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梦惊暗换

风雨已到, 清晖院一时间响动了起来,纷纷收拾,同时迎接晚归的主子们。

慢慢地, 这响动静了下来,只余下外头的风雨声。

漆黑的夜中,风夹着雨,越来越紧。清晖院里人早已都在梦中, 只有越来越紧的风声树声雨声。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清晖院上房内室雕花床柱和瞬间坐起身的大公子。

紧随闪电的就是一声雷鸣,接着就是越发大的落雨声,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雨落的哗哗声。

室内重归黑暗,黑暗中骤然起身的陆子期紧紧抓着身下锦褥,夜风挟着水汽从半开的窗中吹入。

今日守夜的正是钱多, 此时正带着丫头要为公子关窗。

“少爷是被雷声惊醒了吧。”钱多持着一盏不大的羊角灯, 放在最远处的桌上,生怕烛火扰了大公子的睡意。

昏黄的烛光只照亮周遭一小处,大公子的半边床以及**的公子都依然处在阴影中。

此时阴影中的公子微微垂头坐着, 没有动也并没有搭腔, 只有床头挂着的一个小小香袋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钱多不敢多话, 手脚麻利地把水壶里已经凉的水重新换上温热的,丫头已把最后一扇窗也关好了, 这边他就要带着丫头退下, 却听到一直沉默的公子道:“把窗都打开。”

“公子,外头风雨大得很。”廊下都湿了。

“都打开。”陆子期重复了一遍,顿了顿, 又道:

“备水, 我要沐浴。”

声音低沉, 透着微微的异常。

钱多先还想把茶水送上让公子润润喉再睡,听到后一句吩咐,他极其迅速地往床间看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领了吩咐下去。

钱多是打小就跟着大公子的人,论理说如今公子早已弱冠,就是为了功名成亲晚,也早该安排房里人的。但公子反感,下面人自然不敢擅作主张。

他迅速带人备好热水,一退出浴房,钱多就在当值丫头旁边耳语了几句。小丫头当即撑伞往下人住的厢房方向去,从游廊进入雨中,雨势大得小丫头手中油伞都歪了歪,另一只手提的灯笼噗一下灭了,她也顾不上了,带着一身水汽来到一间厢房内,里头睡着的丫头推醒。

**睡着的杏儿是钟大娘专为大公子备的,当时用的说法是有些丫头该放出去嫁人了,得补进来一批,有两个是要在大公子这边伺候的,钟大娘非让大公子过过眼,陆子期当日累极了,懒得多跟钟大娘说话,抬眼一扫,随手指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杏儿。

杏儿容貌在陆家一众丫头里也可算最出挑的那一个,要不然能被大公子随手一指就选出来嘛。从十六岁来到清晖院,如今已十八快十九了,这时被小丫头湿手一推,她惊叫声还没发出,就听给大公子当值的小丫头熟悉的声音:“姐姐快去,今夜可能有吩咐呢。”

一听这话,杏儿激灵坐了起来,系扣子的手都忍不住哆嗦,等了两年可算等来了。她年纪越来越大,她娘的意思是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就出去嫁人吧。可杏儿不愿意,看过大公子再看下头那些人,谁会愿意呢。

两人都穿了油雨衣,顶着风雨到了游廊上,脱下油衣,薄薄的夏衫勾勒出杏儿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滴溜溜娇媚的眼,甚至有那么一点像——,平日不觉得,刚刚那么猛一回头,一个念头窜上当值小丫头的脑海:倒有那么一点点像他们清晖院的小姐。

这个念头一冒头就又下去了,再仔细看就不像了。

这边杏儿莲步向前,心噗噗跳,走向她的命运。

浴房内,微黄光亮下,年轻人的面色上看不出情绪,他闭上的睁一下子睁开,睫毛上还挂着水滴。水滴从他白皙俊美的脸上滑落,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他修长漂亮的手却不觉扣紧浴桶。

随着哗啦一声水声,陆子期重新换上新的寝衣,一走出浴房就听到了外面哗啦啦的大雨。他站住了,音音最喜欢这样的雨声了。年轻公子的嘴角还未翘起就立即绷紧,甚至往下压了压,让旁边候着的钱多摸不着头脑,不知少爷为何一下子看起来就恼了。

钱多赶紧朝身后挥手,少爷脾气不好的时候,谁也不要往前凑,谁凑谁完蛋。

直到大公子重新回了内室,一直紧张等待的钱多都没等来任何吩咐和暗示。比他更紧张的是杏儿,大雨让夜更凉了些,她本就穿得轻薄,这会儿冷的上下牙控制不住碰撞在一起。

刚刚她就守在浴房门口,可大公子出来的时候却好像根本没看到她。黑暗中,杏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凉的,也不知冷的是手还是脸。明明,再多的丫头中旁人一眼总能看到她,为何大公子偏偏看不见她呢。

