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知水暖的鸭
三个英国人一前两后在威海卫东海滩徜徉着。
走在前面的人四十多岁,戴着一顶菱角形的帽子,上身穿着紧身黑长衣,密密麻麻十几颗金黄色的大金属纽扣儿一直排列到下巴。袖口镶着宽宽的虎皮纹金边,裤子的中逢同样镶有二指宽的一道白条纹饰。锃亮的黑皮鞋每走一步都搅动一圈缤纷的光芒,同时在海滩上留下深深的印记,扣下一个个鞋底的模子。
走在后面的是两个年轻的士兵,肩上荷着带枪刺的长枪。远看去,似乎这两个士兵是在押解前面那个人。当他们走近时,看看前面那个人春风得意气宇轩昂的神态,再看看两个士兵毕恭毕敬的样子,便会得出恰恰相反的判断——两个士兵是在护卫前面那个人。的确,这个人是大英威海卫租界身份最高的人:大英钦命驻扎威海卫刘公岛等处地方办事大臣、大英威海卫租界的首任文职行政长官——骆克哈特(J.H.StewartLokhat )。
骆大臣刚刚从大英香港政府辅政司兼华民政务司的位置上升迁,来威海卫履新职。
五月的海边是多么好呀,和煦的风温情脉脉,洇蕴着情窦初开的少女般的韵致,既羞羞答答,又春情缱惓。此时正值退潮,潮刃伸缩着如薄冰般的舌头,轻轻地舔着金黄的沙滩,发出梦呓般的吟唱;晶莹的沙粒随波滚动,在阳光下折射出宝石般璀璨缤纷的光芒……
美妙的海滩让骆克哈特陶醉了,最高行政长官竟然三下两下脱掉了皮鞋,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冲向潮刃,蹦着跳着,嬉戏着浪花……
两个护兵被行政长官荒唐的举动惊呆了,张了张嘴想阻止却又叫不出声来。他们的职责只是保护长官的安全,不好干涉长官的兴致,何况这位行政长官刚刚到任,他们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长官顽童般荒唐的嬉戏了。
簌簌发凉的海水丝毫不影响骆大人的兴致,倒越发刺激了他盎然的兴趣。双脚在海水里欢快地蹼踏着,嘴里发出啊呵、啊呵快乐的叫声……中国诗情画意的海滩激发了中国式的情怀,他仰脸冲着两个护兵用汉语抑扬顿挫地高声吟咏: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两个护兵虽听得懂普通的汉语日常用语,但对长官大人的吟咏却不知所云。骆大人边戏着海水,边回头对两个护卫兵说,他吟咏的是中国宋代大诗人苏东坡为一个叫惠崇的僧人的一幅画题的诗,并饶有兴趣地讲解着诗画描写的意境。
不想,两个士兵听着讲解,再看看行政长官**的双脚忍俊不禁了。
顺着卫兵的目光,看看自己白晰的、浪波中有点变形的如鸭掌的双脚,骆大人突然醒到他们为什么发笑了,他叫一声:呵——我明白了,你们是笑我把自己变成了诗中的那只鸭子吧?
两个士兵咬住嘴唇不敢笑了——这恰恰证明骆大人猜对了。
对!骆大人倒耸着肩笑了,说:你们笑对了,我这行政长官就是要变成最先感知租界水温冷暖的鸭子……希望你们也要学着变成知水暖的鸭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治理好这方租界。
两个护兵不笑了,多少领会了长官大人话中的意蕴。
其实早在二十多年前,骆克哈特已经像一只刚刚学着凫水的小鸭子,从西方苏格兰的海边游进了东方中国的香江。那就溯流而上,看看他的历程吧……
1858年,骆克哈特出生于苏格兰,曾就读于英国威廉姆王学院和沃森学院,后又毕业于爱丁堡大学。无论在哪个学校,天资聪颖的他一直是佼佼的优等生。1878年,骆克哈特考入英国殖民部,经过女王学院一年的汉语培训,于1879年作为见习生被派往香港。踏上神秘的东方中国古老的土地,他又潜心研读了3年中国儒家经典和中国古典文学。如同一个迷路的人,越是往迷处走得远,迷得越深,越学,浩如烟海的中国古老文化越让他痴迷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对中国的经史子集也广泛涉猎,对中国的琴棋书画、风土人情都产生了浓厚兴趣,而且成为中国字画、古钱币和工艺品的著名收藏家。
在香港期间,骆克哈特已博得了“洋儒生”、“中国通”的美誉。对汉学的精通,对中国文化的悉达,让他得到了大英帝国殖民部的极大赏识,其职位随之一路迁升。1895年便升任辅政司兼华民政务司,成为港英政府仅次于港督的第二号人物。
1898年6月,中英《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签定。洋儒生、中国通骆克哈特自然而然理所当然被推到了导演新殖民地命运的位置上。骆克哈特以中国水墨画的基本色调,描绘出了新界未来的蓝图:在英国的统治下,尽力维持旧中国的现状……英国政府接受了骆克哈特建议,并将其方略确定为新界管理的基调。此后,骆克哈特兼任香港新界首任行政专员。有中国文化的内功支撑,他胸有成竹游刃有余泼洒丹青,很快地建立起新界各种统治机构,各项管理法规制度也逐次完善,确立了大英帝国对新界的殖民统治。
就是这个骆克哈特,从香江又游到了威海卫的海湾,此时赤脚站在正退却的潮刃上,变成了一只先知水暖的鸭子。
骆克哈特恋恋不舍地走向岸边,不时地回头观望。目光越过湛蓝的海水,眺望着不远处海中绿树掩映的刘公岛,它多么酷似一颗巨大的绿宝石镶嵌在汪汪海水之间;目光环转向北,蜿蜒耸立翠黛雄浑的雕山,则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佑护着整个威海卫……
这是多么美妙的海湾,多么优美的自然宝地呀,骆克哈特彻底为这里美妙的山水陶醉了。
——哈。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朴茨茅斯!
