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织雨连着好几天不来糖水铺,唐好甜倒是有些想她。

这妮子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可性子着实烈,让她很喜欢。平日里她虽只是站在他们几人的身后,像是可有可无的影子,可偏就是那份察觉不到的存在最引人想念。

水桶里泡着糯米,沉在最底下,想是时间久了,上面浮着一层米浆,乳白的颜色看着叫人杂乱的心思也沉寂了下来。

柴小添这些天都待在糖水铺里,唐好甜好奇地问他:“坡上宅子的活儿结束了?”

柴小添嘴里叼着根细纸条,点点头。

“赚了多少?”

柴小添竖起五根手指。

唐好甜扬扬眉:“五毛?”

“啧。”柴小添坐过来,“你就会小瞧我。”

唐好甜再猜:“五块?”

柴小添没直接答她:“再猜?”

唐好甜瞪圆了眼睛:“五十块?”

柴小添十分得意地叩了叩桌面:“哎,就是这个数。”

唐好甜脸上乐开了花:“可以啊小子,比你哥强多了。”

柴小添却不这样认为:“我哪里比得上他?就是这辈子耗尽了也不能。他捡我养我,待我又好,我同他比较不了。”

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半垂的眼眸里有光影流动着,似白日烈火,又像星河璀璨。

唐好甜觉得,柴小添真的长大了些。

转眼到了八月,邑北城中越发热闹。

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每年鸿丰公司都会在这一日给邑北的每家每户派发米粮。

这是从咸丰年间江家便有的传承,传了好几代,自然是件大事儿。

往年这时候唐好甜都跟柴小添去城外附近的山上打野兔,运气稍好些的话,能打上两只野兔回来;最差的,也能捉两只斑鸠烤着吃。

所以今年唐好甜说不去的时候,柴小添十分不乐意。

“咋就不去了,明明每年都去的。”柴小添站在灶台边,手里举着刀剁着红枣干。

唐好甜换了双新鞋,有些硌脚,在脚后跟塞了两片破布防止磨破皮,蹬了蹬:“自然是有事要做。”

“什么事?”柴小添扔了刀,兴奋地看着她。

他这人向来闲不住,听她这样说也想去凑凑热闹。

这时候日头正好,炽烈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睁不开。

唐好甜一手挡在额前,在糖水铺里扫了一眼,今天没什么人,麻三正躺在竹椅里歇凉。

她先是蹲在麻三跟前说了两句话,然后抱着他的胳膊乖巧笑着,应该是在撒娇。麻三也许是拿她没办法,只说了一句:“早些回来,今天可是好日子,晚上要坐一起吃馍赏月的。”

唐好甜应着麻三:“我晓得的。”然后朝柴小添招手示意他跟上。

柴小添小跑两步跟过来,解下腰间的围裙扔在桌上:“到底做什么去啊?”

唐好甜勾勾手指,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柴小添弯腰侧耳去听。

“去了你就知道了。”

可不当没说嘛。

他们先去了一趟徐家的宅子,见到徐织雨时,唐好甜吓了一跳:“你怎么瘦了这般多?”

徐织雨搓搓脸颊,她日日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并没觉得有何不同,说:“应该是邑北的夏日太热,我还不大习惯,饭吃得少罢了。”

柴小添回忆着比较:“是瞧着肉少了。”

徐织雨踩他脚背:“我又不是猪,肉多肉少卖不着钱,你少瞎比较了。”

柴小添不恼反笑:“哟,还生气呢?我只当你是个糙人,没想到你念着自己是个女娃如此在意呢。”

徐织雨驳他:“我就是女儿身,自然这么看待自己。”

柴小添指着唐好甜:“她就不这样了。”

唐好甜莫名被点名,抓着柴小添的手指狠狠往下掰:“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是女儿身了?”

柴小添吃痛认输:“我瞎胡说的,我再不说了。”

唐好甜别扭着不愿撒手,脸上的怒气一点不见消。这放以前是少见的,往日里不管柴小添如何在她面前开玩笑,她一发狠,他便双手求饶。一来一回这事儿就过去了,她压根儿不放在心上。

可今日她的反应实在过激了些,叫柴小添不但不明白是为何,反而有些后怕。

最后还是徐织雨从中调和了两句,才让这事儿过去了。

2.

