她做的每一项检查越是细致入微、站在或躺在那些古怪的机器前的时间越长,她越是怕得心惊肉跳……

让花儿恐惧的检查总算完成了,韦尔斯院长和几个医生,对花儿进行了会诊。当几个会诊的医生离开后,韦尔斯院长冲花儿笑笑,委婉地请她离开房间一会儿,他要单独跟敏儿谈谈。花儿明白了,凄凄一笑,说:院长是担心我害怕得了什么病么?用不着的,我怕的倒是没得病……

这话倒把韦尔斯院长给吓着了,他耸耸肩:上帝呀,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但愿是我听错了……

敏儿也被花儿的话吓着了,只好对韦尔斯院长说:院长,我姐她,她只是不怕得了什么病,因为她相信你能治好她的治,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韦尔斯院长对敏儿说:你姐姐得的是肺结核,必须马上住院治疗。

虽然韦尔斯院长说的是跟威海卫方言差不多的话,虽然花儿不怕得病,甚至希望查出大病来,但韦尔斯院长的话还是让她和敏儿瞪大了愕然的眼:肺结核是一种什么病呀?

韦尔斯院长看懂了她们的愕然,解释说:肺结核,也就是你们俗说的痨病。

痨病可是一种可怕的病,很多人就死于此病,得了这种病就算是致死的病。虽然敏儿已猜测到花儿得了这样的病,但这病经院长说出后,还是吓得她脸发了白,天呐,花儿怎么会得这种病?!如同被水呛着了,她啊啊着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窝里顿时盈出了泪花。

谢谢院长——花儿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竟然欣慰地笑了:我已猜到我是得了这病呀……还住什么院呀,哈,得了这个病多好呀,我,我就能快点——

敏儿慌乱地扑过去捂住了花儿的嘴,没让她将那个死字说出来,又回过头来对韦尔斯院长惶惶地说:院长,我会让我姐马上住院治疗的——求求你无论如何要把我姐的病治好……

韦尔斯院长说:用不着求的,治病是我的职责。虽然现在床位紧张,但我还是会想法为你姐姐安排最好的病房。你要做的只是让病人马上住院接受治疗,一天也不能再等了,其它的就交给我好了。

花儿还要说什么,敏儿知道花儿要说什么,便不由分说地拖着花儿就往屋外走,又回过头对韦尔斯院长说:谢谢院长,我们回去准备一下,我姐姐今天就会来住院的……

来到大厅堂,敏儿已经有点站立不住了,她颤抖着,半是哀求半是命令地说:花儿姐,今天你一定要来住院,请相信,韦尔斯院长医术高明,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谁能想得到,确诊的肺结核病或者叫痨病,竟然让花儿生出了感动甚而是感激,她根本没理会敏儿说些什么,只是越来越深地顺着内心的感动和感激,沉入了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和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渴望中。本来就绯红的脸颊,因激动又变得如同燃烧的彩霞了;目光也迷离了,周围高大洁白的墙壁似乎变得透明了,虚渺、空旷成了另一个她向往的洁净安谧的世界,她喃喃着:哈,用不着什么住院治疗了,多么好啊,我能,能,快点去往清静的世界了……这是老天对我惩罚,更是老天对我的救赎呀……

天呐,花儿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呀……敏儿惧悚不已,她哪里想得到,其实花儿很早就朦朦胧胧地向往那个洁净超脱的世界了,只是善良的天性让她难以采用凶残的方式使自己去往那个世界。何况能与神鬼相通的人,很早很早便流传下一种可怕的说法:自己让自己凶死,魂灵到了阴间会受到比活着更残酷的折磨、摧残。花儿不知这说法是真是假,只是感到害怕,没有胆量去尝试,要是这种说法是真的,那可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真的患上致死的肺结核,这可太好了,老天爷总算给了我尽早去往那个世界的好路径了……

敏儿虽不能完全想像到花儿此时的想像,但她明白了,花儿不仅早已知道自己得了重病,而且盼着早走呀……此时,任何和风细雨婆婆妈妈的劝说都无济于事,不会让花儿顺从地马上住院接受治疗的。敏儿猛然变得怒不可遏甚至凶残了:花儿姐!她冲花儿吼叫:花儿姐,你听好了,我不管你想些什么,但你必须立马来这住院!你要是不来这住院治病,那,那我没病也不会再活了,你死我就陪着!你要敢那么做我就敢这么做!

