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算着脚程,他们已经快到山顶的地方。
此处最是凶险,所以每安全地踏出一步,于他们来说都是幸运。
隐隐地,能听见喘气的声音。
唐好甜扯了扯江非夷的胳膊:“我好像听见小添的声音了。”
怕动静太大引来野狼,江非夷闭眼细细地听着周围的声音,喘气的声音若隐若现,他辨认了好一会儿,牵着唐好甜往西边走。
那边有拨动杂草的声音。
江非夷确定了声音的来处,示意唐好甜站在原地:“我去看看,若是碰上什么不好的东西,你赶紧跑。”
唐好甜倔强道:“我跟你一起。”
“你傻啊。”也许是情况实在危急,才逼得江非夷如此跟她说话。
怔了片刻,他摸摸她的脑袋,又恢复平常的语气:“你跑了还能回去叫人来帮忙对不对?”
他这话说得有道理,唐好甜只能点点头。
那边依然有动静,月光微弱,江非夷隔着十来米的距离,根本瞧不清那地方到底藏着什么。
脚步轻盈,再一点点靠近,他小心拨开快有他一般高的杂草,再跨出去一步,脚上沾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他心脏骤停,暗叫不好。
走近了些,他才听清楚喘气声间还伴着轻哼声。
他不确定地小声喊:“柴小添?”
“嗯……”
答应他的那声十分清晰,他还没来得及思考便一脚跨了过去。
柴小添躺在地上,右手托着左胳膊蜷缩着。那时候他根本没了知觉,只是听见有人叫他便本能地应了一声而已。
疼得不能动弹的身子被人抱了起来,他意识微弱,隐隐听见有人在耳边喊他:“醒醒,快醒醒。”
他强撑着睁开眼,却被血水模糊了视线,只能勉强地睁开一条小缝。
他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能听见那人还在叫他,声音很熟悉,熟悉到他再多听两句,便撑不住地哭了起来:
“来了啊,你们来了啊。”
唐好甜也听见了柴小添的声音,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
她双腿早没了力气,这下直接跪在了地上,双手去撑着柴小添的身子,又急又气:“傻子!傻子!”
她一边哭一边骂,捏起的拳头本来要砸在柴小添的身上,可听见他难忍的哼哼声又放了下来。
“你个蠢货!”
下山的路上,江非夷背着全身是伤的柴小添,唐好甜双手紧紧抓着柴小添,怕他在无意识间就掉落了下来。
唐好甜还在哭,起初是放声大哭,现在抽抽噎噎着,叫江非夷听着心都快要碎了。
他伸出手去牵她:“没事了,没事了。”
唐好甜哭得说不出话,任他牵着,一路往下,在半山腰遇上同警察一道寻来的柴尽冬和徐织雨。
徐织雨在看见柴小添浑身是伤的瞬间便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她去拉柴小添的手,才发现他已经没了知觉。
柴尽冬冷着脸,没有说一句话。
他从江非夷的背上接过柴小添,走过一小段路,感觉到背上的人微微动了动,然后耳边有声音问他:“哥,你生我气了?”
他只摇摇头。
背上的人好像松了口气:“那就好。”
那时候柴小添渐渐恢复了意识,全身上下好像散架了一般,剧烈的痛觉拉扯着他的神经,可他没有说一个“疼”字。他只想着,他哥柴尽冬,有没有生他的气啊?要是生气了,他该怎么办啊?
2.
沈大夫看过柴小添的伤势后,神情有些凝重。他抓着笔开药方,说:“胸腔里断了三根肋骨,左边胳膊断了,就是好了也提不了东西。”
唐好甜坐在床边,给柴小添擦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珠,听见沈大夫这样说,鼻头又一酸。
柴尽冬倒显得冷静,他盯着沈大夫开完药方,送走沈大夫,又跟着陈伯去抓药。
屋里就剩下唐好甜跟柴小添,床边水盆里的血水还没倒掉,唐好甜看得心惊,给柴小添掖好被子,便端着水盆往屋外走。
一盆水泼出去动静不小,惊得江非夷也吓了一跳。
他换了件衣裳,没了刚刚下山时的狼狈,清爽了不少。
他走到唐好甜的面前,接过她手里的水盆,见她眉头还皱着,伸手抚平。
“还生气呢?”
唐好甜摇头:“我没有生气。”
她抬头,惨白的一张脸上确实没有一丝怒气:“我怎么能生气呢?”
小牛儿说,那时候柴小添在邱家做事,图的就是邱家出手阔绰,给人三分好是常有的事儿。所以他同柴小添说起这事儿的时候,柴小添想也没想便要跟着他一起干。
“小添,你可别跟我开玩笑啊,你来我手下做事?你愿意我还不敢收你呢。”小牛儿这人虽然有时候做事糊涂,可道理是明白几分的。就拿在武泗坡来说,唐好甜称霸王,那柴小添就是她身边的小霸王。
小霸王要跟着他一个小泼皮做事,说出去可就闹了笑话。
可柴小添态度坚决,说什么也要去邱家。
“你图啥啊?”小牛儿不懂地问柴小添。
柴小添说:“图钱呗。我这天天游手好闲的,甜儿哥瞧见我烦。我哥在长江边上做了这些年的活,你瞧着多赚了几个钱回来?”