江非夷原本是要去城南派发米粮的,但路上遇见唐好甜、徐织雨、柴小添三人,说是要来帮忙。

人多活儿就松散了些,他瞧着身后的铁皮汽车,又同身边的柴尽冬说了两句,问:“谁想去城北?”

城北靠近城门,路线杂乱,而且每条路上都有警察厅的人巡逻。

泼皮最怕谁?当然是手里抓着警棍的警察喽。

柴小添光是想想腿就有些发软,摆着手:“不去不去,那地方吃人。”

徐织雨听了偷偷地笑,见他气冲冲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转身看着唐好甜等她说话。

唐好甜同柴小添不一样,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见了警察厅的人还能扯出两句鬼话来哄骗哄骗。

“我去。”

徐织雨也想同去,最后却和柴小添组了队。

柴尽冬说:“我还得回公司清点库存,不能一道跟着。柴小添这小子皮得很,身边得有人看着他,就麻烦你了。”

徐织雨一边听他慢慢说着,一边偷偷看柴小添。那人正蹲在路牙子边,耸着腿逗着边上的黄毛狗。

她这几日本来心情烦郁,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柴小添的时候那些坏情绪便顷刻消散了。

徐织雨点点头,应了下来。

城北的地形更加复杂。

邑北城本就坐落在山中,一幅地图摊开瞧着,上下左右都逃不开山脉。城中刚开始建立的时候是好不容易移平了两座大山才敢动工的,而城门外的山却不能动,说是里面藏着龙气,所以山脉断不得,连带着附近的地势也没多被破坏。

铁皮汽车直接开到城门口,这里早已经设置好派发点,是个临时搭起来的木棚子,一张方桌一条长凳,配着茶水,方便遮遮太阳喝口茶。

此刻方桌外排起了长队,多是老人妇女,也有牵着孩子来的,手里或是抓着布袋或是米盆,前后的人说着话,前面走一个人后面便跟上一个人。

唐好甜给江非夷打着下手,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她只管在本上记下人数,来一个添一笔,米袋空了就去汽车旁边让小厮再扛一袋来。

江非夷手里有条不紊地装着米,抽着空还瞧了一眼她握笔的姿势,见她已经能熟稔用笔写字,他撇过头嘴角不经意间露笑。

面前排着个牵着女娃的妇人,那女娃见江非夷笑得好看,敞亮着嗓子跟她娘说:“阿娘,等我长大要嫁给哥哥。”

妇人听她这样说轻扯了她一下,说:“那你问哥哥答不答应?”

于是,女娃仰着脸问江非夷:“哥哥,你看秀儿好看吗?”

江非夷虽当她童言无忌,却也认真地答她:“好看。”

“那你便娶了我吧。”

“你还小。”

旁边唐好甜支着手想看江非夷笑话。

秀儿不死心:“我很快就会长大的,你等等我,等我长大了你就来娶我。”

江非夷蹲下跟秀儿平视着,摸着她扎着辫子的脑袋笑着说:“你长大了,我便老了,到时候你会嫌弃我的。”

秀儿后知后觉着,细细捋了捋他这番话,有些可惜道:“你要是变老了,就没有现在这般好看了?”

江非夷想象着十年后的模样,点点头:“也许是。”

秀儿咬着下嘴唇,许久不说话。

江非夷怕秀儿太伤心,想安慰她,告诉她也许以后她会遇见自己真心爱的人,那个时候她就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

可秀儿张张嘴,豆大的泪珠就落了下来,她说:“你老了不好看了就没人喜欢你了。”

唐好甜听了发笑,然后听见江非夷说:“也许,那时候我的妻子会陪着我。”

秀儿止住抽噎的声音,认真地问江非夷:“她喜欢你吗?”