她愣愣看着大公子房内晃动的光亮,甚至能看到窗前大公子的身影,突然,她看到大公子的手伸出了窗外,似乎想触碰外头来的风雨。

杏儿呆呆看着,红了脸,愈发痴了。

陆子期站在窗前,先还在看外面沉沉的夜、哗哗的雨,有被风吹入的雨汽扑在他的面上,冰凉一片。怔愣间,他伸出了手,去迎凉凉的雨丝。

他又疑心听到东边小院里有声音,也许是被风雨惊醒的音音.....这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可笑,不要说这样的风雨下,就是再安静的夜里,东边小院音音的动静也不会让他听到。

凉凉雨意中,陆子期闭了眼,却又听到梦中她轻泣痴缠的声音,唤他——

陆子期陡然睁眼转了身,靠着身后窗棂喘息。他拼命去看别处,看到昏黄灯光下的桌案倒扣着音音读过的书,白瓷瓶中怒放的是音音送来的桃花,床头悬着的香包,是音音亲手缝亲自装的香花.....

他死死抿着的唇崩成一条冷酷的线,触目所及,整个世界都变了。

闭眼再睁开,天翻地覆。

烛火越发暗了,门外候着的钱多早已打发杏儿回去了。他竖着耳朵听着大公子房内声音,可什么都听不到。

房内陆子期抽出一支匕首,锋利的匕首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森森光芒,靠近烛火,他冷静地看着自己左手,沿着手腕淡蓝色的血管一直看上去。

锋利的匕首无限靠近淡蓝色的血管,轻轻滑动。

然后轻轻一动,有殷红的血滴落,陆子期看得轻轻楚楚:鲜红的。他慢慢低头——,尝了尝。

陆子期几乎是松了口气一样笑了笑,唇边还有染上的血,让他那张本就俊美的脸瞬间显得近乎艳丽逼人。没有人见过这样的陆子期,临城人见的陆公子,儒雅含笑,最是从容温和。

他的唇上染血,浓艳逼人,可他看着自己滴血胳臂的目光却冷淡至极,随手扯过一方净帕一裹,放松地倚靠在桌案旁,低了头,垂了目,低声呢喃:“不脏....音音,哥哥瞧过了,哥哥不脏.....”

灯火一颤,整个灭了,一片黑暗。

屋外风雨如故。

第二日,早早地,音音就起了床,顾不得脚下水,先看了自己墙角芭蕉,经过一夜风雨,绿得似乎要滴出水来。又匆匆去看主院那株大桃树,果然是落红一片。

音音怔怔看着,“绿肥红瘦,原来是这个意思。”同样都是人,人家的脑袋怎么想出来的,再想想她做的诗.....人和人的差距大到,让音音觉得躺平不要挣扎,就是最明智的选择。甚至她开始怀疑,自己有顿悟的那天。

旁边丫头正拿扫帚扫着,橘墨正跟身后跑得气喘的丫头道:“歇歇气,你俩再给小姐拿一双新绣鞋来。”虽是夏日,穿着潮乎乎的绣花鞋也是不成的。

音音几乎绝了当诗人的心思,转身要去书房,那声“哥哥”都喊了出来,才发现迎着桃花树的书房窗内空****的。

她咦了一声,这下子顾不得花也顾不得诗了,提裙疾走到书房窗口,果然里面只有两个丫头:连翘拿着抹布在抹着高案,杏儿正给书房的瓶插花换水。

她往东边瞧了瞧,日头还没升起呢,这正该是两人读书写字的时候,今日怎的哥哥不在。总不会是昨夜没关窗,病了吧?

这么一想,音音当即转身要去上房,迎面撞上钟大娘,才知道原来哥哥一早就出门了。

“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音音愣在原地,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她拽了拽自己腰间的香袋,看向橘墨:“难道我昨儿醉得狠了,哥哥说了,我没记住.....”

那橘墨哪儿知道,她睁着一无所知的圆溜溜眼睛看着自家小姐,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

音音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听到钟大娘嗔怪,音音动了动脚,才看到自己鞋头浸了水,刚才一着急,连裙角都着了水。她这才恹恹地往后头去,把衣服鞋子换了,独自去书房里读书练字去了,又独自把早饭吃了。

这日晚上,音音等得人都困了,哥哥也没有来。

记忆中只有两回,音音是整天整天地见不到哥哥,可那两回都是因为哥哥去了远路,两回音音都跟着瘦了。第一回 她年纪还不大,头次跟哥哥分开怎么都不习惯,天天只知道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第二回 音音倒是更懂事了,可也正因为懂得更多,更知道行路难,知道乘车有劫道的山贼,乘船可能遇到劫船的水匪,就是没有山贼水匪,也可能遇到风浪滑坡,天灾人祸她想了又想,生怕哥哥不能好好回来。毕竟倒霉谁都可能倒霉,那一回音音在家里很乖,一次都没问过,可她真的很担心很怕。

这是头一次,哥哥明明就在临城,她整整一天居然一面都没见到。

第二日早起,居然又是一个空****的书房,又是一天没见到一面。

再次等到困极了,音音觉得眼前的烛火都模糊了,先是变作两个,然后糊成了一片——

“砰”的一声——

是音音头砸在榻桌上,旁边丫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立即喊道:“我不困!跟钟大娘说我不困!”

音音脑门疼得有了火气,可她就不睡,就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