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的船一路顺风顺水,本就不长的路程还提前了一日到达。

转眼又要接触新事物,容欢不免有些忐忑,频繁往岸上看去。

贺嘉言倒是心平气静,连半点近乡情怯的意思都没有,给容欢推来一盘剥好的菱角。

“尝尝吧,昨日靠岸时买的新鲜玩意儿。”

容欢只瞥了一眼那一盘鲜嫩肥美的菱角,却没有一点享用的心情,心中七上八下的。

贺嘉言看出她的心不在焉,耐心安慰。

“放心吧,父母都是极好相处的人,你又这么聪明能干,他们会很喜欢你的。”

容欢抬起头,并没有些许放松,眼神透露出只有两人能读懂的信息。

“那其他人呢?”

贺嘉言似乎被问住了,但还是坚定地回复。

“不管其他人怎么样,我始终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容欢撇撇嘴,紧张情绪似得到缓和,转过头去继续看岸上乌泱泱的一片人。

船越靠越近,码头上的人脸也越发清晰。

容欢的大脑还在疯狂运转,试图把这些人物和记忆归位,皎云却激动不已地跳起来,不住地摇晃容欢的肩膀。

“是老爷和夫人呀!姑娘,您快看哪。”

容欢顺着皎云手指的方向,看见了站在最前面的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周老夫人鬓发如银,生得端庄富态,和善慈祥。虽然上了年纪,想是保养得宜,从脸上看不出任何烦忧的痕迹。身着华服,绾着金丝八宝挂珠钗,更显得典雅高贵。

一旁的老国公爷亦是一袭锦服,周身镶金嵌玉,身材壮硕,腰背挺拔。他目光炯炯,也在张望着船来的方向,一脸的慈祥笑意,让人看了倍感亲切。

两位老人虽都年过花甲,但除去花白的头发并不见老态,都十分精神。

容欢见了却生出一阵欣慰的心酸,忍不住红了眼眶,不动神色地拭去眼角泛出的泪花。

贺嘉言此时也站起身往外看去,一看就忍不住蹙起眉头。

“这怎么四位老人都一起劳动了,别人看了可是要说闲话的。”

这后半句话他还特意对着容欢,拉长了尾音说出来。

听了这话容欢不得不多想,也用阴谋论的口气回。

“我父母来自然是因为想念女儿,你父母可不一定是谁撺掇的呢。”

容欢不想理他,继续观察着岸上的人群。

紧挨着周家父母站着的就是贺家二老,也同样是富贵逼人的打扮,只是气势上不自觉地就比周父周母矮上了半截。

不过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门第上,周家是公府,贺家是侯府,本就低了一等。如今周府里又出了两位股肱之臣,自是如日中天,一时无两,更不能与当初谈婚论嫁时的情形相提并论。

从前贺嘉言前途无量,一家子百家瞧,贺家父母也跟着光耀。如今却是调了个个,贺家的往来虽然只多不少,但其中滋味只有贺父贺母才知道。

靠着姻亲关系的光耀,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与那些真正功成名立的权贵之家相比,贺家总是不够看的。

就比如今日来码头接应二人,贺家虽是男方父母,可对着今非昔比的周家如何也没有往前站的底气。

这种差异是处处都存在的,可一旦摆在明面上,特别是贺父贺母最在意的事上,他们的面上难免挂不住,笑容不由得变得僵硬。

容欢不禁有些佩服那人的心思,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贺父贺母对还没落地的自己产生了不满。

既然都在贺家父母身上下心思了,想来下一步就是挑拨自己和贺嘉言的关系了吧,以此彻底瓦解自己在贺家的势力。

容欢有些不满地看了眼一旁若无其事的贺嘉言,都是他把自己拖进这个是非窝的,要是还被离间了去,自己就......

容欢还沉浸在胡思乱想里,却被皎云的喃喃自语吸引了注意力。

皎云眼神一个个点过岸上的人群,来回数过一遍后有些好奇地发问。

“咦,奇怪。郡主怎么没来呀?”

