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家的大日子,里里外外摆了几十桌,来往的宾客络绎不绝。周母一个人忙不过来,容欢作为周家女儿也跟着前前后后地应付,好容易才抽出身来与世子妃寒暄。

两人坐在迎宾堂里的两把红木镶螺钿太师椅上,容欢摸了摸被人拉来扯去有些松散了的发髻,微笑着等世子妃开口。

世子妃倒是自来熟地伸手替她重新将歪了的金镶珠花蝠簪插好,左右端详后才道。

“母亲总在信里提起你,今日见了才知道她所言不虚,实在是令人喜欢。”

世子妃长相秀美,眉眼间是长期养尊处优养出的几分尊贵与傲气,只是说这话语调过分的甜腻,让容欢有些不自觉的脸红。

“娘娘说笑了,我见了您才是觉得心生亲切,忍不住想亲近呢。”

世子妃微笑的弧度与齐老夫人一模一样,颇有些慈祥的意思。

“既然亲近就别叫娘娘了,显得生分。”

她语气是责怪的,表情却带上戏谑,声音也放低了些。

“你在家也称郡主,娘娘吗?”

容欢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有些惊疑地抬起眼,见世子妃面上十分轻蔑,也不等容欢回答继续兴冲冲地说。

“哼,她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长公主这次动了大气,想是要把她好好关在宫里一阵子呢。”

迎宾堂里除了她二人外还有些官眷宗妇,此时全是陷入一种诡异的忙碌中,看似不在乎容欢她们的动静,实则余光耳朵都恨不得贴到她们身上。

容欢既想听下去又怕被有心人听去,无奈赔笑端起茶盏。

“姐姐,喝茶喝茶。”

世子妃噙着笑意浅浅抿了一口茶水,心情更加愉悦,仍是神气扬扬地开口。

“咱们也是做父母的,只是有时再想护着儿女,到底也是有心无力。”

眼见她说话越发没遮拦,容欢也顾不得上别的了,忙止住她的话头。

“姐姐,这儿还有人呢。”

宁王家大业大不怕惹事,可现在还在她家呢,出点啥事还不得自己背。

世子妃反握住容欢的手,轻轻地拍打,眼神里流露得都是志得意满的松弛与从容。

“妹妹别怕,如今储君人选已定。长公主再有权势也只是公主,一旦改朝换代,也就不成什么气候了。”

轻飘飘的一句却宛如原子弹一般轰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内心,容欢也一时回不过神来。

什么?她怎么不知道,储君的事礼部不应该最先知道吗,贺嘉言却一句都没给自己提过。

不过为什么宁王府这么神气。不管储君定了谁,也轮不到宁王这个外姓王啊。

可瞧世子妃这幅胜券在握的样子,那大约是选了与她家关系好的王爷,是谁呢?

容欢震惊之余陷入沉思,连素月叫自己都没听见,还是世子妃轻轻拍了自己的肩才反应过来。

世子妃见怪不怪地温和笑着,柔声唤着失神的容欢。

“妹妹,有人找呢。”

容欢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行礼告退。

一路上和素月讨论一番也没得出结果,来到前院后只好作罢。

前院的婚礼刚刚开始,周父周母一脸欣慰地端坐在上首,一身红衣的两个新人在喜娘的指引下规规矩矩地行动。

容欢和素月站到不起眼的角落里观礼,也被这欢喜热闹的氛围所感染。

容欢有些晃神,大气磅礴的中式婚礼所带来的高级浪漫,和双方家庭郑重严肃的态度对已经习惯快节奏的新时代文明的自己来说实在是很大的冲击。

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容欢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当初成婚时也是这样的吗?”

