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京中大多人家都赶在这些日子办喜事为年老的皇帝冲了喜，本来缠绵病榻的老皇帝身子倒也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已经被定为储君的二皇子，现在应该是太子殿下，门前的宾客也慢慢稀疏下来。
而本就最受皇帝宠爱，又在病中出力最多的长公主殿下，几乎是在老皇帝重理政事的第一日东山再起，一众之前奚落过长公主的人闻风丧胆，干脆门也不出。
长公主重新得势后却没有追究这些人的打算，终日神龙不见首尾，忙得就连郡主也没工夫管，放她出了皇宫。
听到这个消息，容欢恋恋不舍地离开周家，重新打起精神应付贺家宅里的事，主要是应付郡主。
临走前，她拉着杨喻华的手怎么也不肯撒开，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与这个自己十分喜欢的嫂子分离。
一开始，她是奉了母亲的命令来多多陪伴大嫂，后来却是自己乐意天天粘着这位姱容修态的女子。
虽然同样是封建教条约束着长大的女子，可她却与容欢在这里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
她虽身为女子，却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渴望着能拥有自己的天地，而不是一味依附父兄。虽然从小锦衣玉食，但她却没有上位者的傲慢姿态，反而有着悲天悯人的胸怀。
容欢最初只是觉得这位大嫂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所以愿意陪着她多说话。
可听多了她对万事万物的见解，容欢惊讶地发现这位女子的人格特质里包含着一种上善若水的神性。
意识到这一点后，容欢不禁对这位看似弱柳扶风，实则心志坚定的杨喻华心生敬佩，越发将她当作知己。
可还没能交流尽兴，容欢却不得不又要去面对现实，不由得垂头丧气，黯然伤神。
杨喻华与容欢并肩站在阶上，见她如此不快，笑着拨开挡在容欢眼前的发丝，声音如潺潺清泉。
“回吧，什么时候得空了再聚。”
容欢嘟囔了几句，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
回程的路上，容欢也逐渐整理好了心情，拨开一角帷幕，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她喜欢杨喻华不仅是因为与她意气相投，更是因为通过她的视角，容欢能看见一个更真实的世界。
杨家作为百年世家，势力遍布朝野，又因为族人行事低调，也不为人所讨厌，反而能知道许多隐秘的消息。
就比如，郡主的身世。
郡主的生父并非长公主驸马，而是长公主众多面首的其中一个，至于是哪个，就连长公主都难以确定。
驸马家也并非小门小户，得知此事后还闹上过一阵，被皇帝恩威并施地压了下来。
而长公主和驸马之间也感情复杂，两人都不愿分开，这事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只是可怜驸马从此以后在京中再难抬头，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说三道四，渐渐地他也就不再出现在大众面前，一个颇有才干的青年才俊就这么湮没了。
其实京中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都害怕长公主的威势而都讳莫如深，因此像容欢家这种近年来才重新挤进核心圈层的人家更是不得而知。
因此在杨喻华轻描淡写地将此事告知之时，容欢惊得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能消化这个消息，干咽了好几下颤声道。
“不是吧？”
杨喻华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上继续行云流水地拨着琴，琴声都不带颤抖一下。
“这事有什么好骗人的，我乳母从前就是长公主府的，出了这事后才被卖到我们家的。”
