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谁家

秦淮河上的热闹过去没有两日, 金陵城就逢着没有月亮的晚上。

夜黑风高,花楼后深长的小巷内,是拳头砸在肉上的声音, 还有麻袋下被塞着嘴巴人的闷哼。

最后,阴影中的人抡起拳头,两拳砸在了对方脸上,伸手老练一摸, 冲身后人点了点,这才扔下麻袋中的人,往外去。

幽幽巷口,靠墙处站着一个颀长的男子,见两人过来,点了头, 往里头深暗处瞧了一眼, 就带人离开了。

打人的两人一出巷子就消失了,只剩下颀长男子带着身边小厮沿着黑暗处往前,转了两个弯, 前方见了光亮, 是对挑担卖馄饨的老汉和老婆子。

挑着的灯笼, 照清了过来人的脸,人如玉, 世无双。

累了一天的老婆子笑着招呼:“郎君来了, 还是要清汤的?”

来人笑得谦和干净,带着钱多在摊旁虽简陋却擦拭得极干净的桌旁坐下,很快面前就放了一碗滚汤馄饨, 蒸腾的热气熏染着这人好看的眉眼。

婆子寒暄:“郎君又是读书到这时辰?”

陆子期慢慢用大嘴壶中热水烫着筷子, 像平常一样嗯了一声。

婆子嘴里念着谁家父母能养出郎君这样孩儿真是烧了高香, “公子人又好,脾气又好,哎不知将来哪个小娘子有福气.....”

回到了冒着热气的汤锅前,声音小了些:“有些公子,胡闹得很,这种时候闹事的打人的,哎呦我可是都见过.....郎君就不一样,第一次来,婆子我就看出来了.....”

说着提高了声音冲陆子期道:“不过小郎君呀,这么晚了,在这儿吃了馄饨可赶紧回去——,跟两位说,真遇到那些坏脾气不讲理的,管是谁,往那深巷子里一拖,说打就打!婆子我可不是胡说,公子可别不信!”

陆子期这时抬头看过去,笑了笑:“信的。”

有人哼了一声。

婆子老汉一下子噤声,只见热气腾腾。

“来两碗,多加辣子。”说话人有双似笑非笑的眼,解下绣春刀往案上一放,也不讲究,大马金刀坐在了陆子期主仆两人对面,跟着的黑衣下属也默默坐了,跟对面钱多对了眼,钱多忙把头埋进碗里。

“外甥,出来忙了?”韩昱笑笑地看着自己这个外甥,啧了一声,谁能看出来这样一个人,下手那叫一个狠,他可是上去看了的,中山侯家二公子一嘴牙可没剩几颗了。

“出来吃馄饨。”陆子期静静回,好像真的就是一个夜读书的公子带着小厮,出来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韩昱摸着下巴,瞧着对面人,瞥了旁边钱多一眼,又啧了一声:“这小子牙好,看看吃的这个香。”

钱多肩膀一抖,把碗抱得更紧了。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再说话,只有腾腾热气,在这个春夜昏黄灯光下腾起散开,又腾起。

末了,几人起身离开,无声行走在金陵城的夜中。

到了路口,韩昱往陆子期身旁一凑:“外甥,你倒是跟我说说,为什么。”怎么就这么大费周章把中山侯家的二少给打成这个样,这样的事儿一旦给人知道,他可什么都别想了。

好像知道韩昱所想,陆子期回了句:“不会给人知道的。”

韩昱被青年这清淡笃定口气一堵,道:“不就给我知道了?”

“不会给外人知道的。”

韩昱一滞,到底摸着下巴,笑了。早就说了,他这个外甥,有意思。

“不过,为了什么呢?”他这外甥可不是外头那些小年轻,吃不得一点气。就中山侯家这个二混子,看在他外甥眼里,恐怕跟街头的鸡鸭路边的柴火棍子,没什么两样。这人就是真说了什么,在他外甥这里,还不跟屁一样。一只鸭子呱呱呱乱叫,谁会真跟它生气呢。

陆子期淡淡回了句:“就是看他张嘴就烦。”

反问道:“二舅舅,就没有看见就烦的人?”

