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眼快到新年。

今年江家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孙子,所以要置办得热闹些。

宅子里忙活着贴春联、挂灯笼,上下喜气洋洋一片,连往年不大爱凑热闹的宋老太太也出了房门指挥着哪扇窗户上该贴上窗花。

寒风吹来,宋老太太的身子还是吃不消,被江非夷和柴小添左右搀扶着进了房间。

屋里支着火盆,炭火烧得红旺旺的,老太太瞧着心里喜欢,拉着两个孩子说了好一会儿话。

到了暮色渐浓的时候,宋老太太终于乏了,不舍地瞧着两个孙子出了门,在牙婆子的催促声中才闭眼睡着。

这一天是大年三十,宅子里热闹是热闹,却不像是有准备开年夜饭的意思。

柴小添跟着江非夷回了西院,换好衣裳的江非夷见他还坐在院子里,便问他:“你就穿这件衣裳去?”

柴小添不明白:“去哪里?”

江非夷回屋将桌上的东西提了出来,红色的两个盒子里面装着的都是礼品。

“武泗坡。”

“江家向来不过大年三十,这一天大伯和爹都会在周记楼开宴席,请公司的职员和亲人们吃年夜饭。”

柴小添后知后觉,恼道:“那你怎么不早些同我说?”

江非夷一脸迟疑,问他:“我没说吗?”

柴小添咬着牙道:“没有!”

害得他连礼物都没有准备。

江非夷分给他一个礼盒:“早给你准备好了。”

柴小添欣喜地接过来,钩着江非夷的肩膀:“好啊,原来你偷偷藏了一手。”

“怎么,”江非夷故意逗他,“不满意?”

“满意满意,兄长如此细心妥帖,小弟怎敢不满意。”

两人一路说笑着走出江宅。

陈伯双手缩在衣袖里跺着脚取暖,见两位少爷出来,笑脸迎着。

江非夷从衣兜里取出一块钱给他:“买瓶热酒再配些小菜,明天再高高兴兴吃个团圆饭。”

陈伯高兴地说道:“好啊少爷,谢谢少爷。”

路上这时候没有车,连拉黄包车的都回了家吃团圆饭。

等到武泗坡的时候,正好放鞭炮。

这玩意儿对武泗坡来时其实是件奢侈品,唐好甜几个还小的时候坡上不兴放这个,又贵又不好收拾,钱花了出去,只能听个响儿。

后来柴尽冬在烟火局做工的时候瞧见人家是怎么做的,回了家自己琢磨。大多材料都是些常见好寻的,有那么几样不大好搞来的他想来想去半天没能找着个替代的。唐好甜趴在窗户边叫他只管报上名来,她准给他找来。没想到只半天的工夫她就全都给他搜罗来。

其实也失败过几次,但好在最后总算成功了。

一串鞭炮响完,各家也准备开始吃年夜饭。

菜色比平常好不了太多,可这么个日子,吃什么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吃,吃得开心不开心。

麻三本来就是照着往年四个人的饭量准备的饭菜,今年生意不错,又多加了条鱼。想着三个人围着张桌子还有个空缺儿,他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儿了。

“哎,也不晓得小添这时候吃饭了没?”

“没呢,这不回来了嘛。”

麻三只是感慨一下,没想到还真听见了回答。

他惊喜地回头,柴小添不就站在他身后嘛。

唐好甜和柴尽冬点完鞭炮从黄葛树下回来,瞧见糖水铺里多了两个影子。

那边的人也像是感应到他们,朝着他们喊着:“新年好啊!”

2.

花田儿的消息是在正月初六那天传回来的。

那时候江非夷正坐在账房里清算着公司的全部银钱,年前的时候天津那边传来消息,港口的通行证已经批了下来,以后鸿丰公司的所有米粮都可以进行进出**易。

这对鸿丰来说是件天大的喜事,江非夷已经忙得晕头转向,所以在听见来回禀消息的那人说是在周筠的坟前发现花田儿的踪迹时,他才猛地想起:“这样啊,我都忘了,今日是她的生忌。”

手下的人粗鲁,是五花大绑把花田儿给绑来的。

花田儿灰蒙蒙的脸瞧着比前些日子遇见的时候还瘦了些,江非夷沉着脸给她松开绳索。即便他现在满腹疑虑,可还是亲热地叫她:“花妈妈,受累了。”

花田儿一直低着头不看他,手腕被勒出了血,鲜血糊了满手。

江非夷给她包扎好伤口,又唤了个丫鬟来帮她梳洗了一番。

花田儿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儿,她拉着江非夷的手:“江伢子,我心中有愧啊。”

