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着从梦魇之中清醒的那一瞬,周行止只觉得自己方才像是遭了一场劫,又好似真真切切地溺在了水里。
他想自救,却骤然发觉软绵宛若藤蔓,狠狠地缠紧了。于是只能够不甘心地坠入。
乍然醒来,大汗淋漓。胸腔处仿若积着一团沉闷的压重感,快要喘不过气来。
“主子!”
高灵均很快就推开门急急跑进来。这几日周行止总是大梦难醒,身子骨也是陡然显得糟糕起来。
他放心不下,也害怕会有人抓着这个机会来害周行止。
所以这几日一直绷紧神经,不肯放松一丝,直守着周行止。
“高灵均……”
周行止勉强坐起来,单薄的中衣早已经被冷汗浸湿,贴着身子,他感到冷。开口说话时声线颤抖,却又低哑得不成模样。
“属下在。主子,主子可有什么吩咐?”高灵均单是瞧着他那惨白面色就心惊胆战,忙询问着。几乎是不自觉的,说话时竟也颤抖了尾音。
“你莫怕。本王无碍,只是遭了梦魇。”周行止纵然虚弱,却也不至于弱到听不出高灵均话里浓浓的担忧与后怕。他强撑着笑了笑,眸子是一闪而过的脆弱。
这样的时候,他格外想念姜晏温暖的怀抱。似乎,只要有她怀抱着,便是其他所有再难以侵扰。
想到姜晏,不知是怎的,忽然就心静了许多。
他稍稍偏头,道:“王妃在何处?”
他想见她。
非常想。
可是他居然看着高灵均身形一怔,然后匪夷所思地注视着,怪异道:“主子?您并没有娶亲啊!”
并没有娶亲?
周行止目光蓦地涣散。像个无措的孩童一般深深地望着高灵均,眸子里划过无数情绪,最终被浓烈的疑惑覆盖。
高灵均见他这样子一时更慌了。主子,主子怕不是做个梦梦傻了吧。
“主子,主子。属下绝无半分欺瞒,您是真的没有娶亲呀!我若是欺瞒您,一定千刀万剐!”
“……”
没有娶亲。
不就意味着……他,没有得到过姜晏。
从未。
那些光怪陆离,那些甜言蜜语,那些美好时日,到头来,竟只是大梦一场。
眼下,梦醒了。
高灵均发现周行止比往常更加沉默了。
自那次梦魇惊醒,他告诉周行止王府之中并未有王妃之后,周行止在屋中不知昏天暗地地关了两日。再跨出房门的时候,神色如常,然而那双桃花眼却比素日里更为冰凉,宛若一汪死潭。
高灵均拧着眉,一边擦拭着长桌一边偷着眼细细地观察着不远处俯身作画的周行止。
静静地观望了半晌,他忽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头不知漫着个什么滋味儿,只觉得自家主子太过于落寞寂寥。
其实周行止作画,究竟画的是什么,根本就不需要花心思猜测就能够知道。
这是南靖王府众所周知的一个秘密。
他们都心知肚明,却又默契地缄默。
书房中整齐摆放着的所有画卷,画上的人从来都只有同一位。
若非要仔细深究,无非就是画上的人年岁不一样。
距离周行止上一次作画,已经隔了三年之久。
而三年前作画的那一日,恰是相府嫡女姜晏出嫁的第二日。
高灵均见过那幅画,因为那夜是他陪着周行止。
他看着一向不表情绪的主子握着狼毫沉默地抿紧唇,认真地勾勒着一笔一画,似乎想要用尽所有将那画上之人凤冠霞帔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然后,他又看见一滴晶莹的泪划过,像是流星,炸破了夜。
自那之后,主子再也没有提起过画笔。
因为那画上的人已是他的嫂嫂。
他,玷污不得。不论是身还是心。
“高灵均。”
“诶。”他正深想着,猛的听见周行止远远的呼喊声,几乎是立马回过神,丢下帕子跑了过去,问着:“主子有什么吩咐吗?”
周行止已经顿笔,他的脊背挺直,依稀可见眉眼之间皆是弥漫着似有若无的忧愁。只是不知那忧愁从何而来。
他问:“你知道镇北大将军有一位女儿么?”
高灵均:?
镇北大将军……的女儿?
