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巡检大人终于抖着底钩的缠线板一声大叫:哟呵——底钩上鱼了!上鱼了……

二少爷在礁石后抿嘴笑了,调皮地用手指在礁石上画了一条大鱼。

——大鱼!巡检大人如孩子般喜形于色地激动了,收拢着鱼线大叫:大鱼,大鱼,是大黑鱼的劲头……

二少爷适时地跳过来,激动的程度当然超过了巡检大人:巡检大人上钩啦大鱼大鱼我帮你收线我帮你收线……

别急,别急么,越是大鱼越不能急,要先溜鱼。巡检回归了巡检大人的沉稳状态。看这劲头是条大黑鱼,对付凶猛的大黑鱼更要悠着来,先溜它,把它溜得精疲力竭了,才能收钩。他悠着劲,一会儿收收线,一会儿又放放线,陶醉在钓的快活里:钓鱼么,就是乐在一个“钓”字,溜鱼才叫过瘾……他不但是在溜鱼,更重要的是在溜自己的心情,他要好好受用钓的过程,把溜鱼的瘾过足。在享受溜鱼过程的同时,他也将延伸出的处世哲理,一并教诲于属下。记住吧,每遇大事要有静气,欲速则不达,越是好事越不能操之过急,功亏一篑岂不憾恨?越是大鱼上钩,越是不能急于收线,要是收线收急了,这样的大黑鱼会挣断钓线的……

二少爷连连点头称是,陶醉、受用在双份的陶醉、受用里。当然有钓到大鱼的一份,更有陶醉着巡检大人的陶醉,受用着巡检大人的受用的一份。

大鱼终于被拖到了崖边,,已被溜得精疲力竭了,跌跌撞撞失去了凶猛的劲头。的确是条大大的黑鱼呀。它哈巴着大嘴,拼出最后的气力,拍打着尾鳍垂死挣扎。二少爷扑了过去,没用抄鱼的网兜,而是用双手扎进了大鱼的腮,将它拤到了岸上。二少爷的手立刻浸染了殷红的血……

二少爷按着挣扎的大黑鱼极尽玄虚:哈哈,巡检大人说你是条大黑鱼,果不其然你就是条大黑鱼。巡检大人,我说什么来着?大鱼上大人的钩!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钓上来这么大的黑鱼。它足有十斤重……

看着这条大鱼,巡检大人的高兴变得适度了:越是高兴的事,越是不能言过其实呀,这条鱼是不小,却不是我钓到的最大的,它不超过九斤的。

鱼钩从鱼嘴里取出时,看着鱼钩上残存的鱼饵,巡检大人的喉头咕嘎一响,似乎那鱼钩钩在了自己的喉头,又似乎咽下了什么有滋味的东西。一阵莫明其妙,类似蛇吞食青蛙的古怪的笑声,咕嘎、咕嘎地自喉咙爆了出来。

这莫明其妙古怪的笑,让二少爷有点发毛,甚至有点瘆得慌。

巡检大人不笑了,在小马扎上落坐,完全回归了一个巡检本来的样子。很长时间,巡检和二少爷都没有再说话,陷入了一种莫明其妙难堪又可怕的沉寂。巡检并不看身边的二少爷,他知道,二少爷正目不转睛地琢磨着他。而他的目光则向极远的海面投去,似乎更深的海水中藏着他要琢磨的东西。

挨过半天,巡检咳一声,突然开口了:你的生意是越来越红火了吧?

二少爷被这突兀地一问给震懵了,继而心惊肉跳:巡检大人,生意?什么生意?我哪来什么生意?

巡检大人又发出了古怪的笑:要是你没有生意,没有——那——样红火的生意,你送我的那几张银票又从何而来?

天呐,真他妈烧香引出了鬼——他不但知晓了我在经营生意,而且也知晓了我经营的是那样生意的底细!二少爷惊得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巡检大人并没回头,但却尽悉二少爷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嘿嘿,嘿嘿,嘿嘿……巡检大人的笑变幻为另一种古怪的笑:你用不着那样的,你想想,要是你没有那样赚大钱的生意,你那钱岂不是有搜刮民脂民膏之嫌?我身为巡检,能收那样的钱么?

二少爷浑身抖索,颤颤地叫一声:巡检大人——

哈哈。巡检大人古怪的笑终于变成了朗朗的笑:好了,好好经营生意吧,我只能说你有经营生意的头脑,抓得住挣大钱的机遇,我可是没说你经营的是哪样生意呀。他接着笑得更深了。我也不知你经营哪样生意是不?

二少爷感激涕零了,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深情地再叫一声:大人,我的巡检大人呀——

巡检大人终于回过头来:好了,咱不说这个了。今个要你陪着到这僻静地来,是有件大事要跟你谈——

二少爷撇着瘸腿急趋过去,顺势斜蹲在了巡检大人身边,那条撇拉的瘸腿很适合这种蹲姿:大人,你有什么尽管吩咐,小的愿为大人……

巡检大人挥手止住了二少爷要说出的话:咱是朝廷衙门里的人,不是江湖上帮会里的人,不兴说这个的。放心吧,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的事——咱那禁烟局老是没什么起色,看来,看来你坐在局长那位子上也许更合适。

二少爷惊得目瞪口呆,他是送了巡检大人几张银票,但数目并不大,为的是一旦自己开办烟馆的事败露,巡检大人能给以关照,怎么着也没想到这么大的好事会落到他的头上,他压根就没敢觊觎禁烟局局长的位子,那可是巡检衙门最肥的位子呀。天上掉下的这个大馅饼、大肉馅饼,把二少爷给打懵了,完全打懵了。他真正地感激涕零了,脑袋几乎嗑着巡检大人的鞋面了……喉头哽咽了,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有什么感激的话能与如此厚重的恩赐相匹配呀……

巡检大人笑笑,说:你用不着这样,也算是你该有这步运吧。我想你对那样的生意不陌生吧?由你来当这禁烟局的局长,岂不是更合适么?

想不到呀,想不到,这也叫因祸得福吧?这也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吧?

巡检大人突然话锋一转,问:你晓得为么要你来陪我钓鱼么?

二少爷说:大人是有意要栽培我。

为么要栽培你?

