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红火的生意
光鲜的石榴很光鲜地往卫城南门走去,她的手里拎着几盒同样光鲜的点心。
还记得石榴么?是,她就是二少爷的相好,但现在她跟二少爷之间已经将男女之事束之高阁,而变成了生意上的合伙人。准确说,石榴是掌柜的,二少爷是东家。
石榴此时的光鲜,跟彼时操那种生意时的光鲜大不相同,不仅是衣着的光鲜,更重要的是体面的光鲜,身份的光鲜。你看,彼时,见了石榴不屑一顾的体面人,此时,见了石榴老远就主动地打招呼哩,还有几个人喊她掌柜的哩。
有个曾经很体面,如今破落到在石榴那里赊账的人,看看石榴手里提的点心,酸溜溜地打趣:哟,石榴大掌柜的,哪个值得你这大掌柜的去送点心?
石榴说:哪个值得我送,我就送哪个。
那人继续将点心的含义延伸:哟,哟,现如今,能吃到你石榴的点心的人可不是凡人了。
石榴翻了个白眼,随口便将这人打发了:现今你没了吃点心的胃口,那就别想点心为好——还有穷心思找乐子?——限你三日,把赊的账给我还了,要不别怪姑奶奶我把你当烟泡点了。
那人的舌头一下子吐出来,缩了头,旋风样刮走了。
石榴径直走出了卫城南门,来到一片破败的棚户居民区。
站在灰暗破败的背景里,光鲜的石榴越发显得光鲜了。
还记得几年前石榴曾跟随着一头母猪、一条老狗来过这里么?是,她不但来过,而且还在这里捡起了英国人张贴的、好看的绿色告示,而成为英租威海卫后第一个蹲黑屋子的人。
卫城南门外跟东门外大不一样了,东门外跟它的以往大不相同,在鞭子抽打的时间里,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而南门外却依然如故,似乎还没大感觉到它已变成了英租界的地盘。你看,日头已经爬得几杆子高了,这里的棚户仍然了无生气地沉在未醒的梦里。惟有四处杂生的野草,比东门外更幸运地蓬勃昂扬生长着。还有一些城里难以见到的漂亮的鸟,在树枝间、在栅栏间欢快地鸣叫嬉戏。听说租界很快要对这里进行改造,但这里的一切仍我行我素地依然着,似乎并不在意什么改变不改变。
几经打听,石榴敲开了破败的棚户一扇更破败的屋门。
一个比屋门还破败的婆子从屋门拱出了头——破败的婆子看着光鲜的石榴不敢认了;光鲜的石榴看着破败的婆子也不敢认了——朝着光鲜与破败两极背道而驰的两个人不敢相认了。
还认得这个破败的婆子么?是,就是她,几年前,她曾与石榴在这破败的街面上相互冤毒,当石榴为那张捡拾的绿色布告要被英国兵抓走时,她又成为惟一保护石榴、挺身而出阻挠石榴被抓走的人。那时,石榴曾讥讽婆子包子铺的生意是三日蒸包子两日晒笼,一年前,就连那样惨淡的生意也维持不下去了,婆子只好关了包子铺,将自己关进破败的屋子里,心无旁鹜一心一意过起了孤寂、孤苦、凄凉、凄苦的日子。
这婆子说是婆子,其实也并不怎么老,满说也就是四十七、八岁的光景,只是超常的精神上的跌落、落寞,使她比这个岁数的女人更像个婆子。
愣过片刻后,婆子还是认出了石榴,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疯癫癫地冷笑个不停。
来之前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婆子会这样疯癫癫地冷笑,石榴一时被笑懵了。
婆子终于开口说话了:怎么,是来看看我怎么生不如死地熬日子熬命么?呔,你也用不着特意来学我的样子,用不了几年,你就是不学,不想学,也躲不过熬成我这个样子。
石榴心酸了,喃喃着:大姐呀,你,你就别说这个了…….说着,半推半拱地要往屋里进。
你,你要怎么着?你想怎么着?婆子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退让着与石榴一同进了屋。看看石榴手里提的点心盒,她冷冷一笑:啧啧,真难为你这凤冠霞披的还能跑来看我。放心,我还不至于饿死,哪样都不干,也不会饿死。我死了,也不会是饿死鬼。虽然操了半生轻贱的皮肉生意,虽然跌入现今的状况,婆子最怕的恰恰是受人轻蔑,何况轻蔑她的是跟她操从前同样生意的女人,她当然要鼓起全部的力量予以反击。再说,婆子手中的确也攒下了一笔防老的钱,差不多能保证她至死不当饿死鬼。
石榴并不在意婆子的恶言恶语,她苦苦一笑,说:大姐呀,你误会了,我可不是来笑话大姐的,而是来请大姐跟我一起出去做营生的。
什么?!让人老珠黄的我重操已做不得的营生么?!这不是踩进门来故意笑话作践我么?!婆子变本加厉地愤怒了,嘴唇颤抖着,疯狂地一挥手臂,将桌案上的一只茶杯狠狠地扫落在地。茶杯在地上发出鸣金般的响声,却并没破碎,滚了几滚完好如初地站住了。
石榴捡起了茶杯,吹了吹上面沾的尘土,将其重新放到了桌案上,哽咽了一声我的大姐呀……再也说不出话了,眼窝里已经充盈了闪闪的泪花……
曾经沧海难为水,人肉场里油炸火煎爬滚过来的婆子,看惯了逢场作戏尔虞我诈,石榴眼里的这点泪花非但没能使她产生丝毫的歉意,反倒激起了她更深的厌恶:呸!猫哭耗子么?呸!你是跑这给我演戏来了?——呸!
