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柔软的擦过,天崩地裂

四角亭灯光昏昏然, 人也熏熏然。

“其实我知道怎么办。”音音靠着菲尔,自问自答,“做一个没有要求的妹妹, 将来的嫂嫂才会喜欢我。”

她是不能一直这样恣意随性下去的,别人看不惯就算了,未来的嫂嫂也看不惯不就坏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还得做个正常的规矩人,要守那一条条规矩, 不乱说话,不能再看上什么只要喜欢就要了.....嗯.....还得,还得规规矩矩嫁人,规规矩矩活着.....你们想呀,谁想要个又娇又纵又不正常的小姑子,我要改的.....好多呀, 都快数不过来了.....”

那么多, 她真的改得好,做得到吗?音音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

好像突然之间, 身边这个笑闹的小姑娘单薄极了, 孙菲尔轻轻搂着音音肩膀, 音音自然地整个靠进菲尔的怀里。

“怎.....怎么会呢?她一定喜欢你.....”赵红英点头,自己肯定自己。

孙菲尔望着月亮, 摸着怀中音音柔软的发, 她一直知道,音音看似胡闹实则通透,却没想到在这样事情上也想得如此明白。临城谁不知道陆崇礼疼妹妹, 堆金填玉一样养着, 这样的小姑只怕很少有当嫂嫂的会喜欢。

好像早已把这一切想明白, 音音低声道:“所以要出嫁呀,我有我的家,哥哥有哥哥的家,我才能一辈子做哥哥的好妹妹,哥哥才能做我一辈子的好哥哥。”

“音音不想嫁人吗?”

“那谁想呢。不嫁人我想怎么快活过日子都成,嫁了人,嫁了人嫁的人可能让你糟心,保不住还找其他女子一块儿让你糟心。跟你们说吧,秦淮河上的名妓,可美了。”音音小时跟着小舅舅见过秦淮上的花船,船上惊鸿一现的名妓,周遭都是一掷千金的公子。谁能保得住,自己的夫君就不是其中一个呢。

赵红英一拍桌子:“他敢!”这一气,酒倒是醒了一半,咬牙切齿:“他只能有我一个!”

孙菲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男人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不说外头酒局饭桌上那些色艺双全的妓子,就是家里一茬又一茬的丫头永远新鲜年轻着。再是和气的婆婆也盼着多子多福,只有一个怎么多子多福呢。

真的会有人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孙菲尔微微出神。

赵红英指着音音:“你说,你信不信?”

音音睁着迷蒙的漂亮眼睛:“我信。我只是没见过。”说着她伸出手拉住赵红英的手,给她吹了吹,抬头道:“珠珠,我信,你和你的廷宇哥哥让我见一次。”

赵红英一下子又高兴了,音音问她手还疼不疼,红英道吹吹就不疼了,于是音音又卖力地呼呼吹开了。

孙菲尔忍不住想笑,这两个果然是喝多了,一个揉错了手,一个吹错了手,笑得跟孩子一样就不疼了。这会儿正凑头拉钩,一个保证让对方见到,一个点头肯定能见到,这时候问一句到底见到什么,她们两个保准都忘了。

孙菲尔觉得自己也醉了,她听到自己问身旁的音音:“你会帮我吗?”

乖乖的声音回她:“当然,你是我的孙姐姐。”

“即使会后悔,也会吗?”

“当然,你是我的孙姐姐。”

乖乖的女孩轻轻蹭了蹭她的脖颈,孙菲尔摸着她柔软的发,看着天没有再说话。天上乌云涌动,慢慢遮盖了月亮。

后头的嬷嬷们再也坐不住了,眼看着夜深了,天儿也不好了。

亭下三个丫头得了主子点头,这才让其他人进来。等到奶娘婆子进来的时候,亭子上的碗碟都撤下了,音音三人也都已被丫头伺候着洗脸漱口重新匀过面了。

木槿院一下子亮起了更多的灯,这时候天上的月亮已经彻底被乌云遮盖,地上起了风。

赵红英送别两个好姐妹,面上不见了醉态,可进了院子转身还道:“你们可扶好了音音,小心她摔跤。”她想着孙姐姐喝的不多,音音着实陪着她喝了不少。这醉话听得周围的婆子丫鬟都忍不住笑了。

外头赵家门口处,音音也作别了菲尔,被橘墨扶着上马车,橘墨生怕小姐磕碰着,总算周全地帮着小姐上了车,才放了心,就见小姐进马车的时候愣是硬生生把头碰到了一边车柱上.....

“咚”一声。

橘墨都愣了:那么大的车门不走,小姐这都能撞上车柱.....她以为最难的是送小姐上车,没想到明明上车的时候看着还如此灵活的小姐,怎么对着她撩开的车帘,还能往旁边车柱上撞呢.....

音音嘶嘶揉着额头,反问橘墨:“疼不疼?”

橘墨:.....

橘墨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小姐就被车帘内的人轻轻一扯,她只见猩红色车帘落下,大公子已把小姐带入车内。

音音一下子落在柔软的锦褥上,舒服地哼了一声。车内亮着暖黄色的光,她迷蒙的眼睛,从发出光亮的琉璃灯看到身前的人:

“哥哥?”

星眼朦胧,一张小脸粉融融的,连衣领处露出的脖颈都透着粉,这真是放开了喝了。此时她一双眼睛好似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样,就那样瞧着自己,把陆子期看笑了。

陆子期轻轻敲了敲车壁,马车缓缓启动。

“连哥哥都不认识了?”