——大人是,是……二少爷一时不好回答了,不是不知答案,而是这答案最不能当着巡检大人的面说出口,总不能说是因为送给了巡检大人两张银票吧。急中生智的脑袋又帮了忙:大人,大人是偏爱小的呀。

为么要偏爱你?巡检大人有点穷追不舍了。见二少爷噎住了,翻着白眼难以再回答,他又笑了:好了,不难为你了,你以为是你送我的那几张银票起的作用吧?说白了吧,那几张薄银票可载不动禁烟局局长这厚重的位子呀。再往白里说吧,那顶多只算个引子。

二少爷的脸窘得通红,真正地噎住了,但还是张开嘴努力地要说什么。

巡检大人拂一拂手,说:我刚刚不是说了么,也算是你该有这步运吧。

——呜呵!二少爷的心中一震,算命的小神仙那句“少爷在官府还有一步发达的运”跳了出来,难道巡检大人也能掐会算么?莫非他也是小神仙——我真的命中注定在官府有一步发达的运?!急中生智的头脑也生不出解惑的智了,惟有瞠目结舌了。

你也用不着为这费神猜想了,我要说的是,是你自己挣得了这个位子呀。巡检大人再笑笑:知道为什么一直没鱼咬我的鱼钩么?

二少爷一怔:大人,大人不是刚刚钓上了一条大黑鱼么?

巡检大人哈哈大笑了:鱼会咬没挂鱼饵的钩么?——我根本就没往鱼钩上挂鱼饵呀,没想到吧……

天呐!我的天呐,二少爷心中连连暗叫,还用再多说么,原来巡检大人早已洞悉了我将上了大鱼的底钩线板调包的把戏,原来这小老头是故意在钓我呀……二少爷倒变成了一条被钓上岸的鱼,哈巴着嘴说不出话了……

巡检大人拍一拍二少爷的肩,说:好了,你用不着这样,这不恰恰证明你心里有我这巡检么?这下你该明白,我为么说是你自己挣得了禁烟局局长的位子了吧?

钓,钓,钓……一个钓字在二少爷的心中滚来滚去,最后竟将一颗心钓起来了……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这句话,轰隆隆又在二少爷的头脑里跳了出来,看着面前的巡检赵大人,他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浑身颤栗了……太可怕了,太恐怖了,这瘦筋干巴的小老头是半个神仙还是一个魔鬼?!一个恶毒的念头訇然从二少爷被钓起的心底跳了出来:赵老头呀,赵老头,你是个地地道道的魔鬼!我要掐断你那鸡脖一样的魔鬼脖子!恐惧和凶恶的念头让二少爷浑身筛糠般抖索了,手指攥得嘎巴响,冲动地、不可遏制地扑向了巡检赵老头——情绪跟形体的表现绝然相反——他的膝盖突然发软,那条瘸腿一撇,差不多跪倒在了巡检赵大人的面前:大人,大人呐,我会好好报答大人——

巡检大人满意又大度地笑笑:呵呵,你还是多想想怎样胜任禁烟局局长吧,好好干吧,巡检衙门的财政就靠你了。

钓鱼的人满载而归了,不仅钓到了大鱼,各自的心中也钓满了收获,两人说笑着来到了城门前。

穿过面前深邃的城门洞进了城里,巡检大人就是那片天底下的王了,可他却突然不动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二少爷脚前的地面。

二少爷诧异地看看巡检大人,顺着巡检大人的目光捋过去,发现这目光正扎在自己撇拉的这只脚上。拿扭、难堪让二少爷这只因腿瘸而撇拉的脚无地自容了。

巡检大人开口了:你的这只鞋湿了呀。

二少爷这才发现,自己的这只鞋的确湿了。噢,原来巡检大人关注的是这只湿了的鞋。他喃喃着:是,是大人钓上了大鱼时,我光顾了去抓那鱼,没在意湿了鞋。

巡检大人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记着,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才算得会走路的呀……

巡检大人又夸张地跺跺鞋子。

二少爷不得不好好看看巡检大人的鞋子了,黑帮厚白底的鞋子不但没沾丁点水,甚至一尘不染,看不出任何在水边走过的迹象,好象根本就没落地行走——难道他是扛着两条腿走路的么?!。

二少爷的心禁不住又哆嗦颤栗了,面前这小老头地地道道就是一个魔鬼……

4、惊喜

几天过后,石榴风风火火地跑到巡检衙门来找二少爷。

二少爷吓了一跳:不是说了不让你到这里来找我么?

石榴说:你只说没要紧的事别来,现在火烧眉毛了,我能不来么?!

石榴的消息好个灵通,巡检衙门里有人通风报信,说禁烟局换了个新局长,这新局长可是比前任更玍古的,马上就要增收烟馆的捐税了。可这两天偏偏不见了二少爷的影子,石榴只好闯堂了。原来那局长,咱已经把他喂饱了,听说这个新局长比前任玍古得多,又要增收烟馆的捐税了,这可怎么是好?石榴火急火燎。还埋怨我来找你,这么大的事你提前竟然连一点风没听到,这不更让我怕么?

二少爷扑哧笑了。

石榴愣了:你笑的哪门子?莫非这事是假的?

不假,是真的。

那你还有心笑?

我这“玍古”的新局长笑一笑,就把你吓成这样了,要是本局长虎起脸来,还不把你吓趴了?

石榴目瞪口呆,张大的嘴巴啊,啊地吐着气,半天才回过味来,总算呜嗷叫了一声。二少爷卖的这大关字,让她的心从冰窟窿骤然跌进了火盆里。要不是碍于在巡检衙门,她会扑过去狠狠捣二少爷几拳,再狂亲他几口。

石榴欣喜若狂,简直脚不沾地旋出了巡检司衙门。

还没容石榴高兴上几天,禁烟局的几个人绷着比以往更严肃的脸,把一纸公文送到了石榴的烟馆:禁烟局向各烟馆派销的比市价高出许多的鸦片,也就是俗称的官土的派销量翻了一番,由原来的每灯每月5两,涨为10两;烟税同样翻了一番,由原来的每灯每月4元,涨为8元。大小烟馆一视同仁,如不如数购买官土缴纳烟税,轻则没收烟灯,重则查封烟馆绝不姑息……

石榴看公文的眼越瞪越大,禁不住问:你们禁烟局的新局长莫不是又被撤职了?!