大姐呀——石榴再叫一声,眼里的泪花终于变成大滴的泪珠滚滚而下了……哪里是猫哭耗子,是耗子哭耗子呀……就是为这个,我才来的呀……
婆子终于弄明白了,石榴不但不是来看笑话的,更不是有意作践她,而是要聘她到石榴经营的红火的生意场,去当一个管事的,并说出了一个很高的报酬数。
说了半天,石榴经营的红火的生意究竟是什么生意呢?——是一个大烟馆。
谁都晓得鸦片是毒害人的不好的东西,可这东西但却能换回好东西——白花花的银子和丝绸茶叶。要不英国人也用不着为了向大清国倾销它,60年前就用坚船利炮跟大清国打起来。大英威海卫租界政府,自然也不会放过能换来银子的鸦片,对鸦片实行了专卖管理。香港以及东南亚一带英属地的商人便跑到威海卫投标,竞争鸦片的经营权。后来,随着大清国又颁布了几道禁烟令,租界政府才不得不取消了租界的鸦片专卖制,并随之颁布了禁烟令。其实租界的禁烟并不是完全禁止吸食鸦片,而是对吸食者进行登记,控制吸食量,只要烟客经过登记并领取执照,仍可购买配量的鸦片吸食。
二少爷自打进了威海卫的巡检司衙门,就一门心思谋划着要经营点赚钱的生意。二少爷要经营生意可不单是为挣几个钱补贴开销,他是要挣大钱,要在短期内聚敛起足够多的钱财。他要向丛府的人,向所有的人证明,当不了丛府当家的,他这二少爷混得更好、更体面,比等着接管丛府家业的大少爷——哪怕他已接管了丛府家业——活得更体面、更威风。当租界开始禁烟时,二少爷反倒看到了挣大钱的商机来了,马上跟石榴商量,要尽快在卫城内开个大烟馆,并由石榴出任大掌柜。
石榴更需要积攒下足够多的钱财,以保有个衣食无忧的晚年。开烟馆当然是挣大钱的好生意,但石榴对眼下开烟馆还是有点顾虑。卫城里的巡检衙门不是设有专门禁烟的禁烟局么?二少爷毕竟是衙门里的人,何况租界在步步紧地禁烟,眼下这大烟馆可如何开得?
二少爷笑了,说想不到石榴还真有生意上的小九九,也有经营生意的小脑瓜,让她当烟馆掌柜的算是找对了人。二少爷的笑拐了个弯,又说石榴只是看到了眼前,没有看清局势变化的长远眼光。做大生意、挣大钱,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看清局势变化的眼光。
石榴瞪大眼看着二少爷。
二少爷说,你用不着瞪着牛眼看我,要是你也觉得眼下是开烟馆的时机,反倒不是开烟馆的时机了;正因为我是衙门里的人,要不开这个烟馆,岂不白做了衙门里的人?正因为租界开始禁烟了,才要在卫城里开烟馆。
石榴被二少爷说糊涂了。二少爷说你现在用不着明白那么多,有些事也不须跟你说明白的,等烟馆开起来,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大烟馆开业不几天,大批卫城外租界的烟客纷至沓来,生意异常火爆。这是石榴没料想到的,她喜出望外眉开眼笑,不得不佩服二少爷对局势的准确把握了。
抽大烟本就不是什么冠冕堂皇之事,大都是背着家人、熟人的。租界内颁布了登记持照、配量吸烟的法令,自然有悖烟情。那些登了记、领了执照的,绝大部分又是吸食成性的瘾君子,配量发售的那点烟土,杯水车薪,又如何满足得了?而在租界内违犯了吸食大烟法令是要遭法办的,想额外搞点烟膏越来越难,何况还有众多根本就没登记没领执照的烟客,正愁找不到过烟瘾的去处,二少爷的大烟馆的开张岂不是恰逢其时?何况二少爷的烟馆又少有巡检衙门的干扰,租界内的烟客自然蜂拥而来了。
其实卫城内跟大清国其它的地方一样,禁烟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禁烟局的大牌子多年已堂而皇之地挂起,但只要你想开办烟馆,到这里办理登记手续,领取烟票、购买官土、缴纳灯捐,尽可大张旗鼓地经营烟馆生意了。禁烟局甚至希望烟馆越多越好,它推动了鸦片市场的繁荣昌盛。租界一禁烟,准确说是吸食烟土的闸门一紧,大批的烟客便如漫堤之水,涌进了卫城内。加之有二少爷与禁烟局这层关系,石榴大掌柜这里自然是烟客盈门了。
石榴简要向婆子说了自己正在经营的大烟馆生意,婆子将信将疑了,却又不得不问为什么要这么器重她?她这把老骨头可值不了那么多钱。
大烟馆的生意红火了,石榴就向她的东家、二少爷提出,要请这个婆子来当管事的,并要给她很高的报酬。几年前英兵要将自己抓走时,惟有这婆子挺身而出相救,哪怕白养着,也要请那婆子来,也要给她这么多钱。
二少爷叫一声:重情重义呀——一下子将石榴扑倒在了**。
石榴顺势做出了迎接宠幸的姿态,如**的母驴唵啊,唵啊地叫着,扒开了胸口的几粒纽扣儿,翘起了腿……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操练这样的动作了。
不想,二少爷却突然一个急刹车不动了。
石榴僵住了,脸面霎时被真正蒙羞的赤红覆盖:怎么?真嫌我人老珠黄了?