“再说了，这事也没什么稀奇的。只要是长公主自己生的，那不都是郡主吗？”
容欢捧起茶盏轻嘬一口，钦佩道。
“还是你想得开。”
眼前出现贺家熟悉的高墙，容欢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与素月一起下车前行，从前院到东院的路上始终静悄悄的，下人们各司其职，竟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容欢反而觉得奇怪，微微挑眉。
“这倒是怪了，这回怎么如此安静，竟也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素月提着灯在前面走，应答如流。
“许是在宫里受了娘娘们的教导，有了悔改吧。”
容欢不置可否地笑笑，加快了步伐回到东院。如今年关将至，朔风刺骨，凉气针扎似的往皮肤里钻。
像贺府这样的人家，自然是在修建宅院之时就建有火道，火墙，因此一进到室内，容欢就宛如重获新生。
一屋子的丫鬟们也瞬间围了上来，皎云走在最前头替容欢取下沾了寒气的狐裘大氅，递给别的小丫头，又递上一个画珐琅三阳开泰纹手炉。
容欢站着感受暖意一点点包裹自己有些冻僵了的身子，偏头看着窗外被风吹得枝桠发抖的树影，忽的有些感怀。
“这富贵人家尚且难以御寒，也不知平常人家该怎么过。”
眼前围着的人一个个散去，容欢一眼看见坐在珊瑚炕桌前的长思，眼中起了笑意，将手在掐丝珐琅火盆上暖和了些才把她搂过。
皎云将容欢那件珠暗紫妆缎狐裘大氅仔细挂好，才转身回应容欢刚刚的问题。
“奴婢在进周家之前，也在外面过过冬天。那真是吃不饱，穿不暖，也就是奴婢身体好，否则是不被冻死，也要被饿死。”
容欢暗暗叹气，将长思一双娇嫩细腻的小手捧在掌心，语重心长道。
“咱们是运气好，可不能不感念上苍，多多救济贫苦百姓。”
长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容欢才注意到她手边一张礼单，拿起来仔细端详。
“这是？”
皎云端来热茶，看了一眼容欢手中的东西，自然地回答。
“哦，是过些日子宫宴要带的东西，底下的人拟好了让您过目的。”
容欢颔首默念了一遍名目，又添上了几样东西才觉满意，只听得皎云又说。
“还有就是，这次宫宴陛下要求不能铺张，因此人员也减少了，咱家也只能带两个孩子。”
容欢听得眉头紧皱，有些无语地看向皎云。
说她没心没肺还真是一点没错，她当着长思的面问，自己与情于理都是要带长思。
长思长懿作为长子长女自然是事事优先，就算自己偏爱长瑜也不至于越过长思带一个真正乳臭未干的奶娃娃去赴宴的道理。
“当然是长懿和长思了，这还用问。”
于是语气也越发不善。
可得了回答的皎云仍有些扭扭捏捏的，似是还有话要说。
容欢有些疑惑，微扬下巴示意她开口。
半晌，皎云才慢吞吞道。
“那，奴婢和素月都跟着夫人去吗。”
容欢抑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原来在这等着自己呢。
自落水以后，容欢就多亲近素月，反而有些冷落了皎云，她虽迟钝但也不是感觉不出来。
特别是入京以后，容欢除了偶尔回周家会带着皎云，其余场合大多带着更加稳重的素月。
这也是根据她们的性格考量的，素月沉稳老气不容易出错，带出去更为放心，而皎云外向活泼，性情又不大温顺，留在家中看家更为和顺。
只是长此以往，难免她心中会生怨怼。
容欢沉吟片刻，素月又极有眼力见的将长思接过，语气轻松。
“府中孩子多，奴婢留下来照看，夫人您就安心去吧。”
素月这样懂事倒让容欢有些过意不去，看着神色各异的两人欲言又止，最终无奈道。
“那就辛苦你了。”
素月点点头带着长思退下，皎云自是喜不自胜。
容欢忍不住吐槽。
“瞧你高兴的样子，从前你跟我去得还少吗？”
皎云眉飞色舞，语气都轻快了不少。
“正是因为从来都是我跟着夫人您去的，才更有经验不是。”
容欢摆首，不再与她斗嘴。
侯府这次参宴的人并不多，也就贺父贺母，贺嘉言容欢一家四口，贺嘉行与郡主夫妇两个，总共八口人去赴宴。
临走前容欢反复叮嘱素月多加小心，明明知道素月做事最是严谨，可心中始终忐忑不安。
不能怪她多疑，实在是郡主太过反常。
回来了那么多天，她都把自己关在西院一步也不出。因为凛冬天冷路滑，贺母免了请安，容欢也就再没见过郡主。