送达公文的几个人的眼瞪得比石榴还大:我们的丛局长刚上任不几天,你就咒他遭撤职?识相点,老老实实乖乖地按新规定执行好了,要是我们把你这话回了丛局长,你这烟馆怕是要立马关张了。

这回石榴没急惶地去找二少爷,当二少爷来到她身边时,她歪在榻上不理不睬只是呼呼吐着粗气。

二少爷关切地问:怎么了?病了?找个郎中开个方子?你可病不起,烟馆这棵摇钱树还靠你撑哩。

石榴猛地一掌拍在那张公文上:有你这张巴豆的方子,已经把我治趴下了。我还撑得住“摇钱树”么?你这不是举起大板斧要把树连根砍了么?!

二少爷捏起那张公文用手指弹着,纸张发出嘎嘎的叫声:是,这是本局长上任伊始的新举措,难为你这么认真对待它。

咱的烟馆也要真格照这章程来?!

当然,本局长对所有烟馆一视同仁。你不但要照这章程来,而且要模范带头执行这新规章。

你还嬉皮笑脸来这一套?!石榴护崽的母狼般跳起来。本想你当上局长后,咱的烟馆近水楼台能沾大光,哪成想,你……你不是为撇了我,而要毁了烟馆吧?

二少爷又笑了:我本来就没明媒正娶你呀。好了,要是你也能晓得透这里面的道道,那你也能当局长了。我这新局长上任自然要有新气象,要不何必换我当局长?我这是一石二鸟,既为巡检衙门扩大了财源,也是为让咱的烟馆能挣更多的钱。

你这哪是“一石二鸟”?你这是“一石三鸟!”我这只鸟不是也要让你砸成肉酱了么?官土和烟税翻了一番,别说是挣更多的钱,咱这烟馆怕是要关门了!

二少爷叹一声,说:好好想想吧,既然是掌柜的,就要多动动头脑。是,咱烟馆里现在多少烟灯是早已在禁烟局登记造册了,但以后你扩充再多的烟灯,禁烟局会来逼你登记造册么?别的烟馆行么?还用我再多说么?你新扩充的烟灯不用买官土、不用交灯税,你再稍稍一降低价格,别的烟馆还能跟你竞争么?烟客不是会爬的爬滚的滚往你这涌么?……

石榴的脸迅速如刚开张的母鸡的冠子涨得通红。没等二少爷说完,似乎那个憋得难受的蛋落地了,她咕咕嘎嘎地叫开了,猛的扑过去搂抱住了二少爷。虽然如此,但这已经不是男女之间的搂抱了,而是一个生意人对财神的搂抱。

禁烟局不但管理、查禁吸食鸦片,而且兼管着查禁赌博。查禁就要罚没,有了这样的法宝,禁烟局想不敛财都难。看着翻了一番派销官土、征收烟税带来的滚滚钱财、查处赌博的各类罚没款物,以及一波接一波涌来的各烟馆私下的孝敬,虽然是见过大钱的丛府的二少爷,但还是被源源滚滚而来的钱财震惊了,不得不将自己关进门里,哆哆嗦嗦地感叹:禁烟局局长真是个好位子呀,真他妈想不到是这么好的位子呀……当然,巡检大人对二少爷卓著的新举措大加赞赏,并在巡检司表彰了二少爷的作为。至此,二少爷才算是真正在官府踏上了一步发达的运。

5、好个小六子

小六子的大伯哭丧着脸,火烧火燎地来丛府找小六子。

小六子没让大伯进丛府大院,而是将其堵在了大门外,说:有事就在这说吧。

大伯哭诉,他的儿子,也就是小六子的堂哥,因在卫城耍钱,也就是赌博,被卫城的局子给扣了,要家里拿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来赎人,否则就要送去蹲监。堂哥已结婚,家在租界的乡下,离卫城小二十里,怎么会跑到卫城来赌博?原来,堂哥多次在租界参赌,被租界巡捕抓了两次。租界越是查禁,堂哥的赌瘾越是难捺,听说卫城内没人抓赌,便跑进城里过赌瘾了。

卫城内的确并不禁赌,大小赌场赌局遍地开花,为什么单单把堂哥给抓了?小六子这一问,大伯越发恼愤了。原来堂哥在卫城连赌了三天,因在赌场赊了账还不了,人家才报了官,才被局子押扣了。大伯东拼西凑了些钱,但离赎人的数还差着一截,只好来找小六子了,央求他想法捞出堂哥。

小六子有点兴灾乐祸了。大伯说的局子就是禁烟局,二少爷不就是禁烟局局长么?越是这样,他越是不露声色不置可否,他要好好晾一晾眼前苦苦央求的大伯。早年,大伯与小六子的父亲分家时,为争一口大缸大打出手,好多年兄弟间不走动了。

小六子悠然自得地从身边的一个扫帚上折下一条细篾,饶有兴趣地剔开了牙。

似乎小六子剔牙的篾子剔在了大伯的牙齿上,大伯的牙根簌簌发麻了,但也只能小眼巴巴地祈望着变成了爷爷的侄子。

——呔!小六子总算从牙缝里剔出了一句话:毕竟是犯了王法呀,这事可不好弄呀。

大伯顾不得大伯的尊严体统了,像一个可怜的孩子扯住了小六子的衣襟,央求里带着哭腔了:嗨,六子呀,嗨,我的六子呀……怎么着咱也是一家人,你要救你哥呀,你可不能看着不管呀。

哈,这一幕跟多年前的那一幕多么象相呀,只是哭求的人换了位置。大伯为争那口大缸对父亲拳打脚踢时,小六子还不大,吓得哇哇哭叫,扯着大伯的衣襟,央求他别再打父亲了。想不到,打红了眼的大伯竟然一巴掌将小六子打翻在地……此时,小六子虽没用巴掌,却已经将大伯打倒在地苦苦央求了,只可惜父亲没来亲眼看看这一幕,这让小六子多少有点遗憾。他要让大伯为当年的那一巴掌付出足够的代价,更要让大伯的心遭受比挨一巴掌更难受更残酷的折磨。

见小六子还是不哼不哈不卑不亢,大伯央求的话语里便加了激将的楔子:六子呀,你不是说,你在大丛府很有脸面么?你不是说,在卫城没有你摆不平的事么?

