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人间富贵
朱莉笑成朵人间富贵花，招摇得意。对于朱莉的便宜，苏珩虽然一向不占白不占，可一句“今天我心情好”完全忽悠不了他。是有点小人之心，但总觉得不弄清原因肯定会被诓，于是他单刀直入，“不是有好消息要宣布吗，说吧。”
朱莉看看苏珩又看看周玥，喜上眉梢，“我上了。”
她激动，没顾上细想这三字颇有歧义，无怪乎苏珩回复得生猛，“上了谁？”
“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东西？我是说，我申上了黄河商学院的MBA。”
MBA？在吴昊的提醒下，周玥终于想起，前些天在某个无聊的自己加班而朱莉沮丧的夜晚，她的确借花献佛。但那只是随口一说，读MBA又不比花钱相亲，不仅费用高出几十倍，时间成本也不少。再者，也没见过谁去读MBA是为了找男人啊！所以不仅苏珩、周玥没当回事，连吴昊都没放在心上。谁能想，朱莉不仅当真，还雷厉风行地做到了？吴昊不由得感叹，“人才……”
“你是说，你要花几十万读MBA找对象？”苏珩有点懵，朱莉那干脆的点头更让他理解无能，“疯了吧？”
“我仔细想过了，玥玥的话很在理。就算读书的时候没找到，也拓宽了圈子。”朱莉嘴角一勾，面露得色：读书的时候找不到才怪！为了调研，她还专门去学校拜访，也就是传说中的校园日，同行的申请者都是青年才俊的样子。还有，面试时遇到的那俩男生，颜值与身材齐飞，又看上去很聪明——一滴水可以折射整个大海，可见黄河商学院真是个藏宝库，否则她才不会下定决心接受Offer呢。
“他们还给了我奖学金，算下来，学费也就二十万。”这么点钱，能跟一生幸福相比吗？
苏珩半张嘴，“就你这种动机也能申请上，还能得到奖学金，这是什么‘野鸡’商学院？”周玥默默在心中点头。
“愚蠢的地球人，谁会披露自己真实的动机呢？”女明星嫁富豪时也只会说嫁给爱情，老板要人996时也只会说这是福报，在面试里，她的说法是这样的：
“一方面，在企业做PR确实遇到了瓶颈，缺乏管理知识和经验，阻碍我拿到更好的机会；另一方面，我们正处于内容创业的时代，到了这个年纪，我也想再拼一次，通过读MBA捋清楚思路，找到创业的伙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成年人信口开河的梦想和计划都蓄谋已久，如同每个公司都有的口号，宏大、美好、有意义而不切实际。
周玥识时务地举酒杯，“恭喜你朱莉，你真厉害，我听说申MBA可不容易了。”
两只酒杯碰在一起，朱莉连声感谢，见苏珩没动静，不满意地责问：“你怎么回事，不恭喜我吗？”
苏珩悠悠将啤酒杯与她的相撞，“月底我可没有那么多钱给你周转。”
“不用你管，学校有专门的贷款。”
“那你什么时候开课啊，明年？”周玥问。
朱莉笑得更灿烂，“不用，黄河的MBA有冬季学期，马上先导课就开始了。”她特别看中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才没选择更有名的学校。她相亲尚等不及一个月见两位，若“选秀”等到明年，黄花菜都凉了。
朱莉开始人生新纪元时，周玥也遇到了不小的挑战，顾烨让她和王小聪独立负责最近新报上来的项目评估。邮件抄送过来那一刻，王小聪掰着笔记本问周玥，“没搞错吧，让我写评估报告，我只是个管培生。”结果说完就被顾烨拎去交代任务，刚刚还有所质疑的态度立刻变成“我没问题，全力完成”。
周玥忧喜参半。喜的是，比起在资管做数据工具人，这次的活儿含金量可高得太多了；忧的是，自己是否有能力完成。风控的评估意见不仅会抄送所有部门，还会直接影响项目是否排会，在投资每个阶段中都举足轻重。何况，顾烨还让他们直接在立项会上汇报，她配吗？还没做事，心里已打起鼓来。
“顾烨那老妖婆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吴昊现在简直像周玥肚里的蛔虫，她一发呆一皱眉，不用开口，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出了问题也是她分配不合理，又不关你的事。再说，即使搞砸了，不过就是开始下一次轮岗，反正留在风控也没什么前途。你这么看我干吗？”
她斜着眼皮，“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从不归因于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开撩，撩得不好就跑……怎么听都很‘渣’。你以前就是这么对你女朋友的吗？”
“放屁，都是她们追着老子不放，我哪需要费劲撩别人？”吴昊大声反驳。
他竟有女朋友，是真的还是他臆想中的呢？若他经历过恋爱，是不是多少可以证明他的非人格论有一丝可信？
“我不信。你有几个女朋友，说说看。”周玥进一步试探。
吴昊还真就认真地掰着手指，就像数星星那样开始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手指都用完了才回答，“太多，记不清了。”
周玥：“……”
“看我干吗，看资料！到底什么破项目顾烨才敢放给你们两个没转正的小鬼。”
周玥收到的是位于长三角的地产股权+债权项目，项目方通过产业合作的形式准备收购城投平台下的两块土地，预计建设住宅、公寓及办公，负责的团队长叫李铭。
“真锲而不舍……”李铭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要是他早抛弃这个老大难项目了。
“什么？”
“我是说，这个项目看上去就很……Challenging。”
“光报告就有上百页，我完全看不懂耶！”王小聪抱着电脑凑过头来，认真努力细致坚持，的确是李铭团队的风格。
周玥露出小白兔的纯良笑容，“你又没学过地产，看不懂很正常呀，虽然都是投资，但细分赛道隔行如隔山，用不着贬低自己。”
“我没贬低自己，就是感慨一下。你看我手上这报告，加上封面和封底还有目录，满打满算还没这个一半多。”
“这是什么项目？”
