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有了这四人在,陈伯特意吩咐厨房多备了几个菜。

陈伯提着两个饭盒,路上碰见老太太身边的牙婆子。陈伯平日里跟牙婆子很少照面,话也谈不上几句,今日却拦下了他。

“少爷的胃口出奇地好啊?”

陈伯笑着应她:“是院里来了几个朋友,留他们一道用饭呢。”

牙婆子想了想:“是二夫人丧礼上来的那几个?”

陈伯点点头:“是,几人很是谈得来。”

“那你可晓得那个起灵的小哥儿叫什么名字?”

陈伯记性好,顺口答着:“叫小添,是少爷身边冬哥儿的弟弟,柴小添。”

牙婆子无意晓得他是谁家的兄弟,只悄悄记了名字,便招呼着说要去给老妇人熬汤药了。

葡萄藤上拉了盏电灯,照着院子里明晃晃的。

五个人围坐着,柴小添贪酒,叫江非夷开了坛酒,咂了一口,嘴里留香:“好东西啊!”

唐好甜见不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抢了酒坛:“你少喝些。”

柴小添不服:“你想喝就直说,别霸着一个人享受啊。”

唐好甜才不稀罕,将酒坛放在柴尽冬面前:“你看着他,喝多了耍酒疯了,你一个人背回去。”

柴尽冬老老实实地点头,可喉口痒痒的,忍不住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迎着唐好甜惊悚的目光,问她:“你也来一杯?”

柴小添被他哥憨傻的样子逗乐了,招着手道:“别呀,好东西大家一起尝尝啊。”说着从柴尽冬手里抢过酒坛,一人斟了一杯。

最后,他将酒坛递给唐好甜:“尝尝。”

唐好甜没接酒杯,闷头吃着菜。

柴小添被彻底无视,也不见挫败情绪,拉着其余三人举杯:“来来来,咱们喝一杯,庆祝……庆祝……”

他嘴里念叨着“庆祝”两字半天,也没想到要庆祝什么。

“白痴。”唐好甜头也不抬地骂他。

“哎,甜儿哥,你这话我不爱听。”柴小添酒壮人胆,想同唐好甜扯掰扯掰道理。

最后,他手里的酒杯被碰了一下。

“就庆祝我们五人,活在当下,前路坦**。”江非夷接着他的话说。

“这个好,这个好。”柴小添连连点头,“那我先干了啊!”接着仰头闷掉一杯。

然后是柴尽冬。

接着是徐织雨。

江非夷还举着酒杯,看着光影里的唐好甜,她饭吃得急,可样子实在可爱。

他跟唐好甜面前的酒杯相碰,说着:“也祝你事事如愿,心中所想一切成真。”

唐好甜只觉自己魔障了,也举起杯,跟他说:“祝你心间依然宽阔,光明永在。”

喝了酒,柴小添拉着徐织雨蹲在柴尽冬旁边看他哥雕木头,还不忘死命地夸奖他哥:“我哥这人,你别看他老是绷着一张脸,瞧着冷冰冰的,其实心里热着呢。”

柴尽冬喊他:“小添,你喝醉了。”

“我没有。”柴小添大手一挥,“你说,要不是那时候你非追着我跑把我领回糖水铺,指不定我早死在哪儿了是不是?所以啊……嗝……你就是菩萨、善人,是我柴小添一辈子的哥哥。”

徐织雨脸也红红的,抱着双膝,身子有些摇摇欲坠,耳边听着柴小添碎碎念,眼睛却还强撑着看柴尽冬的双手。

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可呆呆的眼神瞧着柴尽冬转眼在木头上打了排孔,捏在手里平摊开,孔眼竟然一丝不差,完美贴合。

“厉害不?”柴小添一掌拍在大腿上,“你就说厉害不?”

徐织雨十分捧场,卖力地鼓掌:“厉害!”

2.