二少爷咽一口气,坐起,说:咱不是定好了,不弄这个了么?我是东家你是掌柜的,做生意就是做生意,不能掺和这些。
刚开始张罗大烟馆时,二少爷跟石榴的确就有这样的约定:既然是做生意,就要按生意场上的规矩来,他们之间要冻结身体的合作,而开始新的生意合作。东家就是东家,掌柜的就是掌柜的。
石榴整好衣裳坐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想不到呀,二少爷你还真守得住这爷们的气节。好,那我就一心一意打理生意。你能把这都给忌了,我就敢保,把咱的生意打理得越来越红火。放心,我会让烟馆挣来金山银山。
二少爷又说,就冲你对那婆子有这份情义,让那婆子来好了,给她多少钱你说了算。
石榴又说,请那婆子来不单是为了报恩,那婆子对烟馆会有大用处的,到了用她的时候,怕是花双倍的钱也找不到这么合适有用的人。
此时,石榴只好对婆子说,这么做不单是为了报答几年前大姐阻止英国兵抓我,而是请大姐过去帮我的大忙。往后我打算招一些姑娘来烟馆伺候烟客,就是他们说的烟花女,大姐就专管着**那些烟花女。
婆子感激石榴有情有义,她让石榴放心,她不会白拿钱的,等到招了烟花女,就由她来**,保管烟馆大红大紫……
婆子来到烟馆后,石榴就跟二少爷提出,要招一些窑子里、半掩门(暗娼)的姑娘来烟馆侍烟。
那时二少爷笑了,说咱经营的可是大烟馆,不是妓院。烟客是来抽烟的,不是来玩女人的。
石榴说她比二少爷更懂得男人那点杂碎。男人们来烟馆当然是为抽烟而来,可大烟让男人们上面舒服了,过了瘾,下面就会更想舒服,更想过瘾,招一些姑娘来,烟馆的生意岂不是会更好?何况不少烟客还讲究个情趣,身边有个姑娘伺候着点泡、捶背,即使不行男女之事,他们也会快活成活神仙。别看现在烟馆的生意挺红火,要是不招姑娘,往后保不住哪天烟馆的生意怕是会冷清。
二少爷毕竟是官身,对招烟花女多少还是有点顾虑,说现在烟馆的生意挺红火的,等看看再说吧。
不到半年,应验了石榴的话,卫城内的大烟馆本来就不少,不长的时间又接二连三地开了好几家,渐渐地,二少爷烟馆的生意便趋于冷清了。二少爷看着烟馆帐上的收入越来越少,眉头便皱起了,问:咱的生意怎么会越来越淡了?
石榴说:这还用问我么?你没去别人家的烟馆看看?哪家没有侍烟的姑娘?人家早把烟馆开成了花烟馆,在男人眼里,不开花的自然比不过开花的,你又不是不是男人。
石榴说的没错,差不多所有的烟馆早已悄然变成了花烟馆。那些烟花女为烟客倒茶递水、点灯加泡、拿捏捶背、陪说奉笑……当然,要是烟客来了那样的兴致,她们也很愿意伺候本行生意。烟土给了烟客腾云驾雾的逍遥,烟花女又给了另一种快活,逍遥加快活,真真地快活成了活神仙。有了烟花女的烟馆的生意自然更红火了,烟花女甚至撑起了烟馆的半壁江山。
石榴又说,有姿有色的姑娘已经进了人家的烟馆,现时咱就是想招烟花女,也凉了黄瓜菜。要是听她的,早招烟花女,她只要挥挥手,那些有姿有色的姊妹肯定先往她这跑,是东家二少爷贻误了良机……
不想二少爷突然笑了。
你还有心思笑?
二少爷边笑边说:为这点事难道我要哭么?既然现时姑娘不好找,那就是时机不到,再等等吧。
石榴越发吃惊了:还等?再等凉了的黄瓜菜也没了。
二少爷还是笑:该凉的菜自然会凉,凉菜说不上是好菜。不用着急的,不是有句话叫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么?你就等着瞧吧。说完,嬉皮笑脸扬长而去了。
石榴没想到,等了不几天,需要的姑娘们竟纷纷主动找上门来了。
租界内,卫城东门外一带妓院林立,不过这些妓院和妓女都持有租界政府发放的营业执照,当然要定期缴纳捐税的,还要接受定期的身体检查。那些无证无照半掩门暗娼的生意,自然就如火如荼泛滥红火起来,而且有的半掩门内也兼营赌博生意。鸡鸣狗盗争吵打闹的一些事,免不了在这些半掩门滋生出来,让租界政府头痛了。一段时间过后,租界政府便下了大气力,对半掩门暗娼进行了严厉的查禁打击。租界内半掩门的营生做不下去了,于是乎,暗娼们便纷纷涌进了卫城内。
卫城内妓院消化不了一时涌来的那么多的女人,而那些烟馆里也大都早已有了烟花女,在人生地不熟的城里继续半掩门的生意,要租房,又要应付流氓地痞的骚扰,诸多缘由,让女人们纷纷来投靠石榴的烟馆了。石榴喜不自禁,挑肥拣瘦地选了些有姿有色的,给的报酬却很低,买大骡马却只花了小毛驴的钱。
有了烟花女,石榴先前请来的那个婆子便有了用武之地。在她的**下,新招的女人不但在极短的时间便胜任了侍烟的营生,而且大大提高了本行营生的品位。石榴的花烟馆后来居上,烟客蜂拥而来留连忘返,生意真的大红大紫了,那些早已有了烟花女的烟馆自然望尘莫及。
面对海潮般涌来的滚滚钱财,石榴不得不再次佩服二少爷的好运气了:二少爷呀,你抢着开烟馆,好运让你赶上了;你不急于招姑娘,好运又让你等到了。你紧走赶上好运,慢走好运赶上你,好运怎么全让你占了?
