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选回来前,宋兰九和江淞来看过柴小添几次。

尽管柴小添对这两人很陌生,可大概血缘关系就是这般神奇,他能在两人的眼里看见说不出来的温暖和疼爱。

宋老太太年纪大了,说话很慢,她怕柴小添嫌自己烦,长话短说。话题左右逃不开这些年其实江家一直都在找他和他的母亲,只是不管他们派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也不曾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奶奶。”柴小添喊她。

宋老太太激动得红了双眼:“哎,好孩子好孩子。”

“我母亲,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兰九转身擦擦泪,想是回忆起那年的突变还是难以承受,猛烈地咳嗽了两声。

牙婆子顺着她的背,凑在她的耳边说:“还是别说了吧。”

宋兰九摆摆手,又抓着柴小添的手:“这孩子应该知道的。”

那是柴小添刚过一周岁一个月后的事,那时候正值深秋,江选和江淞去了西北谈生意,宋兰九在牙婆子的陪同下去城外普兰寺礼佛。那时候宋兰九常被噩梦惊扰,于是在普兰寺吃斋静心了一个月,和江选、江淞在同一天回了邑北。只是那天大儿媳唐志君却不在,房中留了封信,说是心中有疑惑需要求证,便抱着刚刚学会说话的柴小添离开了邑北。

“下人说她走得急,身边不许人跟着。她态度实在强硬,便也没人敢跟着。她走的那天还落着大雨,穿得单薄,还抱着年幼的你,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可是……可是……”

宋兰九说到这里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后面半句就没再说出来。

柴小添也猜到了:“可是后来,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宋兰九点点头,又伤心地掉下眼泪。

门外,唐好甜提着饭菜来看柴小添,不巧也将老太太的话听了进去。

她靠在门上,思绪很乱。

原来从始至终,都没有她。

唐志君同江选只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江家找寻了十六年才找回来的柴小添。

那她呢?她又是谁?

她跟唐志君相依为命十年,最后唐志君又因为她而离开这个世界。那个她叫了十年娘亲,拿生命护着她的女人,好像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远远地,她看见有个影子风尘仆仆地向她而来,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也能看见将他身体包裹住的风沙。

下巴那里冒出了青色胡楂,江非夷双眼凹陷,像是连着好几个夜里都没有睡下了。

他站在她的面前,将她拢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回来了。”

屋里宋兰九听见江非夷的声音,问:“是夷儿回来了?”

江非夷依然抱着唐好甜,应着里面人的问话:“是。”

有拐杖拄地的声音,想是宋兰九起身了。

唐好甜推开他,叫他先进屋。

江非夷听她的话,牵着她的手进屋。她挣开,神色自如地先他一步,同**的柴小添说:“晓得你嘴馋,特意给你带了碗糖水,不过得先吃过饭再喝。不然叫爹知道了你又不吃饭,他准得说我。”

她假装不知道宋兰九也在,抬眼见着宋兰九的时候又说:“原来宋奶奶在啊,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乖乖吃饭,晚一点我再来看你。”

柴小添见唐好甜要走,喊住她:“甜儿哥,你真走啊?”

宋兰九晓得柴小添跟这妮子要好,笑着说:“丫头,你别走了,多陪陪小添吧。他整日躺在**也缺个说话的伴儿,你陪着他解解闷指不定身子好得快一些。”

唐好甜没有推辞,应了下来,然后取出饭菜,一个菜色夹了一些,坐在床边给柴小添喂饭。

见柴小添脸上喜欢着,宋兰九也满意地点点头,看向江非夷的时候又心疼着:“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样子实在有些狼狈邋遢。

江非夷没跟唐好甜说实话,只说这几日公司的事情多,他只是没休息好。

宋兰九怜惜道:“再忙也要顾及着身子,别好了一个又累坏了一个。我叫牙婆子给你熬些参汤,你乖乖喝了,不准倒掉。”

江非夷在她面前一向不敢忤逆:“好。”

2.

唐好甜每日都是午饭后来照看柴小添。

听见外面有动静,柴小添探头去看,见是唐好甜来,脸上闪过片刻的失落。

唐好甜今日给他带了风铃,就挂在门上,见他兴致不高,问他:“怎么,你不喜欢我来?”

柴小添赶紧摇摇头:“没有,你来我自然是喜欢的。”

他昂着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得出来是真的喜欢。

唐好甜觉得他没皮没脸,轻轻捶了一拳在他的身上。

柴小添立马变了脸色,唐好甜被吓得不轻,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碰着了他身上的伤口。

可是柴小添却问她:“甜儿哥,我哥呢?”

唐好甜知道他在问什么,却答非所问,指着门边打水洗脸的江非夷:“不是在那儿嘛。”

柴小添有些恼:“你知道我在问谁!”

唐好甜装作没看见他脸上的期待,只说:“他很忙,公司里有很多事要他处理。你还不知道吧,他现在不只是江非夷的跟班了,晋升成小算盘了,也得打算盘了。”

期待不见后紧随而来的就是失落,他已经能坐起来了,看着还绑着木板的胳膊说:“能有多忙啊?连见我一面的时间也没有?”