大伯玩的这点小把戏让小六子不免有点发笑,这火候上还容得你用激将法么?这时院内传来管家老锁的咳声,小六子不想让大伯再待在这里了,总算呔了一声开腔了:呔,行了,行了,我也没说不管么。他急急地薅过了大伯手中的那袋钱,又从中捏出了几块塞进大伯手中:这个你就拿着先回家吧。

大伯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的六子呀,你,你是真能把你哥哥给捞出来了?这,这让我说什么好呀,还,还差着一大截钱呐……

小六子有点不耐烦了:你快回家吧,差的钱由我想辙吧。

我的六子呀……大伯感激涕零。这,这让我说什么好呀……要不是你的大伯,我,我这就给你磕三个响头。他几几乎真要给小六子跪下磕头了。毕竟是在丛府的大门前,毕竟是自己的伯父,小六子不想让他在这太现眼,也受用够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求、感激,便打发他快快离开了。

小六子立马去禁烟局找到了二少爷。你看,他眨巴着小眼覥着脸,一味地对二少爷在官运上的发达极尽恭维,不知不觉地,如同上山干活顺便在地堰沟里下了兔子套那样,将请求放了他堂哥的圈套不显山不露水捎带着下好了。二少爷也不是完全意识不到,小六子是为了他堂哥的事在下套,但还是很熨贴很滋润地钻进了这圈套。

想想吧,小六子虽不是丛府的主子,却是丛府的人,在官府交上了发达的运的二少爷,正巴不得有这么个在丛府的人面前展示飞黄腾达、显示能耐的机会。何况小六子在府上是个有点神通的人,也伺候过自己;何况自打升任禁烟局局长后,小六子是丛府第一个到衙门里求他办事的人,也是第一个来恭维、祝贺的人;何况小六子的堂哥犯的不是什么大事……但二少爷毕竟是二少爷,小六子想迷惑他下套的把戏还是嫩点,他照着小六子的头顶拍了一巴掌,说:好了,你就不怕这迷魂汤给我灌多了,我会把放了你堂哥的事给忘了?

小六子也毕竟是小六子,他笑了,顺手牵羊地说:到底是二少爷呀,都当上了大局长,还能咂出迷魂汤的味道。我的二少爷呀,你真是抬举我了,小的顶多是拍拍你的马屁,哪敢给你灌迷魂汤?再说小的也没那本事呀。

二少爷又在小六子的脖梗上拍出了一记更响亮的巴掌:看看,你小子还顺竿给我爬上来了,你是真要耍我的大头呀?!

小六子扭动着身子,做出受了老大曲解冤枉,半是苦笑半是痛苦的表情。甚至在地上蹿动了几下,连连说他一直就认为二少爷是干大事的,他是打心眼里佩服二少爷。

行了!二少爷听到了钱币撞击的声响,他笑了:小心点吧,别把你大伯给你的赎人的钱给抖落出来。

——二少爷呀——半是苦笑半是痛苦的表情一下子从小六子的脸上消失了,换上了另一种更私密的表情。打死我也不敢打你二少爷的马虎眼——我大伯是交给了我几个钱,可离官文上赎人的钱数还差着一大截,我这正难为哩,不好意思将这几个拿不出手的小钱拿出来寒碜二少爷哩。

——打住,二少爷又笑了:打住吧,别再支网让我往里钻了。

我的二少爷呀,你这话可是冤死小的了。是,我是在我大伯跟前夸了海口,一文钱不用,也能让堂哥顺顺当当回家。我是充大哩,谁让我的主子当了大局长呢。

小六子呀,你真是个小六子。二少爷从坐位上站起,说。你黑下了钱,还能里外栽花地把事办了,我这倒白管了你那堂哥几天的饭。呔,真有你的,可我还就是喜欢你这点。

小六子并不喜形于色,而是板正着脸说:我就知道,那几个小钱拿出来会惹二少爷龌龊么,是对二少爷太外,也是寒碜二少爷。

二少爷不笑了:小六子呀,好你个小六子,你都能把我拿捏透了,看来我这道行还是有点浅呀……说着,在小六了的脖梗狠狠地掴了一巴掌。可你也别以为是你那点迷魂汤真把我给灌迷糊了,你小子也别得便宜卖乖背后笑我是冤大头——

小六子猛丁一怔,急急地要辩解,二少爷拂拂手给挡住了,又拍了拍自己那条瘸腿,说:这条腿不能让你白伺候呀,我可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好了,那几个小钱你就留着喝几杯吧,快去领着你那堂哥回家吧。

这下小六子真的感动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当小六子要离开时,又被二少爷喊住了。小六子禁不住心下慌跳,掩饰不住的紧张让他的气也喘不匀了,显然他是怕二少爷要反悔就这么放了他的堂哥,或者又生出了别的变故。

小六子呀,你毕竟还是个小六子呀。二少爷哈哈大笑了。你用不着这样紧张,我只是想让你为我办点事——

如一条听召唤的狗,小六子忽地凑到了二少爷面前,覥着脸说:二少爷用得着我只管吩咐,不管是什么事——完全是一幅甘愿为其赴汤蹈火的架势。

——呔,二少爷又笑了:别摆弄这肝脑涂地的架势,用不着你出生入死的,只是让你回府上捎个话——

尽管是捎个话,但小六子还是不松懈已经摆出的庄重架势。

二少爷也变得庄重了,一字一板地说:明后天,我——要回府上看看。

小六子似乎突然醒到了什么,叫一声:二少爷呀,可不是么,你自打当上了大局长,还没回府上哩。我懂了,你这是抻着、攒着,把劲憋足,要旗锣伞扇八面威风衣锦还乡光祖耀宗呀。

嘿嘿,嘿嘿……呵呵,呵呵……二少爷却发出了古怪的笑,笑得小六子有点发瘆。

回到丛府的大宅,揣着已经变成了自己的钱的那袋钱、成功捞出堂哥的喜悦和一个美差口信,小六子再也禁不住喜形于色了。你看,他走路似乎脚不沾地了,他要去哪?当然是马上去见先生,将二少爷的口信传达。

先生一向不待见二少爷,父子间明里暗里那些磕磕绊绊,都瞒不过小六子。但不管怎么说,二少爷毕竟升为大局长了,他毕竟是先生的亲儿子,当上了局长的儿子要回府上看看,先生会不高兴么?小六子觉得转达这样的口信怎么着也是美差。

偏偏管家老锁这时候突然在前面出现了,小六子躲闪了几次,但老锁总是横在他面前,小六子只好站立不动了。老锁并不说什么,入木三分的目光直直地逼视着小六子。小六子有点吃不住了,差点要捂一捂怀中的那个钱袋子。

——呵,老锁终于开口了:你这脚不沾地刮小旋风一样,是急着去见先生吧?