卫兵明白,朴茨茅斯是他们英国本土重要的海军基地。
——哈。他情不自禁又叫了一声:玛格琳特!
卫兵明白,玛格琳特是他们英国本土著名的海滨旅游胜地。
骆克哈特这两声叫,道出了英国政府将威海卫建成军事基地,而到建成海滨旅游胜地的大转变。
英国人寻租威海卫的初衷,就是看上了威海卫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优美的自然风光,要将其建成在远东的永远性海军基地,既可制衡俄国德国在华军事力量,又可控制京津地区。
1898年,刚刚得到威海卫后,英国驻华海军司令西摩尔中将与皇家工兵部队刘易斯上将,便率领海陆防务专家相继来威进行军事勘察。随后他们便向大英帝国政府提交了一份要将刘公岛打造成不沉的航空母舰、建成规模庞大的海军基地的报告。
实施庞大的军事计划自然要有庞大的资金支持,而此时英国正在同南非的布尔人进行着兵马损失惨重耗资巨大的战争,致使大英帝国的兵源不足国库耗费殆尽。政府的首脑们清晰地意识到:远距离作战,流动的航母比固定的航母有价值得多。他们终于放弃了将威海卫建成海军基地、将刘公岛打造成不沉的航空母舰,耗资巨大的军事规划,而确立了将威海卫建成英国海军训练基地和疗养基地的方针。
既然撤销了将威海卫建成军事基地的规划,英国海军和陆军都不想再控制威海卫了,1901年1月1日,英国殖民部才正式接管了威海卫租界。同年7月24日,英国颁布了确定威海卫租界政制结构及运作方式的宪法性文件——《一九零一年枢密院威海卫法令》,确立了在威海卫行使殖民统治的施政纲领。
英国政府又确定了以最低的成本管理威海卫的基调,威海卫要建设、发展,只能开拓其自身的商业潜力了。另一方面,镇压威海卫抗英的硝烟并未完全消弭,要在威海卫建立起稳固的殖民统治秩序,改善与当地百姓的关系,自然是艰难的——谁可担此重任?
这时候,殖民部再次想到了骆克哈特,郑重向伦敦方面推荐由骆克哈特出任威海卫首任文职行政长官: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在骆克哈特的领导下,威海卫将成为英国在亚洲的又一个商业成功范例……
于是,英王签署任命:骆克哈特为大英钦命驻扎威海卫刘公岛等处地方办事大臣佩戴二等宝星。
而骆克哈特此时因与港督卜力(Henry Blake)关系不睦,也在谋求调职。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想不到一纸任命不但职位得到了提升,而且为他提供了一个施展才华抱负、描绘新天地的大舞台,对此任命他自然欣然接受。
威海卫山水竟然如此秀美,气候竟然如此宜人,怎不让骆克哈特踌躇满志洋洋得意。他禁不住对两个卫兵说:威海卫比香港的自然条件更好,完全有理由相信将来发展得比香港会更好。
2、心灵生活
骆克哈特乘坐的轿式马车,顺着新修的宽敞的柏油路向南驶来,可惜这条路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便走到了尽头,只能顺着走得通的土路,一直向南面驶去。
熙熙的阳光下,新鲜的海风自东南缓缓吹来,空气里弥漫着带海腥味盎然的勃勃生机。田野里的庄稼焕发出盎然的勃勃生机,草木同样焕发出盎然的勃勃生机。飞虫和飞鸟们也焕发出盎然的勃勃生机,大地上的一切都焕发出了盎然的勃勃生机……骆克哈特完全被新鲜的空气和新鲜的景致迷醉了,不断耸动着肩膀,发出新鲜的吁叹。他对两个卫兵说:南方的香港同样在海边,那里的景致旖旎妩媚,而北方的威海卫则英俊伟岸。他还打了个形象的比喻:香港是一个美丽多情的姑娘,威海卫则是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两个卫兵被逗笑了。
轿式马车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再向南,是通往文登县城的官道,而几条岔路则弯曲着通往几个村落。小路也勉强能通行马车,但骆克哈特让轿式马车停下了。小路与田野更密切了,一些野花青草在不远处已经将路面掩映了,顺着小路遥望,可以看到它的尽头蒙胧如画的村落。小路勾连的景致更加诱人,骆克哈特兴致越发高涨了,他下了马车,随便沿着一条小路走去。
两个卫兵只好跳下车跟随过去,一个卫兵问长官要到哪里去。
骆克哈特笑笑,说:我也不知要到哪里去,中国有句成语叫“曲径通幽”,还有句成语叫“入乡随俗”,那我们就往幽处去看看乡俗吧。两个莫明其妙的成语让两个卫兵有点糊涂了。既然长官要看什么乡俗,他们也只有跟随的份了。
沿着曲径走着走着,果然就到了幽处,一个古朴而幽静的村庄在前面出现了,他们径直走进了村庄。
村中间的一个十字路口。一个年轻的母亲坐在自家门楼前旁的一块大石上,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正趴在她的怀里吃奶,一片白嫩的胸脯在阳光的映照下越发鲜亮。见有高大的外国男人走来,喂奶女人的脸面瞬间绯红,慌忙推开怀中吃奶的孩子,急急地扯起衣襟掩蔽了敝开的胸。