葡萄藤下,江非夷拦不住唐好甜的酒劲儿,还陪着她一杯一杯地饮着。

唐好甜很少尝酒,所以旁人都认为她酒量不好。其实不然,在奉州的时候,她家旁边就是间酒窖。那时候她还小,常偷摸着去尝,被人拎过两次,再多跑几次后,窖子里的人反倒拿起筷子点一滴酒让她尝一尝。

她的酒量便是从那时候练出来的。

所以,当江非夷劝唐好甜别喝了时,她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江非夷:“你真当我喝醉了啊?”

江非夷被她看得红了脖子,扭头不看她:“即便喝不醉,也要少尝些。”

他跟唐好甜说,周筠是生意家的女儿,没进江家前,也是在舞会酒局里掀起过风浪的人。在那种地方应酬少不了饮酒,时间一长,她自己也染了些瘾。听江淞说,在有江非夷前,她也曾是个夜夜离酒不能安睡的人。

说到周筠,江非夷又摇了摇头,说话时语气平淡,可是字句里像藏了把刀,实在伤人。

“我原本以为,她没了,我便不会恨她了。”他手里小心翼翼地转着酒杯。

“可是这几天夜里,一想到她,我却睡不着。我不知道为人孩子,这世间会不会有人同我一样有这般想法。可是我还恨着她,是我心里不能就这样翻篇过去的一件事儿。”

唐好甜本就没醉,听他喃喃的话语,酒便喝不下了:“她跟你说了什么?”

江非夷想起那日他赶回城西院子,声音孱弱的女人贴在他的耳边,同他说的那些话。

“江非夷,我养你这些年,自觉对你有所亏欠。你尽管恨我,我到了地下,自然是要受地火酷刑的。可我到底养育你一场,我要你得江家家产,不能与人同享。”

明明是逝人的临终之言,可江非夷现在想来,也是字字诛心。

江非夷无心再转酒杯,他将脸贴在石桌上,感觉到脸上的燥气,心里更是郁结难解。

唐好甜没有说话。

她不曾陪同江非夷一起长大,不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他这些年到底是在怎样的家族环境里艰难生存着。她只知道,周筠的那番话一定是伤着江非夷的心了。

她只能轻轻喊着:“江非夷。”

旁边的人轻轻应了她一声。

“会想哭吗?”

江非夷没有掩饰自己的内心:“会。”

“那就哭吧。”唐好甜拍着他的肩,“不要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鬼话,在我面前你可以尽管卸下那些强忍的伪装。你想号啕大哭,我帮你擦泪;你不想让人瞧见,我便躲开。你只要遵照自己内心的想法,放手去做好了。”

可江非夷摇摇头,他说:“唐好甜,这些年我依照着她的想法活着,已经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是如何,我不记得了。”

“那就从现在这一刻重新去活,不戴面具的你也还是你。”

江非夷转过脸,朝向黑暗的那一边。那里什么也看不见,也没人能看见他脸上有泪珠在一滴一滴滑落。

他自觉这些年不能得周筠一句体贴话是他早已习惯的常事,可他不愿告诉自己,到周筠逝前,他也不过是她眼里夺得江家家产的工具罢了。

他可以不去贪念母慈子孝,也可以忘记这些年周筠对他的不疼爱,可他余下的几十年里,不能忘掉他在周筠心里,从没有占据过一席之地的位置。

这太可笑了。

可笑到他甚至怀疑,他于周筠来说,什么也不是。

3.

巳时,陈伯来瞧过一次。

江非夷让他把隔壁的两间屋子收拾出来,再添了两床新床褥,今夜几人便留宿在这里。

陈伯从十六年前便在江家做活,从厨房到管事,事事顺手,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办妥当了。

柴小添和徐织雨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前后进了梦乡,江非夷和柴尽冬扛着柴小添回了屋,唐好甜扶着徐织雨也进了房间。

等江非夷从客房里出来时,看见一个人影坐在院门口,手里掂着东西瞧着。

他走过去,问:“这天变化大,白日炎热夜里清凉,怎么还不睡?”