“做数据库运维的，号称三年后是中国运维第一股，吹得挺厉害。”
王小聪把项目报告给周玥看，周玥没看出什么门道，吴昊倒两眼闪光：这不是他的项目吗？眼珠一转立刻想通，大约是自己昏迷后，进行中的项目被重新分配了。他登时有些欣慰，马上指挥周玥，“让他翻到业绩那页。”
周玥瞪他，但也知道不答应对方就会没完没了，只好甜笑着问：“它的业绩怎么样？”
“Q2签了三千万订单，回款一千五百万。”
吴昊死死看着数据，喃喃自语，“怎么才三千万呢？”这业绩还不到他第一次预测的一半，的确差了很多意思……周玥看着他迷茫的样子更迷茫：Victor的关注点实在匪夷所思。
“明天一起吃饭？我刚好不用出差。”徐文杰发来的信息后面跟着个可爱笑脸的emoji，很讨好的样子。徐母生日宴不欢而散，两人大半月未见面。虽然那天回家老娘就跟他叨哔半天周玥这小姑娘脾气太大，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但徐文杰却不以为意。他追周玥费了不少功夫，人最难放弃的就是沉没陈本。
“这周我一直会在加班写报告。”
“可是我们都好久没见面了。”
周玥着实没忍下心，“要不，就在我公司附近吃个饭？”
徐文杰应了好，次日准时出现在WOO Café，吴昊非常不满意，“干吗让他到这里？”仿佛对方的踏足玷污了他的地盘。
“他来都来了，总不好让他到公司吧？”
徐文杰并不知这咖啡店及店长对女友的意义，见她进门，特别用力地招手，又对着苏珩打响指，“服务员！”
周玥径直走向吧台，“苏珩哥，不用管他，我们要去吃饭，就不喝东西了。”
饭就在旁边的快餐店吃，吃得属实敷衍。饭毕，徐文杰兴致一来，要去看周玥租的房。吴昊当然一万个不愿意，双手摆成个“×”，“哒咩，他这么晚上门想干吗？”但周玥耐不住男友央求，依言行事。
“房子跟你家在西四环的那套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周玥敲敲朱莉的房门，发现对方不在，又给男友拿了罐可乐，“我室友是个做PR的姐姐。”
徐文杰在周玥那十平见方的房间转悠，一边手贱地摆玩物件，一边没心没肺地评论，“怎么能差不多？你这是租的，又不比自己的房，看，地板都不是实木的。哎，当时让你跟我住，你怎么那么犟呢？”
“这里离单位近。”
女友攒眉，徐文杰知趣收声。多功能的沉默，偶尔也会成暧昧的温床，何况，他们背后真的有张床。男生喉结动了动，突然伸出手要抱周玥。
不会吧？吴昊一激动，想也不想地挡在两人中间，结果当然是被徐文杰穿“人”而过。徐文杰的手穿过吴昊的胸腔捧起她的脸，接下来……
“不、不行！”推开对方，周玥随口扯了个谎，“我今天大姨妈！”
徐文杰锲而不舍，“那就让我亲一亲，好不好？”
吴昊赶紧背过身去。救命啊，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幸好这时，门锁滴滴几声，朱莉回来了。两人手忙脚乱站好，吴昊松了口气。老油条一见他们的姿势，很有经验地嘿嘿两声，“不好意思，我回来得不是时候吧？”
30：帅哥吴昊
MBA开学的日子，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上午是系里的宣讲，下午是同学认识的环节，晚上据说还有欢迎宴。
京北冬季又干又冷，但特别明艳，树木脱掉满身叶，正好让出天空。大面积浓郁的蓝、灿烂的阳光，偶尔飞鸟滑过，像画面的留白。朱莉今日穿的也明艳，全身是温柔的米色，浅浅羊绒衫、米白阔腿裤、驼色大衣，靓丽又温柔；玫瑰金耳饰、豆沙系眼影、珊瑚色唇，面目干净清透无妆感，好似天然“妈生皮”——这样的素颜心机重重，化妆时需比平常费更多功夫，以至朱莉还特地早起了两小时。既花了重金，自然要从第一天就给目标候选人好印象。
她去得很早，选了最中间的位置落座，别有用心地与所有人几乎同样的距离。占好座，见人还没来几个，赶紧出去买咖啡。这是时间放在平常，朱莉还在**呼呼大睡呢。下楼，四处转悠。黄河商学院的建筑模仿着藤校的红砖院子风，四栋红砖楼围出个长方院子，院里种着大片常绿植物。跟欧美的设置很接近，一楼的两侧一边是食堂，一边是学生客厅。学生客厅的面积很大，几组棕色皮沙发构成了社交空间，边上的吧台卖酒也卖咖啡。
朱莉端着咖啡从后门穿过院子回去，结果刚推开主楼的门就差点被撞倒。咖啡溢出来，幸好没撒身上，否则今天特地穿来的奶油装就要变三花装了。
“我……”朱莉本来是想说，我靠，你怎么搞的，不看路吗。但一抬头见对方的脸，就把剩下的话活活吞了下去。来人身形高大，浓眉大眼，模样周正。
他见状十分抱歉，“Sorry，我动作太急了，要不我赔你一杯吧？”
他上身的卫衣印着黄河商学院的LOGO，正是校方邮寄来的入学手办，想来他也是来读MBA的学生吧。朱莉心情很好，“不用，一杯咖啡而已。”温柔知性、大度有礼，是她为自己创作的MBA人设。
男同学像在赶时间，“我叫Kevin，回头见！”
回到多功能厅，已来了不少人。商科生就是会社交，已三三两两聊了起来。黄河MBA的男女比例差不多1:1，算个数的话女性还要更多些。这样多元化的录取思想虽然很“女权”，但实在不是朱莉想看到的局面，幸好在这群女生中她还算艳压。不过直到宣贯开始，都没见到刚才那LOGO男，他不是来上MBA的吗？朱莉有些失望。与此同时，周玥却在京北郊区的青龙山上快断气了。团建，简直是当代企业法宝级的酷刑。
工作前，周玥一直把团建这样的集体活动，跟学校里的春游秋游等同——同事们到一处花前月下风景优美之所，把酒言欢增进感情。没想到实际体验下来，倒更像军训。早晨八点到公司集合，几辆大巴把所有人拉去青龙山。山名曰青龙，盛夏时绿野遍地，如青龙卧伏。可惜这冬日光景里，青龙变成了条褪色的虫。
上百号人被放在山脚下的广场，排队领团建队服，红橙黄绿青蓝紫，每种颜色都饱和得要命，在光秃秃的大山里格外耀眼。换好队服，戴好袖章和帽子，几位大块头教练站到最前头主持活动。最先本该是老板讲话，可惜老板昨晚急性腹泻，只好换年纪最大的郑不凡代理。郑总不负所望，绉出一堆废话。接着教练介绍本次团建的内容，计时爬山。顾名思义，计时爬山就是每只队伍以最快速度冲上山顶，最后平均用时最短者得胜……一声哨响，百人奔腾，周玥也不例外。