二少爷还是笑笑,说:我说过么,命里有时终须有,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该是我发达时我自然发达。等着瞧吧,我发达的运还在后面。
的确,二少爷的腿瘸了算是祸事吧,但谁能想得到,好运气似乎从此就跟二少爷结缘了。每到这时,二少爷总会想起那个给他算命的小神仙。其实自打进了巡检司衙门,他总是念念不忘小神仙,也几次想去施以厚报,但总觉得还没踏上在官府还有一步发达的运的运上,还须沉得住气再等等。老锁那时不也说过一句话么?哪怕命里有,也须好持守。二少爷不但记住了这句话,而且历久弥新,进了巡检司衙门后,经历了一些官场上的事,越来越咂出了个中绵长的滋味:越是有好运等着,越是要好生持守。不是有句俗话说,屁股夹不住二两香油的主,永远也发达不了么?好吧,那我就再等等吧。
2、坟头
冬末的一天下午,老锁瘫趴在儿子戚务忠的坟头。
戚务忠的坟在距温泉庄园不太远的戚氏家族祖坟墓地的边上。按风俗,没有娶妻成家的青少男人死了,算是少亡,是不能葬于祖坟墓地的,而戚务忠是个例外,族人便将他安葬在祖坟墓地的边上。
老锁不清楚在坟头趴了多长时间了,跟坟头里的儿子已经说过太多的话了,虽然得不到儿子半句回应,他还是诵经般一遍一遍地诉,直到把自己说累了,瘫趴在坟头,目光虚妄地漫游到高远之处了。
日头向西边的山窝坠落,赤红的余辉在犬牙交错的山峰、在起伏的旷野拂动着,如同汪洋的血水在涌**着。
老锁转过头,随手抓住了坟头前的一把草,痴痴地看着,似曾相识的草呀……这丛草在日月经天循环往复中,已经几番枯荣了。
当这把草慢慢地在手中簌簌散开时,一蓬麦芒般的翠绿刺痛了老锁的眼——草的根部冒出了柔弱鲜嫩但顽强昂然的新芽——枯草并没死呀,它们只是睡了一觉,睡过了漫漫的冬季。在冬日还没熬尽的时候,它们昂扬的生命已经复苏了……我的儿呀,你要是能睡醒再站起来多好,你睡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呀……老锁的老泪又淌了下来。
他的头随意向东边一转——一轮朦胧的大圆呈现在天际——月亮!天呐,月亮竟然也挂在天上!太阳和月亮同时呈现在天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但活了大半辈子的老锁好象是第一次发现了这样的奇观。一轮不怎么圆、带着毛边的大月亮挂在天上,放着朦胧的光——西天,燃烧着的日头还挂在山巅——日头跟月亮在同时昭示着什么?……
老锁痴痴呆呆了半晌,而后双手挓挲着忽地扑向了坟前,手指**着扎入土中……后来浑身哆嗦着躺倒了,直直地躺倒了,坟外的老爹比坟内的儿子更象一具尸体了……
老锁毕竟没能死去,虽闭着眼,还是感觉到耳边的那丛草突然簌簌作响,传导出大地的隐隐颤动。他如一条惊蜇后的蛇,慢慢地爬坐起来,睁开了眼睛。
——一辆马车在离坟墓不远处的官道上辚辚而来,让周围的大地颤动了。
马车焦灼的铃铛声似乎带着瘆人的毛刺,威风凛凛的气势让老锁感觉到,这不是平民百姓用的马车,而是官府里的官车,他的眼皮又沉沉地合上了。经过了那么多生离死别的大事,对官府,对官人,他再也打不起精神了,甚至已经失去了敬畏。
越来越瘆人的马车铃铛声戛然而止,辚辚的车轮碾轧声也消失了,而独特的、咵塌咵塌,一重一轻的脚步声却逼近了。当老锁再次睁开疲倦、疑惑的眼睛时,一双锃亮的黑皮鞋鬼使神差地呈现在眼前。他惊骇不已凝视着皮鞋,天呐,镜面般的皮鞋上竟然映出了一个比拳头还小的二少爷——仰脸一看,一个放大了的二少爷恍若梦中站立在皮鞋上。
惊魂未定的老锁擦一擦眼睛再看,是,是真真的二少爷站在面前,但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哈哈——二少爷笑了:老锁呀,用不着大惊小怪了,是我,不是从坟头里跳出来的。
二少爷呀——老锁好不容易颤微微地站起,还是习惯性地做出恭敬的样子。真没,没料想会是二少爷来了呀。二少爷,你,你这是要去哪?
