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鸿丰公司现下是江淞一个人做主。
江选在周筠下葬后的第三日便又折回了天津。上次在天津事情谈得还算顺利,可谈得顺利并不代表办起事来就轻松容易,何况这次不只是两地生意合作那般简单,还牵扯着进出口。只是关卡一事就得费不少时间,更不用说后续的更多细节。
江非夷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快中午了,趁着今日出门,他先去了一趟城西的院子把里面的东西归置一遍。
虽说周筠在那里住的时间不长,可毕竟是逝人用过的东西,留或者不留,都不是件不简单的事儿。
葛算盘倒是诧异江非夷今日过来,手里的事情忙活得差不多了,两人坐在账房里没有交流,一人闲着无事打着算盘,一人撑着手呆呆望着窗外失神。
江淞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江非夷没精神的样子。
葛算盘自觉地退了出去,留给两人说话的地方。
江非夷还没回过神来,他在想着周筠的话。他至今也没想明白,为何她会那般执着地在意江家的家产落在谁的手上。
于他而言,不管是大伯还是父亲,都是他不能割舍的血亲。他现在衣食无忧,前路坦**都是因为这两人的照拂。若是叫他用尽心机来算计,他办不到。
桌面被敲了敲。
“我听你身边的那个小哥儿说,你去了城西的院子?”江淞知道江非夷现在心思不在这里,可他向来秉持在何处谋何事,一时懒散,但不能时时懒散。
江非夷抬眼看见江淞立在身侧,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答他。
“夷儿,”江淞轻轻叹气,双指揉着太阳穴,“你若再这般消沉下去,你娘见了会如何想?”
会觉得他成事不足。江非夷心中这般想,却不敢这般答,只埋着头不说话。
江淞拍着他的肩:“过去的就过去了,若总念着以前,我们便只能停在原地。”
江淞话说得婉转,可他知道江非夷是个聪明孩子,能明白他在说什么。
江非夷闷闷地答他:“父亲说的是。”
江淞想起什么,又同他说:“上次在电报里跟你提过的那个覃公子你还记得吗?”
江非夷还有些印象:“是湖塔港孟家的大公子?”
江淞提起覃公子便有了不少话:“是,他是你孟叔叔的继子,虽然出身不好,可这些年在天津城里也是个角色。你也知道天津城,那是个吃人的地方,名门望族只认家族嫡亲,可他偏偏闯出了个名堂。我虽只见过他两次,可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真想让你认识认识,也学些东西。”
见江非夷对旁人的评价过高,反倒让江非夷觉得他对自己不甚满意:“父亲是觉得我与那人相较起来脓包了些?”
江淞摆手:“我不曾这样想过。”又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若是活得太相似,好坏同受,又有什么意思?”
江非夷静静听他说着。
“孟珒修,你可还有些印象?”江淞想起孟家的另外一个孩子,“你小时候还同他在一处玩耍过的。那孩子跟覃公子不一样,只爱念书,满腔不能宣泄的热烈情绪。你瞧瞧,在一个宅子里长大的两人,在名利场里混迹的这个清心寡欲,追寻圣贤的那个却雄心壮志,谁也不能断定谁更好对不对?”
江非夷越听越不明白:“父亲,你想跟我说什么?”
江淞本来坐在凳子上,跷着一条腿双手抱着,这下听他这样问,起身看着他。
“夷儿,我只是想要你明白,没有谁能要求一个人该走哪一条路,活成什么样子。就算是生身父母也不可以,他们只能看着自己的孩子从什么地方出发,不能决定他会在路上遇见什么人,去向什么地方。这是谁也不能替你做主的,知道吗?”
江非夷有些吃惊。
从小他与江淞的感情谈不上太过深厚,但也不能说浅薄。可是比起周筠的严厉要求和手段,他知道他的父亲是个自由随性的人,父亲从不会要求他必须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可说来他们之间不曾太过交心的缘由,不过是因为父亲明明知道周筠是怎样对待自己的,却从不会从中劝解些什么,只当瞧不见一般。
“也许你心里怨我,为什么这些年没有拦着你的母亲太过严厉待你。可是夷儿,我忘不了当年你母亲生你的时候那副痛苦的样子。她跟着我受了很多苦,在这个宅子里,她因为我受人白眼和嘲讽,我很自责。而在身为你的父亲前,我先是她的丈夫。我疼爱你,可我更爱她。”
江非夷的双手渐渐握紧成拳。
江淞被自责的情绪充斥包围着:“她有过有错,可现在她人没了,我虽然不能叫你因为这样就忘了这些年受的委屈,但你也该往前看了是不是?做你想做的,要是能让你的心里好受,就放心去做吧。”
2.