“你不用这么老实吧？”吴昊被她一阵风般带出去。这种时候奋勇争先着实没意义，他在PTC多年，一向缺斤少两地不参加团建，就算偶尔来，露个脸也就撤了。然而周玥初生牛犊，生怕自己拖了风控部的后退，步下生风，登山不遗余力。但人生单单靠努力就能顺心吗？当然不，所以她很快就岔气了，最后疼得找了块大石头休息，不甘心地看着活力四射的同事们往前冲。
“叫你别跑那么快。”吴昊数落道，见她脸色难看，又不觉忧心，“没事吧？行政在各处都会留人，要是很疼，就下山吧？”
周玥捂着肚子，“也没那么疼，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应该确实没那么疼，至少没有大姨妈疼，否则他已经能感觉到了，吴昊把心放下，“你怎么不学学你室友？人家干脆就没来，多潇洒。”
“我还没转正，能第一次团建就缺席吗？”说完叹气，身后空****的，“这下要垫底了。”
话音刚落，石阶转角处就传来熟悉的娇嫩的声音，“累死我了，都说不上来，都怪你。我在下面装‘大姨妈’装得好好的。”
“下面又没咖啡厅，那么冷，还不如活动活动，不行咱在这边休息，然后就下去。”
“敷衍敷衍得了，你看那些高管，早就组团下山斗地主了。”
原来是秦雨扬、王小聪和孙鹏，仨人悠悠闲闲拾阶而上，见周玥打起招呼。这三人，压根没把团队名次放心上，一个娇气，一个懒，另一个眼观八方聪明过了头，但无一例外显得很有“智慧”。爬山这样苦哈哈的团建，领导向来只参与一头一尾，开始时把人乌央乌央送上去，结束时总结工作鼓舞士气，中间则是喝茶聊天打牌。王小聪最先发现周玥不舒服，听说她岔气，大呼小叫要背她看医生。被拒绝后干脆就着大石头坐下，谈起天来。
有LP父亲及郑总庇护，秦雨扬日子过得挺悠哉，每天开开会、写写方案；孙鹏在投后，虽然也有不少项目要维护，但他人机灵，能躲掉的活儿是一个也不会接——反正他上一轮的评分是A，不会垫底又不想留下，是以没有王小聪和周玥那样的压力。
“你们不知道，光评估里订单的风险分析，我就改了三遍，团建完了还得回去加班呢。”
王小聪的抱怨听得秦孙两人连连摇头，“风控部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周玥，你呢？小聪说他都被数落破了头，那顾烨没骂你？”
周玥尴尬地回答：“也不、不算骂吧……”
顾烨的确没数落她，每一条都是针对报告的批评。譬如周玥是真没想到要查看项目方的产业合作伙伴、地块要求税收、还有上市公司连续大跌的原因。然而虽然事出有因、条分缕析，周玥也不多玻璃心，可连续说上三十条意见，也太让人怀疑自己不聪明了。周玥的自尊心多少受了打击，有一刻她甚至忍不住想：自己不过才刚工作几个月，见识浅薄，不必让她单独做评估报告，以此为难自己……
奇怪的是，一向看不上顾烨的吴昊，这回却难得为她说话，“顾烨没想为难你。她是风控的老大，这点活随便交给下面的熟手会干得又快又好，犯不着手把手教你，那多浪费时间。”
背后议论人乃小人所为，周玥本就做不到脸不红心不跳，被吴昊一分析，更觉自己龌龊。比起郑不凡，顾烨算得上是位非常尽心负责的领导，尤其她发现，其实顾烨才是部门里走得最晚的人。为赶制报告，最近周玥都赖在公司。接连几天，她都看到已下班的顾烨折返，在办公室待到深夜。如此悄悄来悄悄走，自然不会有人知道领导加了班。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周玥想不明白。
“是啊是啊，周三她还让我在立项会汇报风控意见，”王小聪双手交叉掐住自己脖子，做出濒死状，“我的天，你们不知道，这周预沟通股权那边的团队长差点掐死我，说我一个管培生怎么那么多意见。他也不想想，是我愿意有意见的吗？我还是个孩子！”
秦雨扬配合着做出瑟瑟发抖的样子，“太可怕了吧，中年女领导真的只可远观。”
“但往好处想，这样你们就能系统地知道风控的口味，对将来做项目有益无害。”孙鹏幸灾乐祸。
“别看热闹不嫌事大，既然这么喜欢我们部门，我待会儿就汇报顾总，让你下次轮岗到风控。”
被王小聪毫不留情戳穿虚伪的面具，孙鹏也不生气，“多谢挂记，不过我下回轮岗的部门肯定是前台，不劳您费心。”
一阵寒风险险吹来，吹得秦雨扬直哆嗦，“休息够了就下去吧？再这么坐下去，都要冻僵了。”孙鹏自然同意，王小聪身形却很迟疑，秦雨扬踢他一脚，“说好打牌的，你可不能让我们三缺一。”
“牌场临阵脱逃，大忌也。”孙鹏贼兮兮地补充，“可不能见色忘义。”
“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吧？”王小聪还是很不忍心放周玥独自在这里。
“我没事了。”周玥很敏感地起身，迈腿开爬，王小聪这才一步一回头和两人离开。
石阶嵌入山间往前延续，寒凉空气舒爽，周玥加快脚步往上。她白白净净很清秀，此刻足够的运动量让脸红扑扑的，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吴昊回转目光，有些理解王小聪的锲而难舍。其实论轮廓，他的侧颜比周玥更优秀，苏珩曾说如果吴昊能少酷爱些在海边晒太阳，“裤下臣”应当更多。
此刻晴空万里，吴昊半透明的身体在山间发光，令周玥偷偷侧目。积石如玉这样的词更适合形容苏珩哥，但Victor的脸浓重锐利，仿佛枯松劲笔，开口张狂沉默英朗，也令人无法忽视——若他是个人，也堪堪当得起“帅哥”二字。他要真是个人就好了，可惜都现在她也不明白他到底算是什么，有时会疑心他是自己的一部分，有时又会并不分明地将他当成独立的东西。
帅哥忽然叹气。尽管是公认的缺心眼，适应能力一流，但若一生就如此被“锁”在周玥身边毫无自我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知到底什么事才能让平素无法无天的吐槽工具这样愁眉紧缩，周玥问：“在想什么？”
“在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自由。”及时收声，转头，发现占据对方脸的竟不全是快意和赞同，吴昊笑，“你是不希望我消失吗？”