花儿没料到,敏儿会以死相挟逼她住院治病。她愣住了,也惊悚了,她清楚,依敏儿倔强的性格,真会说到做到的。花儿颤栗了……哈,敏儿真是比亲妹妹还亲的妹妹呀……你想尽快死去,有人却要救你,甚至以死相挟要救你,这是福还是祸呢?也许这也是命吧……花儿泪眼汪汪地唏嘘了:敏儿呀,敏儿……你,你还是一个傻闺女呀……那好吧,我听你的,我来这住院就是了。可,可有道是,治得了病救不得命呀……你也要答应,我要真,真的治不好走了,你,你可要好好地活……

不管怎样,花儿答应来住院治病了,这让敏儿感到了些许宽慰。花儿又说,怎么着她也要先回府上收拾一下,跟大娘说一声。敏儿想想也是,又叮嘱花儿回去收拾完了要马上回商行,她在商行等着,然后一起来住院。她安慰花儿说,现在不比从前了,大英民医院有英国的新药,痨病已算不得什么可怕的病了。韦尔斯院长医术又高得很,一定会治好花儿的病。

花儿突然问:哎?敏儿,这个英国院长为什么会亲自跑前跑后为我看病?又会为我安排最好的病房?你跟他也熟?

敏儿淡淡一笑,说:这两年,我陆陆续续为这医院捐了不少钱,现在我的姐姐得了病,院长能不亲自出马么?能不照顾么?

——啊……花儿惊叹一声。真是想不到呀,你,你已经有能耐做这么大的善事了……

花儿姐,是不收钱的新法庭把我给救了,这新医院又不收费治病救人,为医院捐点钱,多救治几个病人,不是我这获得新生的人太该做的么?

花儿苦苦一笑:嗨,无论这世道怎么变,看来钱都是有大用的呀。好人有了钱,能行更大的善呀……

敏儿对花儿还是有点不放心,要跟她一起回府上。花儿让敏儿放心,她既答应了回来住院,就不会不回来,要是敏儿跟她一起回府上,弄得动静太大,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反倒让她受不了。敏儿想想也是,便为花儿拦了辆黄包车,叮嘱花儿回府上收拾一下马上回商行,她在那等着。

看着黄包车拉着花儿离开了,强烈的、揪心的疼怜、哀伤,差点将敏儿击倒了:花儿怎么会是这样的命呀,她多么像一朵风雨中凋零的花呀……敏儿跌跌撞撞地赶回了商行。

4、金蚌

敏儿回到商行,几个伙计立马围上来,禀报请示这样那样生意上的事项。敏儿烦燥地摆摆手,让他们自己掂量着办吧,这会子她顾不上这些了。事无巨细都要过问的大掌柜,今个犯了什么风?伙计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多问,一个个出溜出溜退下了。

敏儿上了二楼,打开了自己的房间——天呐,屋内金光闪耀,如同进入了神话的世界——桌上一只金蚌正放射着簇簇缤纷的金光——窗口的一抹阳光,恰好映照在金怀表上……忘了,这只怀表还静静地躺在桌上。敏儿禁不住扑过去,要抓起这只金怀表——伸出的手却在半空僵住了,不敢碰这只怀表了……婚姻曾让自己遭受了怎样的凌辱悲惨呀……现在,这只金灿灿的怀表竟然又降临了——接受了这只金怀表,就是接受了外国男人詹姆斯,就是要再次进入婚姻……也许正由于遭遇过悲惨不幸的婚姻,才对幸福的婚姻有着更强烈的向往——凝视着这只金怀表,敏儿的目光颤栗又迷离了……渐渐地,这只金怀表真的变成了一只金蚌,慢慢地开启了,变幻出了神话般金碧辉煌的殿堂,敏儿身不由己地向着这殿堂走去,越走越遥远,后来竟然飘起来了,飘到了一片比想像更遥远、陌生又美丽的天地,詹姆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就是我的美丽家乡——北爱尔兰……