容欢不禁有些意外地看了皎云一眼,饶有兴致地开口。

“怎么这样说?”

皎云撅起嘴,艴然不悦地回忆。

“昌龄郡主本就是最好事的,闺阁里又爱与您作对。就连婚嫁之事也要与您竞短争长,如今您回来了她不应该是最按捺不住的吗?”

容欢止住她的话头,轻声呵斥。

“小声些,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当心叫人听见治你个不敬之罪,我可保不住你。”

主仆二人对视而笑。

是啊,皎云都瞧得出来的事,旁人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二人的恩怨缠缠绵绵数十年,从还是闺阁女儿就彼此看不过眼。

昌龄郡主是当朝长公主的掌上明珠,从小是横行霸道,把京城里一众贵女都踩在脚下。

可偏偏容欢家道从容,又是个有才情的,每每对上郡主都是针尖对麦芒,毫不退让。

久而久之,两人之间隔阂越来越大,尤其是阴差阳错之下容欢得了郡主本来快讲定的婚事,狠狠下了她的脸面。

她更是对容欢恨之入骨,打着要与容欢作对到底的念头也嫁到了贺家,定了贺嘉言的二弟——贺嘉行。

不过老天并没有给她与容欢面对面掐架的机会,在她过门没多久容欢就随贺嘉言去了祈州。

这档子事本也是在容欢的记忆里,只是过了这么多年,她如何也想不到这昌龄郡主始终还记恨自己,恨到要对自己痛下杀手的程度。

遥远的物理距离没有让她放下那些本来就虚无的仇恨,反而在日久天长的平淡无聊的日子里,仇怨成了唯一能刺激她神经的事物。

让她发狂似的打听容欢的消息,容欢过得好,她就食不下咽,想着法地要给容欢添堵;容欢过得不好,她便红光满目,精神抖擞。

而这些都是娩小娘在二哥的审问下吐露的。

郡主恨毒了容欢,娩小娘也想除掉容欢,两个臭味相投的人很快串通了消息。在郡主的教导下,又有郡主的人的帮助,娩小娘才做出了容欢落水和宴席投毒等事。

容欢也在二哥告知以后才后知后觉,千里之外竟还有人这般“挂念”自己,挂念到几乎成了她漫长岁月的唯一执念。

却不知郡主若是知晓容欢从未把她当作过对手,甚至几乎抛诸脑后,会做如何感想。会不会后悔自己枉费心思,虚度了许多年的光阴。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船身传来震感,岸边的人声也变得清楚明晰。

容欢整理好表情,有条不紊地吩咐起下人做好登陆的准备,又把长思和长颐一左一右地拉到身侧。

随着码头的一声吆喝,贺嘉言容欢一家子浩浩****地下了渡口。

岸上乌泱泱的人群一瞬间涌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雍容华贵的周家父母一见了容欢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风范,一上来就挤开了贺嘉言,又是拉手,又是摸脸地嘘寒问暖。

“我儿真是受苦了,看着比从前瘦了好几圈。”

有一种爱就是妈妈觉得你瘦和妈妈觉得你冷,从前每次寒暑假回家妈妈也总是来这一套。

容欢百感交集地回握住周母覆在自己脸上颤抖的手,也是哽咽着道。

“母亲,父亲,孩儿回来了。”

一旁本还强忍着眼泪的周父听了容欢的这一声呼唤,终于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侧过脸去偷偷擦去泪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被容欢一家情真意切的团聚场面对比得有些冷清的贺家父母有些讪讪的,二老本来也想挤出几滴眼泪显得不那么尴尬,可以见到后面一串白白胖胖的孙子孙女,顿时乐不可支,再顾不上贺嘉言。

彻底被晾在旁边的贺嘉言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事做,招呼着下人一箱一箱地卸下行李。

等行李都卸得差不多了,贺嘉言不得不打断两方各得其乐的场面,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众人的注意。

“天色不早了,咱们先回吧,日后相聚的日子多着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齐齐抬头,瞧着太阳确实已然西落,只好不情不愿地龟速往前走。