见惯了她闹腾的样子，如今性情大变反而让容欢摸不着头脑。
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容欢实在是害怕她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就等着自己不在好作妖呢。
可宫宴万万不能无故缺席，容欢再不愿也只能无奈离开。
容欢的长吁短叹实在是惹眼，贺嘉言也很难看不见，他试探着安慰。
“你别紧张，宫宴也就那样，咱家又不显眼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吃吃喝喝就过去了。阵仗还不如升旗仪式呢。”
容欢懒得理他，满心都挂念着家里，尤其是自己那双年幼的儿女。
贺嘉言见容欢没反应，又换着花样安慰。
“起码宫宴的饭菜还是很好吃的。”
容欢笑不出来，干脆闭眼靠倒在车身，祈求着今夜能平安度过。
贺嘉言见自己的安慰不起作用，也只好识相地闭嘴。
两个人一个三缄其口，一个忧心忡忡，就这么以怪异的氛围入了席。
侯府的坐席不算靠前，也不算靠后，正处于宫殿的中间，反而是个能看清全貌的位置。
容欢心绪不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闷闷不乐地盯着自己金丝密织的袖边。
不远处一阵**却引起了她的注意，正对面一位保养得体，眉清目朗的美男子正入座，而周围一群人都表情暧昧地窃语起来。
容欢对上男子的眼神，礼貌地笑笑，却觉得那男子眼里有着说不上来的东西。
忽然一个念头闪上心间，又见那男子移开了视线，才不动神色地扯扯贺嘉言的衣袍，悄声问道。
“对面那男子可是长公主驸马。”
贺嘉言正与旁边的人应酬，忽然被容欢问起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是啊，怎么了。”
容欢松开手，微微摇头，再看那男子时就莫名佩服他的心性。
即使被那么多人嘲笑，面上还能保持不为所动的得体，也算得上是某种意义的狠人。
容欢还在垂眸沉思，听得一声尖细绵长的通报。
“陛下驾到。”
霎时间众人呼啦啦地就跪了一片，容欢也老实地跟着跪下。
听见一阵稳当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传来，容欢心里默默吐槽。
得亏冬天穿得厚，就他这个速度，每天跪着迎他送他，就是铁膝盖也得跪报废。
在容欢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的时候，那脚步声终于停下，接着是衣袍摩挲的簌簌声。
“平身吧。”
有些老迈但却浑雄有力的声音传来，容欢跪得有些脚麻，贺嘉言适时地递来胳膊，她才得以不那么显眼地坐回原位。
刚坐下容欢有些耐不住好奇地抬眼，想看看这帝王都是什么模样。
引入眼帘的却先是一位绝色女子，体态丰盈，面容艳丽无比，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一头茂密的情丝绾成繁丽雍容的华髻，一回眸尽生万般风情。
在她动人心魄的美貌之前，那一头华贵繁琐的金钗步摇都顿时黯然失色。
容欢看得几乎呆滞，触及女人眼中似笑非笑的冷意时才慌张地低下头来。
又听得上首传来一阵恭维之声，容欢才了然，原来她就是长公主。
容欢突然生出十分不厚道的想法，怪不得驸马被带了帽子还舍不得离开，要是换了自己也舍不得。
那郡主怕是长得像爹了，完全没取到长公主的一分优点，要是能和她妈有几分相像，那想必自己以前也不会和她拌嘴争吵了，哪还有这么多事。
容欢摇摇头，把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抛之脑后，又抬眼看向皇帝。
长公主珠玉在前，皇帝的样貌就十分普通，不过眉目间还是能寻得长公主的几分颜色。又位于九五至尊，属于长得好看的掌权者范围。
容欢如是想道，没有注意到宫宴已经开始了。
而接下来的动静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震惊之余，容欢也总算知道长公主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