晴空朗月的笑，猛然逼近的“身体”，让女孩脸上的粉红渐浓。她气急败坏反驳，“鬼才不希望你消失，你最好立刻消失马上消失瞬间消失，一秒钟都别让我再看到！”
就像要逃避什么，周玥赶紧跳着步子往上爬，过拐角还没两步，忽地发现前面有人正看她——刚刚他们高差上错着棵树，所以下面的周玥和吴昊并未发现，可那人却将周玥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对方方脸、寸头、微胖，把稳重的气质拿捏得死死的，周玥一下认出了他：那天的面试官李铭！
31：好混就行
“李总！”周玥憋住尴尬招呼。
李铭走得很稳很慢，以这样的步伐，现在还卡在半山腰上不奇怪。他今天全身素黑，连鞋底都是黑的，看上去少了几分壮硕。刺眼阳光下，李铭并不比吴昊白皙，但表情却比吴昊内敛。他点点头，一副敦厚模样。吴昊“哎呀”一声，差点扑过去。从周玥面试到现在，他再没正儿八经见过李铭，还真想念他。
周玥顾着交代最近轮岗的经历，没注意吴昊的激动。说起手头正在写的评估报告，李铭突然抬头，“那是我们团队的，我面试你问的长三角项目就是它。”
周玥的步子缓了缓，竟如此巧合？李铭不居功，虽然项目是他找的，但谁愿意牵头谁就是负责人。所以往上报项目、负责沟通的，一直都是团队里另一个成员晓丽。
“你觉得项目怎么样？”
呃，风控意见大的十条，小的四十条……周玥很委婉地回答：“假如把产业协同合作方的问题解决了，潜力还是满大的。”
李铭不置可否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心思深不可测，周玥忐忑，吴昊却知李铭大部分时间只是面瘫，“你不是想去地产投资团队吗？趁这个机会跟他自荐一下啊。”以他和李铭的关系，内推周玥轻而易举，只是他现在没能力为她扫平障碍，做个霸总般的人物。
周玥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个机会。可话提在嗓子眼，怎么也开不了口。复行几十米，快到公司设置的补给站了，她还没酝酿出勇气，吴昊干着急，“到底说不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周玥终于鼓起勇气，涨红脸，“李总，不知道您团队还缺人吗？我……”还没说完，上方就传来同事的呼唤，“铭总，快点上来打卡，全团队就差你一个人了。”他们兴奋地蹦跶下来与李铭“左拥右抱”，彻底打断周玥的请愿。
吴昊捂住额头，周玥哭丧脸，“就算我不说，下轮我也会轮到前台部门去吧？也不是一定要李铭总的部门嘛。”嘴上这么辩解，心里却对李铭团队格外青眼有加：李铭是招她进来的团队长，此刻她又在做他们团队项目的风控报告，缘分匪浅。可自己没卡住点，那又有什么办法！
爬上爬下累一天，晚饭在青龙山附近的三星酒楼。明明饿得快升天，打了一下午牌的领导还要讲话，再次强调，青龙山之行不是爬山，而是在凝聚PTC的核心竞争力，它代表了一种“永攀高峰、争分夺秒、勠力同心”的企业文化……等这可有可无但最好没有的活动结束，周玥回公司都快九点了。跟同事们告别后，她转到PTC大厦后的咖啡店，苏珩没关张，朱莉也正好在里面。
“团建怎么样？”没等周玥反应，朱莉又自问自答，“算了，青龙山登山团体赛，这么土鳖的活动一听就相当不怎么样，肯定又无聊又累。”目光垂到对方手中的棒球帽上，“绿帽子，你怎么选了个这么不吉利的颜色？”
“不是我选的，轮到我手上的就是这颜色。”周玥把球帽塞包里，“今天不是MBA开学吗，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早吗？我也不能才开学一天，还没把人看清就跟人回家吧？姐是在进行一项严肃的婚配活动，不是‘约炮’。”
“我、我不是那意思。”周玥脸红，没想自己的话居然还能有这样一层言外之意，“我以为，MBA那么高级，上完课肯定会去聚聚餐什么的。”
“本来有，可今天缺席的人实在太多，Mixer被调到下周正式上课的那晚了。”朱莉把笔记本掰向周玥，“正好，你来帮我看看，要选什么课好？周一前要提交。”
周玥和吴昊同时低头。黄河MBA的课程分模块，除了公司金融、初级财务、战略规划等是必修，余下的学分则是个人凭借兴趣或规划选择。大部分人来读MBA，不是为转行，就是为给学历升级，再不然是为累积人脉或系统性习得管理知识，因而对选课多少会有点谱。而朱莉显然不在上述范围之列，自然心里一点数也没有。她挠头，发出无知的哀叹，“数据分析,量化交易，ABS……啊。”
周玥耐心看完选课单，“你对课程有什么要求吗？”
“好混。”朱莉想也没想。
苏珩鄙夷，“你这种人花20万读MBA，真浪费。”
“要你管，又没花你的钱。”
吴昊指着其中的商业保险基础、科学精神与东西方文化内核还有文娱创业，“她一PR，新闻系毕业，量化课肯定学得贼费劲。这几门就很好，尤其是这门大文娱创业，一听就很水，非常适合她。”
在这种自己不知晓的事情上，周玥现在非常信赖Victor，觉得他的来历无法考证，但博闻强识，于是转头复读了一遍。果然，朱莉很满意，“对对对，我又不指望着转行镀金，当然是学点生活里能用到的东西。”
苏珩鼻腔哼出一缕好笑，“能用到个鬼，你是要去买保险，还是要去搞大文娱？”
“闭嘴，反正我觉得很不错。”朱莉快乐地在课程前打勾。
“花这么多钱，今天有目标了吗？”
朱莉的表情突然耐人寻味起来，“这个么，面包总会有的。”虽然今天除了咖啡男的确没看到太入眼的，但一则万一日久生情可不好说；二则，不是说有好多请假的同学吗，没准里面就有真命天子呢？
一语成谶这个词，大多数情况指的是凶兆或不吉利的事情应验，但朱莉目前只想到它。本来那晚在咖啡馆只是逞逞口舌之快，没想到她竟在创业课上“一语成谶”。
文娱创业项目，是吴昊根据“好混”原则为朱莉挑出的主要选修课。这门四学分的课横跨第一学年，分为两段，概论和案例学习交织，最后有个课程大设计。朱莉听完介绍立刻打消退课的想法，这门课合着就是听讲座、小组讨论、写感想，听听就知道很水，她可太擅长水课了。