正吃奶的小男孩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突然粗暴地不让他吃奶了,当他回头发现了骆克哈特他们时,便明白原由了。他瞪大了眼,甚至噘起了小嘴,对这几个干扰了他吃奶的异样的人表示不满了。
骆克哈特蓝色的眼睛充满了对小男孩儿歉意的笑,为弥补自己的过失,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块花花绿绿的东西,微笑着招呼那小男孩儿过去。
小男孩虽不知那几块花花绿绿的东西是什么,但还是抵不住好看的东西的**,身不由己地朝骆克哈特蹒跚跑过去,刚刚的不满也随之忘却了。
孩子的母亲伸出手张大嘴,做出要喝令孩子回来的样子,但又觉得这时候硬把孩子喊回来有点不妥,乃至有点失礼。人家毕竟是做出要将手中的东西送给孩子友善的样子,张开的嘴巴便没能喊出声来。
小男孩儿当然也看出他们是跟人不一样的人,但天真的孩子有时是不懂得忌讳什么的。要是一只老虎表示出跟他亲热,他也不知道怕的。
骆克哈特弯下腰摊开手掌,示意小男孩拿走他手中那几块花花绿绿的东西。
男孩儿虽很想得到那几块花花绿绿的东西,但还是狐疑地抬头看了看递给他东西的人,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受。他一时还是难以定夺,只好回头看了看母亲。
母亲其实比孩子明白的并不多,她也不知该不该让孩子接受这样的人送给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无法对孩子发出接受与否的示下,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笑了。
骆克哈特将那花花绿绿的东西其中一块的外包装剥开,送到了小男孩嘴边。小男孩禁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甜——他激动地笑着叫了一声,伸手便抓过了这块东西,又伸出另一只手,抢过了放在骆克哈特另一只手里的几块甜东西,然后急急地转过身,向母亲这里跑来,边跑边叫,妈妈,甜,妈妈,甜……
男孩儿来到母亲身边,将手中那块甜东西塞到妈妈的嘴边:妈妈吃,甜,甜……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了,笑着躲避儿子的孝敬:妈妈不要,妈妈不吃,宝儿吃,宝儿吃吧。
被唤做宝儿的小男孩儿执拗地,将手中的甜东西三番五次地往妈妈的嘴里塞:不,妈妈吃,妈妈吃么……
妈妈拗不过,只好在那甜东西上蜻蜓点水地舔了一下:糖,宝儿,这是糖,是甜糖,宝儿吃吧。她有些难为情地冲骆克哈特颔首笑笑,算是对他的馈赠表示了谢意。而后,她用手指点一点儿子拿糖的手,像穿针引线那样,朝不远处蹲在墙根晒太阳的几个老人那边指了指。
宝儿对妈妈的示意心领神会,举着手中的糖,颠颠地冲着那几个老人跑了过去。他跑到一个老人跟前,将手中的糖举到老人的嘴边,连连叫着,爷爷,糖,甜糖,爷爷吃,爷爷吃糖……
被温暖的阳光晒得眼皮耷拉、筋松骨软、昏昏欲睡的爷爷睁开眼睛,一时被小孙子弄得不知所措:哟,是我的宝儿呀。不吃,爷爷不吃,宝儿吃,宝儿吃。
宝儿像对待妈妈那样,执拗地几番将糖塞到爷爷的嘴边:不,爷爷要吃,就要爷爷吃么……
爷爷冲身边的几个老伙伴们炫耀、卖弄地说:你们看看,看看我这孙子,我这小孙子人小脾气不小哩,犟得很呢。我不吃他还不依不饶哩。
突如其来的情节,让几个同样昏昏欲睡的老伙计打起了精神。他们自动地分成了两边,一边配合男孩儿的爷爷,说你就不吃,看看这小孙子能把你怎么着;一边配合小男孩儿,说你爷爷不吃不行,看看谁能犟得过谁。两边都有人添油加醋,本来小小的情节变成了整个人堆参与的娱乐逗笑了。
宝儿的爷爷当然要尽力拉长这逗笑的表演,他的心在这过程中无比幸福地滋润甜蜜着。
最后,爷爷做出实在拗不过服输的样子,连连说,我的个宝贝孙子,爷爷拗不过你,拗不过你,爷爷吃还不行么?爷爷吃还不行么?说着,张大嘴,在没触到糖的方位做出了夸张地连咬几大口的样子,并且发出了咣咣的声响,喜形于色地笑着说,好,我的好孙子,爷爷吃了,甜,这糖真甜。
骆克哈特回头用母语问两个卫兵:你们看到了什么?
一个卫兵答:看到长官送给了那小男孩儿几块糖。
另一个卫兵答:还看到那小男孩将糖块送给他妈妈品尝,又送给他爷爷品尝。他的爷爷并没尝到糖,却说那糖真甜。
骆克哈特不笑了,说,你们还应该看出来,这就是中国人的天伦之乐的生活。你们能说得出中国人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么?
