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江家人的眼里,花田儿只算得上是江非夷的乳母。

可真说起来,花田儿还算得上他的半个姨娘。

小时候江非夷常被周筠责罚,每个夜里都是花田儿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若他实在委屈,死活不愿意睡,便睁着眼瞧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就是挪不开目光。

花田儿晓得他的委屈,也心疼他,便变着法子地讲故事给他听,真真假假掺在一起说,才哄得他老老实实睡觉。

等江非夷再大一些,他能辨得事理的时候,从花田儿的那些故事里也探出了些东西。

比如花田儿其实是从小跟在周筠身边一起长大的,她虽然管周筠叫小姐,其实却是周筠母家的亲堂妹。不过她没周筠幸运被带回周家养着,只能做个婢女。可两人的感情一直好,所以周筠早早给她定了亲事叫她好好过日子,直到江非夷出生,她又被周筠叫回江家帮着照看他。

那时候花田儿刚刚生下个小女娃,只长江非夷三四个月,花田儿一手抱着一个哄着,他那时候明明不记事,却至今记得她身上的香味。

到了江宅,花田儿踌躇着不肯进去。她许久不来江宅,以前是得周筠照拂着所以来去自如,现在却不知该以什么身份了。

江非夷知道她这人心思细腻敏感,双手搀着她:“您忘了,您也在这里住了好长的光景。”

花田儿自然记得,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处处都得小心着些了。

唐好甜跟在他们身后,她只觉得自己糊涂,怎么当时就听了江非夷的话乖乖跟来了呢?

啊,对,那时候他是这样哄骗她的:

“花妈妈不是外人,对我来说,我跟她比跟母亲还要亲热些。她于我很是重要,今日她难得来,我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真挚,所以她晓得,在他心中,她也一样重要。

如此深情,她不舍得拒绝。

陈伯送了些茶水糕点来。他这两年不大记事,见着花田儿的时候怔了片刻,又瞬间想起:“是花妹子啊,许久不见了。”

花田儿性格内向,本来不大爱搭话,可见了熟人心中难免高兴,应着他:“哎,陈哥哥。”

说起来,陈伯当年还迷恋过花田儿一阵子,可惜那时候她已成亲产女,便小心地把这份情愫藏了起来,现在碰见,他难免多问了两句:“你家男人可好?你那个娃子,现在也该有少爷这般大了吧?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花田儿听了神色尴尬,没答他的话,只扭了头问斟茶的江非夷:“小姐……小姐葬在了哪里?”

陈伯见她挺冷漠的,便不再问了,识趣地退了下去,偏又舍不得,躲在院门后瞧着屋里。

桌上有糕点,江非夷给花田儿递了一盘,又拿了一盘给坐在书桌旁边的唐好甜,没跟她说话,只是使了个眼色,是叫她等一等,先垫垫肚子,晚一点再带她去吃好吃的。

唐好甜本来闲着在练字,读懂他的意思后便索性扔了笔,练不练字的一点都不重要,她的肚子才最紧要。

花田儿一点也没动那糕点,她的眼神追着江非夷,瞧着了那个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女娃,起初没多想,现在心里却敞亮了几分。

她放低了声音问江非夷:“那女娃,小姐见过了吗?”

江非夷摇摇头,挨着她坐下,现在才答她:“人葬在城外的山坡上,您若想见,我明日带您去。”

他这人向来心思细腻,单听了别人一句话,便能晓得别人有何想法有何动作。

他以前从未细想自己这一面,只是今日见着了花田儿,便想清了原来是受她所影响。

2.

花田儿这番来,为的就是来见一见周筠。

她同周筠十年没见了,当年周筠从奉州回来,便给了她一些银钱叫她离开邑北。那时候她便猜到了几分,于是不再多问,回家收拾了东西便拉着男人孩子连夜出了城。

后来他们在清远安定下来。那地方靠近西北,日晒风吹的,叫她大变了模样。接着她平淡的人生也跌宕了起来,老实的丈夫拿着周筠的钱染上了毒瘾,连女儿也被他卖了换钱,再后来还想卖她,她吓得躲上山,在黑夜里奔跑,最后摔下山坡跛了一条腿。

花田儿讲起这些事的时候还是会很激动,两行热泪簌簌掉了下来,一滴正好落在她抓着的江非夷的手背上。

江非夷心中悲愤:“那后来呢?”