简介完，教授请出今天的嘉宾，Kevin Du。人人都扯着脖子看前门，没注意有人推后门进来了。男人走过两排桌子间隙，在朱莉旁稍作停顿。一杯咖啡放在了边角，朱莉惊讶地前望，那人回头朝她做了个“请”的动作。一瞬间，她心跳慢了，他就是开学礼上将她咖啡弄撒的人！
杜一峰，Kevin Du，三十六，黄河商学院MBA校友。在藤校完成金融硕士的学位后，回国在一间PE投消费、文娱和文创。MBA之后，和校友创立了被誉为国货之光的高端木质箱包品牌“良木”，设计研发上百种产品。去年凭借独特的文化传承性成功入选“国礼手办”，目前良木刚刚启动第四轮融资。这次课的作业就是分析以良木为代表的国产奢侈品市场和突围路线。
“遇到我的合伙人、也是良木主要的设计师之前，我自己用的也是LV之类的大牌，但他的出现让我意识到奢侈品本质上是在抢夺‘文化话语权’。而很遗憾，目前我们国家在这场战役中掌握的主动权还很有限。在世界时尚舞台上，我们长期缺席，没机会传达自己的审美，只能被其他品牌代表。于是我们见到了很多品牌在用中国红、盘龙绣凤，但他们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又非常有限，所以我们萌生了要挤进这个赛道的想法。我的合伙人呢，想要以包袋为载体，将传统文化转化为现代时尚，向世界展现属于中国的美学，我非常认可他的理念，因此就有了现在的‘良木’……”
杜一峰对着投资机构、时尚媒体、产业资源，讲这套故事至少几百遍，因此非常信手拈来。他沉浸在商业版图里，向大家介绍公司理念、发展进程和未来规划，原本高大的身形因自信更显挺括。朱莉边喝咖啡边克制激动，九十分钟，竟一点没走神。后来的Q&A环节，还第一个站起来：“杜总，你觉得现在良木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杜一峰笑，这问题他也回答过上百次，但由眼前很有缘分的美女来问，他还是很开心的，“供应链和品牌认知。后者很好理解，我们的竞争对手是有百年历史的奢侈品巨头，虽然当代年轻人有了使用国货的意识，但文化教育仍会是漫长的过程。毕竟，你全身上下都还是欧美品牌。”
众人应声看向朱莉，她的首饰是Channel，桌上的包则是Celine。朱莉的耳根有点发烫，他是在盯着她看吗？
“再者，欧美成熟的奢侈品环境造就了完整的产业链，这在我们国家还是很缺乏的。我们需要培育自己的匠人，初期产能十分受限。另外，生产、营销、售后整个体系，还不够成熟……”
侃侃而谈、行云流水，成功与自信互相滋养出独特的淡定，是朱莉喜欢的样子。该怎么继续与他接触，朱莉还没开始琢磨，课毕杜一峰就走到她面前，玉树临风，“晚上的Mixer你去吗？”
32：怼天怼地
引而不发的笑像含苞欲放的花，美得不瞩目，但流转眼波、浑身荷尔蒙又令人隐隐感觉不那么简单。反正，朱莉从Mixer回来就是这幅初春模样，嘴边哼着歌，仔细听是一首很老的《因为你》。
“步子轻快还唱歌，这种状况有一个学名——**。”
等朱莉换好睡裙，周玥为验证Victor的口无遮拦故意问：“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错的人了？”
美人张扬地拢拢头发，盛放前夕地用了一句“乱花渐欲迷人眼”来回答。乱花？其实并不，她今晚的注意力都围绕着杜一峰。尽管班里的确还有不错的男生，但在良木的联合创始人面前，也都变成了备选。不过，游戏才刚刚开始，怎么能这样早就全交代？
“今天不是立项会吗，表现得如何？”朱莉一句话就抢下主动权。
周玥放松地笑了，“还算顺利，顾烨总，对我们真挺好的。”
今天是周玥初次见识立项会。其实这种会PTC每周都开，只因周玥入职后从未有机会见到公司所有高管齐聚一堂指点江山，所以才觉得阵仗十分了得。立项或投决的流程如下：业务团队会汇报不超过半小时，风控宣读评估意见，IC(投委会)就材料Q&A，问答环节长短视具体项目而定。同意或否决通常在次日才能知晓，但IC们当场态度已足够说明问题。
王小聪的项目排在周玥之前，团队长一汇报完，小黑胖就很自觉地开始念评估意见。有条不紊地拿捏节奏，令周玥好生佩服。他每念一条风险点，团队长的脸就红一下黑一分……
“这项目吴昊没外派的时候，我就不同意排会。现在经数据论证，意见也一样，具体理由如评估报告所述。”顾烨紧跟着说。
团队长脸有点挂不住，“顾总，此一时彼一时，您不能因为以前对这个项目有意见，现在就让一个还没定岗的管培来写我们的评估吧？以他的职业经验，写出的意见能反应项目真正风险？”
好犀利的斥责！管培越俎代庖，充分显出风控对项目的不重视，评估效力自然大打折扣。王小聪咽口水，与周玥目光碰触出尴尬的水花。周玥想：换成郑不凡多半会把自己推出去，他多半会说：“周玥，你来解释解释这些意见。”
谁能想，顾烨直接开怼，“你意思是说，我对这个项目有成见，连评估报告都没认真分配是吧？那我可以认真负责地告诉你，报告虽然是小聪执笔，但每条意见我都复核过，没有问题。比如第一条，公司业绩未出现明显增长——吴昊来预沟通这个项目的时候是Q2，那会儿倒还可以解释说是这个公司的收入有季节性。但现在12月了，你来告诉我，合同额连三亿都没达到，四亿的收入预期从天上来吗？”
“不是还有两周么……”对方气弱下来。
吴昊目光聚焦到屏幕上，幽幽叹气，尚记起创始人的信誓旦旦，“吴总，放一百个心，今年我们营销体系焕然一新，七个亿订单都是保底，争取冲十亿，挤进行业‘十亿俱乐部’！”
“两周签一亿，pipeline上的大订单还没挂招标，你跟投委面前放卫星呢？公司没有大规模的业务增长，估值翻倍就没根据。”顾烨疾言厉色，“王小聪没定岗，但这份评估报告他写得很出色，你对他写的报告还有什么意见吗？”团队长彻底被K.O，偃旗息鼓表示会和创始人再聊聊估值。周玥向小伙伴竖大拇指，心中快慰：她工作以来，第一次见到领导为自己人出头，怎一个爽字了得！
周玥的项目汇报前有简短的茶歇时间，王小聪奔到周玥身边，劫后余生的模样，摸着肚皮说：“走，吃东西去。”
茶水区就在旁边，完成任务的他十分轻松，一面嚼凤爪一面感慨，“刚才差点没吓尿。”
周玥忍俊不禁，“我看你挺淡定的？”
“硬绷出来的，那么多领导在，其实我脚都软了。”
“顾烨总不是还夸你了吗？”