“你别不开心啊,只要你想见,我明天就带他一起来见你。”

“真的?”柴小添兴奋地问。

唐好甜点点头:“真的啊!”

那边江非夷已经梳洗好,他站在门边仔细扣着袖扣,听见身边有脚步靠近,还没等唐好甜问,便拉着她出了门。

一直到了葡萄藤下,唐好甜才问出口:“人找到了吗?”

江非夷怕她失望,没有答她。

唐好甜见他不说话,心中猜到了答案。

“你说花妈妈无亲无故的,能去什么地方?”

江非夷也疑惑。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花田儿很了解,可是他忘了,他们十年不曾见面,有些东西早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了。

唐好甜不肯放弃:“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不然怎么会在江家找回柴小添的那天就无故消失了?”

江非夷同她的想法一样,觉得花田儿和唐志君当年离开江家之间有莫大的联系。

江非夷抱着她,声音里有些虚弱:“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花妈妈的。”

唐好甜轻轻拍着他的背,心疼道:“这些天你一定很累吧?为了我和小添的事,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不要这么说。”江非夷将她抱得更紧了,“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况且,”他松开她,“若这事真的同花妈妈有关系,那中间牵扯着的人,还有我的阿娘。”

他细细想过,花田儿同周筠的关系一直要好,那怎么会在周筠大病的时候离开邑北呢?偏偏那时候周筠去过邑北,又偏偏,那时候唐志君就在邑北。

江非夷觉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此刻不愿意再去多想。

他又抱紧了眼前的人,即便他还不愿意去承认,可世事总有万一,他得叫唐好甜也做好准备。

“如果……”

“不管怎样,”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也把万种结果猜测了一番,不管是何种,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我都能受着。”

江非夷靠在唐好甜的肩头,实在累得犯困了,缓缓闭上了眼,说:“好,不管是何结果,我陪你一起面对。”

3.

江选坐的那趟火车是在深夜到达邑北的。

他没有停歇地从火车站赶回江宅,连件干净衣裳也没换便来到柴小添的房间。

那时候柴小添已经睡熟了,胳膊上绑着木板,不能随意翻身,侧着右边身子睡得很是香甜。

江选没有拉灯,怕惊扰着他了,只借着院子里的灯光瞧他。

江选蹲在床边,伸手摸着柴小添的脸,鼻子像他,嘴巴像唐志君,连睡觉的样子也像她。

他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可是鼻腔里不断涌来的酸意呛得他眼泪横流。他的儿子,现在就在他的眼前,这在收到电报那天以前,他连想都不敢想。

可是这时候,他竟见着了。

就像是做了一场美梦一样,叫他一觉醒来,也依然相信这是真的。

柴尽冬依然没来看柴小添。

柴小添每天都怀着同样的期待从清晨等到日幕,可惜他等来了所有人,却唯独柴尽冬一次也没来过。

一直到他的伤好得差不多,已经能下床自由活动,时间已经到了十月末。

秋风大起,院子里的树叶开始掉落,花已经没了,只剩枯败的枝头还摇曳在风中。

江非夷常来陪柴小添说话,给他讲这间宅子里曾发生过的趣事。也许是因为江非夷讲故事的能力真的很好,常常逗得他哈哈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转头就忘记,等江非夷再次提起时,他却好像没听过一般总问为什么。

唐好甜有时会给柴小添带些糖水来,他其实很馋这一口,从小喝到大的味道,还在糖水铺的时候只觉得每日能喝上一碗糖水是再普通不过的事,现在却是每日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尝上一口了。

想一想,三叔熬糖水的本事真是一绝,难怪那时候江非夷总往糖水铺跑。

喝完一碗糖水,他好像还不满足,说:“要不明日你别来了,我回去喝吧,还能多尝几碗。三叔也一定想我了,肯定总念叨我吧,会不会觉得我忘恩负义,一朝发达了连见也不见他了。唉,你可得跟他说说,不是我不想,是我这伤还没好全,奶奶不让我出门啊,我其实很想他的。”

他嘴一张开就没像停不下来似的说个没完,从糖水铺说到武泗坡,又从小牛儿说到徐织雨。明明柴尽冬他最想念的那个人,他却假装好像忘记了一样提也不提。

“行了,你闭嘴吧。”唐好甜实在受不了了,捂着耳朵不想听柴小添说话。

柴小添泄了气,委屈从胸膛里翻涌而出,抽抽搭搭地问她:“甜儿哥,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为什么他不来看我啊,为什么啊?”

他哭起来的时候特别丑,丑到唐好甜被他吓着了也跟着掉眼泪。

她坐过来抱着他,哄小孩一样哄着:“小添,我同你哥吵过。可是你晓得他那个人,就是根木头,就是拿火烧,也是最难烧的那根木头。我拿他没办法了,你别想他了。”

说完,两个人哇哇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唐好甜用力地擤掉,然后蹭在他的衣服上。

柴小添哭得更厉害了:“唐好甜你脏不脏啊,这是我的新衣裳,我爹刚给我买的。”

“你个没良心的,有了新衣裳忘了旧衣裳,你忘了你以前的衣裳都是我一针一线给你缝的了?小浑蛋,现在有了爹和奶奶是不是也要忘了我了?”