小巫见大巫,小六子哪里想得到,他大伯来找他的那一节,被老锁在暗处看了个明白听了个清楚。小六子撑不住了,只好老老实实把二少爷交待的事交待了。老锁哼哼一笑:你以为,去先生那传这话是美差,会得赏吧?

老锁一针见血,小六子挣扎着要辩解。老锁拂拂手,说:你也用不着多说什么了。六子呀,你往深处好好想想,当上了局长的二少爷为什么这么久没回来?他要回来为什么又要你先回府上传话?他这不是有意在向先生叫板么?你去先生那传这话,能讨赏还是能讨厌?嗨,你这鬼精的小脑瓜是不是鬼精得过火了?

顺着老锁说的想想,还真他妈想到了恰恰相反的一面。妈吔,原来自己是抱了个刺猬……小六子张了张嘴,如鲠在喉翻了白眼,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六子陡变的神态让老锁感到了满意,他摆一摆手,说:好了,还是由我去先生那传这难为的口信吧。哎?你不会以为我是要抢你的功吧?

小六子不得不感激了:老锁叔呀,我再怎么愚钝,也不至于不知好歹呀,多亏你解了我的难呀,我感激还来不及哩……

老锁已经离开了,小六子还站在那,顺着老锁的点拨伸展开了思想……二少爷提升为禁烟局局长,府上早已得到了消息。但府里上上下下对这事的确有点诡谲,有点扑朔迷离,有点讳莫如深,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没人在面上声张。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不是都在避讳什么么?多亏了老锁呀……

向先生转达二少爷的口信还真是个棘手的难为。你看,老锁站在先生面前,也战战兢兢吞吞吐吐难以开口了。先生觉出老锁是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话要说,便说: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吧,呔,曾经沧海难为水,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了的么?

老锁便将二少爷明后天要回府看看的话委婉地转达了,又说,看来二少爷还真是当官的料。在衙门里混了不几年,便当上局长了,怎么说这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先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揉搓着手中的水烟枪,水烟枪发出了害病的呻吟。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先生,还是被这口信给呛着了:呵,我那二少爷真是大大地出息了,好生了得呀,都到了回家要先差人通报的份上了,就差鸣锣开道了……

不管先生怎么想,怎么说,老锁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了:二少爷毕竟是禁烟局局长的官身了,不能再不冷不热了。

哈哈,先生冷冷一笑:老二真是光宗耀祖了呀,坐上禁烟局局长的宝座还没出两个月,小小卫城的花烟馆、赌场越来越多,遍地开花了,他功莫大焉……

老锁心里叫一声:小六子呀,真该让你直接来对先生传这口信呀,要是你不能理会我的苦心,那我这难为可是白受了……

先生突然站起身踱到窗口,对着外面叹道:嗨,我有点想老爹老妈,想温泉庄的老宅了。嗨,也许我也该回老家泡泡温泉了。声音变得酸楚悲凉了。

老锁的鼻腔一阵发酸,先生心中涌动着多么浓重的酸楚呀。

先生又说:你去安排一下吧,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看老爹老妈,回家泡泡温泉。

老锁暗叹,这也许是先生最明智的选择了……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又问要不要人陪着。

先生摇摇头:这还用得着人陪么?又有谁能陪得了我呀,我只能自己陪自己了……

6、回家

5、

第二天一早,先生踽踽地向大宅外走去。

花儿在楼上她房间的窗口,目光蚕丝般拴缠在先生身上。先生每往外走一步,蚕丝就绷得越紧一些,当先生走出大宅,蚕丝似乎訇然绷断了——花儿闭上了眼,滢滢的泪水从眼皮下渗了出来……她明白先生为什么要离开大宅,要往哪里去……

先生坐着蓬车离开大宅出了卫城,奔温泉庄老家而去了。

来到了温泉庄祖宅的街前,先生便下车走到了老宅的门前。自从父母搬到庄园居住,这些年先生极少回温泉庄了,祖宅在他的眼中变得有点生疏了。院墙似乎也变得低矮了,久违的伤感不由得涌上心头,禁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院门半开着,听听院子里无声无息,便信步走进了院子。

老妈坐在院子里的一张圆背椅上打盹,院子的上方被葡萄的藤蔓笼罩着。立秋后的葡萄叶子已见萎琐斑剥,阳光诲涩委婉地从藤蔓、叶片的间隙泄露下来,让整个院落也变得斑剥扑朔光怪陆离,似乎弥漫着一种墓穴般阴森恐怖的气氛。老妈如一团破败的旧棉絮堆在那,有点朦胧,有点虚幻,显得格外苍老……先生的心头一阵发紧,发酸,跌跌撞撞向老妈扑过去……

老妈似乎料定儿子要在这一刻到来,她惺忪着眼,并不说什么,只是伸张开双臂,搂抱住了儿子。

先生变成了一个孩童,半蹲半跪地委依着老妈。老妈的手臂在颤抖,先生发酸的心中涌动起难抑的波澜,泪水禁不住扑簌簌滚了下来……

老妈禁不住唏嘘了:我的儿呀,我想你该回来了,我晓得你累,你的心累呀……

先生哽咽了,说不出话来,肩头耸动着,如一只小羊在在拱奶。

刚泡足了温泉的老爷子回来了,看到停在街头的蓬车,他人没进院子,底气很足的朗朗笑声已**满了院落:哈哈,是我的树龙回家了……

先生局促地站起身,迎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老爷子板住儿子的肩膀叫了一声:唔呀,树龙你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先生闹不清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更闹不清自己哪里变得令老爷子如此大惊小怪,只能苦苦一笑,叫了声爹。

老爷子并不松开板住儿子肩膀的手,继续嚷嚷:看看,看看,这才多少日子没见,你就给我瘦成这模样了,就给我老成这样了?看看,看看你怎么一脸的心事?一脑门子的官司?城里的水土不养人呀,城里的日月把你折腾成什么样了,你再这么变哪行?我还没老你倒老了不成?……

老爷子滔滔不绝,儿子好不容易在话缝里插上了话:爹,你这是去哪了?