素月没理解容欢的意思,只是老实地答。

“夫人嫁进侯府,规制自然是要逊色一些的,不过也是一样的隆重和喜庆的。”

容欢轻轻地叹了口气,何止是规制上逊色了一些。

周家娶杨家女是真诚用心,是两家人平等的结合。而容欢当初嫁进贺家,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用来粉饰太平的工具。

贺嘉言不知何时摸到了然后身边,还没眼色地回答容欢的问题。

“你哥哥是朝廷大员,上赶着巴结的人多着呢。参加婚礼的人也比我们当时多。”

容欢气得睫毛轻颤,碍于在人前又不能发作,只好转身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不是我们。”

说完不想搭理他,容欢干脆投身待客,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这一忙就忙到了半夜,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容欢才找到机会找到母亲。

周母也是累极,见到女儿勉强笑了出来。

“今日也晚了,你和女婿就留下过夜吧。”

容欢却左顾右盼,把周母房门关得严严实实,又吩咐素月在门口守着,准备周全以后才趴在母亲耳边讲白天的事说了出来。

周母也听得咂舌,反复与容欢确认后才得出结论。

“大概是真的了。宁王虽是异姓王,但始终受历代帝王礼遇,在本朝也算有一席之地了。”

容欢点点头,又追问道。

“那会是哪位王爷啊?”

周母摇摇头,闭上眼,烛光下疲态尽显。

“不知道。”

似是了解女儿心中所想,周母又接着解释。

“宁王作为异姓王,是不会也不敢与哪位王爷交好,掺合立储之事的。最多,也就能提前知道消息罢了。”

容欢还是有不解,柳眉拧起。

“那世子妃为何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周母笑了,脸上的细纹也舒展开来。

“就如世子妃说的,不管哪位王爷上位,她家地位都不会有动摇,而长公主可就不一定了。”

“她嫁进元京这些年不容易,王府人多事多,她应付那些本就已经够头痛了。”

“可偏偏郡主老去招惹她,笑话她是祁州来的不说,还三番两次在宫宴时给她难堪。世子妃怕也是早恨毒了她,如今怎能不高兴。”

容欢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说有时候墙倒众人推还真不能怪人,而是那墙本就漏洞百出,一推就倒。

可不知怎么的,她却觉得身上有些凉,乖乖地脱了鞋袜蜷缩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世事变化无常,你方唱罢我登场,又有谁真的能一直笑下去,她觉得有些害怕。

周母察觉到女儿情绪的变化,轻轻搂住怀里的容欢,声音疲倦但有力。

“好孩子,别怕。行善得善,行恶得恶,只要我们做好分内的事,别的就都别想了。”

“人生那么长,不要强求什么结果而苦了自己。”

容欢伏在母亲均匀地上下起伏又柔软的肚皮上,心中也趋于平静。母女两人的呼吸都逐渐平稳,隐于夜晚。

第二天一早,叶妈妈进来看到这幅场景是又好气又好笑。

“哎呦我的主子们,这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啦。”

周母摸着还有些迷蒙的容欢,不在乎道。

“偶尔一次,也没有什么。”

叶妈妈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讲周母扶起来。

“好好好,您说的是。那就快起来梳洗吧,还要受新娘子的茶哩。”

周母颔首开始洗漱,随口又问道。

“容儿要不要和我一道去?”

容欢本还赖在暖和的锦被里,听了这话来了兴趣,露出来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可以去吗,会不会不合规矩呀。”

周母轻轻笑道。

“这是咱们自己家,有什么规矩不规矩。也叫你大嫂嫂认认你这个小妹妹。”

容欢含笑点点头,一股脑翻身坐起也开始收拾。

等母女二人穿戴整齐,来到前厅以后,周旭羽和杨喻华已经在外头候着好一会儿了。

容欢见过父亲以后就乖乖地坐在左手边的黄花梨竹节圈椅上,翘首以盼着看新娘子。

周父周母招招手,随即就有人将一对新人给请了进来。

容欢目不转睛,盯着那丽装女子由远及近,直到走到跟前才看清了容貌。

女子秀靥清雅,略施粉黛的脸上染着淡淡的红,身上也是朱红的裙,头上只简单绾了一个垂云髻,缀着颗颗饱满圆润的珍珠。

她仪态端庄,步态轻盈,进屋之后一直微微地垂着头,更显得乖顺和善,只在与容欢目光交错时有一瞬间的错愕。

她早听说周家对这个独女宠爱万分,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杨喻华心中虽有不满,脸上却不显,依旧是规规矩矩地问安敬茶,等待训导。