一个卫兵答:他们大都过着田园的生活。
另一个卫兵答:他们过着勤俭的生活。
对,骆克哈特说,你们说对了,这里的中国人是过着你们看到的这种生活。跟我同在我们的爱丁堡大学毕业的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的大学问家说得好呀。他说,中国人完全地或几乎完全地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中国人的全部生活是一种情感的生活。你们已看到了,那男孩儿与母亲、儿媳与公公、男孩儿与爷爷之间,这一家三代人不正是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么?享受着一种天伦之乐的情感生活么?包括那几个老人,他们共同展现的是一幅多么动人的亲睦、孝敬、人类之爱的美好情感生活的画面呀……
两个卫兵点点头,类似的乡间场景他们以前也经历过,却并没有什么感触,经过长官的一番指点、解说,他们感受到这的确是美好情感生活的画面。
骆克哈特完全被自己的解说给感动了,他接着说,你们的眼还要往深处看,我们要管理好这一方土地,我们的心灵就必须像扎进土地的树根那样,时时感应到这方土地上生存的他们的心灵生活……
两个卫兵多少领会到了长官话中的意思了。他们笑笑,说中国人的确是过着那样生活的人。
骆克哈特转身要往回走了,两个卫兵却有点意犹未尽,有点依依不舍。骆克哈特笑笑:看来你们是在一定程度上体验到了曲径通幽、入乡随俗的滋味了。我们顺着曲径不是已经到达了幽处么?不是已经看到了这里的乡俗民风么?在这样的乡野、村庄,我们只能顺着曲径、尽可能随俗地推行管理、治理了。
两个卫兵再次笑了,至此,他们的确在一定程度上领会到了长官话语的意境了。
往回走的路上,骆克哈特又说起了那个毕业于英国爱丁堡大学,后又赴德国莱比锡等著名学府研究文学、哲学,学贯中西的中国人,说他用英文写了很多文章,也将中国的儒家经典《论语》、《中庸》翻译成了英文,要卫兵好好看看这样的书。
卫兵问长官,这个中国人叫什么名字?
骆克哈特要他们记住:这个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9种语言,获得过13个博士学位,很值得尊敬的中国人、大学者,名字叫辜鸿铭。
一个卫兵说,长官,这个中国人辜鸿铭的确了不得,他对我们西方文化能如此精通。
另一个卫兵说,长官,那应该是我们西方的文化,才使这个中国人辜鸿铭成为大学者的了?
骆克哈特笑了:恰恰相反,这个辜鸿铭曾对他的学生说,要他们学好我们的语言,为的是把中国人做人的道理,温柔敦厚的诗教,拿去晓喻四夷之邦。他可是把我们视为蛮夷之邦的。
卫兵问:长官,什么是“蛮夷”?
骆克哈特笑了:这可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清的。中国自古以来,就把他们以中原为中心汉文化发达的地方称为“天子之国”,而把周围边远不开化的地方视为蛮夷之地,当然也包括更遥远的我们那些西方国家。简单地说,他们将边远的,他们以为落后、不开化的地方均称为蛮夷。
两个卫兵笑着说,那这个中国大学者辜鸿铭不是狂妄的太可笑了么?他不是在我们英国和德国读了大学么?难道他不明白,现在落后的可是他们中国么?要是按他的说法,他的国家倒应该是不开化的蛮夷之邦了。
骆克哈特说,也许这正是这个大学者辜鸿铭的可尊可敬之处。中国现在是落后了,但中国几千年连绵不绝的文化博大精深,却并不失其璀灿的光辉呀。
威海卫租界最高行政长官,与卫兵这么自由地谈讨着,不知不觉间,他与卫兵间尊卑的界线渐渐地模糊了。两个卫兵的拘谨也悄然消减了,对长官说法的不以为然也不禁流露了,他们相互谈讨着,对长官连同长官推崇的那个中国学者的话提出了质疑。
一个说:他们的心灵生活的确挺美好。可这样的心灵的生活,不是让他们这个曾经强大的国家衰弱了么?
另一个说:的确是这样,他们的香港不是早已成为我们的租界了么?他们的威海卫不是又变成了我们的租界了么?他们继续这样的心灵生活,难道能使他们衰弱的国家重新变得强大么?
卫兵质疑出了一个沉重又深奥的问题,骆克哈特也难以随口解疑释惑了。他变得深沉了,默默地向前走去。
这时候,有两只大鸟在低空飞去,它们并不鸣叫,但却听得到它们的翅膀在空中搏击气流发出的唰刷声响。
骆克哈特仰头目送着大鸟渐渐消失,突然开口说:这的确是个难以说明的问题,不过,你们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十分欣慰,这证明你们的思想已经开始扎入这片土地了。但有一点你们要清楚,要是以为以我们的强大,就可以把租界变成我们永久的领土,那可就大错了。所谓租界,就是有租期的,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永远拥有它,即使中国再贫弱,即使我们再强大。
两个卫兵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最高长官会说出这样的话,禁不住瞪大了吃惊的眼,冲长官射去诘问的目光。
我理解你们。骆克哈特读懂了卫兵的目光,他淡淡地一笑:你们是忠诚于我们国王、我们的国家的军人,这一点我丝毫也不怀疑;你们也要相信我对国王和国家的忠诚,以及我们的国王对我的信任,否则,他不会任命我来担任威海卫的首任文职行政长官,这一点你们也丝毫用不着怀疑。
两个卫兵麻耷着眼,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们当然丝毫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国王对这个长官的信任,他们本来就没想那么深那么远,只是觉得这新来的最高长官说话跟以前的长官大不相同,让他们一时难以理解而已。
骆克哈特又笑了,接着说:这个辜鸿铭还说过一个外国朋友对他说过的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一个外国人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越久,就越喜欢中国人。但愿我们都能成为喜欢中国人的人,同时也成为让中国人喜欢的人。
3、不敢醉
先生的老爹老妈多年前就从温泉庄搬到庄园居住了,两天前老爹突然对先生说他要回温泉庄住。这几年我怎么就越来越跑不动跳不起来了?身子骨为么不如前些年了?这几天我才琢磨出了原由,就是这些年憋在这庄园里没泡温泉,把活气给憋闷住了。
在温泉庄村北不远处,一片石硼凹陷出两三丈见方的一个大槽,底部常年咕咕冒着地下热水,形成一个天然的温泉汤池,即使是冬天,周围村庄的男女老少也来此泡温泉。
先生哭笑不得,可既然老爷子执拗地要回温泉庄,还能说什么呢?最大的孝莫过于顺老人的意了。温泉庄的老宅毕竟多年不住人了,先生只好让老锁立马带几个人回温泉庄拾掇老宅了。
老锁总算把老爷子安顿好了,回来时,他还艰难地向先生转达了一个通知:租界政府明天要召开租界内村董大会。
很久以前,威海卫一带每个村子就设有一名半官位的村董,负责一村之教化、处理一村之事务,在官府是有名册的。先生任温泉庄村董多年,记不得官府有召开村董会议一说,想不到租界政府倒要召集村董开会了。
先生一直在抽烟,客厅里静得惊心动魄。过了很长时间,先生突然说,老锁呀,我想找几个人来喝喝酒。
这时候先生怎么会突然要找人喝酒?什么重要的酒场要在这火候上摆呀:先生,你,你是要请客?