唐好甜满怀了一整天的喜悦在瞧见柴尽冬一人回武泗坡的时候**然无存。
此刻旁边的柴尽冬很是认真地练着字,因为江非夷给他留了功课。
唐好甜手里抓着笔,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所以旁边只要有一点儿声音就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终于忍不住拿笔头戳了戳柴尽冬:“你说江非夷还一个人留在公司里?”
柴尽冬点点头,便继续练字。
唐好甜被柴尽冬这副死板样子气得恨不得掐死他。
麻三已经做好晚饭,柴小添一惊一乍着:“三叔,今天做了这么些好菜啊?”
麻三也有些苦恼:“这不好甜说今晚江少爷会过来嘛,我就多备了些。唉,可惜……”
“不可惜!”唐好甜噌地站起来,“爹,你把江非夷的装好,我给他送过去。”
麻三觉得是个法子,做了这些菜不吃干净,天气又热,放到明天早上就坏了。
可他看见唐好甜进屋换了件衣服时,问她:“你不吃了啊?”
唐好甜可舍不得饿肚子:“吃呀!你一块儿装着,我陪他一起吃。”
“也成,也成。”麻三点着头,一点也没瞧见唐好甜脸上的绯红。
接过饭篮子,她转身挥手就跑开了。
柴小添蹲在凳子上,跟柴尽冬说:“平常可不见甜儿哥这般积极。”
一直埋着头的柴尽冬闷闷应了一声,口是心非道:“也许是担心江非夷饿着了,他身子不好,是一日三餐不能落的。”
柴小添点点头,觉得他甜儿哥这人是真的仗义。
可旁边的柴尽冬却不似他这般想。
柴小添瞧着他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你轻些,这纸都要被你戳烂了。”
柴尽冬彻底不搭理他了,收拾好桌上的纸张,饭也不吃就回了屋。
麻三在后面喊:“你不吃了啊?”没得到回应,摇摇头,“唉,这孩子就是太专心,练字练魔障了。”
柴小添帮忙摆着碗筷:“没事儿,三叔,我连着他的那份也吃掉。”
麻三夸他:“还是小添体贴人。”坐下后又问他,“今晚还得去帮忙呢?”
柴小添心虚地点点头,嘴里塞满了饭,差点儿噎着。
麻三十分欣慰:“哎,慢点吃,慢点吃。这次你可得收心好好干,人家老板出手阔绰,一个晚上就是两块钱,你得尽心啊。对了,是在哪里做活来着?”
柴小添指着坡上,麻三问他:“就小牛儿帮工的那家呀?”
“对对对。”
“哎,多吃些,吃了再走也不急哈。”
江非夷一直待在账房里没出来,连葛算盘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
整间公司里就账房亮着灯,他在烛火里瞧着什么东西,小小的一个贴在掌心里,瞧着有些年头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吊坠,坠着个细细长长的物件儿。他瞧了半天,猜着是个秤杆。这是从周筠的箱子里翻出来的,拿块红布小心包着,压在箱底。
“咚咚!”窗户被敲响。
江非夷抬眼,一张明媚的脸贴在窗户上,跟他招着手。
他拉开门,问唐好甜:“你怎么来了?”
唐好甜一股脑冲进来:“你还好意思说呢,早上明明答应好了晚上来武泗坡教我功课,你却失言了。”
江非夷其实没忘,他跟柴尽冬解释过。
“我不是留了功课?”
“那哪能一样啊?”说到这个,她更生气,“原本就许久没教我新功课了,我连握笔都不会了,还整了一出没教先留作业的把戏,怎么,你在故意为难我啊?”
