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兄想必见过尚在临城的公主,倒是跟兄弟说说,公主——”

谢家这处有名的桃花园久不开, 结果没想到,这一开又出了事儿。

这次谢老太太是真动了气了,可到底是她娘家那边的姑娘, 不是那等能随随便便打发的。再是动气,也不能不忍着心口闷气给遮掩过去,到底是跟男方议定了亲。

音音随着人群过去的时候,发现竟然是她颇有印象的一位姑娘。

外人都退了, 她顶着谢老太太的怒火跪在地上,垂着头,单薄得好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最后老太太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对她娘道:“你养的好女儿!为了陈家名声,我算给你们留足了脸面!以后就安心在家等着嫁人吧,这门就再也别出了!”

众人哗啦啦跟着老太太走了。

落后的谢念音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位姑娘, 道:“孙伯母, 人很好的。”

这姑娘抬头看谢念音,一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一滴泪。

音音道:“至于孙公子,人你也见过了。”

说完这句, 音音带着橘墨也离开了。

姑娘直到这时才无声落了泪。

这本就是一场局, 她就是老太太选中的棋子。可那位俊美的探花郎说了, 选他的话,就是个死。

“或者, 做孙夫人吧, 孙公子官宦子弟,见过小姐,他愿意给小姐活路。”

可她心仪的, 一直都是眼前探花郎呀。不是为了财, 不是为了势, 那日街头一眼,她就想与这人暮暮朝朝。听到老太太意思的时候,她不耻,可她点头了。

可这人只是淡淡问她:“要死,还是活?”

—— ——

夜幕降临,秦淮上却是正热闹的时候。河岸灯火点点,行人少了,挑担卖小食的反而多了,售卖的对象正是河边船家。

秦淮河上却是灯火连绵,一艘艘花船,红灯高悬,人声丝竹之声不绝。

其中一艘两层花船,被中山侯家公子包下,用作宴客之地,秦淮上好几个有名的歌姬舞女,都被请在上头。

酒过几巡,先还矜持的公子们此时俱都放开了,好些大声嚷着要听最新的曲儿,或品评今夜来的几名妓子。

座中更是好几双眼睛不时打量其中一位,自从年前那场奢华到让诸人瞠目的陆园宴后,这人就一再崭露锋芒。

又是如此清隽俊美模样,但凡换个人,只怕在这样场合都避不开作弄,逃不开算计。

可如今面对此人,就是金陵城内最难缠的公子,也都只敢装模作样试探其深浅,毕竟那位酷爱见血的指挥使大人可是皎如明月探花郎的舅舅。

试探来试探去,这难缠的公子就差把探花郎引为知己了。无论你说什么,就没这人接不上的,话不多,但一开口就说到人的心坎上。

陆子期此时坐在这帮金陵侯门公子中,先头那几个怀着试探的,这会儿都已经眼神迷茫,遥遥举杯,还喊哥呢。

旁边这位侯门公子,本是最看不起寒门商贾人家出身的,这时候已恨不得拉着陆子期的手呼“陆兄”,红着脸差点要掉泪,大着舌头话都快说不清还剖白着自己:

“到底是陆兄,比.....比旁人见事明白,弟.....这一颗赤诚想要建功立业的心,唯.....唯有陆兄一眼识破。”

说到这里,这位侯门公子几近哽咽,摆了摆手,抹脸道:“兄.....兄弟什么都不说了,都在酒里.....酒里,以后但有人与陆兄为难,陆兄言语一声就是!”

一旁赵宏成一来就被人灌得面红耳赤,亏有他陆哥在旁挡了几回,此时突突跳的心才恢复正常,才慢慢看清了船上光景,周遭嘈杂呼喝之声才重新入耳,听得分明。

他又灌下两杯茶,小解回来,面色恢复了几分,这才在陆子期耳边低声道了句:“这些高门贵人.....跟咱们酒场上生意人喝多了.....也没差多少。”

没来由的沮丧笼着赵宏成,只觉午间吃的肉都腻歪在心头,不消化一样。

陆子期重新推过一盏茶到他面前,轻若不可闻哦了一声,喝着乐声管弦与喧闹淡淡道:“都是人,能有什么差。”

茶杯温热,慢慢暖着赵宏成微微发凉的手,喝下去,泛着恶味的心头慢慢舒缓过来,他懊恼:“我不如哥太多。”

“见多了就好了。都一样,没什么如不如的。”

赵宏成握着茶盏,又喝了两口。

这才注意到,他陆哥手边不是茶,是酒。

他知道陆子期酒量好,别人是越喝越懵,陆子期从来都是越喝越冷静。可平时无人劝酒的时候,陆子期面前从来放的都是茶。

“哥,心情不好?”

