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筠的葬礼办得简单。

她这十年时间里从不出门,熟稔的人没几个,早些时候交好的人在近几年里搬迁的搬迁,疏远的疏远。所以来吊唁的人除了江家和周家的人,便没了旁人。

江淞立在榆木棺材前,棺盖还没封,躺在里面的人梳了妆,脸上抹得红艳艳的。

江淞从衣袖里掏出一方丝帕,在周筠脸上轻轻地蹭了蹭:“也不能说那梳妆婆子不好,只是她不知道,你向来不是个爱做这样打扮的人。”

温热的掌心蹭上冰凉的皮肤,让江淞的心也沉了几分。

他从天津匆匆赶回来时,周筠已经没了气息。他那时候险些站不住,要不是江选撑着他,他怕是就跌跪在了地上。

昨儿个夜里他久久难眠,他没想明白,明明他走前还在跟他置气的人怎么就这般突然没了。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再不能瞧见她嬉笑怒骂,再也不能同她说话了。

只要这样想着,他便忍不住想哭。

刚过四十的男人,在邑北城里也叱咤风云过,汗血齐下过,可从未像今日这般,为了个女人落泪。

“你是我的女人,我的妻子,为我大哭流血生下个孩子,我怎么舍得下你,你又……你又怎么忍心任我一个人活着啊。”

江淞越说越觉得心里绞痛,手掌贴在胸口,感觉到一颗心在剧烈跳动着,还很疼。

“妹夫,节哀。”

周珏跟丈夫刘柏青不知何时站在江淞的身后,也许是察觉到他的不对,这般安慰着。

江淞擦了擦泪,整理好情绪才回身,恭敬着:“劳累二姐和二姐夫了。”

周家人跟江家人不常往来,但刘柏青因生意上的事跟江淞常见面,见他眼下这般萎靡,也叹了口气:“幺妹这些年受累了,往好了想,这下也算是解脱了。”

周珏轻轻扯着刘柏青,叫他不要多说话。

江淞何曾没这般想过,可真到了这一日,他心里的难过又成倍翻涌。

江非夷同江选一道从后院过来,见着二姨母和二姨夫先问了好,然后跪在了棺材旁。

江淞和江选招呼着宾客,两人里里外外同人说着话,大厅里就只剩下江非夷和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的周筠。

一把纸钱被扔进火盆里,转眼间空中便飞舞出黑色的烟屑,落在江非夷的肩上和头顶。他好似不在意,也没伸手去拍,呆呆地看着那口榆木棺材。

过了许久,他喃喃自语着:“母亲,错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串脚步声往他这边来。

陈伯额间生出细汗,顾不得擦,同江非夷说:“少爷,冬哥儿来了。”

陈伯说的是柴尽冬,此前两人在城西的院子打过几个照面,便也认得。

“后面还跟着两个人,说是你的朋友。”他又说。

江非夷猜到了是谁,跟陈伯说:“请他们进来。”

“哎。”陈伯弯了弯身子退出去。

没一会儿,他便领了三个人进来。

唐好甜走在最前面,手里拎着个竹篮子,上面是些水果,下面叠着摞纸。

她没说话,跪在江非夷身边,取出竹篮子里的黄纸,一沓一沓地往火盆里扔。柴尽冬跟柴小添也学着她的样子,直到纸烧尽了,三人才起身,朝棺材作了三个揖,然后退到江非夷身后跪着。

“谢谢你们。”

柴小添跪在江非夷的右侧,抬手在他肩上撞了一下:“说什么客套话,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柴尽冬也应着:“于公于私我都该来。”

江非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里滚烫着,是在他们三人来到这里后,从身体的某处涌动出来的力量让他这般。

他只点点头,接着豁然一笑:“你们来,我好像多了份力量。”

“不止我们。”一直没开口的唐好甜这时说。

江非夷不解,顺着唐好甜指着的方向瞧去。

大厅外,院子里,一身白裳的人恰好也看向这边,朝他挥手。

“徐织雨同她父母一道来的。”唐好甜说着,目光里的一抹白色正往他们这边跑来。

那人一跨进大厅里,急匆匆的脚步便慢了下来,来人先是燃了香再作揖,然后同他们一道跪着。

“本来我是想同好甜一块来的,只是我阿母说这样不合规矩,便耽误了些时候。”徐织雨喘着气,话却说得很快,“你不会怪我吧?”

