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段尘封往事的真相被揭开,谁也没有想到会是如此鲜血淋漓叫人心惊。
花田儿脸上的泪珠还在缓缓流淌,抹掉眼泪,她站起来走向唐好甜:“这条坠子是筠姐的贴身之物,她自小便戴着的,送走你的那个夜里,是她亲手给你挂上的。”
坠子掉落在地上,自裂痕的地方摔成两半。
唐好甜觉得这实在是太过荒唐了。
花田儿想拉她:“你娘……”
“她不是我娘!”唐好甜躲开花田儿的手,“我随我娘的姓,她叫唐志君,在奉州的时候我叫唐翊,唐志君才是我娘!”
花田儿慌张着,想告诉唐好甜,周筠有去找过她,只是那时候奉州发了瘟疫,周筠在疫城里住了一个月也没有寻到她的消息……周筠其实惦记着她。
可是唐好甜根本不想听,她捂住耳朵,蹲在地上痛哭。
她的生母遗弃了她,又害得她的阿娘瞎了双眼。她在阿娘身边长大,阿娘还为了护着她丢了性命。
原来老天爷真的不长眼,分不清善恶好坏,因果报应降得从不是时候。
她脑子里涌来好多画面,她被唐志君抱在怀里,唐志君拉着她跪在学堂外,她染上瘟疫躺在**,唐志君没日没夜地照顾着她……
“阿娘,阿娘……”唐好甜喃喃喊着,声声凄凉。
意识渐渐涣散,她看着屋子里的人尽数奔她而来,伸手想要接住她,可她最后残存的意识里,是想着江非夷怎么样了?
他一定很伤心痛苦吧,要是皱起了眉头,她这时候不能帮他抚平啊。
沈大夫来瞧过唐好甜,说是急火攻心,并没有什么大碍。
宋兰九看着**还在不安地说着胡话的孩子,泪水就掉了下来。
她真是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小辈受伤委屈。她拉着柴小添,轻轻拍他的手:“你留在这里照顾着她,她心里要是太难受就多跟她说说话。”
柴小添一言不发,双眼通红,心里一直打鼓,连他都没能接受消化这一切,更不要说唐好甜醒来后又该要怎么面对了。
宋兰九叹了口气,转身要走。江选搀着她,送她走出房门,在拐角的地方看见江淞颓然地坐在葡萄藤下。
宋兰九轻轻走到他身后,挨着他坐下,拍着他的肩:“你也别太难过,孩子能回来是件好事儿。她需要时间去接受面对,你也不能心急。”
她从未对江淞说过如此的体贴话,反而叫江淞更加抬不起脸面了。
“什么脸面不脸面的,那个摸不着的虚假东西有什么重要的?可说起来,我心中的气也许不会就这样消散了去,但是我能做什么,你大哥又能做什么?难道还要同一个亡人置气吗?”
江选蹲下来,就像小时候一样看着江淞:“小辈们意志消沉是因为他们还没在这世间多摸爬滚打过几次,他们心里难受抗拒是情有可原。可是我们不一样,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不管面对多糟糕的结果也要咬牙挺过去。我在慢慢放下,你也要快些忘记这些不愉快的往事。”
江淞低着头,他永远被江选疼惜着,这是不管岁月在他们身上刻下多少痛苦后仍然不曾改变的事情。
宋兰九由江选、江淞左右搀扶着,她颤颤巍巍地走着,说:“屋里那几个都是好孩子,长在身边的和流落在外的,都是江家的孩子。血缘亲情割舍不掉,陪伴的日子也都是真的,说到底就是一家人。人心是从肉里长出来的,虽然藏在里面,可也是会疼的。”
2.