花田儿止住哭声,换了张平静的脸,淡然地道:“我杀了他。”

趁着男人出去喝醉的夜里,她偷摸回了那个她本来以为会平平淡淡过完一生的小家中。她躲在床下,等到男人回来,她便动了手。一身的酒气也盖不住血腥味,他的脖子上插着把匕首,鲜血淌了一地。

“我被警察厅的人带走,可他们念我也是可怜人,睡了七年的牢房,上个月才放了出来。”

花田儿许久没见着阳光了,在牢房的铁门打开的一瞬间,阳光洒在她的双目上,竟叫她冰冷平静的心跳动了起来。

她回过她的小家,那里早被移平建起了两层小楼。她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在城中的街道上睡了几日,然后在某个夜里,她迷迷糊糊地听见耳边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那个声音很微弱,像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喊她:“田儿,田儿。”

她摸着自己的脸,湿答答的一片。她晓得的,叫她的那个人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姐周筠,她也晓得,夜里会听见这样的声音,是不好的兆头。

所以她不顾万里回到邑北,就是想见周筠最后一面,哪怕是赶不及只能在周筠坟前坐一坐,那也算得上对得起这些年的情谊了。

江非夷这时候才懂,那时候唐好甜同他说他其实也被爱着是何种感觉。

出生在如此家族,免受日晒风吹,从未尝过饥寒交迫,对他来说,就是一种疼爱。

就像现在,他实在难以想象,花田儿跛着一条腿,是以怎样的心情走过千里长路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见见一个亡人而已。

他轻轻挣开花田儿的手,她的掌心里有许多伤疤,想是在牢房里的时候留下的,随着年月像是长在她的身体里,割落不掉了。

他说:“您好好休息,走了这么长的路,一定耗费了不少精神。您先坐着,我去厨房瞧瞧饭菜是不是好了。”

他起身的时候还特意侧头看了一眼唐好甜,见她面前的糕点已经被吃得干净,才想起他们还在城门口的时候她就饿得不行。

眼里的失落和自责被唐好甜看在眼里,她同他摆摆手,叫他快去快回,她在这里等着他。

屋里本来安静着。

唐好甜继续练着字,埋低的脑袋只能瞧着鼻梁和一点下巴,刚刚垫了肚子,所以现在她不怎么难受,只专心瞧着眼前的纸笔,甚至忘了屋里除了她还坐着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唐好甜听见有人问她:“孩子,你娘亲是不是姓唐?”

唐好甜诧异地抬头,确定是花田儿在问她:“你怎么晓得的?”

花田儿却不看她了,慌慌张张地埋头假装理着包袱,久久才答她:“我同她见过几次,你同她有几分相像。”

“是吗?”唐好甜坐直了身子看她,看她双手不安地搭在膝上,又觉得不自在,双手交缠摆弄着。

“你还记得我娘的名字吗?”唐好甜放下笔,眼睛从纸上一闪而过,见上面染了几滴墨,觉得有些可惜。

花田儿背对着她,明明看不见她,眼神却闪躲着:“太久了,我已经记不得了。”

唐好甜提醒她:“她叫唐志君,你记起来了吗?”

“是这个啊。”花田儿的声音明明有些颤抖,却还强撑着,“哎呀,记起来了。”

3.

晚饭,他们是同花田儿一起吃的。

唐好甜没怎么动筷子,她心里的疑虑没消,不大有胃口。

江非夷见她满脸疑云的样子,没有当着花田儿的面问她是为何,只是桌下的手紧紧牵着她的手,等用完饭便一道出去了。

走前他同花田儿说,今夜便在他屋里睡着,她难得来,此后也没有什么依靠,便留在江宅,有他在,自然是会照顾着她的。

花田儿也许是真觉得累了,应了江非夷两声,便说想睡下了。

出了西院,两人在长廊下坐着。

唐好甜向来心里藏不住话,同江非夷讲起下午与花田儿间的对话。

江非夷有些诧异。他的记忆里,花田儿除了江家的人,很少同外人有过什么联系。

唐好甜有些难过。

她本来以为能从花田儿那里打听到些什么她不晓得的消息,可花田儿却像失忆了般,再多问些什么就不愿意说了。

“花妈妈说她忘了,我却是不大信的。”

江非夷知道唐好甜在想什么,若是能从花田儿那里多知道些什么,也许就能找到她的亲生父亲在什么地方。

他思来想去,心里猜测着,既然花田儿认得她的母亲,而在邑北的那些年花田儿又只待在江家,那么会不会……

“我倒从未问过,你的娘亲唤作什么?”

唐好甜说:“我同你说过的,我随她的姓,而她的名字,取自君子立恒志,唤作志君。”

“你说什么?”江非夷惊得扬高了声音。

唐好甜重复着:“唐志君。”

脑子里像是被人拿锯子锯开了一般,江非夷觉得疼痛难忍,可没等他再问下去,长廊那头匆匆跑来一个人。他的步伐很快,在江非夷还沉浸在诧异中便已经到了他们跟前。

“你怎么跑这么急?”唐好甜抬头看着喘着粗气的柴尽冬。

一路跑来,柴尽冬的双腿早没了感觉,见着唐好甜的时候好像绷不住了,哑着嗓子说:“小添出事了。”

“小添是在回来的半道上被人劫走的。那些人连话也不说一句,就架着他上了车。我在后面追,可追不上,只能回来找你们。”

徐织雨在警察厅里同唐好甜说。

她的头发散乱,出了不少汗,发尾粘在脖颈,看起来十分狼狈。

“尽冬哥叫我来警察厅,我已经同警察说过了。他们同我说已经派人去查,可我还是担心。”

江非夷前后听得细致,抓住重点:“你是说,车子是往武泗坡的方向开的?”