可没想到她刚行完礼,容欢也跳下座椅,大大方方地向她见礼。

“妹妹见过大嫂,大嫂可真是名不虚传,真真是个妙人。”

杨喻华本以为周家娇惯容欢至此,容欢会是个不好相与的性子,却没想到是个大方活泼的。

念及刚刚自己的揣度,她不禁有些害臊,本就扑了腮红的脸上更加红润,声音十分微弱。

“给妹妹问好。”

周父周母合掌而笑,吩咐几人坐下。

周家父母都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人,最是看不惯那些搓磨新儿媳的行为。

当下就和颜悦色地关心起这个有些腼腆的新儿媳,容欢也见缝插针地逗趣儿,惹得众人忍俊不禁,就连杨喻华也捏着帕子掩嘴轻笑。

还没过多久,宫中来了个小黄门就把屁股还没坐热的周旭羽叫走,剩下男女老少四个人面面相觑。

周母也不想杨喻华继续待着受拘束,就大手一挥安排容欢带她去逛园子,熟悉熟悉环境。

容欢倒不是不愿意,只是这么多年没住在家里,记忆都有些模糊了,这个任务倒是有点棘手。

容欢硬着头皮带着杨喻华从正院出来,又逛了一圈这几日宴席主要用到的前院和花园,然后就站在陌生的路口不动了。

辨认失败后,容欢也不再逞强,尴尬地对杨喻华笑笑。

“嫂嫂,实不相瞒,多年未归,这家中布局我也不大清楚了。不如我去叫用老的妈妈来带着我们逛?”

不料杨喻华却善解人意地笑笑,挽过容欢的手带着她往前走。

“不必了。女子出嫁本就是背井离乡,与自己的故土陌生也是难免的。我们俩一起看看吧,一起熟悉。”

容欢被她柔荑般的纤纤玉手牵着傻傻地往前走,心中还在回味她方才的话。

女子出嫁不就是被迫离开自己出生成长的家园,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一群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相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连自己年少的记忆都模糊了,实在是可怜。

这话本也不稀奇,稀奇的是说这话的人可是规矩最森严,礼数最周全的杨家女啊。

她才刚出阁,就有如此感悟,想来不会是一日之思,而是早就这么觉得。

就连最受压迫和禁锢的世家女子都能有如此想法,何况普天之下万千平凡女子呢。

容欢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小瞧了这个时代的女子了,或许她们也不甘没落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

容欢想得出神,都没注意到杨喻华停下了脚步,直直撞上她的肩膀。

杨喻华停在花园一角,两旁精心培育的蔷薇爬满了院墙,柔条披挂的枝叶上缀满圆润的花朵。

沿着院墙向上看是一片蓝湛湛的天空,想是南郊有人在放纸鸢,几只纸鸢漫无目的地在空中飞舞。

杨喻华就驻足出神地望着那片天空。

“没事吧。”

她扶住容欢,表情仍是淡淡的。

见容欢摇头,她又继续抬头看向天边,几乎自言自语地呢喃。

“你看那纸鸢,像不像我们。不论做得再漂亮再精致,终究要被拴在别人手中,永远都飞不出去。”

她逆着阳光亭亭玉立地站着,瘦削的侧脸线条流畅精细,直直挺立的鼻梁没有一丝波折,唇角倔强地微微向下,即使面色如春,却仍清冷出尘,美得像一泓清泉。

容欢几乎看痴了,杨喻华盯着天空,她盯着杨喻华,两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半晌。

杨喻华被天空灼眼的蓝刺激得有些流泪,忍不住闭了眼睛,一颗泪珠就直直地滚落出来。

容欢鬼使神差地伸手拂去那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对上杨喻华怃然的眼神。

“有的,有办法飞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