——嗨。先生凄苦地叹一口气,摇一摇头,说:我只是想一醉罢了……
参不参加英国人召集的村董会,真是两难呀……酒不是可解忧么?酒不是可醉人么?嗨,真庆幸先生想到了酒呀……一股难奈的酸楚在老锁心底涌起,眼窝也随之变红了:先生呀,你,你要请哪几位来喝酒?我,我这就去办……老锁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了。
先生站起身,有些跌跌撞撞地踱出了客厅,走到门口时,头也不回地说:请哪个你看着办吧。
老锁张开嘴要说什么,心中的酸楚呛得难受,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呀……
老锁不忍看先生为寻醉而醉,又希望先生能一醉解忧,安顿好邀来的酒客,他便躲进自己的屋内了。
醉得东倒西歪的客人们散去了,先生径直去了书房。
老锁急急地去了书房。吔?先生端端地坐在书房里,非但没醉,甚至一点酒意也没有,这比酩酊大醉更让老锁惊惶,他的嘴咧得老大,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先生凄然一笑:我没醉反倒吓着你了吧?
的确,起码老锁惊愕不已:先生,你,你怎么没醉?一点醉意也没有?
滴酒未沾哪来的醉意?又怎么会醉?
老锁越发惊愕了:先生,你,你……?
先生舒一口气:嗨,端起酒杯,我倒怕醉,不敢醉了,也不该醉呀……
先生,你,你是要,要参加明个那个会了……?
我毕竟是温泉庄八百多父老乡亲的村董呀……
老锁鼻腔一阵发酸:先生呀,有的人天生就是,就是为众人担当大事的命呀,不管心中窝了多少委曲积了多少冤愤呀……
先生很长时间没有言语,转过身,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边翻看着,边说:老锁,我想你还没吃饭吧?你还是去吃饭吧。饿着肚子,哪样事也担当不了呀。
一大早,先生就衣冠楚楚地站在前院,见老锁急急地从大门外走进来,问:大门口有动静了吧?
是。
是他们来了吧?
是,是他们来了。
他们跟我一样,也是为一村的担当而来呀……
老锁稍一愕怔,叫一声:呀,先生——你是早已料定他们会来了?原来你是在等他们……
先生来到大门口,站在大门口的,果然是温泉庄周围十几个村子的村董,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先生,咱去还是不去?
先生很长时间没有开口,他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十几位村董发红的眼睛,发出了一问:昨晚一宿,各位比星星月亮熬的时间还长吧?
看看先生同样发红的双眼,一位村董笑笑,说:昨晚的星星月亮,不也一直悬在先生的眼里么?
众村董说,英国人要主持着开咱的会了,咱能睡得着么?头顶的星星月亮在看着咱呀。又说更多的村董们在卫城东门外候着,去不去参加会议,只等先生定夺了。
先生这时才注意到,面前这些村董的穿着打扮跟自己竟然一样,是这个季节里,威海卫一带有头有脸的人最庄重的打扮。显然,他们同样是为一村担当而来。
众村董们的气度让先生深受鼓舞,他指一指众人的衣着,又拍一拍自己的胸脯,淡淡一笑,说:看看,我们是表里如一了——他们要召开我们的会,我们能不去会上一会么?
村董们一齐赞赏先生说得好,英国人的枪林弹雨咱都趟过,难道还惧之与他们再会上一会么?
4、会上一会
骆克哈特老早就坐在公署会堂的大房子前一张有靠背的矮椅子上,翻看着记有300多名村董的花名册。
村董们接踵而至,骆克哈特站起,向他们致意,让会议前的见面具有了接见的意思。
先生在几十位村董的簇拥下走来了,在很远处,骆克哈特的目光便与先生的目光对撞上了——轩昂庄重的气度宣示,他是丛先生无疑。
骆克哈特等待、关注的就是先生能否与会,他急忙迎上前,热情地叫了一声:丛先生!双手下意识地抬起,表示出要握手的意思。
从未谋面的租界最高行政长官认出自己,先生并无半点诧异,他的手肃穆地垂着,轩昂庄重中又增了几分凛然:你就是新来的大英钦命威海卫办事大臣骆大臣了?
骆克哈特颌首:是,骆克哈特。他同样对未曾谋面的先生认出自己并无半点诧异,似乎对先生的冷淡、排斥也无半点感觉,倒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冲先生笑笑,手指一指北面挺拔青黛的雕山,又指一指东面碧波浩**的大海,说:先生,此地北有崇山峻岭,东有碧波大海。 再指一指周围仪表端庄前来与会的众村董,今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群贤毕至,虽无流觞曲水,亦无丝竹管弦,但今日之会信可乐也。
先生稍一怔,冷冷一笑:骆大臣,难为你还能改动几句我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不错,此地北有崇山峻岭,东有碧波大海,各位村董也算得各村贤达之人,今日的确惠风和畅天朗气清,但物是人非,一千五百多年前,群贤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为修禊事而畅叙幽情,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但今日之会,却是你们外邦统治者召集之会,何来信可乐也?