江非夷待她还如待贵客一般客气,她心里早猜着了这次自己被抓回江家来不简单,她有考虑过要不要把当年的实情给讲出来,可现在见他如此仁厚,她又犹豫了。

江非夷早派了人去武泗坡传消息,所以唐好甜在赶来江家的路上时,便给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暗示。

她心里明白,今日她来求的答案,是为了弄清唐志君这些年所受的委屈,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叫唐志君弄瞎了双眼,伤心得再也不肯回江家。

西院里没有一丝动静,她跨腿走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是小厮报错了消息。

她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好像没有人。

求知的欲望挠得她心里痒痒的,她有些焦躁不安,在院子里走走停停,最后索性坐在了葡萄藤下,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陈伯急吼吼地跑来西院,气还没喘匀,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陈伯,出了什么事?江非夷呢?”

陈伯也答不上她的话,只说所有人都在宋老太太的房里,是江非夷让他带她过去的。

唐好甜知道从陈伯这里问不出什么话来,只得跟着他走出西院。

宋老太太的房间在东院。

这里比起西院要热闹些,走两步就能碰见两三个下人。那些人见着陈伯恭敬地弯腰,可陈伯走得急,好像没瞧着那些人。

穿过圆拱门,就是宋兰九的屋子。

屋外的台阶上摆放着几盆蜡梅花,寒冬的时候开得正好,香气扑鼻而来。

陈伯站在门外,请唐好甜进屋。

屋里宋兰九坐在主位上,她的精神瞧着不大好,牙婆子站在她的身侧,手里拿着支艾草熏着。

往下坐着的便是江选和江淞两兄弟,一人端着茶杯慢慢饮着,一人手里盘着两颗瓷核桃,碰撞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响声。

江非夷和柴小添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两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柴小添见她来,扯着她道:“甜儿哥,你怎么来了?”

唐好甜轻轻拍掉他的手,朝他摇摇头,然后站在江非夷的身侧。

江非夷微微低头,凑在她的耳边说:“事出紧急,我没来得及等到你便先过来了。”

唐好甜觉得这并不碍事,只是觉得眼前这情景,是不是太严肃了些?

她问江非夷:“是不是问出了什么?”

主位上的宋兰九咳嗽了一声,江非夷不便同她再多说,只叫她细细听着。

3.

花田儿就跪在地上,已经哭过了一场,脸色惨白,再加上她身形本就消瘦,这会儿瞧着实在可怜了些。

座上的宋兰九动了动身子,示意牙婆子站远一些,也许是因为艾草的味道熏得浓烈了些,叫她的嗓子也哑了许多:“说说吧,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花田儿被她问得浑身发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

她只重复着那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脑子里是昏沉的,许多事搅在一起,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宋兰九也不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在等着跪着的那人整理好思绪再慢慢道来。

她活到这般年纪,经历了不少,晓得有些事是急不来的。老天爷心眼坏,若是想藏着时间捉弄你,即便你有通天的本事也斗不过的。

她揉了揉太阳穴,明明是坐着,手里还是抓着拐杖。

等了许久,见花田儿还是不说,宋兰九便提醒着她:“那年带着志君离开邑北的车可是你安排的。”

这些年明里暗里,江家派出了不少人追查唐志君的消息,得到的消息少之又少,后来索性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样没个底儿地追查,早叫江选放弃了,可是没想到,原来宋兰九一直还在追查着。

自从丈夫死后,是她一手撑起了家业。后来江选、江淞接手公司,她手里没活儿落了个清闲,整日便是待在房子里逗逗孙子。

可她这样一个刚强的女人,哪里就什么都放下了?公司的衰败壮大她看在眼里,宅子里的风吹草动她听得一声不落。

她不是傻子,这些年她待周筠越发冷落,不外乎是因为她心中早就猜测着唐志君的失踪同周筠之间是有关系的。

花田儿实在害怕,尽管她早预料到了这一天会来,可她还想搏一把,紧抿着双唇不说话。

宋兰九倒是没想到她的性子这般烈,双眼的余光瞧着江淞,他埋着头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没听见她威胁的话:“今日是筠丫头的生忌,你若实在不肯说,那我便去问问她。”她顿了顿,目光凶狠,“掘坟这种事,在我年轻的那阵儿还是常有的事。”

花田儿吓傻了,高举着双手朝她磕头:“老太太,这是不可以的啊,这是不可以的啊!”

拐杖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你就快说!”