徐织雨点点头:“对,就是我常走的那条路,所以记得深刻。”

这时候警察厅外拥来不少人,带头的是小牛儿,他听到柴小添不见的消息便带着人往这边赶。

“怎么样,怎么样?人找着了吗?”

唐好甜正心烦意乱,见小牛儿还擅自做主带来不少人,咬牙骂着:“你什么脑子?我们是来找人帮忙不是来闹事,你带着这些人是想去里面住上几天吗?”

小牛儿自觉做事欠考虑,也不敢大声说话,拉着唐好甜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徐织雨又把刚刚的遭遇重复了一遍。

“你是说武泗坡?”小牛儿瞪圆了眼睛,抓着徐织雨的胳膊,他手上的力气很大,把人抓痛了也没察觉。

唐好甜打掉他的手,拉着徐织雨上下看了看,脑海里灵光一闪,转身问小牛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那边柴尽冬同警察一道从审讯室里出来,他的目光落在门口拥挤的人群。

旁边的警察也瞧着了,手里掂着警棍要过去询问。

可两人还没走近,就看见人群里跑出来一个人,是唐好甜。她推开小牛儿,不管身后江非夷和徐织雨在叫她,直愣愣地冲了出去。

江非夷拦不住她,只好跟着跑了出去。

徐织雨还存着一点理智,她拉着柴尽冬,眼里的急切顺着泪花溢出来:“尽冬哥,出大事了!”

4.

据小牛儿所说,绑走柴小添的人应该是武泗坡坡上那间破宅子的新主人。

新主人叫邱启樑,是从姚安迁过来的,祖上曾在清末时为官,又在商界占了一席之地,是个不好惹的人。

唐好甜从警察厅赶回武泗坡,特意绕了远路没从糖水铺前经过,怕麻三知道了担心。

旧宅已经翻新完工,牌匾的两边挂上了红灯笼,示意新居已起。门开了条小缝,她凑在那条缝前往里瞧,没见着人,想来应该还没正式搬进来。

她推开门,院子里还亮着灯,她小心地蹲在院角,确定周围没人,走到院中,才看见池边的石头上有血迹。

不好!人被带走了!

她跑出来时撞上一个人,虽然额头疼得厉害,她却无心去管,也没去瞧撞上的那人是谁,往左一步要走却被拉了回来。

“你先别急。”

江非夷一路跟着唐好甜跑来,清爽的身子这时出了不少汗,连掌心里也是。

他说:“我来的时候问过,半个时辰前看见一辆车从里面开出来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城门?”唐好甜反应过来,“他们想做什么?”

邑北城中的泼皮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若不遵守规矩犯了事,是要到城门外的鬼狼坡待上一宿的。

这惩罚看似轻了,其实是重中之重。

鬼狼坡的地势崎岖不平,泥泞沼泽更是横生,且不说那里本就靠着坟地折磨人的心智,而且那山上还有野狼,就是白天去,人也吓得腿软,更别说要在那里待上一整晚。

他们几乎脚步没停地赶到鬼狼坡,城外没有灯光照亮,只能借着月色进山。

江非夷牵着唐好甜的手,紧紧攥着,还特意交代她千万不能松开。

唐好甜屏着呼吸,明明知道江非夷看不见,还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鬼狼坡平时没人来,荒草长得比人还高。他们小心拨过草丛,脚下的步伐扎实,看不清东西,只能靠着听觉行动。

这里山高,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隐隐还能听见虫鸣声,可是他们心乱,不能清楚地辨认出声音从什么地方传来。

不知道走了多远,唐好甜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强烈。

她从未如此害怕过,她甚至好几次生出退缩的念头,可牵着她手的那个人却坚定地往前,察觉到她掌心冰凉,问她:“害怕吗?”

她老实地点头:“怕。”

“有我在,我会护着你的。”

尽管有江非夷这一句,可唐好甜还是被紧张的情绪笼罩着,明明踩着泥土,她却觉得脚下空****的,她知道她的双腿已经发软无力。

可她却还清醒地说:“你先回去吧,这地方不是你应该来的。”

她听人说过,这里血腥满地,是罪恶和黑暗的尽头。江非夷这样一个清白的人,出现在这里,会被笼上阴影的。

“你在胡说什么?”江非夷搂着她的腰,让她贴紧自己,“该来和不该来的地方,我自己心里清楚。虽然知道前路险恶,可我现在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找到我的朋友。他曾经带我走出黑暗,如今他深陷在其中不知怎样寻路,我应该找回他带他去光明的地方。”

唐好甜抿着嘴,她抓紧江非夷的胳膊,同样坚定地道:“我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