高灵均飞速旋转大脑细细地想了想,然后极其认真地摇摇头,道:“属下不记得上京有这么一号人物。将军府的女儿家,属下只听闻过姜大小姐和姜三小姐。”
“是么?”
周行止面无表情。他淡淡的移开视线,然后将方才画的那幅画往一旁推了推,道:“拿去烧了吧。”
“……主子。”
高灵均哑然地看着他,不能够理解为什么将将做好的一幅画不过片刻就要归于焚烧的命运。
“拿去烧了。”
无用的,留着做什么呢?
周行止轻飘飘撂下这句话,转身偏偏离开,只留给高灵均一个孤单的背影。
“……”
高灵均咽了咽口水,视线下移,堪堪落到了那幅画上。
画上,是一位女子。
明眸皓齿,脸庞白皙,灵动非常。
他微微一惊。
原以为主子画的是相府嫡女姜晏,怎料竟是另一位毫不相熟的女子。
不知是因着周行止画技的精湛还是其他,高灵均望着望着,仿佛从那画上女子带笑的眸子里读出了一丝娇俏。
春末初夏时候,大魏皇宫张灯结彩,来往出入的宫女太监侍卫繁多,大多都是急匆匆的步子,面色尽显着慌乱。
再过几日,就是大魏皇后的生辰。皇帝为博皇后娘娘欢心,下召举国欢庆,是以宫里宫外其实都很忙碌。
周行止一脚跨进皇后的寝宫时就猝不及防被一个小团子扑上来紧紧环抱住左腿,小团子蹭着他的腿,很是亲昵:“九舅舅,颀儿好想您。”
这小团子正是当今皇帝与皇后的长子周颀,也是他的侄儿。
那薄凉的眼里终于**漾出了些笑意,他稍稍弯腰,温柔地抚摸着周颀毛茸茸的脑袋:“九舅舅这不就是来看你了吗。”
“哼!九舅舅每回来母后宫里的时候,见着我都会说这句话!”周颀鼓鼓嘴,很是不赞同地拽拉着周行止的衣角,“九舅舅每次都说谎,是个骗子。”
孩子家的心性都简单,情绪也很容易窥探。
周行止哂笑,正欲说话,就骤然听见了一道脆生生的呵斥:“颀儿,怎么与舅舅说话呢?”
他应声抬头,毫无意外地看见一袭紫衣袅袅的姜晏缓缓而来。
“皇后娘娘。”
姜晏礼貌地点头,“王爷还请莫要将颀儿方才说的话放在心上。是本宫管教无方。”
她有礼有寸。
纵使眼前的男人是周颀的舅舅,也仍旧是带着疏离。
周颀害怕姜晏,被这么一训斥乖乖地松开手,走到了姜晏背后,眼泪汪汪地小心地看着周行止,满眼都写着“舅舅,帮帮我。”
周行止心领神会,于是立马开口道:“无事。娘娘不必责怪颀儿。”
姜晏笑了笑,稍稍低头扫了眼周颀。周颀自来就欢喜周行止,也不知是何缘由,不过欢喜也是好的,譬如周颀就从周行止那处学到了作画。
她缓缓收回视线:“不知道王爷此番入宫,是为了什么事?”
“是为着娘娘的生辰。”周行止如实答着。
“但本宫的生辰,还在几日后。”
“臣知道。但是臣明日就要动身前去边疆,娘娘几日后的生辰宴恐是无法参加了。”
他答得不咸不淡。
然而一番话却是实实在在地使得姜晏和周颀二人震惊。
周颀尤为诧异,他大叫起来:“九舅舅为何要去边疆啊!那个地方,风沙多,匈奴也多!您去那处危险得很!”
姜晏蹩眉,眼神里的询问意思强烈。
周行止耸耸肩,混不在意道:“上京呆腻了,便想着去边疆看一看。此事臣已经与陛下说过了,陛下应了。”
“九舅舅!”
周颀叫得更大声了。
边疆。
他虽然年纪尚小,却也知道边疆山高水远,一旦前去,必然是会同镇北大将军那般三年五载地不归上京。
不想……九舅舅离开上京。
他不想。
“颀儿,退下。”姜晏觉察到周颀的不郁,几乎立刻柔着声音命令着。
周颀吸吸鼻子,留恋地看了眼周行止,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目光之后咬咬牙转身跑进了内室。
“为什么?”