陆子期淡淡回:“怎会。”

赵宏成点头,也是,他陆哥怎会心情不好,只会让得罪他的人心情不好。

又有人抓着酒壶过来了,陆子期微微带着笑,听身边这位醉醺醺公子说话,就见他略侧耳,好似对方说的话十分要紧,每一句都该认真对待。

本是不信邪,过来为难人的,结果最后心满意足,摇晃着走了。

陆子期看着他的背影,对方转入屏风后,这边就听到里头乐女惊呼,乱了一阵,接着就是更大的笑闹调侃声。好一会儿,走调的管弦才重新正常。

陆子期收回视线,不动声色间细细把手擦了,拿起茶盏漱了口,垂下的眸中,没有厌恶,也没有任何感情。

里头喧闹声一停,中山侯家二公子和首辅妻弟家大少爷挨擦着肩膀出来了。

这严大少瞥了一眼外头几位中最安静也最惹眼的那位,凑在中山侯二公子耳边嘀咕了句什么。

中山侯二公子喝红的眼珠子一亮,也是兴奋过头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诸人面就问:“陆兄跟咱们——嘉仪公主果真相熟?”

酒意混合着兴奋,让这句平常的问话都不平常起来,尤其是在这样风月场合,当着一屋子酒色上脑的公子们,论理是不该提到任何大家闺秀的。

可嘉仪公主这个名字,太招人了。好多人都想到那日惊鸿一瞥,蔚蓝天下,凭窗看过来的绝美少女,笑容明媚灿烂。

目光都朝陆子期看过来,中山侯二公子涎登登的脸,酒色上头,嘴上没把门一样嚷道:“嘉仪公主美貌,无人能出其右,公主面皮之白细——”

赵宏成垂着头,拳头攥紧,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听到身旁人声音清清淡淡,打断了中山侯二公子后头的话:“不过同为临城故人,旁的不知,只是听说大将军宠溺,陛下纵容,公主脾气——不太好。”

陆子期一开口,堂中酒色之意就仿佛一清。

待他话落,就连醉得上头的中山侯二公子都是一个激灵,忙嚷道:“失言失言!小子仰慕公主之尊,纯是仰慕公主之尊!”

说着往后喊道:“奏得什么乐?就没些正经清雅的音乐!”

瞬间弦乐换了,果然清雅得很。

中山侯二公子嘿嘿笑着往陆子期这边过来,往案边一凑,低声道:“陆兄谨慎,怕兄弟我冒犯了贵人,我懂!有些事,只能咱兄弟,悄悄说,懂的懂的!”一张喝得红涨的脸,偏偏做出心领神会的样子,朝陆子期挤了挤眼睛。

扑面的酒肉之气熏得赵宏成差点喘不过气,直接往后一仰,生怕给人看出不敬,赵宏成赶紧坐正,屏息不敢躲。

余光瞥了一眼陆子期,心道难为他陆哥是怎么做到依然不动声色的。

陆子期看这人,没说话,只举了举杯。

中山侯二公子更懂了,眼都快笑没了,往陆子期这边凑得更近:“陆兄想必见过尚在临城的公主,倒是跟兄弟说说,公主——”

陆子期仿佛听得认真,只右手轻轻叩着酒案,敲击声很是有节奏。

中山侯二公子嘿嘿笑着,涎着脸等着是否能从这里听到些值得咀嚼的美人秘闻。

这边陆子期还没说话,就听外头一阵闹腾。

二公子探头问人。

来人回说有人献宝,是颗极其难得的夜明珠,不同一般明珠,呈的是淡粉色光芒,很得花魁娘子喜欢,这会儿旁边两艘船上的锦衣侯家小公子跟吏部尚书小舅子正争着要买下这颗明珠。

一听是一向跟自己不对付的这两人,二公子绝不可能让他们在美人面前露脸,噌一下站起来:“买!多少银子,小爷我买了!”

很快带人加入这场抢买明珠的争夺里,三边人马争得面红耳赤,借着酒意盖头,话越说越难听,要不是隔着船,有下头跟着的人拉着,只怕当场就打了起来。

虽没打起来,这会儿也是隔着船斗鸡一样,互放狠话。

这边船上人都跑出去或围观,或起哄,或助战。

一时间房内只剩下座中的陆子期和赵宏成,面对折身招呼他出去的一位官家公子,陆子期指了指身旁赵宏成:“我兄弟喝多了,这会儿起不来了,我照看些。孙兄快出去看看,可别真闹起来,伤了和气。”

这个喝多了跑慢了的孙兄,拔腿转身,加入看热闹的大军。

钱多从外头进来,冲自家公子点了点头。

卖珠的不是旁人,是甲三。

陆子期垂了眸,先还含笑的眼,一下子蒙上了寒意。

他摆了摆手,钱多过来,听后应了一声,往外头暗处去了。

得,就是再贵的侯爷侯老爹,那张嘴恶心到了公子,也不能要了。

再是贵人也该当心呐,毕竟,这总有夜黑风高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