江非夷鼻头一酸,喉咙里像呛着什么东西不能说话,只能摇摇头。因为背对着他们四人,他没顾及地抬手擦擦眼角,才说:“不会,自然不会。”

2.

下葬的时间定在辰时,墓碑落在邑北城外西南方向的某处山坡上。

这些,都是特意找人算过的。

江家独江非夷一个子孙,别人常念叨着这等家业就他一人独享,是件天赏的好事儿。

可等到了这时候,那些人却又说:“这孩子命苦哟,身上担着这些事,怎么忙得过来?”

从停灵到守灵,这两日他的体力已经耗了不少。

棺盖一钉,江非夷彻底撑不住了,脚下一软,栽进了身后柴尽冬的怀里。

大厅里站了不少人,大多还沉浸在悲痛的情绪里,谁也没瞧见他的不对。

唐好甜目光暗了一瞬,叫了声:“不好,要起灵了。”

江非夷挣扎着要起来,可他身上无力,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像陷进无尽的黑暗里,想要寻光却无计可施。

他有些急,可即便汗水已经从额角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也没有办法。

唐好甜搀着江非夷的胳膊,徐织雨扶着他的肩,柴尽冬托着他的腰,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钉棺哟!”

这一声过后,接着四个大汉站在棺材两边,肩上架住托棺材的横木,只等下一声。

江非夷的喉结滚动着,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突然,柴小添从他的额间取下白布头巾,腰上扎上条白布袋,手里一边系结,一边跟他说:“刚刚说了,我们就是你的力量。”

人群里听不到起灵的号子,四下寻着江非夷。

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眼见着时辰要过,一个影子冲到棺材前,手落在棺上,那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喊出一声:“出殡哟!”

得号响,四个大汉闷喊一声:“起!”棺木被稳稳架在肩上,跟在喊号子的那人往外走。

众人跟在棺木后面,谁也没瞧见,在队伍的最后,被人搀扶着的江非夷痛哭着。

院子的东面,是老太太宋兰九的住处。

瞧见棺木出了宅子,宋兰九叫牙婆子扶自己回屋。

她两个月前刚办过七十大寿,人还很硬朗,只是赶上吹风落雨的时候腿脚不大利索,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总叫人有种没人搀着就会跌跤的错觉。

牙婆子从宋兰九还没出阁的时候就跟在身边,这些年她结婚生子,丈夫离世,从头至尾都是牙婆子陪着她,心里早当她是自家妹子看。

这会儿天色晚了些,院子里虽然点着灯,可她却觉得昏了眼,到了屋前,她问牙婆子:“瞧见那个孩子了吗?走在最前面的那个。”

牙婆子自然瞧见了。

起灵这事儿,本是江非夷来做,可这时候换了人,叫人难免觉得不对,便细细多看了两眼。

宋兰九扶着一条腿上台阶:“那孩子,跟选儿年轻时有几分相像。”

牙婆子惊呼了一声:“九姐儿?”

宋兰九倒没显得太诧异。

她活到这般年纪,什么风风雨雨没见过?来了便接着,没来便等着,都是老天爷安排的,她斗不过,当然也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她推开屋门,摇摇手,交代着:“去查查,万一呢?”

牙婆子不敢多言,就算她跟九姐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可归根结底也还是主仆的关系。她知道九姐儿这人,对大多事情心里通透,既然叫了她这般做,便是猜到了什么。

她没跟进屋,等屋里亮了灯,便合上门退下了。

屋里,宋兰九褪了外衣躺下,手里晃着把蒲扇。

这天越发热了,可她的腿脚这几日还是疼着,她慢慢翻了个身,心里算着,这时候,周家丫头该下葬了。

窗户开了条小缝,有虫鸣声吵得她睡不着。

人一衰老,想的事情便多了起来。

从前她不觉得生死如何,只当来去都是时候。她送走生养她的爹娘,送走娶她进门的丈夫,如今却不愿送她的儿媳。

她跟她儿媳之间是有嫌隙,可在生死面前,再拿嫌隙说事儿就显得小气了些。

说到底,无非是她也怕了。

怕她哪日也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3.