“认识。”女孩点头,认真又笃定:“哥哥。”

陆子期瞧她一眼,笑叹了口气,一边问:“疼不疼?”一边探身要去看她额头撞得怎样,坐在下面软垫上的音音嘴里说着“疼”,也要把额头递上前给哥哥看。

如玉公子俯身低头,迷蒙少女抬头迎上。

一瞬间,少女柔软的唇贴上了公子白皙的下颌。

好似只有一瞬间,又好似停顿了好一会儿,醉酒的人分不清,清醒的人也分不清。

陆子期偏头,那一瞬间醉酒的人也移开。

于是就在这个电光火石间,女孩柔软的唇擦过了年轻公子冰凉的唇角。

陆子期疑心自己尝到了淡淡的果酒香,他猛然往后退开靠去,怔愣愣看着身前依然坐在软垫上的音音,安静的马车内突然有了急促的心跳声。

窗外似乎风更大了,“啪”一声鞭响,这是车夫催马疾行,嘴里还嘟囔了一句:“这场雨下来可小不了。”

马车内依然是灯光融融,一片安静,气氛去如同紧绷的弦,越拉越紧,好似随时都会彻底绷断。陆子期越发靠后坐开,一向从容镇定的人,竟罕见露出了无措和惊惶,目光却离不开眼前人的脸。

音音好似浑然不觉,还是往前,“疼,揉揉。”

这次对了,她探出的是额头。

陆子期轻轻眨了眨眼,他突然发现,谢念音美得惊人。

葱绿色的春衫柔软而轻薄,笼着一个白皙透着淡粉的少女,她的眼睛朦胧着水意,望着人的时候专注极了。

陆子期的视线落在了音音的唇上,红艳艳的嘟着,柔软。

红唇微动,喊的是:“哥哥?”

陆子期嗯了一声,才觉自己整个人都紧绷,喉咙干涩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一刻,他突然觉得马车内很热,果酒的香味好像无处不在,混合着独属于谢念音的淡淡的甜香,陆子期惊诧地发现一个非常震惊的事实:

音音真的很美。

他几乎是诧异地看着眼前人,人人都说他的音音美,他也一直觉得自己的妹妹又可爱又美,可是他从未像此时这样看清楚谢念音:如此美。

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一直以来隔在眼前的轻纱在这一刻被人撤去。

兄妹相伴,一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看清楚谢念音的眉眼:一点一滴,动静皆是,美得动人心魄。

陆子期抬起修长手指揉了揉额头,惊奇地发现:音音真的长大了,美得简直惊心,只是坐在她的身边,好似都被那惊人的美燎到。

如此张扬热烈的美,他怎么会一直都没看到?

陆子期茫然去看车内的灯,看猩红色的车帘,他甚至伸手轻轻撩开车帘一角,去看车外那个黑沉沉的世界。

整个天地,好似都不一样了。

明明一切平静如常,跟车的小厮和车夫说话,车内安静得可以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心跳声,就在这安静中,陆子期攥紧了手,慢慢再次看向了谢念音。

天崩地裂。

他的世界,于这个平常的夜晚,天崩地裂。

陆子期的目光越来越深,他的手攥得越来越紧,他的面色却愈发苍白安静。

音音大约是累了,把头靠在了陆子期的膝上,在轱辘辘前行的马车里睡着了,却睡得不安稳,只要一偏头就会掉下去。

陆子期想要扶住音音,像往常一样,让她睡得安稳踏实一些,可他伸出的手却顿住,只觉得无处可放,从未觉得她的衣衫这样轻薄。

陆子期紧绷身体,只用身旁靠枕挡住音音,不让她滑落下去。看着膝头沉睡的女孩,她的发髻微微松了些,有碎发散在她的脖颈间,陆子期移开了目光。

他从未觉得车行得这样慢,赵家离陆家这样远吗?他甚至忘了,是他来的路上吩咐车夫回去的时候不要太急,早猜到音音必会喝酒,怕晃**的马车让她不舒服。

往日宽敞无比的马车此时对陆子期来说格外逼仄,他一手拿着靠枕稳住沉睡的音音,另一手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扯了扯衣领,缓缓吐出口气。

马车刚一停下,外头钟大娘叫好了软轿,本以为公子会像往日一样把音音抱入软轿中,却没想到橘墨刚一进车内,公子就出了车帘下了马车,吩咐钟大娘帮着橘墨一起把小姐扶入轿中,然后就立在一边,并没有帮忙的意思。

初夏的夜还带着丝丝凉,陆子期冷静地听着车内橘墨轻轻唤音音的声音。

然后听到了熟悉的软糯声音,口齿含混,第一句就是问,哥哥呢。

微凉夜风中冷然而立的陆子期只目光微颤,却没有动,也没有应声。直到半醉半困倦的谢念音被扶着送入软轿中,陆子期才淡声道:“走吧。”

下人从后偷偷瞧了一眼自家公子,只觉得往日含笑的公子都让他们分外紧张,原来一旦公子面色沉冷下来,更吓人呢。

跟着轿子的橘墨低头冲钱多吐了吐舌头,只怕是小姐这次太过了些,公子生气了呀。

钱多也瞧了瞧大步走在前头的少爷,晃动灯光中的背影都透着肃冷,他附和地点了点头,估摸是真生气了。

风起,吹动了陆子期月白色袍角。他看着茫茫夜色,停了步子,等身后不远处那顶小小的软轿,软轿过去的时候,一旁的陆子期几乎是屏息以待。

在风雨欲来的夜色中,他呼出了藏住的那口气,看向沉沉前路。

旁边的人越发打起精神,只觉公子面色越发沉冷。

风渐渐紧了,乌云更厚,空气中都能闻到将来的雨味。有下人低声道,入夏第一场雨要来了。

一声惊雷划破天际,哗哗的雨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