二少爷拍一下老锁的肩:就是专程来看看你么。此举表示了异乎寻常的亲切、关怀。这倒让老锁有些拿扭,有点消受不起,下意识地躲躲闪闪:我,我哪值得你二少爷来看呐……二少爷,你,你好个光鲜,好个光鲜呀,让我不敢认了。
的确,二少爷的穿着是卫城里最光鲜的,神气更是无与伦比的光鲜。光是脚上这双卫城里绝无仅有的、闪着幽幽光亮的皮鞋,就足以令人敬畏了。
哈哈,老锁,好你个老锁呀——二少爷哈哈大笑了。
二少爷呀,你整个人也大变了,也许你天生就是官府的官料呀,我真不敢认了。现今,我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你了。
老锁的话明显藏着讥讽,如西北风刮蒺藜冲着二少爷刮过。二少爷虽与丛府的事不大沾边了,但毕竟还是丛府的二少爷,老锁也毕竟还是丛府的管家。向来刚愎桀骜的二少爷,岂能容忍管家刮来的“蒺藜”?何况他早已是卫城内的百姓见了要点头哈腰衙门里的官人了。不自在的二少爷迅速地调整了心理姿态,再次冲老锁笑了:哈哈,大丛府的大管家呀,你也变了,看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现今你的眼珠没精神了,无精打采空空****了。我也真不敢认了,天呐,这还是从前那个眉眼里有着使不完精气神的大管家么?这明显是反守为攻了。
我是老了呀,老眼昏花了。
不是你老了,你也还没到老眼昏花的份上么。二少爷指一指身边的坟头——是这坟头埋进你的眼眶里了。
二少爷残酷的话顿时收到了理想的效果,一下子将老锁击溃了,再也聚不起跟二少爷斗嘴的精气神了,眼睛被二少爷搅起的痛苦、悲凉的波浪给彻底翳障了。他看不见儿子的坟头了,似乎坟头真的一下子埋进了他的眼眶里。他冲着坟头怅惘、痛楚地哀吟一声:我的儿呀……
很长时间,老锁不再说话。一股尖硬的风从树枝、灌木丛、枯草茎叶上呼啸扫过,如痛哭的号啕混响成了一片。
二少爷并不肯就此放过老锁:老锁呀,世事真个是此一时彼一时呀。这么多年来,你不是费了不少心思力保大少爷接管丛府的家业么?不是觉得我不是接管家业的材料么?嗨,我还是听你说过一个典故,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我不得不好好品一品你教给我的这个典故啰。这真是一个好典故呀,越品滋味越深。
老锁想不到二少爷倒过来,将“塞翁失马”的典故当做矛向他刺来。他看一看二少爷,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一团气从胸中冒上来,堵在胸口,不上也不下,要说话被噎住了。
远处的田野虽拂动着越来越浓的血色,但却越来越清冷了。又一阵风刮过,遍地发出“嚯嚯”声响。老锁的心中正在发出这样的声音,风声算是为老锁代言了。
老锁呀——老锁的蔫耷不语并不能让二少爷满足,他有点不依不饶地说:事情已过去了,你不吱声是觉得你错了?不会吧?我倒真想听听,你们凭什么认定我不是接管家业的材料?
看来二少爷今个是特意找来兴师问罪了——二少爷呀——老锁拍一拍长衫上的尘土,开口了:既然你逼我开口,我倒要先问问你,丛府是我的丛府么?你也太抬举我这管家了吧?
问得好——二少爷双手一击,拍出一记脆亮的响。正因为丛府不是你的丛府,我才更不明白,你为什么——他抬手指一指庄园方向——厚彼,又指一指自身——薄此?
二少爷搅起的波澜将老锁激活了——二少爷!老锁冲二少爷拱一拱手:我的二少爷呀,就冲你至今还弄不明白这一点,不恰恰说明我力推大少爷接管丛府家业是对的么?虽然大少爷至今还没有接管家业,但我为丛府家业尽的这份心没错,我这个管家还算称职。
我也并没说你错了,我问的也不是对错。你以为我现在还要争着接管丛府家业么?我恼、我愤的是你们凭什么说我不行?!二少爷弯腰将一条灌木枝折断,用这截枝条抽打着灌木丛。我现在才算活出点滋味了,你放心,我会越来越有滋味地活我自己的。
二少爷呀。老锁苦苦一笑:我也听说你现在在衙门里如鱼得水了,差不多能呼风唤雨了。你不是抬举是我教了你“塞翁失马”的典故么?我倒觉得惭愧了。
此话怎讲?
我只教了你一面,忘了教你另一面呀。
别卖关字,你怎么忘了我这人喜欢单刀直入直来直去?想说什么你就来爽快的吧。
看来二少爷还是原来的二少爷呀。那好吧,你想想,“塞翁失马”的另一面是什么?不是“塞翁得马”么?“焉知非福”的另一面是什么?不是“焉知非祸”么?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典故,算是我现编现教给你的吧。
哈哈,你是说我进了巡检衙门也不是什么好事?可当初不是你在先生那里力推,让我进巡检司的么?
当初我是在先生面前力推你进巡检司衙门,我想我没错。还望二少爷好自为之,别为了这再来兴师问罪了。
呔,你以为我是兴师问罪来了?