江非夷低头,再抬眼的时候,他的视线不经意地从唐好甜身上一闪而过,她也正看着他,好像也在等他的回答。

他说:“我不知道,但我一定很爱她,就像现在。”

3.

城北的村民很多,鸿丰本来是按着往年的户数往这里运来了相应数量的米粮,现在却分配不匀。

江非夷跟坐在驾驶座上的小厮说:“也许是因为这里靠着城门,今年新搬来了几户人家我们不知。”他叫唐好甜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记录本,吩咐着,“你照着上面的数量再运些米粮过来,等我回去再同葛算盘说。”

小厮虽然不识得字,但好在江非夷已经把所需的都记了下来,他方便交代,便先开车回去。

木棚子外还站着不少人,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就不再继续发米了?

人群在小声讨论着,然后见着那个派米的清秀男子站上长凳,敞着嗓子交代了一番。众人这下听明白了,在这里站着也是闲着,便各自散开了,等着米粮来了再排队。

木棚子下就剩下江非夷跟唐好甜两个人。

一个细心地把刚刚长凳上踩过的地方擦干净,一个抱肩靠着木桩子看他。也许是唐好甜的眼神太**裸,江非夷实在不难察觉,抬头问她:“你这般瞧着我做什么?”

唐好甜还在回味着江非夷刚刚同那孩子的话,她脑子虽然算不得好,可在有些地方还称得上好用,扯着他坐下:“你刚刚说的话是真的?”

江非夷一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眼里透着疑惑。

唐好甜觉得不能问得太直白,可话到嘴边却一点不含糊:“你说你爱的那个人,是真的?”

江非夷微怔,没想到唐好甜问的是这个,脑子里空白了片刻,本能地点点头。

心脏和脑袋好像都被人狠狠捶了一下,唐好甜咬着唇,还想问,又不敢,只能憋着,没察觉到她的牙齿有多用力,把嘴皮咬破一小块,渗了血出来。

倒是江非夷慌慌张张地掏出方帕要给她擦,她反应过来,往后躲了躲。

攥着方帕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

江非夷微皱着眉:“流血了。”

“啊?”手蹭上嘴唇,唐好甜是觉得有丝冰凉。

她拿手背蹭了蹭,撇过头:“这天太干了,喝水也缓解不了。”

擦过的地方又渗了些血水出来,江非夷将方帕递给她:“擦一擦。”

唐好甜没接,别扭着:“不好吧,你不是有喜欢的人吗?她要是晓得了该介意的。”

江非夷听明白了,笑着:“应该不会。”

“应该?”唐好甜歪头看他,看他还笑着,有些生气,“你可一点都不懂女孩子。”

“是吗?”江非夷清清淡淡地问她。

唐好甜更为恼火,喉口涌着好多话说不出来。

要说什么?问问江非夷那个人好看吗?温柔吗?怎么今日不见陪着他一道来。哦,她记起来,他有说过,他喜欢那人,但那人不一定喜欢他。是单相思啊,难怪了,这么热的天就放他一个人来。

耳边响起轻柔一句:“那你介意吗?”

她想也不想道:“介意啊!”

手里被塞进一样东西,唐好甜低头去看,是那块方帕。

她听见胸腔里咚咚的跳动声,还有他说:“那你收好,我不会给别人了。”

唐好甜张了张嘴,她不是傻子,听得出来话里的意思。

她反应过来后,脸便跟着红了。

她低着头,挠了挠,像是确认着问他:“真给我了?”

“就是你的,”江非夷低了头看她藏起来的脸,回应她肯定的答案,“是你一个人的。”

唐好甜忍住笑意,对上他的目光:“到我手上的东西,可就不还了啊。”

江非夷牵住她的手:“不用还。若你愿意,可以连带我一并收下。”

嘈杂的声音在他话落的片刻消失不见,喧嚣的世界里明明来往的人有那么多,可在他们的眼里,好像只有对方。

江非夷其实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了,可话已经到了嘴边,他便不想再收回去了。

成或者不成,只要唐好甜一句话便是了。

结果如何,他不在意,他只是想要她晓得,他心里藏着的那个人,是她。

静止的世界会被打破,喧嚣会重回耳边,世间万物有灵,人皆有情。

幸运的是,他听到她的回答:“好啊。”

4.