她仰着头同他说理,一只手攀在桌子上,踮着脚充场面。
可在江非夷眼里看来,却像是在撒娇。
如此模样的她,他此前从未见过。
所以,他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唐好甜被他笑得又羞又恼,手里提起饭篮子:“亏我还想着给你带饭。算了,你好像不大饿。”说着就转身要往外走,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手腕却被抓住了。
是撒娇的语气,他说:“我饿。”见唐好甜没反应,又重复着,“我真的饿。”
3.
也许是想着江非夷许久没来,麻三准备的菜色十分好。
唐好甜有些不乐意地撇撇嘴:“我爹这人,对你太客气了。”
江非夷可不敢再惹她了,怕她再生气要走,只能点点头:“是是是,你回去了同他说道说道,明日备些家常菜就好了。”
唐好甜抓住他的话由:“怎么,真惦记上我家的饭了?想天天来?”
江非夷这下不让她了,故作为难地问她:“不是你追着来问罪我为何爽约的吗?我现下承诺你明日一定去,你不高兴?”
唐好甜扭头,不高兴是假的,可嘴上不能太过逞强,只能说:“一半一半吧。”
“那你便是想我去。”江非夷又笑她。
唐好甜气得直咬牙,彻底不理他了。
一直到吃完饭,两人也没结束冷战。
江非夷看唐好甜还是气鼓鼓的,主动收拾好饭盒,然后放在一边。又从桌面上取出一沓信纸,挑了支衬手的笔递给她。
唐好甜没接。
她这人就是小气,怎么了?哪条王法不准她这样了?
江非夷知道唐好甜爱面子,也不说话,手里转着笔,然后心里突然起了心思。
凉凉的笔头突然贴在她的脸上,叫她吓了好大一跳。
“你做什么?”
江非夷无辜地说:“看你火气蛮大,想着给你消消火。”
他说得十分正经,连唐好甜也差点信了他的话。
她咳嗽一声,还佯装着:“我没生气。”
“那便练字吧。”他铺开新纸,叫她先写两个字给他看看。
唐好甜觉得这人也是痴傻的,听不出反话。可她也不是个服输的人,真的拿起笔要写。
老人说熟能生巧。
她不觉得这话有错,可她也晓得手生如刃的道理。
这不,她握笔的姿势叫江非夷又头疼起来。
他自然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背,矫正着搭笔的地方,用自己的力量带着她写下一笔一画。
也许是两人靠得太近,呼吸彼此缠绕着,所以让唐好甜觉得有些眩晕,丝毫不敢动弹地跟着他的力量走动。
“这样就好了。”
他轻轻柔柔的一句叫唐好甜彻底陷进他打造出来的温柔乡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总算结束了。
乘着夜风,两人并肩走在月下。
“所以,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唐好甜听完江非夷跟江淞下午那场对话的内容后问他。
江非夷摇摇头。
他一开始的时候觉得很可笑。他身为爹娘的孩子,却从来不曾得到他们中任何一人的疼爱过。
他觉得这样不公平,为什么他的人生里,几乎与爱无关呢?
“可什么是公平呢?”唐好甜觉得不对,“难道也要给爱设定标准重量再来衡量吗?”
她停下脚步,扯着江非夷的衣角也叫他停下。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江非夷,没有人说过爱一定得是什么模样。它是感情不是东西,不能像商品的价值一样去断定它对不对?”
他觉得她说得没错。
她又说:“你看我,出身不好,以前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还染过瘟疫,所幸是活了下来再流浪到邑北。可我有被人好好地疼爱过,我娘,还有我爹。虽然他们不是夫妻,可他们在一南一北两个地方,都给我了一个家。”
她说得动情,眼眶渐渐湿润:“你呢?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不知饥饿,不懂寒风刺在身上时该有多疼,你被好好保护着长大,难道这样不是爱吗?”
她擦了擦眼角,像在跟他说也像在跟自己说:“江非夷,不要去计较爱的多少,那些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就像得到的和失去的永远不会一样多,你爱他们和他们爱你也不一定就是平衡的,所以,好好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月光被云朵遮挡,路上是漆黑的。
江非夷看着眼前的姑娘,好想抱抱她啊。
她是他的光,在照耀着他的前路,他伸手去揽,将温暖的光拥在了胸膛里。
他也想变成光,只她一个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