——花儿呀!敏儿突然梦魇般恐怖地一声大叫……花儿呀,情同手足的花儿姐呀,你虽没经过婚姻,却陷入了女人最深最重、魔咒般永无出头之日的苦寂悲惨境地……雪上加霜,你偏偏又查出了可怕的肺结核,天知道医院能不能治好这样的大病呀……而我心中却萌动着对美满幸福的再婚的向往,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怕,但心里还是渴望接受这只金怀表……呱唧!——一记晴天霹雳般的脆响——敏儿似乎没意识到,是她自己狠狠地搧了自己一耳光……四壁铮铮地回应着这声脆响,似乎又引发了无数只冰雹纷纷而落,全都敲击在了敏儿的脑袋上,让她的头脑发出了淬火般的滋滋声响;金蚌展示的美妙、五彩缤纷的一切,如狂风暴雨袭击下的花朵,顷刻间纷纷残酷地凋落了……苍天呀,你睁睁眼吧,求求你保佑我的花儿姐吧,别让悲惨和不幸全降到她的身上……复杂的情感海涛般在敏儿心中翻腾,泪水如浪花般激**而出,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敏儿就这么站立着,任泪水奔涌……

不知不觉间,敏儿踱向了窗口。透过一块大玻璃,模糊的泪眼看到的是不远处激**的海湾。大海正在涨潮,强劲的东风推簇着激昂的海水向岸边扑来,扬起漫天的飞浪……海面之上的天空聚积了越来越厚的乌云,如同一个巨大的锅盖罩在了海湾的上空。奇怪的是别处的天空并不见乌云,似乎天下的乌云全凝聚到了海湾之上……

5、鬼打墙

花儿真如同一片凋落的花瓣,飘回了卫城内的丛府大宅。

大娘被花儿的样子吓傻了。花儿呀,你,你这是怎么啦?……

花儿只好说出了她的病……

巨大的惊骇几几乎将大娘击晕了……早就隐约感觉到花儿是得了病,多次要找郎中来府上为这孩子看病,但都被她决绝地拒绝了,想不到她竟然得了这样的大病……此时大娘泪流满面痛心疾首地唏嘘:可怜的孩子呀,我的心肝呀……

花儿要大娘用不着这样,得了这样的病也许是她命中注定的。

大娘要叫人去陪护着花儿治病。花儿坚决地拒绝了,说她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得了这样的病,现在她只想悄悄地、安静地去住院。大娘又要差人去庄园告知先生。花儿有点疯张地跳到了大娘面前,阻挡住了大娘,气喘吁吁地说,这事更不想让先生知道,要是让先生为自己的病忧心,她就更难以安心住院治病了。她求大娘千万别对任何人透露她得了病,更不要对先生透露,只说她在南方找到了一个远房亲戚,要去那里看看。大娘了解花儿脾性,只好依着她了,又拿出了一笔私房钱,要花儿拿去治病。花儿说用不着的,新医院治病是不收费的,何况敏儿还为医院捐了不少钱,医院会照料好一切的。大娘又为敏儿已能如此行善积德而感叹不已,说自己真的是老了,越来越看不明白飞快变化的世事了。她泪流满面,一遍遍叮嘱花儿,需要什么,有什么事,只管让敏儿回来说……

花儿简单地收拾起一个包裹,踽踽地向大宅的大门处走去。突然,她的心一颤,似乎被什么牵挂的东西扯了一下,不由得回过了头——透过通往后花园的那道圆拱门,影绰地看到了那个她亲手改造的育花暖棚——身不由己地踅了回来,朝后花园急急地走去。几年来她呕心沥血,已经在那暖棚里培育出了好几盆花中花……

穿过圆拱门进入后花园,走了不几步,花儿却又没有勇气走近那个育花暖棚了。那几盆花中花突然又让她生出了莫明的悸惧,她只能倚在一棵苦楝树遒曲的树干上,朝着暖棚痴痴地张望。