他?

韩昱当然有。

偏偏那人他连套麻袋打都不屑打,在他眼里,屁都不是的一个人,却被——当成宝一样。真的是每次看到那人的脸,就糟心。

韩昱思忖:他怎么就没想到,直接一拳头打烂呢?

两人分道前,韩昱来了句:“我说是什么让我的外甥朝韩家低了头,原来是女人呀。”

紧跟着:“真是蠢得够可以的。”

陆子期反问:“二舅舅觉得蠢?”

夜色中,很静,只有远远的,是谁家的狗叫了。

韩昱没说话,他沉默在黑暗里。

反而是陆子期,轻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瞒不过二舅舅。”

陆子期的声音更轻了:“就是为了她呀。没有她,山河无色,万物刍狗。”

黑暗中他看向韩昱:“再多的金钱权势,都是无趣。”

“韩大人,是不是?”

陆子期转身离开了。

长长的街道上,只剩下韩昱和他远远抱刀站着的黑衣下属。

许久,韩昱清了下嗓子,似乎是笑,又似乎没有,对着陆子期离开的方向,淡淡道:“是呀。”

所有的欢娱都浅,乏味至极,还不及她一个白眼。

他提步来到下属身边,哼了声:“今儿的事儿都了了,夜还很长,喝酒去吧。”

街道上有人轻声笑骂:“这夜真特么长得让人厌倦,同白昼一样。”

夜晚同白昼一样,都漫长得让人厌倦。

—— —— ——

蝉鸣再起,金陵的夏天来了。

陆子期作为新科进士中最耀眼的一个,被分在了翰林院。人人都知道那里是培育阁臣的摇篮,尤其是对这一科的探花郎陆子期来说,这样走下去,他的前程是真正可期的。

观望的众人很快就发现,高首辅一党才动手打压,韩大人还没动弹,镇北大将军那边就已伸手扶了一把。就是那些侯府公子,也拍着胸脯说动别人可以,别动他们兄弟。

至此,观望诸人再看陆子期,更觉此子前程,几乎是清晰的。

唯一需要的,就是时间。

真是让人羡慕的探花郎呀。

此时这位让人羡慕的探花郎,下了值,被金陵贵公子们叫去听曲喝酒,直抱怨知道探花郎忙,但也不能忙得一连十日都一点空都没有吧。

这次跟他一起来的不仅有赵宏成,还多了孙同勋和蒋廷宇,只缺了徐元淳。

徐元淳得当朝御史大夫看重,被要去了御史台,为人耿介,更不屑与这些高傲的世家子应酬,几次得罪人,好在有陆子期与他同乡,彼此扶持。

不知谁问了句,说笑的诸公子都看向了其中一位:青礼侯世子沈伯言。

世子只笑了一下,就拿前朝书画要把这话头转开。

他身旁那人却不依,直问:“沈兄,到底有没有这事?”

青礼侯世子笑得温雅,只道:“休要胡说,不过是我母亲正好相约谢国公府三夫人同往永福寺礼佛。”

闻言,对面陆子期一顿,他本正跟同在翰林当值的新科榜眼低声说话,两人说的是近日大学士令他二人整理的一份文卷。

陆子期只一顿,就继续低声把剩下的两点说了,这才端起案头茶盏垂眸喝着。

旁边这位新科榜眼听陆子期这两句剖析,正中下怀,心中激动,正要继续分说下去,见对方喝茶,才想起自己拉着自己这位同年已请教好久,这才住口,也喝茶加入旁边人闲话。

就听青礼侯世子那边有人声音突然大了:“谢府大小姐早已订亲的,如此真的是——”

青礼侯世子拿手中扇柄轻拍了对方一下:“说了不要胡说。”

“哪里是胡说,谁不知道,你小子最得长辈欢心,早就听说殷国公府老太太夸过你的,如今想来,是意有所指呀!竟不是为了嫡亲的孙女——”

另一人顺着接了下去:“竟是为了老夫人放在心坎上疼的亲亲外孙女!”