王小聪好有感悟似的，“实话说，我也没想到。她平常批评我这也粗心、那也不专业，刚才我本来以为她会借坡下驴趁机损我一顿呢，谁能想到对外的时候她还挺义气。”
其实不只王小聪和周玥，吴昊也有些吃惊。早见识过顾烨的伶牙俐齿、力克群雄，气势在男人堆里也丝毫不输，怼天怼地更是常态。这样的人，他以为是色厉内荏，却未料到如此保护羽翼下的自己人。当领导，窝里横容易，把矛头对外却难得多，毕竟谁愿意为他人的利树自己的敌呢？更不论对方只是个管培。
两人小小声议论，瞄到刚才汇报的团队长立刻收声，对方兀自边冲咖啡边和同僚抱怨，完全没注意背后俩小不点。
“太悲催了，吴昊找的都什么破项目？不是行业龙头吗，年底这点收入就跟玩儿似的。要不是老板非得分配给我，就我看项目的眼光，哪会接这种次品？”遇困或归因于自己，或归因他人，这位团队长明显是后者。当初老板宣布吴昊外派，问谁愿接手他的项目，这位团队长奋勇当先，就是料定吴昊出品必属精品。
“那你报上去干吗？顾烨可不是好惹的。”
团队长言不由衷，“我不是怕给领导留下个始乱终弃的形象吗？肥肉就吃，难啃的骨头不啃，叫他怎么放心我？”吴昊闻言，白眼翻上天：要他没出事，项目到Q4才这点收入，饶是创始人吹得天花乱坠，他也不可能去求顾烨排会。什么难啃的骨头？分明是没自己的投资判断！
王小聪拉着周玥悄悄溜边，“你知道吴昊吗？”周玥摇头。
“那是这项目本来的团队长.听说是PTC业绩最好的MD，投出过好多明星项目，特别善于从早期发现机会。可惜被外派到硅谷去拓展业务了，不然我死皮赖脸也要去求他收了我。”王小聪很兴奋，顺腾摸瓜地八卦，“而且哦，吴昊还是个大帅哥，我给你搜搜他照片……”
对对对，天才投资人，顶级大帅哥，就是我！本来十分受用的吴昊听到照片二字，心脏一下像在蹦极：要周玥见到照片，认出是他，他要怎么解释？
幸好，照片是他在某论坛当嘉宾的侧坐照，只能看出手长脚长，而且媒体把他P得真白，白得连亲妈都认不出。且任务在前，周玥才没心思看所谓的帅哥团队长，“走啦，到我的项目了！”
李铭团队的叙事风格是胸中自有沟壑的稳健，正如李铭的性格和体型。吴昊在周玥身前左转转右看看，观察完人类后得出一个“大家至少都是中戏毕业”的结论。往日他汇报项目，面前的高管一个两个都认真肃穆得仿佛刚参加完葬礼，不时边点头边记笔记。今天一看，好家伙，这个在电脑上聊微信，那个把手机架在前面刷抖音。顾烨在批流程，郑不凡在朋友圈里驰骋，最绝的是老板，他竟然在玩微信斗地主。这帮领导……本就不是人人都懂行业会投资，如此有限的大脑还只分配这么点注意力在听汇报上，难怪要让风控和投后在立项和投决前写报告。假若就靠他们自行判断，只会出现两个结果：控制风险就一个项目也别投；要投项目就一点风险也控制不住。
周玥紧张得嘴唇发白，捏着的手指开始出汗，还没出场就要晕倒似的。吴昊安慰，“照着念你还不会吗？”
“各位领导同事，以上就是我们团队的汇报。”牵头的女同事收了尾，“妥否，请指示！”周玥端着笔记本准备上前，突然听到不知哪位领导一句大声的“风控”，又吓得差点把电脑摔地上。
不是没汇报过，课程PPT、毕业论文答辩，场面比现在大，甚至还有问答环节，更刺激。但毕竟是汇报给朝夕相处的同学老师听，不像现在，台下一群八百年接触不到的高管，特别是其中还有位对自己颇不满意的郑不凡。多重压力下，周玥不但脸红，甚至还结巴了，一句“产业合作方没有就该项目出具具体的合作计划”竟念得断成几大截，引得顾烨都关注地皱眉：这小姑娘平常说话挺流利的啊？
“因、因为、因为……”该死！越想好好说话，舌头就越捋不直。等全会议室的人、连在玩斗地主的老板都看向她时，周玥的脸更如烈日，又红又烫，全身僵直得根本不听话。代替她、控制她，帮她把意见念完，且顾眼下地度过难关。这是吴昊的第一念头。可周玥或许还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彻底崩溃，他仍然游离在她周围。会议室里出现议论声，周玥哽住，进退为难地仿佛要哭了。怎么办，该怎么办，如果第一次当众演讲就失败了，她得如何自责？
“因为当地……”
“看我看我，快看我！”吴昊灵机一动，站到她面前，没有预兆地跳起《Nobody》，用半透明的身体母鸡护崽似的挡住多数领导，“你就看着我好了，不用管其他人。”
吴总极有运动天赋，唯独跳舞顺拐，自小学集体舞被群嘲后，再也没表演过，此刻同手同脚异常可笑。紧张的气氛被他打断，周玥一下放松下来。她吞下积攒的津液，吸气，像往常那样认真，“当地要求一千万的税收，如果产业无法真实落地，返税将会是很大的风险点……”一顺到底，五分钟念完十条大意见，“其他小的风险点详见评估报告，汇报完毕。”
终于搞定了！周玥在心里呼了一声，朝领导们半鞠躬，得到顾烨肯定的目光后才快速回座位。平缓下来，她看了眼正在“暴揍”郑不凡的吴昊，一种说不出的感激在心中发酵。
33：桃李春风
“又要考评啦，又又又要考评啦！”王小聪演出瑟瑟发抖的模样，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你猜顾烨总会给我打多少分呀？我感觉她对我可不咋满意，前几天我下午偷偷‘农药’的时候还被她逮了个现行，你说我惨不惨？”
周玥也很忧郁，“我上一轮得了D，要是这轮再垫底，我说不定要卷铺盖走人了。”
吴昊悠悠哉哉说：“管培生有三年的保护机制，不会被开除。”
王小聪意识到说错话，赶紧切换话题活跃气氛，“周五就是圣诞节啦，你打算怎么玩？男朋友安排了什么节目吗？”
“没什么特别的，会一起吃个饭。你呢？”周玥撒谎了，其实徐文杰不在京北，说下周回来给她补过节日。本想找朱莉一起逛街，但MBA有专门的圣诞趴，这位大姐走过路过也不会错过。
小黑胖嘿嘿得有些羞赧，“俺要去参加单身青年自救晚会，两百块一个人。你可不准嘲笑我。”吴昊有时还真挺佩服王小聪，明明喜欢周玥，发觉没可能后也足够坦坦****。
“怎么会？多出去玩玩认识朋友多好。”心里却在想，中国人为什么非得过外国节日。
船到桥头自然直，周玥并没在圣诞节沦落到和一个不知到底为何物的Victor一杯红酒配电影，而是去了以前研究室的聚会，其实她与组织活动的那位师弟并不相熟，但当“来吧来吧，人多热闹，白博士还要带他女朋友来呢”出现在对话弹窗时，周玥的手指微不可见地一抖：白里师兄，的，女朋友……