先生。骆克哈特笑了。久仰先生,今日得见,先生果然不愧为“先生,”不愧为名震一方之宿儒。
骆大臣——先生再次冷冷一笑:骆大臣不是刚刚莅临威海卫么?何来久仰?况且我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夫罢了。
先生。骆克哈特的表情变得庄重了。本大臣的确是刚来威海卫履职,但先生以为我是在曲意逢迎么?在香港,我已知先生乃名震威海卫之宿儒呀。
先生坦然一笑,说:是,组织团练抵抗你们来分疆裂土的就是我,只可惜我无力回天呀。
先生误解了,如果先生没有那样的壮举,我何以久仰先生呀。就是刚才先生这番话,不是也充满了令人敬重的凛然之气么?先生,我们只谈今日之会好么?
面前这个行政长官释放出了某种难以拒斥的东西,不知不觉中,先生不像刚开始那么敌视排斥了。他抖了一下长衫,说:骆大臣,想谈什么请便吧。
先生。骆克哈特饶有兴趣地说:刚才先生讲,一千五百多年前,群贤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为修禊事,信可乐也,是么?
先生点头:是。
骆克哈特继续说:据我所知,“祓禊”乃濯除不祥祈求福佑的仪式。今日众村董汇聚于此开会,正是要畅叙租界管理治辖、发展的大计,为租界洗濯祓除祈求福祉。今日之会,与一千五百多年前,群贤为修禊事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之会,岂不是异曲同工?岂不是同样信可乐也?
先生怔住了,心头被什么撞了一下,又撞了一下:哈,这还是个英国人么?怎么像个中国老学究?原以为他附庸风雅,学点皮毛以装点门面,哪料想他对中国古文化有着这般了得功夫呀。骆大臣。先生的语气不知不觉中已悄悄发生了变化。领教了,真的没想到,你不但能把我们的话说得这么好,而且对我中国古文化有着如此深厚的功力,不得不说声佩服了。
骆克哈特笑了:先生,老实说,你们的文字、语言的确是这世界上难以掌握、学会的文字和语言,而你们的文化更是博大精深灿若星汉。我的确喜欢中国的古文化,但只是一知半解略通门径而已,以后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先生没有料到,本来充满锋芒辩机的对话,会进入这样的境界,也没在意,越来越多的村董悄悄地围过来,正在意、关注着他们的交谈。
客气了。先生淡淡一笑。单是骆大臣这一番“祓禊”之解,我看你倒可以赐教于我了。
先生是笑我班门弄斧了吧?
不,是你的斧子“弄”得我这“班门”里的人不得不为之一震呀。
哪里。骆克哈特耸肩一笑:是你们中国人老早就跑到我们英国的首都“弄斧”,把我们“班门”里的人给“一震”了呀。
先生又一怔,让骆克哈特给说懵了。
骆克哈特十分得意他的话制造了这样的效果,他接着说出了一个真实的故事:20多年前,一位年轻的中国学子穿着长衫马褂,留着长长的辫子,坐在英国伦敦的电车上,拿着英文《泰晤士报》在看。同车的几个英国人讥讽、嘲弄这个着长衫、留辫子的中国年轻人。起初这个中国年轻人不理睬他们,后来干脆把报纸倒过来看。那几个英国人更来劲了:看,这个中国小子把报纸都拿倒了,还装模作样看什么我们的报纸?这个中国年轻人给惹火啦,他用纯正娴熟的英语把报纸上整段的文章念了出来,然后说:你们英文才26个字母,太简单,我要是不倒着看,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这下,那几个英国人都傻眼啦,赶紧灰溜溜地躲开了……
先生禁不住自豪地哈哈笑了:骆大臣,你说的这个“弄斧”的中国人,是大名鼎鼎的辜鸿铭吧?