这不明摆着么?
我的个大管家呀。二少爷哈哈大笑了。你也太小瞧我这二少爷了,何况你没罪。以往我让你小瞧了,以后我不会让你小瞧的。我要是还计较这些,那我还是二少爷么?
那二少爷你,那你是……?
好啊!二少爷扔掉了手中那截枝条,再次双手一击,一记脆响再次在空中爆开。老锁呀,就冲你还能说出刚才这番话,看来你的精气神还在。咱不扯什么失马得马了。我找你,是想让你抖起精气神,活回来,好好地活,让你活个好晚年。
二少爷……我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了,在我儿子的坟头前,你,你就别,别那个了吧……
老锁呀。二少爷深深地拍一拍老锁的肩。你不是修炼了大半辈子什么丹,什么道么?看来你这洞穿世事的道家法眼也有看不明白的东西呀。他指一指坟头又说,他毕竟是跟着我才送了命呀。你以为我心里不痛、不思念我的伙计么?——我就是要在这告诉跟着我而送了命的伙计,让他放心,我会让他的老爹活个好晚年!
老锁再次懵了。
老锁呀,直说了,我找你是想跟你合伙做生意,做挣大钱的生意!
老锁虽发懵,但还是极力维持着对二少爷的戒备:二少爷……你,你怎么猛丁提起这话茬?我可没发大财运呀……也没跟你合伙做生意的本钱!
我的个老锁呀——你就别跟我打这马虎眼了,我晓得这些年你攒了些钱的。你脑子里是不是正打着一串的疑问?我办事喜欢爽快,这你知道的。你想问的让我一并替你问了吧:你要问我是不是真心跟你合伙做生意?你要问做的是什么生意?你要问为么找你合伙?你要问我是不是做生意没本钱才来找你?你要问我为什么不跟先生借本钱?你要问我能不能赚到大钱?你要问我你能不能分到红利?你要问的差不多是这些吧?
老锁张了张嘴,却无语。
二少爷继续说:我替你问的这些还是我来答吧。我是真心要跟你合伙做生意;做什么生意你放心好了,不是杀人越货的生意,是要在官府登记造册的生意;因为我船行的伙计、你的儿子跟着我阵亡了,所以我才要跟你合伙做生意,让你也挣大钱,我要对得起我的伙计;做生意是需要本钱,可有很多有钱的主上赶着要出钱入股合伙——我不跟别人合伙,只跟你;即使缺本钱,我也不会跟先生借钱的,这个中原因你比我还清楚;这生意不但能赚到钱,而且能赚大钱;我是有你们看不顺眼的地方,可我不会坑你骗你,你该分多少红利,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我这么回答,你还满意吧?我说的这些你不会不信吧?我做事还没有你不信的道理吧?
二少爷爆豆子般哔叭一通话让老锁插不上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二少爷问的那些的确是自己要问的,二少爷答的这些的确是自己要弄明白的。二少爷是有很多毛病,可他的确不是坑蒙拐骗之徒,更不会坑我。有挣大钱的好事二少爷能找到自己,这多少让老锁有点感激了。可要立马决定跟二少爷合伙做生意,老锁还是有点不安。他看一看小草摇曳的坟头,长叹一声。嗨,我最孝顺的小儿子没了,挣了钱又怎么着?我没那心思了。二少爷呀,我的心已成枯井了。
二少爷也叹一声:嗨,正是为这我才找你呀。他的目光游离到前面的一片空地上。突然,地面正在演变的现象令他惊悚不已,禁不住跳起——天呐——地,地……?!
老锁被惊着了:二少爷,你?……你这是怎么啦?
二少爷手臂哆嗦着指向前面的地面:那——那——
怪不得二少爷惊天动地一惊一乍了,的确有令他一惊一乍的现象在地表发生着:平坦的地表隆起了一条大蛇般的垄,而且这道垄正在波浪样向前推进……
这是一只地鼠在地表下拱动。
二少爷一直生活在卫城,极少到田间地头,自然不明白这现象,何况地鼠正在地表下拱动觅食对种地人来说也是少见的,常见的只是地鼠已拱过的垄。老锁笑了,边向二少爷解释着地鼠的习性、恶行,边抄起为坟头培土的那把铲,向正在拱地的地鼠扑去。
二少爷急上前,一把拉住了老锁:你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铲了它呀。
放过它吧,那也是一条命呀。能在地下行走的老鼠是多么了不得呀,它是老鼠中的英雄。
轮到老锁一惊一乍了:二少爷你……?种地的人怎么会放过地鼠?!哪有夸地鼠的?怎么着它也是祸害庄稼的老鼠呀。
——嗨!二少爷发出了一声长叹:它也是为了活命才这样呀。要是知道出来找食会送命,宁肯饿死在洞窝里,它也不会出来的。这话大有几分伤感和悲悯的意味了。
二少爷也能说出这番话?!老锁愕然,将手中的铲拄在地上,不得不好好打量、琢磨一下二少爷了。
尽管放过地鼠是一个农人的大不该,可既然二少爷为地鼠求饶,老锁还能怎么着?只好别过脸去了。
老锁呀。二少爷叫一声,仍目不转睛、饶有兴趣地盯着地鼠在地表下不断拱起的长垄:这季节地里光秃秃的,也没庄稼,那它为么还冒险出来拱地?