唐好甜晃着手里的东西:“我有个好宝贝给你瞧。”

那是面木扇,上了扣钉,一开一合很是流畅。扇柄上雕刻着朵朵黄葛兰,十分精巧。

江非夷倒是有些惊喜:“想不到冬哥儿的手这般巧。”

唐好甜点点头:“他这人看着糙,可这些细致活却是十分精通的。那时候修葺屋顶,修理废弃的家具,全是他一个人包揽的,连隔壁家的胡木匠都自叹不如。”

“这倒是门好手艺,怎么没想着做这个营生?”江非夷有些好奇。

“做过的。”唐好甜说,“他在糖水铺旁边搭了张小凳,别人见他手艺好也乐意给活儿做,可生意一起来,胡木匠家就无人去了。胡嫂子身子不好,全靠着胡木匠一人做活维持生计,每日脸上都愁着。他瞧不过眼,便撤了小凳不再做活儿,去了长江边上。”

江非夷觉得柴尽冬痴傻。

“对,我也这般同他说过。”那时候唐好甜气不过,觉得他太装好人,她继续道,“可他这人做事不会转弯,第二日到胡木匠家中把精细手艺全教了出去。”

说着她抬眼瞧着江非夷,似有些无可奈何一般:“所以我不大爱同他亲近。他总是这样,只想着给别人,从不想自己要什么。时间长了,我便觉得同他一起,太累了些。可就算他一直这样,我也更讨厌他,但他心里藏着的好,我不能假装看不见。”

她坐在一条长凳上,只占了一小块,像是特意给他留了一半的位置。

江非夷坐下,从唐好甜手里接过木扇,对着月光仔细瞧了瞧,有些喜欢。

“你让柴尽冬送给你,他不会不愿意。”唐好甜这样说着。

江非夷却摇摇头:“他有想要送的人。”

“你怎么知道?”唐好甜疑惑。

江非夷指腹摸着雕刻的花纹,很清楚一般:“我有猜透人心的法子。”

“哦?”唐好甜起了好奇心,“那你猜猜,我的心里藏着什么?”

江非夷开她玩笑:“也许,藏着我。”

唐好甜被他吓了一跳,起身跳开,背身不看他,脸上是臊热的,话却冷冰冰的:“你胡说八道。”

“这样啊。”他好像有些可惜,“我以为侠肝义胆的武泗坡小霸王唐好甜会把朋友仗义放心中。”

他咬重“朋友”两字。

唐好甜听了他这话才没多想,拍着胸脯说:“那是自然的,妥帖放着呢。”

“那便好。”

他摊开右手手掌,掌心里的纹路多。他曾在路上遇见过一个算命的先生,说他命线枝多,不是好兆头。他从不信鬼神一说,可那时不信,现在却不知要不要信了。

唐好甜抻了抻腰,无聊地踩着石头路走着。

她问江非夷:“那你呢?你的心里藏着什么?”

他拿着木扇的一角点在掌心里,一笔一画地写着,字字相叠,然后攥合了掌心,紧紧握住。

他看了许久,然后手攀上胸口的位置松开,将字藏进心里。

他起身跟在唐好甜身后,踩着她的脚步慢慢往前。

“以后,会告诉你的。”

唐好甜觉得他小气。

江非夷轻轻笑着。

不是小气,是怕会再吓着你。但总有一日,我会告诉你,这里面藏着什么。

4.