“我没有!”柴小添着急否认,他推开唐好甜,冲她吼着,“是你们不要我了,明明就是你们不要我了。三叔不来看我,连他也不来看我!”

说着,他跑回房间,关上门趴在**继续哭,连伤口渗出血也没注意到。

屋里屋外,两道号啕声交织着。

就连陈伯坐在宅子门口也能听见。

4.

着实是到了秋天,空气里还能闻见落叶卷进泥土里的枯败味道。

上半夜里落了场急雨,狂风吹得门框哐哐作响,柴小添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听雨声。

他发着呆,明明清醒着,却不记得雨是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打开窗,空气是潮湿的。

他走过长廊,来到矮墙下,也不管这时候有没有人起来上茅厕,一鼓作气翻出矮墙。他的身子还没好利索,跳下来的时候狠狠摔了一跤,屁股疼死了。

街上没有灯,他循着记忆往武泗坡走。整条坡上都是安静的,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竟然从未体会过现在这般安静。

糖水铺还是那个样子,三张桌子,长凳收在桌下。他想,三叔越发懒了,以前还会将长凳收在桌上,现在就任它这样放着,一点也不讲究了。

屋子后面的空地上架着竹竿,上面还晾着衣裳,因为一场雨,衣裳又全都湿了。

他一件件取下来拧干又挂上去,等全数弄完,天边已经现了光亮。

他站在那间破屋子前,它也还是老样子,细碎的木棍和篾竹混合糊起来的墙壁碰上下雨就往下掉碎渣,看起来实在岌岌可危。

他突然想,柴尽冬睡在里面到底安不安全。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站到屋里亮起了灯。屋里的人打开门看见了他,倒是没露出太过诧异的表情,只是瞧着他的双脚,问他:“鞋怎么脏成这个样子了?”

他低头去瞧,鞋上全是泥土,应该是来的路上踩着泥路里的积水时染上的。

柴小添坐在**,还是他的那一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连棉被都是新换的。

柴尽冬用篾条刮着鞋上的泥土,背对着柴小添,没瞧见他正舒舒坦坦地躺在**。

“为什么你不来看我?”

憋了许久,柴小添再也憋不住了,明明都见着了,他再不问出口他就要爆炸了。

柴尽冬说:“你过得挺好的,我不想打扰你。”

“怎么就是打扰我了?”他惊坐起来,像是不满意柴尽冬的回答。

柴尽冬知道他急了起来,只说:“小添,你以前不是想回家吗?现在回了,是件好事儿。”

“这里也是我的家!”

“这里不是。”

“我在这里住了十年,怎么就不是了?”

柴尽冬不紧不慢地答他:“这里没有你的亲人。”

“你就是!甜儿哥也是,三叔也是。”

柴尽冬不想同柴小添争论,摇摇头,重复着:“不是的。”

柴尽冬将柴小添鞋上的泥土刮干净了,又拿抹布把印迹给擦干净,一双鞋放在地上,像新的一样。

柴尽冬把鞋摆得整齐,然后从枕头下摸出样东西给柴小添。

那是块怀表,西洋的东西,一看便贵重。

“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不能再住在这里。你有好的家世,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所以,住在那里挺好的对不对?”

柴小添抓着怀表,撇过头,不爱听柴尽冬说这些话。

“哥,你跟我回江家住吧。你是我哥,江非夷也是我哥,咱三兄弟住一块儿,挺好的。”

“别胡说。”柴尽冬坐在自己的**,同他面对面。

“再过一年你就十八岁了,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会有不少的姑娘来瞧。你性子放软一些,别吓跑了人家,若是相中了谁,记得要多疼惜疼惜人……”

“你同我说这些什么?”

柴尽冬看着柴小添,见他脸色不好:“你不爱听啊?”

柴小添不答。他不是不爱听,可是突然莫名其妙地说起这些,叫他心里不大舒服。

“天都亮透了。”柴尽冬蹲下身子,给他穿好鞋,拉着他起来,“回去吧。要是叫人晓得你不见了,该担心了。”

柴小添没柴尽冬力气大,挣脱不开,只能任他拉出门外。

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

柴尽冬说:“快回去吧,别再来这里了。”赶他的话说得一点也不留情。

门被关上,柴小添却只挠挠脑袋,觉得有些好笑。

柴尽冬本就是冷冰冰的,所以在说这些冷冰冰的话的时候,其实并不伤人。

在他身边这些年,柴小添知道他心里是滚烫的。

所以他也知道,这些话,是在骗他的。

脚下踩着一样东西,挪开脚,是个小小的红布包。

像是故意埋在这里的,被夜里的一场大雨冲刷掉泥土显露了出来。

他捡起来,里面装着条项链,吊坠的样式瞧着像是个秤砣。

他装进衣兜里,心情大好。

他找着下次来见柴尽冬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