周筠走后,江非夷在家闲了几日。

宋老太特意请沈大夫来给他瞧过,说是气血空虚,身体疲累,得好好调养两日。

江非夷并不觉得是件大事,却在出门的时候被牙婆子拦了下来。

“九姐儿担心你,老人家不能折腾,你就当宽宽她的心,在她跟前养几日。”

江非夷同宋兰九感情深厚,从不忤逆,听了牙婆子的话,不再惦记着往公司去。

柴尽冬也跟着闲了几日,日日守在糖水铺里,同柴小添大眼瞪小眼。

“哥,咱找江非夷去。”柴小添活动着脖子,觉得脊椎快要挺不直了。

柴尽冬拉着风箱,本来飘忽不定的心思这下找着了定点,他拿抹布擦擦手,转身的时候跟唐好甜撞了个满怀。

唐好甜刚好到他的胸口,被撞得生疼,揉着额头看着他。

柴尽冬自知理亏,也不敢看她,怯生生地问她:“要不我给你包个鸡蛋揉揉吧?”

“浪费。”唐好甜嗤了一句,“鸡蛋多贵啊?拿布抓把米包着,放在火上热一热不一样啊?”

柴小添一条腿跷在长凳上看好戏。

柴尽冬没领会到她的意思:“什么?”

唐好甜瞪了他一眼,催着:“你快点,要疼死我啊?磨磨蹭蹭的,又想等天黑了再翻墙进江家啊?”

柴小添一听不得了,手里的瓜子仁瞬间不香了,问她:“甜儿哥,你也去啊?”

“去啊!”唐好甜理所当然地说,“他也是我的朋友,我去看朋友不成啊?”

“成成成。”柴小添换上一张谄媚的脸,“那把徐织雨也叫上吧?”

唐好甜觉得可行:“你先去找徐织雨,我们在江家外面会合。”

柴小添立马站起来:“成!”然后人就跑没影了。

她再转身,柴尽冬正蹲在灶火前热米布,拿手背试了试温度,拿不定主意,问她:“这样成了不?”

米布离火近,被熏黑了一小块。

唐好甜翻了个白眼:“快拿来吧,再多热一会儿我这块就得多个烫印了。”

唐好甜几人这次不是翻墙,而是从正门走进去的。

陈伯从城西的院子调了回来,江非夷念着他年纪大了,不能做太费劳力的事情,就让他守在宅门口,平常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通报通报谁来了。

他认得打头的柴尽冬,也晓得其他几人是江少爷的朋友,便直接请了人进去。

江非夷的院子在西面,小院子里,只住了他一个人。

从屋门出来便是一条长廊,顶上横着几根老木头,攀着几株葡萄枝,这会儿刚巧结出果子,洗洗就能吃。

唐好甜打园拱门进来时,就见着江非夷正站在石凳上拿剪子剪着葡萄。

一串绿油油的果子被剪下来泡进水里,还往上冒着泡儿。

她抱着胳膊靠近他:“江少爷今日心情不错啊。”

江非夷循声儿回身,见她身后跟着的三个人,笑着说:“你们可真会挑时候,来尝尝,顺天意长出来的,甜着呢。”

徐织雨不常吃葡萄,心里倒是馋得痒痒的,伸手去摘,被柴小添打了一手:“还得泡一会儿,有虫子。”

“啊?”徐织雨吃痛又诧异,“这玩意儿还生虫子呢?”

“你听他胡说八道。”唐好甜抓了一颗喂进嘴里,入口微酸,刺激得她闭了眼睛,“酸着呢。”

柴小添摊手:“还好不止我一个人胡说八道。”说着也摘了一颗,剥了皮递给徐织雨,“吃吧,酸的也比吃不着的好。”

徐织雨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先是浅浅地尝了一口,倒没觉得酸,一口咽了:“甜的呀。”

江非夷笑着从石凳上跳下来,有些可惜地跟唐好甜说:“看来是你运气不好。”

他取来石桌上的方帕擦掉手上的果汁,跟着尝了一口:“甜的。”

柴小添又摘了两颗,一颗扔给柴尽冬,连皮一块儿吃:“真是甜的。”然后看着柴尽冬。

柴尽冬也点点头:“甜的。”

几人齐齐看着唐好甜,心中叹着这妮子的运气真是与众不同的不大好。

唐好甜气结,一个人坐得远远地数蚂蚁,谁叫也不理。

4.