“这不跟着江家少爷的吗?他对你哥可好着呢,我晓得的。”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成不成就一句话,痛快些。”柴小添不耐烦道。
小牛儿觉得柴小添这人求人还这般凶恶,想驳他又不敢,只能答应下来。
再后来,小牛儿发现了个生财偏门。邱家是大户,光是古董名画就有不少,他偷摸着取件儿小的,别人根本没发现。所以他大着胆子又顺了几件,还是没人发现。他把偷来的东西换成了钱分给柴小添,只说这是赏的。
柴小添起先觉得邱家确实财大气粗,连赏钱都是几块几块地给。可后来慢慢发现不对,这钱一次比一次给得多,他抓着小牛儿问,才晓得其中的门道。
“我也不晓得小添犯什么轴,非要把东西还给人家。这可是个大窟窿,根本填不上。他不听我的,非得一家一家当铺去找,偏偏邱家管事的发现了不对劲儿,误以为那些东西是他偷的。”
邱家再财大气粗,眼里也容不下一粒沙子。东西不见了是小事,可这贼屡次偷窃,真当了他家是冤大头了。管事的问过当铺老板,东西是谁拿来典当的,当铺老板指着刚出门不远的柴小添:“就跟他一起的。”
小牛儿同唐好甜讲完这些,自己抽了自己两耳光,说:“甜儿哥,这事儿是我对不住小添,等他醒了,就是要我一双手我也剁了给他。”
唐好甜冷着脸:“他要你的手做什么?”
小牛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继续抽着自己耳光,抽到脸也红了,嘴角却渗血了,唐好甜也没叫他停下来。
“小添根本没做错什么。”唐好甜看着**的柴小添,她自己也没察觉,她第一次在谈起柴小添的时候语气里添了几分温柔。
江非夷抬手擦掉她眼角掉落下来的泪珠,又抓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唐好甜咬着唇,好像还没有准备好一般:“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长大了啊。”
江非夷说:“这是件好事儿,你应该高兴。”
唐好甜却摇摇头:“若是要拿这一身伤来换,我宁愿他永远不要长大,永远跟在我的身后。不管犯下怎样的浑事,我都能替他收拾那些烂摊子。”
“可他不能一直在你身后。”
像被点醒了一样,唐好甜喃喃着说:“是啊,他也得往前走,不能总在我的身后。”
屋里的人说着话,没有看见窗外蹲着个人,手里抓着两帖药,红了的眼眶里蓄着的泪珠不断往下滚。
夜里,唐好甜一直睡不着。
她在**翻了好几次,只觉得这世间的变化实在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准备,很多事便在悄然之中慢慢发生变化。
她蒙上被子,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她愚蠢地以为,只要她不再想,便可以不去迎接那些变化。
可这世间哪能如她所愿?
3.
心里念着柴小添,唐好甜在天微亮的时候便醒了过来。
她偷摸着出了房间,走到麻三的屋前时特意看了一眼,见他还睡着,蹬上鞋便跑出了糖水铺。
前一天夜里柴尽冬留在江家照顾柴小添,起初江非夷也想留唐好甜,可她说柴小添这副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回糖水铺的,所以她得回去收拾几件换洗的衣裳来。
她从前门进来,发现今早陈伯怎么不在,正觉得奇怪。她在往西院去的时候,远远听见那边有说话的声音。
她站在西院的院门下,瞧着江非夷的院子里站了许多人,中间围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一脸担忧地望着柴小添睡的那间屋子。
她挤进人堆里,瞧见陈伯站在最前面,她伸手想去拉,旁边的人却不小心挤了她一下。
她再抬眼的时候,昨夜给柴小添看伤的沈大夫便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提着药箱到老太太的跟前,同她才说了两句话,老太太就好像撑不住一样要摔倒,幸好旁边的人搀住了她。
老太太弃了拐杖,双手合十朝天作揖,嘴里念着:“祖上保佑,祖上保佑啊!”
柴小添足足睡了两日才醒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徐织雨就趴在床前,察觉到有动静,她立即坐直了身子。
“你怎么样?身上痛不痛?”
柴小添艰难地动了动,才发现左边胳膊绑了板子。他打眼瞧着屋里的环境,有片刻的诧异:“这是什么地方?”
徐织雨给他倒了杯茶水,拿丝帕浸湿抹在他干裂的唇上:“这是江家,是江非夷的屋子。”
“我怎么睡在这里?”
徐织雨惊呼:“你不记得了?”
她说了好多,从那天他被邱家的人绑走到他昏睡这两日里的翻天大事,她一件也不落地讲给他听。
柴小添觉得荒唐好笑:“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是江家的儿子?太可笑了。”
他是真的在笑,扯动了伤口又疼得他眉头紧皱。
徐织雨慌张地查看他胳膊上的伤:“你别乱动,小心又渗血出来。”
柴小添问她:“我哥呢?还有甜儿哥,他们在什么地方?”