我去泡温泉了呀。老爷子总算松开了板着儿子肩膀的手,然后夸张地伸胳膊踹腿,显示着敏捷和力量。看看,咱那温泉让我越活越年轻了吧?树龙呀,你这么活可不行,怎么越活越累越活越干巴了?不行你也回来泡泡温泉吧,保管能让你活回来……

八十多岁的老爹吃惊自己越活越干巴了,可见自己是真活干巴了。在卫城的大宅,在庄园,可没人对先生说这样的话,先生不得不为自己究竟干巴到哪步田地而惊骇了。同时,也为老爷子的状态而惊喜,此时他才猛醒到,老爷子竟然真的越活越年轻了,莫非泡温泉真能让人返老还童?

老妈说,儿子刚回来气还没喘匀,别嚷嚷个没完。亏得老妈将老爹拉进了屋,要不还不知他要嚷嚷到什么时候。

先生想在家陪父母住几天,将带回来的一大堆吃的喝的安顿好,便禁不住感慨起一些让他越活越累越活越干巴的话题:庄园的大片土地都变成了租界;卫城东门外一带已经天翻地覆了;自家卫城内外的店铺、商行的生意,不得不跟外国人、外国货搅在了一起;英国人把界内300多名村董给一锅烩了,而自己也不得不领取了人家的委任状,当起了租界的村董了,还把小儿子送进了英国教会开办的学校;老二当了禁烟局局长,而卫城内的花烟馆、赌场却越来越多了……

不想,老爹对这些不但不感兴趣,甚至硬硬地呛了一句:你是回来看爹妈还是回来抱怨诉苦的?

先生打一个嗝,似乎喉咙被什么卡住了,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推说有事不得不离开了。

老爷子说:我知道,你是为英国人把咱这变成了租界闹心,为国事家事闹心。可变成了租界又能怎么着?不让活人了么?家业再大又能怎么着?能吃饱肚子,有个安身的窝就能活人。你这村董是为谁当?不是为的温泉庄的父老乡亲么?我的小孙子进了新学堂不是能学新东西么?老二愿当局长只管让他当好了,他当不当那份禁烟局长,抽大烟、设赌场的,还不是想抽照样抽?想赌照样赌?他怎么当也由不得你……

老爹这辈子只知道干活吃饭,要是有酒活的更痛快,别的事的确不往心里去。可先生毕竟不能像老爹这样活,他也不想与老爹理论这些:我的老爹呀,这天下的国事家事总得有人操心呀。

老爹的眼珠瞪大了:天下事有苍天呀,英国人也好中国人也好,是人都在天底下活,老天爷可是白天黑夜不打瞌睡盯你一辈子。天有天道,为非作歹伤天害理的,人治不了的天治得了。听你爹一句话吧,该放下的要放下,该舍得的要舍得……

先生惊诧地看着老爹,怎么也想不到,识字不多、几乎从未见他读什么书的老爹,竟然说出这番几乎是振聋发聩的话。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老爹活得简单粗糙,哪成想,他竟然活在这样既浅显又深奥的道理之中,是八十多年的岁月让他琢磨出了天道呀,先生无言以对了。

先生要走了,老爹站在院门处冲儿子摆摆手,老妈依依不舍送儿子走出院门。在院门外,老妈扯一扯儿子的衣襟,悄悄地说:你爹这辈子是吃饱了不饥,睡够了不困,没心没肺的主,他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先生叹一声:嗨,要是能往我心里去就好了。

老妈也叹一声:也难说是好呀,老天是在上面看着,可老天不能替人理事解忧,不该放下的事你还是不能放下呀,那么多乡亲不都指望着你为他们分忧解难么?我知道,提起那些为抗英死伤的乡亲你会伤心,但我还是要说,你要时时记住那些伤亡了的人。活着的人记着他们,他们还活着,要是活着的人把他们忘了,那他们就是真死了,也是白死了……

先生的心哆嗦了一下,禁不住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天呐,我时时都记得那些跟着我抗英死去的人么?他们时时都活在我的心里么?……扪心自问吓了他一跳,浑身都抖索颤栗了……

老妈再叹一声:咱这地盘越是变成了人家的租界,你越是要扛得住、担得起。你爹跟我也算活过了寿,哪天走都是喜,可你要为乡亲们多理事、多担当呀……

先生的泪水如决堤之水夺眶而出,想不到,目不识丁的老妈的见解比老爹更入木三分,像钉子样揳进了儿子的心……

先生不能再在门前停留了,只能急急地走向正等候的蓬车,他怕忍不住会冲着父母、冲着祖宅号啕大哭。哭什么是说不清的,只是觉得心中涌动着太多难以遏制要哭出来的东西。

先生吩咐蓬车走动,而他并没有上车,而是缓缓地跟在蓬车后面走着。回头望望,海草苫顶的祖宅如同一个戴着草帽的老人蹲在那里,一种俗称爬山虎的藤蔓植物,密密麻麻爬满了院门的周围……祖宅多么像一座古墓趴在那呀,藤蔓掩映的院门则酷似披了挽纱的墓碑……这比喻把先生自己吓着了,但还是禁不住沿着这样的想象想下去。依着门框的老妈,苍苍白发与藤蔓的长须交织在了一起;背靠院墙的老爹,则与古老的墙壁浑为一体……不知哪天,老爹、老妈就会真正地化为那些藤蔓、化为祖宅的墙壁了……泪水再次模糊了先生的双眼,他的心里呜咽着:祖宅呀,祖宅,我是难以像老爹老妈那样,归隐于你的怀抱了……