尤其是周父周母,拉着容欢的手一刻也不舍得松。好容易走到了来接应的马车前面,手却拉得更紧,仿佛一松开就再也见不到容欢。

再三催促下两人终是停下了跟随的脚步,摸了摸容欢牵着的两个孩子,才不忍地挥泪告别。

眼看着贺家的马车远去,周父周母却是心如刀割,任周家如今有诺大的权柄,也不能留住出嫁的女儿。

手上还残留着父母温暖的温度,和他们来回紧握留下的红痕,容欢紧紧交叉双手仍是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再探出头看去,却是脖子扭酸了也看不见父母的身影。

容欢眼眶发热,不过短暂的相处,自己却不自觉地对着这一对慈爱的老人生出依赖之情来。透过他们的眼神,容欢仿佛看见从前也是对自己如此疼爱的妈妈,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贺嘉言见容欢一时意志消沉,不自然地拍拍她的肩膀,想让她打起精神。

“以后还会相见的,就快到家了,可得精神起来呀。”

听见他的话,容欢这才发觉身下坐着马车确实更趋平稳,像是走在了更平坦开阔的道路上。

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容欢小心地挑起严严实实盖住车窗的帘幔,只一眼就让她心生震撼。

举目皆是画阁朱楼,雕梁绣户,又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可谓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容欢还没来得及消化眼前的繁华景象,马车却在一个路口停下,拐进了条更为宽敞僻静的青石板路。

而这条大路却不见商号铺户,道路两旁甲第连云,一家门槛比一家高,整条街都显得格外庄重威严。

容欢被这种连片显贵的宅邸惊得咂舌,暗自忖度。

这左邻右舍达官显贵竞豪奢的排场,想必这里或许就是这个时代的中某海吧。

自己从前苦读二十年的书,连大人物的衣角都摸不着,如今摇身一变也成所谓的人上人了,一墙之隔就是天上地下的距离。

容欢忍不住叹了口气,牵着两个女孩下了马车,进了贺府。

贺府是个布局规整,方方正正的大院子,从正门走到后院就已经纵贯了这个宅子。布置装潢自不必说,肯定是比之两人在祈州住的小宅子更加纷华靡丽,不过因着是祖宅,到底有几分古意的磅礴大气。

只是容欢走着走着越发心惊,贺家这布局活脱就像个缩小版的故宫。即使换了个时空,这风水理念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

贺宅仿制皇宫,这不是违制忤逆吗。

容欢紧张地扯了扯贺嘉言的衣袖,瞳孔地震。

“你家怎么和故宫布置那么像,这不是找死吗?”

贺嘉言见怪不怪地递给容欢一个安心的眼神,贴近低声说。

“这里的富贵人家都这么布置的,陛下也知晓。”

容欢还是有些心有余悸,谨慎地打量着四周,总害怕德不配位落个和珅的下场。

贺嘉言又跟容欢肚里的蛔虫一样,低笑着说。

“你只要没有和珅的心思就行了。”

容欢十分诧异地回望他,满脑子狐疑。

两人又是咬耳朵又是搞小动作的十分扎眼,贺父贺母有些看不过去了,停住往前的脚步。

贺老夫人今日见了几个养得白胖可爱的孙儿,对容欢满意得不行,见他二人腻歪也不愿打扰,笑眯眯地吩咐。

“得了,得了,我们也不多打扰你了。东跨院还没收拾好,你们就先在西跨院住下吧。快趁天色归置归置以后早些休息吧,我们就先回去了。”

两人都是点头应下,直到二老走远了才直起身子彼此对视了一眼。

贺嘉言眼含笑意,作怪地摆出迎宾的姿势,手臂对着那扇圆拱门。

“请吧。”

几个孩子本来因为有生人还有些拘谨,此刻也撒欢地一股脑涌进院子。

容欢被激动的崽子们拱得有些站不稳,险些摔倒。

贺嘉言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容欢扶住,干脆就托住容欢的手臂,领着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