“尽冬哥早上还来看过你,现在跟着江非夷出门办事儿去了。好甜这会儿在厨房,她昨夜陪了你一整晚。”
徐织雨又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吵得柴小添脑袋很疼,忍着痛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你别说了,安静会儿。”
徐织雨瞪圆了眼睛,眼珠子转啊转,老老实实地闭了嘴,等他松开手,便跑开好远。
“你躲那么远做什么?”柴小添侧着脑袋,见她就着茶壶喝了许多水,想着也没渴成这样吧?
徐织雨没理他,双手拍在脸上,确定没那么燥热了,又问他:“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她刚说完,柴小添的肚子就跟着叫了起来。
两日没进食了,他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猪。
徐织雨被他的话逗笑,笑着笑着又变了脸色,跟着哭了起来。
柴小添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又听不得她的哭声,哄着她:“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哭啊。”
徐织雨从桌上抓了两块糕点,喂到他的嘴边:“你先垫一垫,待会儿我叫厨房给你熬些粥。你身子还得养上好一阵子,不能吃辛辣的食物。”
柴小添老老实实地张嘴,吃完一块糕点,他想起她刚刚的话:“你说我是江家的孩子?”
徐织雨怕他又像刚刚那样太过激动扯动伤口,反而不答他了。
“你说啊!”
徐织雨吞吞吐吐着,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答他,身后便进来了一个人。
4.
江家找回失散多年的孙子的消息,在前一日的上午便在邑北城中传开了。
宋兰九给远在天津的江选发了份加急电报,叫他眼下无论有何事处理都先放一放,必须立即赶回江家。电报上写明了个中缘由,远在天津的江选得知消息后怔了许久,才同席上的孟炳华道别。
这事对城中百姓来说是个茶余饭后的新谈资,纷纷猜测着,这孩子是如何找回来的。
有好事的人编出了许多说法,或跌宕起伏或平淡如常,说是相遇离别其实是命运早就编排好了的,该是什么时候就得是什么时候,早一刻晚一刻都不对时机。
唐好甜舀着清粥,稀忪平常地同柴小添谈起:“是二夫人出殡那天,宋老太太瞧见了你,觉得你跟大老板年轻时有几分相像便多留意了几眼。赶上你这次受伤,救治你的大夫是宋老太太身边的人,特意叫他来瞧过你身上的胎记才晓得的。”
柴小添不相信:“我身上的胎记?我怎么不晓得我有胎记?”
唐好甜先是瞧了一眼旁边的徐织雨,然后小声说:“在你右边屁股上,你没瞧见也不奇怪。”
旁边徐织雨羞红了脸转身不看他们。
柴小添“啧”了一声:“这话你怎么当着人姑娘家就说出口了。”
唐好甜白了他一眼:“原来你晓得臊脸的啊。”一口粥吹也没吹就喂进柴小添嘴里,烫得他涨红了脸。
柴小添用了一个上午才接受了自己是江家子孙的事实。
说心里不高兴是假的,这些年里他也偷偷幻想过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过得好不好,是否也牵挂着他。
现在他晓得了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他有祖母兄长,父亲在得知他的消息后也正赶回来,他心中被喜悦填得满满当当。
“那我娘呢?她在什么地方?”
唐好甜怔了一会儿,问柴小添:“怎么问起她来?”
柴小添扬起右手抵在额头上:“我以前也听江非夷讲过江家的事,只是从未听过江大夫人。那时候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我的生母,总得知道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难掩的激动,又问唐好甜:“她来看过我吗?”
唐好甜摇摇头。
“她不喜欢我吗?觉得我是个泼皮,一身臭毛病,不配做她的儿子是吗?”
“不是!”唐好甜抬头,她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顿了顿才说,“她是个很好的人,对谁都很温柔。你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这样啊。”柴小添还是掩不住失落,“那她怎么不来看我?”
唐好甜走到床边蹲下,她伸手摸着他的脸,眼角的泪水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她不在了。”
柴小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怎么会?”
“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所以你不要怪她没有来看你。若是她还在,一定会不远千里来拥抱你,亲亲你,温柔地叫你。”
柴小添撇过头,他想,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小添。”
“嗯。”
唐好甜握着他的手,脸贴上他的手背,轻轻地蹭了蹭:“小添。”
“甜儿哥,你一直叫我做什么?”
“对不起。”
柴小添转回头看她,才发现她在哭。
他同唐好甜生活了十年,从未见她哭过,他那时候被吓得不轻,慌张地要坐起来,可是身体上的疼痛叫他只能躺着,他擦掉她脸上的眼泪,怕得也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啊?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呀。”
唐好甜咬着牙没有哭出声,她明明想放声大哭,可是这样高兴的日子她不能这样做,最后只能趴在柴小添的臂弯里闷声掉眼泪。
对不起,这些年我总是吼你骂你,从未像阿娘对我一样对你。我好像是个坏蛋,贪婪地把阿娘对我的好偷偷藏起来,不愿意拿出一点点分享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