骆克哈特也哈哈笑了,并说他跟辜鸿铭相识,而且是好朋友。
围在他们身边的众村董以及几个公署里的官员也笑了,村董会没开始之前的会面,比正式会议更多了几分会上一会的意味。看看众村董的表情吧,已经发生了悄然的变化:既有为先生敢于与跟英国大官论剑的骄傲,也有对这个新来的英国大官温和的接爱。
一位下属提醒骆克哈特,村董们已来齐了,可以进入会场开会了。
300多名村董大多是任村董多年的老村董,但他们几乎从未像现在这样汇聚在一起,进入同一个大屋,参加从未参加过的以他们的名誉召开的会议,何况是英国人召集的会议。进入会场时,他们的脚步不免有些拘谨、庄重,头后精心梳理过的辫子肃穆地垂着,跟他们的心情差不多。
5、 会与烩
会议上,骆克哈特首先发布了租界政府对乡村的管理基调:维持界内乡村组织的传统制度,租界政府继续承认各村董在村子的领导地位;要依重村董,而不是依重警察维持乡村秩序,推行教化,进行村务管理,保障政府法规政令通行……
村董们大都是以紧张、不安甚至抵触的心情与会的。哈,想不到,他们也拿我们当村董呀?骆大臣的几句话,便让他们紧张、不安的心慢慢放下了。
骆大臣又强调:租界政府要与村董之间建立起一种新型的良好关系,要在吸收传统办法的同时推出新的管理理念及办法,更好地发挥村董的作用。政府要对村董实行重新登记,颁发委任状。要让村董有职有权,不仅负责征收一村之捐税,向村人传达政府文告,而且负责登记一村土地买卖契约和抵押单据,有权处理一村之村务。并且村董可以从一村之税收以及办理各种契约等工作中,提取一定数额的佣金……
听着听着,众村董的气息变得不匀,变得急促了。哟嗨——他们怎么竟然比我们的衙门更拿我们当村董?比我们的衙门更依重我们村董呀……虽然没人说话,整个会场还是渐渐地弥漫开来一种动静,神秘莫测的动静,这是村董们胸腹吐纳气息、身体血脉急速奔流发出的动静……
先生转头看一看众村董,吃惊地发现他们的面孔正在发生奇异的变化:似乎被炽烈的阳光炙烤多时,变得热气腾腾的变化;如同灯笼罩里面点着了灯,泛起了朦胧而明亮的光的那种变化……每个人都无暇注意别人面孔的变化,但每个人的面孔的确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先生哪里晓得呀,其实他的面孔也发生了变化,一种惊叹众村董变化的变化……
会议的最后一项,是对原有的村董重新登记造册,并颁发新的盖有租界公署大印、由大英钦命威海卫办事大臣骆克哈特签发的委任状。村董一个个依次接受了委任状,先生随波逐流同样接受了委任状。
会议终于结束了,村董们一个个捧着委任状离开了,先生仍坐在那里发愣,似乎再次陷入了看不见时间的状态。他的头脑一片怅惘、茫然、虚妄、空白,什么东西也感觉不到了,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置身何处,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先生几乎是最后离开会场的。他踉跄着、懵懂地从长条椅上站起——哗啦一响,村董委任状落在了椅子上。他伸手去拿,不想伸开的手指却不知不觉攥成了坚硬的拳头——哐,重重地击打在了委任状上——拳头似乎打在了自己的心头,惊心而动魄……骨肉剧烈的疼痛霎时让真实的感觉回归了——我这是来参加英国人召开的村董会议,会议刚刚结束呀,我这是要拿着人家颁发的委任状离开会场呀……满腔气慨要跟人家会上一会,想不到呀,结果竟然成了这样的烩上一烩——自己这不是让人家给烩了么?300多名村董不是全让人家给一锅烩了么?心中一阵轰隆隆地动般的震颤,酸楚的热泪禁不住如潮水般在眼眶里奔涌了……啊哈,啊哈……会与烩……会上一会真的变成了烩上一烩了呀……他心中涌**起悲楚的波涛,比抗英战场上的溃败更汹涌、更悲楚的波涛……
胸中激**的波涛终于如退却的海潮渐渐消落了,先生清醒地意识到,一切的一切就这么在眼前发生了,自己也如一滴海水,身不由己地随着潮涨潮落了……
那张挨了拳头的委任状有点委曲地变了形,但并没破损。先生长叹一口气,终于揣起了委任状,缓缓地踱出了会场。手背处的疼痛仍持续着,那重重的一拳让手背的一块皮脱落了,殷红的血正淋淋浸出,他已无心顾及了……
6、新式学校
刚站到光天化日之下,先生不敢看周围的一切,只能仰起头,极目天穹——天上有两团面积相同的巨大云团凝滞不动,两团云的中间分别又有一个面积相同的圆圆的大空洞,强烈的阳光从这两个空洞射下来,恰如两只瞪大的巨眼,射出恐怖的、慑人心魄的灼灼目光——仰望的目光与天上两只巨眼俯视的目光撞击了——霎时间,先生浑身一颤,脑袋嗡嗡作响,陡然跌入了几年前那个折磨得他痛苦不堪的梦境里了……
还记得几年前先生那个怪异的梦中梦么?——不,是几年前重温了几年前旧梦的那个梦:黑夜里,在荒无人烟的海岛上,先生憋了一泡尿,可就是找不到隐秘的尿尿处,似月非月似日非日的一只大眼总在空中罩着他,让他上天不得入地不能,差点活人让尿给憋死……此时,先生竟然又沉入了那个梦中,不同的是梦境变了,黑夜变成了青天白日;天上那一只巨大的眼变成了两只巨大的眼,迸射出的是更强烈的灼灼之光;相同的是先生同样有了岌岌可危的尿急感觉,又同样找不到一个可尿尿的暗处……
——先生。有人叫了一声。骆克哈特独自在会场外等候着先生。
先生还沉在恍恍惚惚似梦非梦之中,瞪大眼看着这位行政长官,却有点不敢认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先生的样子让骆克哈特不免有点诧异,他冲先生摆了摆手,说:先生,我等在这里只想跟你谈点个人的事。
先生总算从似梦非梦中缓过来,但却难释懵懂:不知,不知骆大臣要谈什么?
骆克哈特说:我要说的是,先生应该让你的小儿子进入学校读书。
想不到骆克哈特要说的是这个,先生叹一口气,说:谢谢,犬子早已入私塾了。
我指的是应该进入新式学校读书。先生不会不知道,租界内已建立了几所新式学校吧?
先生的胸口一下子被复杂的情感给壅堵了。嘴张开了,却只有吐气没有进气,面孔涨得发红,就是说不出话来……
威海卫变成了米字旗下的威海卫后,新创办的新式洋学堂已经不止一所了。首推威海卫学校,不仅校长由英国人担任,教师也全部自英国聘任,课程的设置与英国学校一致,被英国人称为远东最优秀的欧式学校……
英国中华圣公会传教士布朗,也创建了安立甘堂学校,又名英中学校。课程设置侧重英语、西方自然科学、应用商学等。
法国天主教方济各会也创办了海星男校……
先生的身子有些发抖,但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渲泄胸中壅堵的郁闷的突破口:骆大臣,你们的威海卫学校,不是只招收你们外国人的子弟,拒收中国人么?!