又一人惊呼:“沈兄这是要跟咱们嘉——”

后头的,就是这位混不吝的世家公子也不敢说了,毕竟前段时间中山侯家闹得厉害,好家伙,一向张狂的中山侯二公子给人好一顿暴揍,那是真的暴揍!

一时间跟中山侯二公子有嫌隙的人家都被中山侯拉扯上了,尤其是锦衣侯和吏部尚书两家,差点在宫门口就打起来。

结果这两家最有嫌疑的公子指天发誓说跟自己没关系,他们各自老子没法子,各种剖白自家儿子绝没有这种本事,能做得如此干净利落,各种证明自家儿子无能,这话都说出来了,由不得中山侯不信了。

可不是这两个对头,又能是谁?再追究开来,才发现这位二公子平时得罪的人那可就太多了,拉拉杂杂又扯上好多人。

听说甚至翻出这位二公子言语间曾对嘉怡公主轻薄,这话给当时正听曲看戏的三皇子听见了,直接一拍桌子,非要把这位已经没剩几颗牙的二公子再暴打一对。

当时三皇子就说了,“什么东西,敢欺负他们皇家人!不让他长点记性,他这皇子都不用当了。”都拉扯到皇子身上了,就是中山侯再横,也不敢继续查下去,也着实是查不下去了。

从这件事出来,世家公子中最混的,就是再上头,都不敢提嘉仪公主一个字,一张嘴就觉得牙根疼。更何况旁人,更是小心避讳了。

这会儿这位接话的公子虽无任何轻薄不敬之意,也不敢真把“嘉仪公主”说出口,才出口了个“嘉”就一闭嘴,只看着青礼伯,感觉牙根凉意过去,才问:“是不是?”

青礼侯世子无法,笑了笑,还是只说了句:“实是诸位多想。”

可在座诸位,看青礼侯世子模样,都确定了原来这事不是空穴来风,是果真的!人人都关注嘉仪公主,花落谁家,如今看来竟是选中了青礼侯世子吗!

再看人群中端坐的世子,温文尔雅,好相貌不说,品学德行,确实也是世家子中颇为出色的一个,属于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青礼侯世子借喝茶掩饰羞涩,感觉到前方看过来的视线,抬头望过去,正是新科探花如今的翰林编修陆崇礼。

他忙举了举杯,正好借此转开话题,问起了上次宴上没说完的古琴曲,借机起身从厢房出来。

二人说着一部残谱,来到了厢房外半垂湘帘的阁中。

这茶楼建在水面,他们所处阁楼高,此时有凉风穿帘而入。

沈伯言出了口气,拍了拍陆子期胳膊,朝里面看了一眼,低声道:“可算逃出来了,每次这种宴,不是被赵六那几个聒噪得没法,我是真不爱来。”

陆子期微微垂眸,看了看对方表示亲近轻拍自己衣衫的动作。

沈伯言倚着栏杆坐下:“我早看出来了,陆兄也不是很喜他们聒噪吧。”说着冲陆子期一笑,是很干净的笑容。

陆子期看着,随意接道:“沈兄是嫌聒噪,还是不好多说自己与——嘉仪公主的亲事?”

“原来陆兄也听到了。”沈伯言似是不好意思,低头一笑:“不过是两家有意思,公主她——,她定然眼光高的很,未知其意,伯言不敢多说。”

“哦。”陆子期慢慢道,“那崇礼就在这里预祝沈兄能得佳人青目。”

陆子期说话平淡真诚,让沈伯言不觉放松,想到那日惊鸿一瞥,又听说陆崇礼与公主是旧识,沈伯言忍不住就想多问两句。

世家书香出身的世子,清贵干净,说到亲事,尚带羞涩。

陆子期收回落在世子身上的目光,温声道:

“伯言但问无妨,崇礼自当知无不言。”

说着执壶为他满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