盛夏天热,这会儿眼瞧着太阳就要落山,可风吹来的时候里面还掺着不少的热气。

唐好甜坐在葡萄藤下,扬手做蒲扇解热,扇了半天也不顶用,反倒生出更多的汗来。

江非夷让陈伯取了些冰来晾在院子里:“虽然这东西化得快,可也能顶一阵。”

旁边徐织雨追着柴小添跑过,柴小添双手往后撑着,一边似鸟儿一样飞着,还一边号着:“哥,这妮子一掌下来能打断我两根骨头,你管不管?”

柴尽冬专心摆弄着木头,这是问江非夷求来的好东西,木质耐潮,削断打薄,小心磨着说不定能做把木扇出来。这东西见手艺,偏他手巧,以前也倒腾过这些东西,手上的动作不紧不慢的,只瞧了柴小添一眼,根本没想搭理。

徐织雨气急败坏,小嗓子吼不出大动静:“你净胡说!明明是你骗我拿糖水能哄得那些个蚂蚁围出个好瞧的图案来。这下好了,全顺着我染着糖水的手爬到我衣裳上面了。你赔我!”故意装狠的声音听起来反而没了吓人的气势。

柴小添回头朝她做了个鬼脸:“傻妮子!”

“你还说!”徐织雨索性脱了只鞋朝他砸过去,可惜落了空。

唐好甜看着两人你追我打的戏码闷笑出声:“柴小添这小子,生来就是欠打的。”

江非夷也觉得他太臊姑娘家的面子,认同:“是天生的。”

他转头看着唐好甜,落日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正好映亮了她的眼眸,睫毛一眨一眨的。他看得入迷,伸手想摸一摸,又觉得唐突,缩了回来。

唐好甜察觉到耳边一阵疾风闪过,扭头看他:“你在干吗?”

“夏日蚊虫太多了些,打一打。”江非夷不看她,只她看不见的那边嘴角微翘着。

“哦。”唐好甜想起什么,“可以熏些薄荷叶。你不知道吧?那东西除了泡茶,熏蚊虫也好使。”

“这样啊。”江非夷学到新知识,“受教了。”

“只是一句受教可不行,得叫声师父听听。”唐好甜得寸进尺,颇为挑衅地看着他。

江非夷迎着她的目光,一掌轻轻拍在额头上,说道:“说到这个,你最近可有练字?”

唐好甜不大乐意:“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双手撑住自己往后挪了挪,双腿离地微微**着。

江非夷抓住她的小辫子:“看来我这个小徒弟很是散漫,对念书识字这等大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谁说的?”唐好甜仰着脸反问他,“你又不止我一个徒弟,为什么只突击检查我一个人的功课?”

江非夷听出她的不满,扬声问坐在院门边的柴尽冬:“冬哥儿,这两天练字了吗?”

柴尽冬专心做着手上的活儿,闷头答他:“练了。”

江非夷点点头,又有些失望地看着唐好甜:“看吧,他就很用功。”

“他说有就有啊?万一他是骗……”唐好甜嘴上从不服输。

“我没骗人,真的每晚都有练字。”柴尽冬忍不住回头认真地答着。

跟徐织雨中途休战的柴小添也举手做证:“是真的,这两日的煤油用得特别快,我见着亮光就睡不着,偏还不敢打击他的积极性,真是苦了我啊。”

江非夷朝着柴尽冬竖起大拇指:“好样的!”

得到夸奖的柴尽冬面无表情地转回头,雕刻着木头的双手止不住地发抖。他人生第一次被人夸奖,心里有个地方在汹涌地澎湃着。

唐好甜这下再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找江非夷的麻烦:“就算我这人散漫,可你是我的老师,知道我这样了,不应该更加严厉地督促我的功课吗?”

“哦?”江非夷微微吃惊,“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积极性?”

“我是不想砸你的招牌,所以只能委屈我自己。”她觉得自己十分善解人意,并且很有吃苦耐劳的优良美德。

江非夷摇摇头,觉得这妮子十分能言善辩,笑她:“若你的心思都用在功课上,想来以后也能当一个桃李满天下的女先生了。”

唐好甜微微挑眉,认下这句夸奖:“那还请老师多教导教导我了。”

江非夷笑道:“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