急报是在夜里的时候发来的。
江非夷赶到江淞房间时,江淞还没睡下,就着灯整理着书房里的旧物件儿。
他不像白天时穿得厚重,单薄的里衣外只披了件大衣,还是十年前周筠去奉州时给他买的。
江非夷就显得邋遢了些,头发乱糟糟的,没形象地耷在头皮上。他从下午开始一直守在唐好甜的床边,就算知道她睡得很熟也没放松一点。
他其实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他想了很多,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结果来,他甚至没想好要怎么面对江淞。
可事发紧急,他在得到消息的时候什么也顾不得,直直往江淞这里奔了来。
“天津那边出事了。”
湖塔港孟家倒了,孟炳华被抓,九州商会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天津变天了。
电报发来的消息不及时,真正出事那天是大年初一,不只是惊动了警察厅,听说连再上面一层的人也惊动了。
孟家彻底完了。
书房里,江选同江淞商量了许久。
这事儿牵连的人众多,鸿丰便是其中一个。虽然他们之间签署的合约还未正式起效,可是白纸黑字就放在那里,难免不会拉着鸿丰一起完蛋。
江选觉得这是造化弄人。
“好不容易找到的出口,这下彻底被封死了。”
江淞却不认同:“大哥,万事都有转机,我们还能找到别的办法的。”
江选摆摆手:“暂且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吧。”
房里的灯从黑夜点到天亮,电报不断发出去又传回来,最后总算寻了个法子。
江选回了自己房间,书房里就剩下江淞和江非夷。
两人隔着一张书桌面对面坐着,江淞说:“明日你便启程去天津,车票我会派人买好。你将行李收拾妥当,会待多久得看事情怎么决判,你要做好久留的准备。”
江非夷不懂:“为什么要我去?”
江淞双手合在桌上:“我说过,若是有机会,想让你见一见覃一沣,跟他多学些东西。虽然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他这人信得过,你跟着他,我是放心的。”
江非夷摇摇头,他明明问的不是这个。
“我跟江家,其实是没有关系的。”
“胡说八道!”江淞是真动了气,一掌拍在了桌上,“你是我江淞养大的儿子,怎么跟江家没有关系?”
江非夷不甘心道:“我只是一个工具,为了帮你争夺家产的工具而已。”
江淞身子颓然,他靠在木椅里,抓着衣襟,声音放低:“在你眼里,江家是吃人的地方吗?这里什么都要遵守世间道理来判定对错,决断输赢吗?孩子,江家人也是人,是血肉筑起的躯体,血液会流动受伤也会疼,而保护这样脆弱的躯壳最重要的是情感啊!”
你从小听着江家家训,也许你觉得那些字字句句冰冷,可是不是所有的约束都是囚笼。
你我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你到底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不只是我,你大伯、你奶奶,还有陈伯、牙婆子,他们也都是看着你从小小个子长成如今这模样。世间大多的情感是基于血缘关系开始的,可不因血缘而生出的情感不是更难能可贵吗?
所以,就算你不是我的妻子所生,也改变不了你是我的孩子的事实。
3.
唐好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赤着脚踩在泥地里,浸过水的泥土很柔软,一脚踩下去就会陷得很深。
她起初只当这是玩游戏,双脚腾空越跳便陷得越深,等天黑了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已经不能将脚拔出来了。
她急得大喊大叫,哭声引来了唐志君。眼盲的女人趴在泥地里伸手要拉她,可是唐志君;什么也看不见,不晓得自己也陷了进来。
唐好甜绝望地喊阿娘的名字,可是唐志君没有应她。
她的双手胡乱飞舞着,泥土已经没到胸口的位置了,她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快要喘不上气了。
可就是这时候,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安慰着她:
“你不要害怕,有我在,我会护着你的。
“我曾经也被困在这里,我那时候想不明白,明明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明明我应该是为自己而活的,可是因为在这片泥地里待了很久很久,我都忘了我是谁了。
“我好像是被抓来的,我曾经亲眼瞧见别人也来过这里,可是他却安然无恙地离开了。所以我一定是被抓来囚禁在这里的,不然我怎么一直出不去呢?