先生离祖宅、离父母越来越远了,去泡温泉的事早忘得烟消云散了,而心中却装满了越来越厚重的沉重,让他步履蹒跚,甚至有些踉踉跄跄了,是车老板将他扶上了蓬车……

蓬车离温泉庄越来越远了,前面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往卫城,一条路通往庄园。

车老板吁住了驾车的老马,回头望一望先生,想得到往哪里去的示下。先生闭着眼,端坐在蓬车里,如同土地庙里那尊无声无息的泥塑土地爷。车老板不知先生想些什么,但多年为先生驾车他已懂得,这个样子的先生心里是沉重的,这时候最好别扰乱他,只能默默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先生终于睁开了眼睛,似乎从一个梦中醒来。他看看车老板,明白他是在等自己吩咐往哪条路上赶,可他自己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呀。他的目光只好向无垠的田野瞟去,自言自语地叹道:嗨,往哪里去呀……

车老板并不接话,他知道,先生并非是要他拿主意。

先生的目光仍然在田野缥缈游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可要找的东西却并不在视野里,目光无望地暗淡了。嗨——他叹一声。我的儿子要回家,却把我这当爹的逼回到我老爹的家来了……声音有了泣诉的意味。.我的爹妈至今仍能给儿子以教诲,我却越来越不能对我的儿子说什么了……嗨,我连卫城的家也不好回了,几几乎成了丧家犬了……

车老板心中不得不为先生感叹了:大丛府比小家小户竟有着更多更大的麻烦;八面威风的先生,倒成了最可怜的人……

总不能这么一直停下去,先生终于叹了一声:不是老马识途么?那就信马由缰吧。

车老板拂动着鞭子,冲驾车的老马吆喝了一声驾。老马拉着蓬车走动了——向着通往庄园的那条路驶去。

先生与车老板相视苦苦一笑,老马选择的道路正是先生无奈的选择。

7、变了的庄园

大少爷对先生的突然到来有点惶惶然不安,言语也比往常更加小心了,也多了些恭敬恭维。

自从二少爷进了衙门,接管家业的使命更毫无悬念当然地落到了大少爷头上,原先兄弟间的明争暗斗自然偃旗息鼓,原先的大问题便化解为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了。丛府上上下下都晓得,大少爷接管家业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了,便没人再关注由哪个少爷接管家业的事了。哪样事没有了悬念,当然也就失去了关注谈讨的必要和价值。

在没什么问题的问题上,大少爷渐渐发现了问题。抗英的大潮过后,特别是英国人圈定的地界不可逆转地变成了租界后,几年间先生似乎也从尘世跳出了,对什么事都无心过问了。但近一年来,情况发生了逆转,先生似乎一下子又跳入了尘世,事无巨细几乎都亲历亲为,好象将那几年蜇伏积蓄的精力、能量加倍地释放了。卫城里所有店铺的生意他都过问,船行、渔行那边,虽还是由那个老账房处理日常事物,而来往的大生意几乎都由先生定夺。爱德华商埠区那两家商行虽有掌柜的,但大进大出的生意先生都过问。就连庄园这边,先生也比以前更加上心了。总之,先生焕发出了比过去还抖擞的精神和精力。除了大少爷,丛府的主人们对先生的突然改变当然是惊喜的,而下人们则一个个小心翼翼地紧张起来,对自己的营生只能更上心了。老锁看先生太烦累,对先生说,要不船行渔行那边就再找个主事的,你可不能这么太操劳了。不,用不着,还是让我多干点吧。先生断然拒绝了:你知道现在我最怕什么么?最怕没事干。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我要还像以前那么闲着,怕是还会闲出毛病来。

老锁明白,先生如此操劳忙碌,本意也不在为府上积聚更多的钱财,他这是在跟自己心里的苦闷较劲,跟租界较劲,也只能由着先生这样了。

先生也不在任何人面前再提让大少爷接管家业的事了,似乎这事倒比几年前变得更加遥远了。大少爷对此当然越来越忧郁了,曾私下在老锁面前流露出越来越明显的不解和怨气,有一次竟然说:管家老叔,我怎么越来越看不出先生有放手的意思了?莫不是先生找到了什么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老锁以超出一个管家的口气,对大少爷进行了教训:我的大少爷呀,这样的话是你该说出口的么?这么想也是罪过呀。老锁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他是力保大少爷接管家业的第一功臣。大少爷呀,你要做的就是恭恭敬敬地等待,难道你连等待的耐心、孝心也守不住了么?再者说,先生能多主事一天,不是你们的福份么?他可是你的亲爹呀……

大少爷对老锁的教训点头称是,但还是难消心中的郁闷。

今天当先生来到庄园,大少爷表现出了待客的恭敬,待高客的恭敬,先让人摆上了好茶,又让人去准备丰盛的酒宴。他笑着对先生说:先生好生歇着,好好品茶吧。

先生品了一口茶笑笑:我是该好好品品茶了。但喝了两口,便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大少爷问:怎么?这茶不对先生的口味?

茶是好茶,可我是客么?我是来品茶的客么?

大少爷没有说话,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先生,那意思很明显:那你来干什么?

先生不说什么,也不等大少爷说什么,径直走出了房间。大少爷只好在后面跟随了。

先生在庄园里里外外转了大半天,对庄园里的事,对田地里的事都过问了一番,甚至还做了一些布置、吩咐。早先他可不是这样呀,特别是对耕种的事很少过问,用他的话说就是耕种的事我可不在行,难道他现在变得对耕种的事在行了么?大少爷只是皱皱眉头,当然不会拿这样的话直问先生。

一天的时间,先生就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了,而大少爷则在郁郁闷闷中熬过了一天。

晚饭后,先生一点累的意思也没有,甚至更精神了,进书房看书写字了。大少爷看看灯光映照的书房窗口,叹一声:老老实实待在书房才算是个好先生,看书写字才是你该做的呀。

到了第二天半夜时分,辗转反侧睡不着的大少爷又爬起来,坐在那发呆。大少奶奶惺忪着睡眼问:深更半夜不睡觉,爬起来发的哪门饧?

大少爷说:睡不着呀,我要出去看看。

放着安稳觉你不睡,瞎折腾什么?