等小厮回来将运来的米粮再派发完,已经是午饭后了。

唐好甜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可她看江非夷还干劲十足的样子,也没多显露出什么。

可江非夷像是早听见了她的可怜肚子发出的不满声音,将记录本整理好,大手摸上她的脑袋,有些疼惜地说:“看来得好好犒劳犒劳你。”

唐好甜打掉江非夷的手:“只是这样?”

江非夷趁机又捏捏她的脸:“那你还想怎样?”

唐好甜其实没想好还要怎么敲诈他一番,扬了扬下巴:“没想好,欠着。”

江非夷拿她没办法:“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秀儿又跑了过来,眼神在两人身上流转着:“哥哥,就是她吗?”

江非夷这下一点也不掩饰,牵着唐好甜的手,像同全世界宣告一般:“是她。”

秀儿打量着唐好甜,她认得这人,之前她跟隔壁家的小子去武泗坡冒险的时候,听说过这人是泼皮头子,凶恶得很,不是善茬儿。

她瘪瘪嘴:“我比不上她吗?我很温柔听话的。”

唐好甜见秀儿一脸要哭的样子一点也不心软,反而握紧了江非夷的手,似炫耀一般说:“不好意思啊,先到先得,这个人你不要想了。”

她话说得没留一点情面,对别人来说实在太步步紧逼了,可在江非夷心里,却是让他欢喜的。

他蹲下身子,却没松开唐好甜的手,唐好甜只能跟着他一并蹲了下来。

他拿另一只手顺着秀儿的头发,像是开导她一般说:“你是独一无二的,不能同任何人比较。若是以后有人喜欢你,是他的好运气能遇见你;若你有了喜欢的人,是他的福气。爱这回事,于现在的你来说还早,可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碰上了。等到那时候,你才能明白个中的滋味,绝不是现在对我这般而已。”

秀儿没听明白,可江非夷说了一长串,像是在说什么人生道理,让她只能直愣愣地点头当作箴言谨记。

身后娘亲在叫她,她咬咬唇,跺脚跑开。

旁边有人在扯他的衣角,江非夷扭头,看见唐好甜一脸委屈的样子。

“我饿了。”

他拉着她起身,走回木棚子下,将桌上的记录本交给小厮让对方带回公司,然后牵着她往城中的方向走。

“为什么不坐车?”唐好甜被江非夷紧紧牵着,明明手心里已经起了细密的汗珠,可谁也没松开。

江非夷将她的手抓得更紧:“我想同你多待一会儿。”

唐好甜点点头,不知为何,突然回头望向城门的方向。

江非夷跟着她往回看,然后看见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站在城门下。那人好像也看见了他们,怔了片刻,朝这边招手喊着:“江伢子!”

江非夷被这一声喊得辨不清方向了,只觉得声音远远传来,脑子里嗡嗡的,好久没听见有人这般叫他了。

那人的脚像是跛了,走起来不大方便,又心急,最后索性跑了起来。

左右颠倒的身子越来越靠近,直到走到身前,江非夷才认清那人。

“花妈妈。”

“哎。”花田儿肩上挎着包,鼓鼓囊囊地系在胸前,若不是没衣裳罩住,还以为她不改当年风情,风韵犹存。

花田儿把着江非夷的肩,仔细地上下瞧了瞧,眼中就蓄起了泪:“长大了长大了,当年的小娃娃长这么大了。”

江非夷任花田儿上下摸看着,他自然瞧见了她腿上的伤势,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比起当年她离开江宅的时候,显得落魄了不少。

花田儿察觉到他的目光,拿手遮了遮跛了的那条腿,说道:“前几年上山的时候摔了下来,养了些时候,却养不好了。”

她此时说得云淡风轻的,却叫江非夷心里十分不好受。

他想起好多事,细细算一算,这些事离现在隔了有十年之久了,久到他都快要忘了,眼前这个女人,曾待他好到他肯心甘情愿地唤她一声“花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