待到周颀跑远了,姜晏才说话。她注视着周行止,认真询问,眉毛皱得像是一座小山丘。
“臣方才已经答过了。不想再作答。”周行止语气平平,他一面说着一面自怀中摸出一支簪子。
他递过去。
簪子素净,是一支银簪。簪头是一朵盛开的栀子花。
姜晏抿唇看他。
“这是臣送给娘娘的生辰礼。还请娘娘莫要嫌弃这份薄礼。”
“……谢谢。”
她不是个会在意礼物贵重的人。
簪子被她收在手中,她抬眸细细地望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里窥探出一丝旁的情绪。
可惜,没有。
他自始至终都是波澜不惊的。
于是她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既然王爷心意已决,本宫也不好再规劝。那就,祝愿王爷此去一帆风顺,平安顺遂。”
周行止笑了。
“臣,领命。”
出发去边疆的那个熹微,上京还是安静,唯有几声打更老儿的喊声随着风远远的,隐隐约约的飘过来。
南靖王府已是一座空府。
所有的丫鬟小厮都已经拿了卖身契被打发回家。
高灵均唏嘘不已,不舍地望着那刻着龙飞凤舞大字的匾额。半晌,逼着自己扭头,手中缰绳一紧。
“驾——”
马车遥遥,渐渐的离开。
而南靖王府无人知晓的角落,一盆火烧得旺盛。
盆里烧着的,似乎是画轴。
火意缭绕,很快的就漫过画卷上少女明媚的面颊。
“主子。”
高灵均驾着马车,身子微微靠后,问着车内不知在做什么的人。
“嗯?”
周行止的声音翁翁的,听不出情绪起伏。
“离开上京去边疆,您会后悔吗?”
“不会。”
是一道斩钉截铁的回答。
然后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周行止垂眸,眸中情绪万千,却怎么也藏不住那抹落寞。
他不会后悔。
因为人一旦做出选择就丧失了后悔的权利。
上京城,乃至大魏皇室,于他而言从来都不是归港。
他要的,或者是喜欢的,自始至终都不属于他。
与其留在上京眼睁睁地目睹她与旁人的恩爱,倒不若走的远一些,也好阻断那份不应该存在的感情。
那日他离开时,问了一句话。
他问:“如果给娘娘一个选择的机会,娘娘还是会选择陛下么?”
他听到的是什么呢?
噢,他听见姜晏肯定的回答。
她说:“会。而且我只选他。”
于是那一刻,关于儿时的那一场乌龙,他也不欲再解释了。
只因为她的眼里,余下的地方尽数装着周倾棠。
但他也知道,即便将儿时的乌龙解释清楚,即便告诉她其实南靖王爷才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也不会动摇。
毕竟,周倾棠才是她的少女心事,而他,从来都只是过客。
他,没有被人选择的权利。
他,一直都在被抛弃。
-
周行止是被姜晏摇醒的。
她穿着寝衣,头发柔顺地散在肩头,然而脸上却是不加掩饰的慌乱无措。见着他醒了,她才松了口气,旋即稍作哽咽道:“你这是被梦魇着了,喊你半晌都不见醒。”
“……”
他眨眨眼,桃花眼里闪过疑惑。
是梦还是现实?
良久,他才找回思绪。
姜晏眼里含着泪,要哭不哭的,想来方才是真的急了。
“……姜晏?”
他试探性地问,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嗯。”
姜晏声音翁翁的,她垂着眼,委屈巴巴地钻进他的怀里。
他的身子实在是冰,她又贴了贴,试图温暖他。
他觉察到她的意思,稍稍抬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而后低头,嗅着她的发香。
“姜晏。”
他又喊她。
“嗯。”
她应。
“姜晏,你选我,好不好?”
没头没脑的。
姜晏奇怪的掀着眼皮看他,嘟囔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被魇着了。”
言外之意就是被吓着了。
她看他一副不欲多言的虚弱样子,忍不住泛起一阵心疼。
于是伸手安抚性地摩挲着他的脊背,头埋进他的怀里,温柔道:“我这不是已经选你了吗?我只选你,好吗,阿止。”
我只选你,阿止。
好吗?
“……好。”
他闭紧眼,狠狠地,把她抱住。
“只选我。”
从此,天上地下,唯她一人。
是归港。
也是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