就是为了以后能睡更多的安稳觉,我现在才不能高枕无忧睡安稳觉,才要出去看看呀。

大少奶奶也欠起了上身:出去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嗨——大少爷叹一声:要是你也能晓得透我出去看什么,那我就用不着出去看看了。说着,他下了炕,径直走出了屋子。

书房的窗口还透着灼灼的灯光,似乎被那灯光灼烫着了,大少爷的心忽地一跳:嗨,这明亮的窗口多么像炯炯的大眼在盯着整个庄园、盯着我呀,我怎么能高枕无忧睡安稳觉呀……他踽踽转了几圈,实在不知该做点什么——一道露闪“哧”地在天边闪过一道蓝光,他的心也随之一闪——像一只打鸣的公鸡,突然挺起了脖子,冲着沉闷的夜空大声吆喝:值夜的都给我警醒着点,别给我趴着猫窝打盹,给我小心提防着贼……

几个值夜的真就趴在角落里猫窝打盹,吆喝声惊雷般让他们一个个激灵地挺起,从各自猫着的角落里惶惶蹿了出来,以为出了什么事。

书房窗口的灯光并没受惊扰,依然灼灼地亮着。

大少爷冲着书房的窗口,更大声地又吆喝了一遍。

书房窗口灼灼的灯光终于像受惊的兔子样,刷地跑掉了。大少爷倒像个得手的贼,出溜一下不见了。

几个值夜的惶惶切切地奔来,却不见了大少爷。

先生在庄园待了三天。

虽然先生显示出了对庄园事无巨细的主宰,大少爷及一干下人对他也有了更多的惟命是从和点头哈腰,但他还是隐隐地感觉到庄园变了,好像越来越不像是他的庄园了。

到了第四天,大少爷拍打着沾满泥土的手,当着几个下人对先生说:看看,庄园的活太忙,我是越来越不能好好陪你了。

先生苦苦一笑:嗨,我也越来越觉得我是外来的客了。此话一出口,便有点后悔,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酸楚——这不是不打自招了么?!这不是有点拱手让出庄园管理权的意思了么?酸楚的滋味在心中泛滥起漩涡,眼泪差点呛出眼眶。他赶紧转过身走了出去,才没让人更多地看出什么。

中午吃饭时,先生主动喝了几杯酒,大少爷也陪着喝了几杯。先生不喝了,大少爷自己又连干了两杯。借着酒劲,大少爷突然发出了感慨:我是越来越羡慕我的二弟了……

先生直直地看着大少爷。

大少爷接着说:先生不是一直不看好我二弟么?可离开了府上,在衙门里把局长也当上了。嗨,我这当哥的真是白当哥了。

先生惧悚地一怔:这不是明显地在抱怨他还没能熬到接管家业的那一天么?这不是在抱怨我还不把家业交到他的手上么?……其实儿子的翅膀早已硬了,起码儿子自己感觉是硬了,只是大多当爹的总觉得永远可以将儿子罩在自己的翅膀下罢了。先生攥住水烟枪,也许此时他能攥得住的惟有手中的水烟枪了。但先生毕竟是先生,他不会在儿子面前露怯:怎么,莫非你也要离开府上谋高就么?

轮到大少爷苦苦一笑了:呔,我是没二弟那运气、福气呀。

看来你是有点等不及了。

大少爷再苦苦一笑,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让人听见可不好,还以为是我怎么着了……

先生还能说什么呢?再说下去怕是凶多吉少了。他只能用力揉搓着水烟枪,让它替自己发出痛苦、愤懑的呻吟。

大少爷感觉到先生难以招架了,但他并不就此撒手,而是乘胜追击:听说当了局长的二弟这几天要回卫城府上看看?先生呀,我二弟在官运上发达了,先生该在府上等着他回来光祖耀宗才是呀……

先生的胸脯鼓涨着,却如同被堵住了风眼的风箱,出不了气。手指颤栗着,再也不能在水烟枪上揉搓出代言的声音了,连继续坐在那里也撑不住了,只好离开了餐厅。

先生离开庄园时,大少爷让差不多所有的下人都站在庄园的大门处送行,那阵势如同送一个卸任的落魂的老王。

先生能说什么呢?可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一声不吭灰溜溜地走呀,他只能强撑着对众人说:用不着的,用不着这样的,你们该干哪样干哪样去吧。

尽管先生说了几遍,但下人们还是不动,只拿眼看着大少爷。大少爷冲下人们摆了摆手,他们才该干哪样干哪样去了。

吱吱扭扭的蓬车拉着心中吱吱扭扭的先生,回到了卫城。

禁烟局局长二少爷,在先生离开卫城大宅的第二天果然回来了。先生的预料一点没错,二少爷的确是铆足了示威的劲头抖着威风回来的。他走进大院,跺着脚说出的第一句话,便让府上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了:呔,早先还觉得咱这丛府多么了不得,现在看起来,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深宅大院吧。没人在他面前提先生去哪了,他也只字不提先生,竟然像是父子间约定好了要相互回避。他给所有人都分发了份厚礼,包括小六子。得到礼物的人,特别是大娘和花儿目光直直地看着二少爷,那意思很明显:先生的那一份呢?哈哈——二少爷笑着说:我就知道先生这几天不会待在府上,所以他的那份我就没带。

先生踏进大宅后,府上的人商量好了一样,对二少爷回来的事噤若寒蝉。如同一场突降的大雪,在众人的迅速打扫下,已了无痕迹了。每个人都暗自庆幸,多亏先生不在府上。

坐在书房的藤椅上,先生呷一口茶,冲正要悄悄离开的花儿问:我那二大少爷回来了吧?铆着示威的劲头,抖着八面威风回来的吧?

花儿能说什么呢?只能回过头苦苦一笑:你,你也别想多了。

先生也苦苦一笑:你们越是讳莫如深,越是没人在我面前提,我的眼越是能看到,我那二大少爷是摆着怎样的面孔、抖着怎样的威风回来的。不是我想多了,他做的怕是比我想的要多的多吧。

花儿轻轻叹一声,说:怎么说二少爷毕竟在官府有了出息,你该高兴才是。

先生悲戚地哈哈笑了:呵,我那没进官府的大少爷也出息了,出息得我都不敢认了,也不大认我了。我那当上了局长的二少爷能不大大地出息么?怕是出息到我连想也不敢想的地步了吧……

花儿一怔,看来这几天先生在庄园过得并不舒心,不敢再引先生往下说了,只好将话题岔到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