“白、白里师兄，你有喜欢的人吗？”到现在，周玥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那天她本是去表白的，然而博士完全没察觉到她的意思，竟低低应了一声，令周玥措手不及。白里单身，全研究室的老师同事都知道，她原本的如意算盘是等白里否认后再趁机表明心迹，不曾想居然会如此，一颗心登时凉透，还得温着张脸遮掩难堪的心境。
“是谁啊，我认识吗？”
“不认识。”
“那她对你呢，她也喜欢你吗？”当时就好奇。是怎样的女子，才能让他这样白虹贯日、桃李春风的一个人心动呢？周玥刚到学校，就是白里在校门口接的她，那时他是学生会的志愿者。两排毛白杨直上青天，阳光万里，他逆光而行。接过她的行李，很开心的口吻，“你就是周玥吧？我白里，黑白的白，里外的里，我们一个导师。”爽朗得让人的心情也变好。白里是典型的阳光男孩，最爱笑，又很聪明，是系里唯一去哈佛访学的博士，论文一篇接一篇地发，天之骄子一个，让人很难不喜欢。
然而那一刻，天之骄子难得落寞，“不知道，我追了她很久，她也不答应，大概我连备胎也算不上吧。”原来让自己失恋的人也在失恋，这样好像也没那么痛苦了呢。两人在操场的梯台上各自为心事沉默，余影子沿夕阳生长。
后来，她选择了徐文杰。对他轰然悸动的心情早变成了对蓝天白云春风的欣赏，但对于谁能拨动他的心弦，她依然好奇，于是，“好。”
聚会在商业核心区的酒吧，六层小楼的天台被玻璃罩住，成了发光体。今夜月朗星稀十分醉人，好容易换个环境的吴昊兴奋得上蹿下跳。假若他还是他，自然完全看不上这种学生党玩乐的经济型酒吧。但这半年来，他跟着周玥，家、办公室、咖啡店三点一线，无聊得他连团建的机会都感觉分外珍贵。
“周玥、周玥，我们在这里！”研究室的师弟朝她招手。周玥绕过巨大的圣诞树，张望一圈并没见到白里，心里泛出失望。师弟让开一段座位，“坐坐坐，想喝点什么？”又自说自话，“啤酒吧？这个度数低。”
之后陆续又来了几人，大家把酒言欢玩了好一会游戏：比大小、十五二十，猜总数。周玥毫无天赋，又不听吴昊的劝，一连输了好多把，喝了不少酒，气得吴昊哇哇叫。这时组织活动的师弟站起来招呼，“哎哟喂，白博士，你终于来了！”
周玥跟着大家应声转头，白里的裹在一件优衣库的羽绒里，头发长了些，脸庞依旧阳光温暖，“不好意思，来晚了。”
“不是说带女朋友过来的吗，耍我们？不会想藏起来吧？”
白里笑意更胜，十分幸福的模样，“她在楼下停车，我怕大家久等，就先上来了。”周玥旁边沙发的人自觉坐到对面，把剩下的一张双人座让给了白里CP。
“小玥也来啦？”白里高兴地问，“最近怎么样，工作顺利吗？”
“挺好的，就是还在轮岗。”
她刚说完，白里像感应到什么回了身，亮晶晶的眼神令周玥也随着他的动作往远处看。女子盈盈走来，飒爽飘逸。她越来越近，那张脸那副模样那个人，让周玥惊愕得不能动弹。对方看到她，瞳仁也放大……吴昊“哇哦”地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这师兄，真是嫩草吃老牛，连顾烨都敢下手？”
周玥与上司狭路相逢的那一刻，她室友正一面装作专心听对面男人大讲特讲新能源，一面给苏珩发信息，“二十分钟后，老地方见。”
“你不是在找男人吗？”
“今天这批货不太行。”
据校方官宣，今天这场圣诞趴各届的优秀校友都会来，所以朱莉穿上了自己压箱底的小礼服裙，早早来到会场，格外隆重地对待。可惜，俩小时过去，一个猎物都没有，倒是出现了大批竞品。商学院的聚会多是以资源交换为目的，因而不少校友携伴而来。就像今天，很多不认识的非校友姑娘和朱莉穿得一样隆重，朱莉双标地想：谁不知道你们的司马昭之心，要找男朋友花钱读MBA啊，蹭什么聚会？
女多男少，僧多肉少，最可恨的是这少之又少的“品种”里竟没一个能看过眼的。相比之下，跟苏珩喝酒显然成了更好的选择。
“我有约了。”圣诞这种日子，商务区的咖啡厅格外冷清，一个客人都没有。苏珩准备早些关张，想来那死鬼老板也不敢有意见。
“约了妹子？”
“附近有个Tinder办的单身趴，我准备去。”苏珩把活动链接发给她。是个太空感设计的夜店，星球大战般的金属布景，一堆俊男美女，还有一线DJ……发誓远离此种社交的朱莉十分纠结，三秒钟后放弃抵抗：今天是圣诞夜，此情此景、特事特办，请一天假应该也不妨碍大目标吧？
“等我等我，我也去。”回完短信，她对着面前聊到锂电池的大哥嫣然一笑，“不好意思，老板叫我回去加班，先走了！”
大哥聊得意犹未尽，“可今天是圣诞。”
“如果不回去，明天就是清明。”朱莉拿起外套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低头查派对的地址，电梯门“叮”地开门，抬头，面前男人正对着她笑，“这么快就要走了？”
五分钟后，苏珩独自走在寒风烈烈的大街上，收到朱莉的短信，“俺不来了，捕猎中，你自己玩儿吧。”他仰头：天空深蓝，星空漫天。朱莉桑，太不靠谱了。
34：价值投资
空气像有毒，毒哑了周玥的喉。见顾烨的第一眼，她就感觉自己丧失了语言功能，呆若木鸡。听白里介绍顾烨，听大家恭喜，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吴昊在哔哔，“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顾烨喜欢小鲜肉？难道是三十如狼、四十似虎？”
顾烨的惊讶稍纵即逝，她既答应要来这种聚会见他朋友，对一众八卦早有预料，一律微笑待之，倒是白里不悦。后来男生们互相灌酒，没了女生们什么事。周玥如坐针毡，低头琢磨要不要溜走。上司对男友耳语片刻，而后开口，“周玥，我们去吧台点些饮料。”不是问句，而是直接要求。两人一前一后到吧台边，顾烨对服务员说：“66号桌，十二瓶气泡水，再给我和她各一瓶橙汁。橙汁，你ok吗？”
“可、可以。”