它跟人一样,也是秋收冬藏。嗨,人有贵贱贫富朝夕祸福,地鼠怕也是如此呀。这地鼠八成是秋天藏的东西少了,坐吃山空了,或是藏的东西被别的地鼠给偷了,给抢了,这会子窝里没吃食了,才跑出来找吃的呀。
如此说来,这地鼠不是好生可怜么?二少爷灵机一动,冲老锁诡谲一笑:老锁呀,人生如四季呀。
哟,二少爷莫不是踅摸起玄学了?
老锁呀老锁,摆在面前实打实的我还踅摸不及,踅摸哪门子屁玄学?人的一生从儿时到青年到壮年再到老年,是不是跟春、夏、秋、冬四季一样?到老了是不是就算进入了人生的冬季?
有道理,有道理呀,二少爷真的是大有长进了。
老锁你更要防冬季呀。最孝的小儿子没了,另外几个儿是养爹的儿么?这个你比我清楚。你不更要多攒些钱防老养老么?别像这地鼠,到时候坐吃山空,这时节还要在这荒地里拱着找食。
地鼠的比喻将老锁击溃了,他张大了嘴,哈哈吐着虚气,却说不出话来。二少爷说的没错,自己的晚年会落到哪步田地自己都不敢想呀。挨过了好一会儿,老锁平缓了些,禁不住抬眼再去看地鼠,地鼠已不见了,只留下一条拱起的蜿蜒的长垄。似乎这条长垄正拱在老锁的心中,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沉默不语了。
二少爷拍一拍老锁的肩:老锁呀,好好踅摸踅摸该踅摸的吧,要是你不能得道成仙,还是早早谋划着该怎样过个丰衣足食的冬,别过凄凉的冬,别像这可怜的地鼠……
老锁忽地张大了嘴巴,一股硬风恰好灌了满嘴,禁不住狠狠咬了一口——“咔嚓”!牙齿对牙齿的空咬震得牙床簌簌发麻。一个可笑的道理在老锁心中裂开:人不能凭喝风活着!
二少爷又说:你入不入股不着急的,好好掂量掂量吧。你了解我,有一点我想你不会怀疑,我是敢作敢为的。说着又指一指坟头。说白了吧,我这么做是为躺在这里我的伙计、跟着我冲锋陷阵死去的伙计。我不会趴在这坟头哭哭泣泣,那屁用也不顶,我要用我有用的方式告慰亡灵!
老锁没觉出来,他的头已不由自主地冲着二少爷微微点了几下了。
3、钓
烟馆带来了滚滚钱财,二少爷说话办事的气度也随之变了,该使钱的地方变得更加大气了,渐渐地,在巡检衙门,二少爷水涨船高了。
那一天,二少爷在巡检司正堂,向巡检赵大人禀报完街面上巡查的情况后,又悄悄递上了一张银票。刚要离开,有衙役进来通报,租界政府的一位官员求见巡检。
巡检大人吩咐有请,那位官员进了巡检大人办公的厅堂,说是有事找巡检大人,却吱吱唔唔并不说有什么事。
二少爷突然醒到,这时候他该迅速回避。他向巡检大人点一下头就要转身离开。不想,巡检大人哼地一笑,说:你用不着回避的,就留在这里好了。又冲那位官员说:有什么事只管说好了,这里没外人,用不着避讳的。
那位官员看看二少爷,有点难为地笑笑,说:巡检大人,这,这,我,我也没什么事。
巡检大人呔地一笑,说:你是来送例银的吧?看你面生,是第一次来吧?怪不得如此谨慎。这的确算不得什么事的,你把钱放下,我签收就是了。
那位官员果真是来送例银的。威海卫变成租界之初,英方便向大清的总理衙门提出,卫城虽不在租界管辖之内,但卫城内官员的任免,必须事先征得英方同意。如此有辱大清主权的蛮横要求当然未被完全接受,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却形成了:卫城巡检衙门每任巡检或办事委员上任之時,都会先到租界政府报到;而租界政府亦学会了中国式的投桃报李,自1900年起,对卫城巡检司的巡检,每月发放四十元的津贴。如此以来,巡检衙门与租界政府间自然是相安无事相得益彰了。
巡检大人公事公办地签收了例银,来送例银的人走了多时了,二少爷仍站在那发愣:想不到呀,租界竟然还给巡检发银子,而且早已变成了例银,巡检竟然坦然地当着自己的面接受了例银。
巡检大人看出二少爷在想些什么,突然哈哈笑了。二少爷回过神来,慌忙冲巡检大人很窘迫、很感激地笑笑。巡检大人能当着自己的面接受例银,这不是太把自己当贴己、当心腹了么?只是感激地笑笑还不够,不足以回报如此的厚待。看来巡检是有意这么做的,那自己就更应加倍地做出相应的表示了。二少爷马上调整了神态,让喉咙变得颤抖了:巡检大人,大人能如此待我,今后我,我当为大人……
巡检当然明白二少爷下面会说出怎样的话,但他不要这样的话说出来,便摆手打住了二少爷的话头。话不说不透,但有些话说白了反倒寡淡无味了,巡检是个能很好把握话语火候的人,哪怕是别人的。他轻轻地咳一声,清一下嗓子,将话头引向了巡检该说的:你还是好好用心当差吧。你也看到了,我个人其实也用不着你这样那样的,你有这份心就成。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你把差当好,比什么都好。
二少爷哦哦着要离开,不想巡检大人又要他留步。
二少爷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巡检大人笑了,说没什么吩咐,今日没什么要紧的公务,想让你陪着出去散散心。
二少爷问巡检大人想去哪里,无论去哪,他都会好好陪着,让大人开心的。
巡检大人又笑了:我们毕竟是官身,热闹地场不便去,花街柳巷更去不得,就去海边找个僻静处钓钓鱼吧。
怎么也没想到巡检大人竟是要去钓鱼,既然大人要去,没什么好说的。二少爷说他马上去安排钓具。
巡检大人说不用,他爱好钓鱼,钓具早已有了多套,只是公务冗累,难得偷闲一钓。
二少爷忙说他也喜欢钓鱼,能陪巡检大人去钓鱼真是太好了。又问要不要带几个随从?巡检又笑了,说不要惊动任何人,你陪着就很好,出去散散心求的是个清静,前呼后拥的弄出动静岂不又惹出了麻烦?