“可是有一天啊,我瞧见了她。她像是一束光,照在我的身上,照得我的身体暖暖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双手双脚好像拥有了无穷的力量,我挣脱开了这片泥地,我逃离了出来。
“所以你不要怕,我会帮你的。”
……
那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唐好甜一字一句地听着,好像感同身受一般经历过他的那段黑暗人生。
她说:“江非夷,你一定要一直一直护着我,带我离开这片泥地,带我去看很好很好的风景,带我奔向光明的地方。”
那人应她:“我会的,你放心。”
头很疼。
唐好甜揉着脑袋,睁睁眼,适应不了强光又闭上。
她听见耳边有脚步声,接着是关窗的声音。那人蹲在她的耳边,说:“好甜,睁眼。”
她照着他的话行动,屋里的强光不见,只有一束光从窗棂的缝隙里偷偷溜了进来。
静坐了好一会儿,她才打量着整个房间。半空中飞舞着细小的灰尘,打着旋儿地落在了江非夷的肩上,他的半张脸隐在昏暗的屋里,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问她:“感觉好一点了吗?”
唐好甜点点头,瞧见江非夷身后的桌上放着两个皮箱子。
“你要走?”
江非夷笑着:“是啊,明晚的火车。”
唐好甜低下头。
小时候她总觉得世间是有梦想成真这回事儿的,可是随着年纪一点点增长,她早忘了她曾经也有过这样愚蠢可笑的想法。
可是这时候,她又想了起来。她转过头,没让江非夷看见她眼角掉落下来的不争气的泪珠子。
她是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她在梦里也做了美梦,可是等她醒来的时候,无比清晰地分清了现实和梦境,记起了噩梦一样的往事真相。
她确实慌了神,所以她没敢跟江非夷提起这个有些好笑的梦境了。
“傻姑娘,”唐好甜感觉脸上有柔软的触觉,听到江非夷问,“你在哭什么?”
唐好甜抽了抽鼻子:“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没定下来。”
“江非夷,”她郑重其事地看着他,“我允许你当逃兵,可是不能允许你一直当逃兵。你要走我不会拦你,但是我们之间定个期限,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你告诉我你需要多久,我都等你。但你要想清楚了再回答我,若是过了期限,我就不等你了。”
江非夷傻傻地听完她不喘气说完的一长串话,最后笑了笑。
“你笑什么!”唐好甜捶着他的肩,“严肃一点。”
江非夷换了正经脸色,认真想了想:“一年也许短了些,十年也太长了,我想需要两三年吧?”
“两年还是三年?”唐好甜跟他较劲儿。
江非夷又想了想,实在拿不定主意:“我其实都可以,还是得看你愿不愿意陪我多待些时间。”
唐好甜恼了,怎么这个人一点也不干脆了。
等等?
“我陪你?”
江非夷站起身,走到桌前摊开两个皮箱子:“一个是你的,一个是我的。你的箱子里只装了所需的日用品和纸笔,路上你还能练练字,挺好的。衣服便在路上买吧,挑你喜欢的。”
“等等等等,你是说你要带我一起走?我们要去私奔?”
她额头上挨了轻轻一下。
“你瞎想什么呢?”
“我想,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去好好整理一下前面人生的种种,遇见的人和经历的一切,到这个时候好像变得复杂了些,所以不如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你说好不好?”
江非夷双手撑在床前,将她半拢进怀里,他们之间只隔着细微的距离,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窗棂的那束光在慢慢溜走,爬上他的肩头,将他整个人照亮了起来。
她说:“好。”
唐好甜曾经说,千万人有千万种活法,她没那么好命坐上汽车,可是她有双腿,车去过哪里,她的双腿也能走到哪里。
现在,她就要陪着她的爱人,去往任何她向往的地方。
江非夷曾经说,唐好甜是他的光,在照耀着他的前路。他伸手揽住她的时候,也想变成光,只她一个人的光。
他不知道,他已经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