第二日一早,江淞无事走到西院来转转。

远远就听见西院里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正巧陈伯提着饭盒来,他问过,才知道昨儿个夜里江非夷的几个朋友留宿在这里。

“是件好事儿。这孩子打小不爱同人亲近,眼下这时候有几个朋友陪着是好的。”

陈伯也乐着:“是啊,多亏了这几个孩子,少爷的脸上才见了笑容。”

“那便好。”江淞又想着,“你同他说,若是休整好了,想去公司便去吧。他祖母不是要拉着他不放,只是担心他心中的郁结难解。这下他心中畅快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陈伯答应着:“好嘞!我这就去同少爷说。”

唐好甜嗅觉敏锐,老远就闻着饭香味,出院子来迎着。

陈伯喜欢这妮子,觉着她会来事儿,也爱同她说话:“甜姑娘的鼻子可真灵,那便再猜猜我带的些什么来?”

这不是为难事儿,可她偏偏要装作困惑的样子,一手托着下巴,像在细细思考着:“清粥、小菜,还有馒头、包子。”然后又故意卖了个关子,“包子是酱肉馅儿的。”

陈伯不由得对她竖起了大拇指:“甜姑娘真是厉害。”

唐好甜被夸得不好意思:“哪里是我厉害,是陈伯厨艺好,让人光是闻着味儿就馋得受不了。”

两人一边笑着一边一道进了院子,没瞧见本来走开又折回来的江淞。

起初是他听见个女声,怕江非夷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可一见那姑娘的样子,他却微微怔了神。

用过早饭,柴尽冬便跟着江非夷去了公司。

唐好甜领着柴小添和徐织雨回了武泗坡。坡上这时候正热闹着,路上来往的大多是熟人,见了面便点头打着招呼。

偏偏有个人刻意躲着唐好甜。

她眼神好,瞄见那人脚底抹油一般要逃开,一声喊住:“小牛儿。”

不仅没能成功躲开还被抓了个正着,小牛儿尴尬地挠头,走了过来:“甜儿哥,好兴致啊,一大早的出来遛弯儿。”

“别跟我耍嘴皮子。”唐好甜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反问他,“这些天也不见你,别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事故意躲着我吧?”

“那可不敢啊。”小牛儿闪躲着眼神不敢看她,又解释着,“这不刚找了份工,忙起来连喝口水的工夫都落不着嘛。甜儿哥是想我了?要是想我了,我天天来糖水铺子。”

唐好甜摆手,不大相信地问:“正经活儿?”

“那必须的!”小牛儿立刻挺直了腰板,“坡上那间破宅子你还记得吗?前几天来了个有钱的主儿买了下来,我就在那间宅子里帮忙呢!”

说起来,他倒有些自豪,这种差事虽说算不上顶好的,可他到底算个管事的,钱拿得可不少。

唐好甜听完想了想,又臊他:“你这人就不厚道,有这样的好事也没说帮衬着哥几个?”她拍着柴小添,“带小添一个,不为难吧?”

小牛儿有些犯难。

柴小添也摆手拒绝:“甜儿哥,你嫌我了是不是?我去了还得给他当小弟使,你心里能过得去?整个坡里,除了你,其他人谁我也不服。”说着手里打着手势叫小牛儿快走。

小牛儿赶紧找了个借口开溜。

唐好甜倒是被他这话给小小感动了一下,觉得是委屈他了:“那成,你跟着我,咱们把糖水铺壮大壮大再壮大,开几间连锁铺子。”

柴小添顺势应着:“那一定的,以后你做大老板我做小老板,咱两兄弟发财路上谁也不忘谁。”

旁边的徐织雨把柴小添跟小牛儿暗地里打的手势瞧得一清二楚,却憋着不说话。等唐好甜往前走了,她问:“你瞒着好甜干坏事了?”

“别瞎胡说。”柴小添一脸正气,“哥是那样的人吗?”

徐织雨觉得他充面子的样子特别逗:“你比我还小七个月呢。”

柴小添一点不在意,指着这条街:“在这条坡上,甚至整个邑北城,只要有泼皮的地方,就有我能说话的时候,所以我能罩着你。既然这样,你叫我一声哥不过分。”

徐织雨觉得他实在好玩,双手作揖:“那就麻烦小添哥以后多多照拂我一些了。”

柴小添拍拍胸脯保证:“那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