二少爷越发感动了,巡检大人这不是明显将自己视为贴己了么?
巡检大人与二少爷便装出了卫城,没往南面爱德华商埠区繁华地带的海边去,而是绕到了雕山后面的北海边。在一片僻静的礁石间,二人各自撇下了钓竿,也抛出了钓大鱼的底线钓,坐在小马扎上开始垂钓了。
巡检大人目不斜视,很行家地专注于垂钓。
二少爷则专注于巡检大人,他十分知趣,自己只是陪钓。
片刻,鱼儿偏偏先上了二少爷钓竿的钩,一条小半斤的石斑鱼被甩了上来。二少爷兴高采烈地叫着,巡检大人看着鱼笑了,说,没想到鱼儿先给你捧场了。二少爷说,鱼儿一时是不敢咬巡检大人的钩。巡检大人便呵呵笑了。
二少爷将鱼儿放到了巡检大人身边的网袋里,然后又将网袋放进了海水里,将带系缠到了一块隆起的礁石上。
巡检大人说,想不到你钓鱼倒是蛮在行么。
二少爷说,他经营船行、渔行不是一天两日,虽没出海打过渔,但闲来无事时常在海边垂钓。
巡检大人再笑笑,说今日让你陪钓真是找对人了。
二少爷说,往后只要巡检大人有兴致,他随时都愿陪钓。
说话间,鱼儿又咬二少爷钓竿的钩了,一甩竿,又一条二、三两重的石斑鱼活蹦乱跳地上来了。二少爷喜形于色,说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
巡检大人不笑了,看看鱼,淡淡地说:你钓的鱼可是一条更比一条小呀。
哎唷——二少爷的心倏地一颤:自己竟然连着钓了两条鱼,而巡检大人还没开张——这算哪门子陪钓?!这不是让巡检大人难堪,更是给自己找难堪么?!笑纹一下子如枯萎的**僵在了二少爷的脸上,旋即,他的脸上又活泛了另一种笑:大人,小的不才,倒也记得一首钓鱼的古诗:“数尺丝纶入水中,金钩一抛**无踪。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巡检大人极受用、熨帖地哈哈笑了,虽不是“万岁君王”,却有着龙颜的大悦:哈,没料到呀,你底子不浅呀,这首诗也记得。过了,大过了,可不敢这么比呀,我毕竟只是卫城一巡检……
二少爷也笑了。那就改个说法,大鱼才上大人的钩,小的只能钓钓小鱼了。
虽博得了巡检一时开心,但二少爷心下还是紧张起来了。毕竟是陪巡检来钓鱼,约他老是钓不到鱼,再拿什么博他开心?但愿鱼儿别再上我的钩呀——怕什么来什么——脚边缠底钩线的线板突然被重重地顿了一下,显然是有鱼上底钩了。所谓底钩就是没有钓竿,也没有标示鱼咬饵的浮子,只是一条极长的鱼线,下端拴了七八只比钓竿上的鱼钩更大的鱼钩,再拴一个小铅铊,将其甩抛至尽可能远的海中,专钓大鱼。
凭经验,二少爷感觉到,底钩上的这条鱼少说也有七、八斤重——他的心咚咚慌跳了:鱼呀,你们真的是跟我过不去,这条大鱼呀,你要害我呀……钓鱼的怕鱼上钩,更怕大鱼上钩,这听起来太荒唐可笑,但此时二少爷的确被这条上钩的大鱼吓着了。已经上了钩的鱼又没法让它跑掉,二少爷急惶得不行……
说某人脑瓜机灵,指的就是遇事能开灵窍。二少爷的脑瓜是机灵的,机灵的脑瓜才能急中生智——趁巡检大人没注意,他迅速将已有大鱼上钩的底钩缠线板跟巡检大人那边同样的底钩缠线板偷偷交换了——而后,突然抱着肚子“哎哟”了一声。
巡检大人转过头,一笑:你这一惊一乍的,是要把上我的钩的鱼给我惊跑么?
二少爷哆哆嗦嗦地说:肚子,我的肚子,肚子坏了,昨夜着了凉……说着就往下风头的一块礁石后跑去——
呵呵——巡检大人很有意思地笑了:你这不争气的肚子哟……
二少爷隐在礁石后偷偷地观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