远处的老花工见倚在树干上的花儿神态异样,禁不住走了过来。

花儿仓皇地向老花工交待,她要出趟远门,暖棚里的花就拜托给老花工照看了,特别是那几盆花中花。

老花工让花儿放心,说他虽培育不出神奇的花中花,但会精心地照料好它们。

当花儿转身离开时,老花工更觉得花儿的神色老大的不对劲,她又会去哪出远门呢?想要问问,可花儿已经踽踽走去了,后背透着拒人的冷寂。老花工只能怅惘地发出一声叹息。

花儿如一道影子向大宅外飘去,站在廊道上的老锁发现花儿的神态有点不对劲,想上前问问,又觉得不妥,只能隐在廊柱后,沉沉地闭上了眼……

当花儿的一只脚迈出大宅的大门槛时,突然有了一种轻松解脱的感觉,似乎压在心头的重荷、套在脖子上的枷锁,在这一刻被卸下了,身体飘飘欲起了……哈,哈——她连连舒了几口气,似乎是怕脱身不及,重荷、枷锁重又压套在身上,又似乎是怕有什么追赶而来,便急惶地、几乎是跳出了另一只脚……

刚走出大门三、五步,另一种可怕的感觉又陡然在花儿的心中呈现了: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但的确存在的神秘绳索拴在了心头,每挪动一步,这条绳索便愈紧地牵扯着她的心,让一颗心生出了浓烈的缱绻疼痛……试着强往前挣了几步,缱绻疼痛变本加厉,心头撕裂难当了……啊,啊……被撕扯的心发出了泣血的泣唳……环顾四遭,却找不到这条绳索的根生在哪个方向。大宅在眼中却顿时变成了一个可怖的魔窟,一个要吞噬她的深渊——她第一次对大宅生出了巨大的恐惧……似乎被无形的墙圈住了,她只能惶恐、痛苦地在原地打转了……

——鬼打墙!这三个字在花儿的头脑里跳了出来。人在走生疏蛮荒的夜路时,往往会有这样的遭遇:明明感觉自己是在向前一个劲地走,可走着走着,前面老是会出现一堵莫明其妙的高墙。如此这般走来走去,天亮时会发现原来自己竟在原地打转转。村人把这种现象称之为遭了“鬼打墙”,说那是孤魂野鬼在你的身边围了一道无形的墙,有意捉弄你。遭遇这种情况禳解的方法是:要趁头脑清醒时,冲这堵墙大吼一声——鬼打墙!惟这么一吼,鬼域的伎俩才会被戳穿,做祟的鬼魔才会悻悻撤退,你才能找回迷失的方向……花儿张大了嘴,喊出了一声鬼打墙!怎奈有气无力,连她自己都没听到游丝般的喊声……

花儿试了几试,终于找准了那个方向——撕心裂肺牵扯的方向,或者说是那条无形的绳索指引的惟一可去的方向。这方向由大宅而变为城南方向了,她只能身不由己别无选择,沿着无形绳索牵挂的城南方向而去了……不知不觉间,竟然出了卫城的南门,而去往敏儿的商行应该出东门才是呀。此时的花儿已经失魂丢魄了,那条无形的绳索似乎在越来越紧地牵引扯拉着,她只能越来越失控,反之亦是越来越被控地朝着那个方向,几近疯癫地跑去……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了,整个世界似乎也消失了,惟有那条无形的绳索在牵扯着她,越来越快地向前飞去……看看吧,花儿真的如同一只被线牵扯的风筝在飞呀,又多么像一只凋零的花瓣,任由肆虐的飓风袭卷而去……

渐渐地,花儿自己骗不了自己了,她失魂落魄奔去的是乡间的温泉庄园……天呐,天呐,先生在庄园那里呀,我这是要奔他而去呀……她想摆脱那条无形绳索的牵扯,但这条绳索已经变成了一条魔咒,她只能身不由己,朝着庄园越来越快地飘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