在场的不只是花田儿一个人吓蒙了,柴小添躲在唐好甜身后,只露双眼睛瞧着宋兰九。

唐好甜无心管他,侧头去看江非夷。

除了怕得失了魂的花田儿,其他人都晓得宋兰九只是拿掘坟这种荒唐事儿来吓唬她。

可这样的话只是听着也叫人心惊,更不要说亡人的孩子也在这里,他心中该有多气愤。

唐好甜去牵江非夷的手,才发现他的掌心里生出了不少冷汗,她双手牵住他,轻轻搓着,想让他暖和一些。

江非夷知道唐好甜在担心自己,任她给自己取暖,看着她的时候,轻轻笑了笑,叫她不要担心。

门外,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那个是江淞身边的小厮,身后跟着的那个却是柴尽冬。

三个小辈见柴尽冬来,有些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着。

小厮在江淞身边回禀了两句,一直沉默着的江淞上下打量着柴尽冬。他是见过这个孩子几面的,晓得这孩子是江非夷的朋友,又跟在江非夷身边做事。

他站起来,走到柴尽冬的面前,从衣兜里掏出件东西:“这个吊坠,你是怎么得来的?”

4.

唐好甜的注意力从花田儿身上转到柴尽冬身上,在瞧见江淞手心里抓着的那条吊坠时,眼泪就掉了下来。

血液在身体里汹涌流窜,她冲到江淞面前抢走吊坠,仔细地认了认,是秤砣的样式,秤底的划痕还在,确实是那年她在来邑北的路上丢失的坠子。

她红着眼问柴尽冬:“它一直在你那里?”

柴尽冬不敢看唐好甜,只是点头。

唐好甜彻底绷不住了,她哭喊着摇晃着柴尽冬的身子:“是你偷走了对不对?是那个时候你偷走的对不对?”

那年奉州瘟疫不散,大雪飘扬,她同柴尽冬做伴走到邑北,后来他便不见了。等她在麻三的糖水铺里醒来时,才发觉坠子不见了。

江非夷想去抱唐好甜,可是他却动弹不了,他明明能感觉到双腿的重量,可他就是没有办法挪动脚步。

那时候,他听见花田儿冷冷的声音,她说:“孩子,你不要哭,小姐知道了,会心疼的。”

那年花田儿只有十七岁,她什么也不懂,只能看着周筠在**疼得左右翻滚着,两个婆子压着周筠,鲜血染红了整张床铺。产婆蹲在床边,她经验老到,对这番凄惨叫声早就见怪不怪了,只催着周筠再多用些力气。

凄惨叫声一直到后半夜才停了下来,花田儿将血糊糊的婴儿抱到周筠面前,高兴地道:“筠姐,是个女娃娃,十分可爱。”

周筠艰难地坐起身子,叫两个婆子关上门,谁也不准进来,又同产婆说:“把这个孩子带走。”

花田儿晓得周筠在想什么,只是她不忍心,劝着周筠:“筠姐,她是你的亲骨肉啊!”

周筠看也不看那个孩子:“可她偏偏是个女娃,承不了这个家业。”

第二日,江淞从姚安赶回来时,见周筠疲累着身子还抱着孩子,她说:“淞儿哥,是个男娃。”

回来的路上,江淞便听说了周筠在夜里受了许多苦难才生下这个孩子。他只瞧了那个孩子一眼,便哄着周筠先睡下。等她睡安稳了,他才抱着那个孩子细细瞧着。

脸还是皱皱巴巴的,看不出什么模样来,他吻了吻那个孩子,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这个小坏蛋,可叫你娘亲受了不少苦呀。”

周筠以为偷换孩子的事情被她藏得顶好,可是她没想到,这间宅子里,一直有双眼睛在盯着她。

是在大嫂的孩子满周岁的那天,周筠在院子里坐着,说话间听见大嫂开玩笑的一句:“非夷这孩子,真是跟你们夫妻两人谁也不像。”

周筠同花田儿提起这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计划:“她这人向来不说胡话,我知道她是在故意试探我,偏偏她身边的那几个人蠢得很,露出了尾巴。”

周筠从小被抱回周家,眼前瞧见的便是些为了家产你争我夺的戏码手段。她爱江淞,所以她也明白,以江淞一个妾室所出的身份,根本继承不了江家的产业。

她能为了他遗弃自己的亲女,也能为了抱回来的那个男娃未来的路走得顺当些对唐志君生下的孩子痛下杀手。

只是周筠不知道,唐志君早对她有了戒心。唐志君找到了周筠的亲生孩子的下落,那日她留信离开江家,其实是为了去接回那个孩子。

但周筠并不知道,只觉得她这次离开邑北是老天都在帮自己。

她叫花田儿找来了那辆动了手脚的汽车,车子在开出邑北不久后就掉落下了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