成品果汁很快送上来，然后静默，天台外是无边月。时间缓慢，度秒如年，周玥快把玻璃杯给抠破了。幸好顾烨主动打破了沉默，“真巧，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哎呀，不会是你发现了这老妖婆的秘密，她想杀人灭口？”吴昊事不关己乱假设，吓得周玥赶紧表明立场，“顾烨总，我嘴很严，我什么都不会说！”
顾烨笑。栗色中发扫在藕灰羊毛衫上，平素凌厉的气质无端式微，“你来公司半年，应该多少也听说了些关于我的八卦吧？”周玥双手乱摆，赶紧否认，顾烨也不在意。她并非无眼无耳，很多次团队在议论自己时，她恰好就在背后，“传闻大概是，我只顾工作，导致老公出轨家庭不幸，对吧？”
“没有……”
“我老公确实出轨了。”
周玥不知如何接话，吴昊则恨不得搬个小板凳：这么一线的瓜全公司肯定都没吃过。
“能走下去的婚姻和走不下去的，原因都在于两个人。你太小，还不理解这种事，等以后就懂了。”酒精撬动顾烨的嘴，今夜有点不吐不快。若说她只顾工作，那二十五岁意外怀孕又没打掉小孩实在不智；若说她以家庭为上，孕期时发现了老公出轨的铁证便想也不想地离婚又实在决绝。无法忍受不忠，愤怒到胎像不稳。三天三夜，彻夜难眠。稍微平复后悄悄委托业内知名的离婚律师，摸清了对方的财产情况。提出离婚时，八方来劝：老公下跪，父母以孩子逼迫，公婆说她不负责任。
“难道你真忍心孩子一出生就没爸爸吗”所有人都这样说，好似错全在她。
“我告诉他们，如果不能顺利离婚，我马上就把孩子流掉。二选一。”一点后悔都没有，底线就是底线，之后多年，她用心打拼，也是没有后路的缘故。
顾烨笑，“这些，白里都知道。”
因白里做女儿的代办补习老师结识，后在波士顿重遇。异国遇故知，亲切松懈了防备。一起晃**在上东区，出海观鲸，查尔斯河畔看烟火，然后……白里在她要走的前一天告白，让顾烨不知所措。巨大的年龄差让她理所当然以为对方是一时迷情、心血**，即便后来白里回国，日日随她左右，她也如惊弓之鸟不敢陷落。
“我花了很久时间才下定决心。他太年轻了。过几年他毕业，到另一个人生阶段，会有另一番人生计划。我们一起走下去，能走多久多远呢？”经历过婚姻，见识过背叛，在爱情方面难免悲观。
“我追了她很久，她也不答应，大概我连备胎也算不上吧。”想来自己表白时，他说的便是她吧？周玥扒住果汁杯，心情微妙：顾烨竟能让白里师兄从美国追到国内？突然有点不服气，是那种自己所求之物变成别人的犹犹豫豫的不服气，“那为什么决定在一起了？”
顾烨凝视调酒师的手摇杯，那帅气的行云流水的动作，畅快得就像她向往的人生一样。她曾因为不想耽误别人、不想再次分离而严防死守，甚至放过“老死不相往来”的狠话，伤他至深。直到发生关于生死的误会，她才看清自己的心。
“因为不想后悔。就算我们年纪相当、般配至极，也不一定白头到老，就像我和我前夫。人到最后不都是孤独的吗？即便是我女儿，我老了需要她，她也不一定能陪在我身边。活着的时候遇上的很多人，不过都是一起走一段路而已，然后就走散了。但现在回忆起来，大部分还是很珍贵的。所以我和他在一起，没有期望开花结果，只是活在当下。他虽然年轻，可时间对谁都是宝贵的。既然他不想放弃，那我也愿意努力，不计结果。”吴昊默默听着一大一小俩女人谈爱，他从未如此义无反顾，是从没出现这样一个人打动他的心、值得他付出，还是他天生就注定游戏人间无归途？
说完这番，顾烨彻底放松，轻松地喝了口果汁，“对了，你在风控轮岗的这几个月感觉怎么样，喜欢吗？”
话题忽然回到工作，旁边的人一下从假象情敌又变回老板，周玥挺直腰杆，拘谨起来，“还不错，学习了很多！”
“你知道吗，PTC里有很多被我卡项目的MD都会抱怨我不懂投资，其实我刚毕业做过三年投资。”吴昊瞪大眼，顾烨这厮还做过投资？
“后来我发现，可能跟我学法的缘故有关，自己看项目的眼光太审慎，独角兽或许看不出来，但有问题的项目却是一看一个准。所以后来重回律所，再后来又到PTC当法务……”
她正说着，一人快步过来，一脸嗔怪，“点个果汁怎么那么久还没回来？”
“同行业的女生交流交流怎么啦？”顾烨对着白里顽皮一笑，心中歉然：自己是多不能给予他安全感？才让他满眼都是“你又消失了”的担忧与焦急。
白里一拍头，“对对对，玥玥也是做投资的，你们应当很聊得来。”
顾烨挽住他胳膊，神采妩媚，“回去吧。”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最初谁不想这样呢？但世界瞬息万变，何况人心，把握此刻尚且不易，长长久久更奢侈。人能控制的只有现在，唯有现在。不要再说长远，所谓价值投资的假设，所谓的长坡厚雪，放在感情里却难以实现。
“Woo，根本拦不住/天赋加努力造就我的groove/都说酷，美女环绕在我room/到摄氏度Fifty you better move……”此时此刻，京北市内的一家高奢酒店内，一男一女的身体纠缠，仿如火蛇一相触碰，燃烧更胜。
“没时间停下休息Ya/Give me Chain 然后Know me Ya”朱莉被抵在墙边，杜一峰用手垫在她脑后，两人在演绎另一版本的唇枪舌剑。
实在没想到会那么快，不过是离场时杜一峰撞见她，邀请她去喝一杯。美酒美人良辰美景，的确很难不相谈甚欢……朱莉的酒量很薛定谔：商务场合点到为止，绝不贪杯；约会则看对方颜值，长得帅她就不胜酒力，不符合审美就千杯不醉；心情不好几杯就倒，心情愉快就万古长青。
杜一峰想：这女人的酒量也太好了，再喝下去，他都要醉了。
过了十二点，慢摇酒吧更热闹，乐队唱雷鬼版《圣诞快乐》，男男女女相谈甚欢，正是嗨的时候。朱莉分外纠结：论情，杜一峰哪方面都很符合她的要求，有型得她想立刻把他推倒；但论理，他总归是半个老师，才见第二次就肌肤相亲会不会有点太不矜持？要不再缓缓？于是等一曲唱罢，她便说要回家。
杜一峰结好账，准备送她。外面太凉，两人在酒吧前厅等车。车还有一分钟到，灯光暗下来，有人点了首《天上飞》：顽皮老板喝不醉，每天都在天上飞……性感魅惑，像她侧颜，活脱脱的人间富贵、半生锦绣。
“Kevin，我走了，回……”分别辞含在口中化不掉，因为她的手被旁边人拉住。Kevin Du深情而专注地对着她的眼，没有征求，就吻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