骆克哈特说:是,这是这个学校创办时就定下的,这一点我这个行政长官暂时也无力改变。可其它的新式学校并不拒收中国人,而且是专门为中国人办的呀。先生,租界政府还要创办并鼓励各界创办更多的新式学校,这正是威海卫传统教育所缺乏的,你应该让儿子到这样的学校学习,而且带动乡绅将子女送到这样的学校。租界将来的发展,依靠的正是这些新式学校培养的新式人才。
先生又陷入了无语。
骆克哈特看看先生,又说:先生,莫非因为新式学校由外国人创办,所学课程主要为西学,而……
先生的喉头**了一下,却没说出话来。不是不想说什么,而是复杂的情感再次壅堵了胸腔,喉管上下咕噜着,就是说不出话来。当闻听外国人在威海卫创办了新式学校,先生已经坐立不安备受熬煎了。他自小便泡在子史经集的浩瀚烟海之中,前些年那些中学为本,西学为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论调让他不齿,但威海卫无可奈何地变成了米字旗下的威海卫后,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让他有了切肤之痛……可他这个抗英团练的总团首,又怎好带头将自己的儿子再送到英国人办的学校读书?!双刃剑切割着他的心——这些又如何向面前这个骆克哈特倾吐?!
先生沉默无语,骆克哈特也感觉到了什么,同样沉默了。
远处传来了滚雷般的声响——那是大海在涨潮……两个人似乎都感觉到了大地的微微震颤,都陷入了海潮的轰鸣之中。
过了很长时间,骆克哈特看一看先生,又开口了:先生,不管怎么说,知识毕竟是没有国别的,想先生是开明之人,不会……
先生那只受伤的手,猛地又攥成了血淋淋的拳头颤栗着,似乎这只血淋淋的拳头一下子打进了他矛盾倾扎的头脑,一个痛苦的决定被霎时敲定——先生打断了骆克哈特的话说:骆大臣放心,我会马上将儿子送进新式学校的,也会说服更多的乡绅将子女送到那样的学校,让我们的子孙的头脑装进我们没有的东西!
这就对了。骆克哈特笑了:先生毕竟是先生呀。
先生禁不住仰头再看一看天,那两只恐怖的大眼消失了,两朵云已经天衣无缝地弥合成了遮天蔽日的一大片云……怪了,惴惴的尿急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几年来,先生心中憋屈、壅涨、困瘐的大团混沌的、难心言说的东西,一下子爆裂了。复杂的情感、感慨激**着,他禁不住仰天一声哀啸——苍天呐……
骆克哈特一惊,不由得也学着先生的样子仰脖看看天空。他懵懂地问:先生,天上白云悠悠乐哉,你怎么发出如此哀叹?
——骆大臣!先生转而一笑。你不是我,怎知我不知悠悠白云之哀?
骆克哈特笑得意味深长,他听懂了先生是在用典,禁不住有点炫耀卖弄地接上了:先生,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白云,你不知白云是乐是哀不是可以肯定的么?
呵,骆大臣,你能套用这典故已经让我惭愧了。我不是庄子,你也不是惠子,你是大英钦命威海卫办事大臣这是肯定的吧?尽管你的脑袋里装了很多中国的东西,对我中国文化功力了得,但你的脑袋还是不能变成中国的脑袋,当然,我的脑袋也不可能变成英国的脑袋……
轮到骆克哈特缄默了,他耸了一下肩,问道:先生,莫不是今天的会上,我有什么冒犯村董之处?还是我们制定的村董负责的乡村管理政制有问题?
先生摇摇头,又长叹一声:虽然不愿这么说,但我还是不得不说——要是你们的公署能按你说的去做——你们的公署是比我们的官府更依重村董的。我们的官府虽然设置了村董,却在更多的时候又把村董给忘了。
骆克哈特耸耸肩,脸上泛起了自信的笑:为什么不按说出的去做呢?既然不想那么做,又为什么那样说呢?先生,租界公署会按说出的去做的,如果不是这样,难道租界公署要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么?但有一点我想提醒先生,公署是整个租界的,而不是“你们的公署”,它应该是我们共同的,我想租界的每个人会越来越这么认为的——租界政府的作为会证明的。
——嗨。先生叹一声,自言自语地感慨:如此一来,你们算是把租界内所有的村董给烩了……
这一个烩字,让骆克哈特瞪大了莫明其妙的眼,耸了耸莫明其妙的肩。惠、荟、秽、辉、慧、彗、汇、蕙、毁、贿、绘、毁、卉、隳、诲、讳、……一大堆汉字“烩”的同音字在骆克哈特的脑袋里哔哩叭啦地烩着,偏偏这个准确的烩字没能烩出来。这太有点难为他了,哪怕他的中国功夫再好,也难以好到将烹饪的烩用到这般谴词造句之中。但从先生的语气、神情上,他判断,你们算把村董给hui了并不是反对推行村董负责的乡村管理政制,而只是哀矜、叹息着什么。或许就是在哀矜、叹息过去他们的衙门把村董给忘了吧。
骆克哈特的头脑里没有找到准确的hui字对号入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倒跳了出来。他有点诡谲地笑了:先生,那我们就相互hui吧。我相信,我们会有很好的合作的,你说是这样么?
骆克哈特的这句话再次噎得先生气也喘不匀了,面孔涨得发红,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能不置可否急急地扭身便走。
骆克哈特一怔:先生,你——?
先生回头说了一句:中国有句俗语,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还是让我先找方便处方便一下吧。怪了,瞬间他真的又有了迫不急待惴惴的尿急感觉。
骆克哈特冲先生的背影笑了:好个有意思的先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