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海天一色
“半年一万五?”听说婚介机构的会员报价,苏珩觉得现在的物价简直是一出赛一出的离谱,但这也不能完全怪商家,因为只要有产品,还真有人买,比如朱莉。他不自禁小声说:“她如果能从这些方面省省钱,也不至于每个月底要从我这里周转。”
“苏珩哥,你说什么?”最后音量实在太低,周玥没听清。
苏珩摇头,“没事。”
“朱莉她为什么突然要相亲?”朱莉什么都没说,周玥实在迷惑。明明莺歌燕舞,身边一天一个不同的大哥,潇潇洒洒人间过,怎么忽然整这么……传统的一出呢?那天朱莉参加完婚礼,烂醉,被苏珩扛回来。回屋呼呼大睡,睡到第二天下午,见周玥第一句话就是,“不行,我要结婚。”
吴昊倒十分能理解,“不是告诉过你么,她肯定是在婚礼上受刺激了。三十几岁的女人如狼似虎,最不能见这种场景。”虽然有点道理,但……她今年参加了五场婚礼,不能现在才受刺激吧?
“这叫,从量变到质变。”
苏珩思忖片刻,“这个么……”
时间倒回婚礼那天,他们刚折回酒席,正好遇上前男友要和他老婆离开。很久没见的同学们嘴上挽留,朱莉也问:“这么早就走了?菜都还没上全呢。”
前男友下意识看了眼妻子,爱怜道:“她不舒服,我们还是早点回去了。我去跟班长说一声,你们好好吃,别因为我们先走弄坏了心情。”他揽着她小心翼翼往出口处,责备飘过来,“都说别吃太油腻的东西,你还吃,不然会这么想吐?”
女人小声辩解,“我哪知道……”
“你哪会不知道?上次怀孕不也是这样么!”
不自觉端起酒杯,朱莉把剩下的酒喝完:啊,她又怀孕了。
婚礼结束,朱莉醉意浅薄,是完完好好出来的。沿街道走了十几米,她突然转向苏珩,“我作为出六千块的客户,好歹可以要求你一次‘陪喝’服务吧?”
二十分钟后,两人在几条街外的烧烤店大喝特喝起来,喝到第八瓶时,朱莉才真有些醉了。她醉起来的脸分外娇艳,像糖拌西红柿,苏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一道菜。
“我不想跟他回老家,不想跟他生孩子,也不羡慕他的老婆,反正我也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朱莉撑住脸,“可我还是不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说到最后竟蹦出了日语、韩语和西班牙语,都是她大学时辅修的语言。
苏珩还是很清醒地在吃肉。他酒量很好,经常把废物老板喝到挂,所以吴昊说他该去做投资或销售。他很明白,尽管朱莉说不想那样过,可当别人都过着想要的、哪怕只是主流的生活,而自己却还是浮萍般在这城市飘来飘去,自然会难受的吧?无论前男友还是床伴,从她的生命里流过,留下些无所谓的痕迹,最后流向他们各自的海洋、归宿。苏珩忽然想起逃跑计划的歌:我奔涌的暖流,寻找你的海洋,我注定这样……
“苏珩,喂喂喂,你就没这种感觉吗?”
“没有。”
“你不可能没前女友的吧?她现在在哪里,结婚生小孩了吗?”
“不知道,分手以后就没有联系了。”前女友,他真的不想提。
朱莉开始了女生最喜欢的假设,“假如她也结婚,生孩子了,生第三个孩子了,你会难受吗?”
苏珩没什么感情地回答:“不太会。”
“为什么?”
“因为我想过的生活里,孩子是奢侈品,当然老婆也是。”
朱莉看着他哈哈笑,“你这个机器人……”
又喝了两瓶,她终于彻底醉了,苏珩扶她到街边等车。她哭自己哭得眼妆都花了,鼻涕蹭满苏珩西装的前襟。苏珩从兜里拿出擦巾,小心给她擦脸,擦了一半她又哭出来。哭着,手环住他腰,委委屈屈说:“我难道不配吗?”
夜风吹起苏珩额间的发,他轻轻拍拍朱莉的后脑勺,像对待孩子那样。长长地叹气,知道她在问什么,然后轻声道:“我不是也不配吗?”
WOO Café开张不久,苏珩就知道了朱莉。她经常来这里,踏着成熟大方的优雅步子,扯着一脸的商业微笑,来买咖啡外带,走前跟在吧台的吴昊打了个招呼。
“那是我们PR主管。”吴昊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脸又转回来,“是你的菜吗?”
“不是。”看上去太官方,一板一眼得有些无聊——生活已这么无聊了,不需再叠加另一份无聊了吧?很长时间,她就是每天会来喝杯咖啡的客人而已。直到一天大清早,苏珩在店门口发现一个女人背对自己,一只手正对着空中比中指,再上面是PTC的大LOGO,她边比边说:“去死吧!”也不知在诅咒谁。转头,正对上苏珩清明的眼……对视了好一会儿,朱莉裂出欲盖弥彰的假笑,“早……”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对方不那么官方了。
之后,依旧没交集。可苏珩也没料到,巧合如此出其不意,彼此熟悉竟只需半个晚上。打烊后去附近酒吧见Tinder上认识的女人,这是苏珩的日常活动。和前女友分手后,从失望破碎至极的情绪里勉强抽离,就没有、也不打算再发展类似关系,只想偶尔有人陪伴、共度寂寞,不需要只是一夜,可以长久,但不要负责任的严肃。听上去或许很“渣”,但只要双方都这么想,也算合作共赢。
很多不需要这样关系的人,总觉得这很容易。其实并不。在当下的供需关系里,男人弱势,假如很挑,就更没去处。苏珩的要求不低,长相身材甚至学历都是基础,还要对方有趣,又不能粘人。宁缺毋滥,他很随缘。
要见的人聊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做新媒体的小白领,每天吐槽很多小故事,身上有种刻薄的幽默。他并不知道她的长相,因为对方的账号里只有耳环玫瑰咖啡,还有白玉般的手。去见面前,吴昊还问:“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就敢去?”
苏珩回答:“又不是一定要怎样。”对他而言,虽偶尔有那样的需求,但上床的确不是必选项。雪中散步、雨里念诗、春风单骑、夏日小酌,是吴昊不懂的浪漫。
约定的信号,是戴眼镜、全身白。清吧已满,没人全身是白色。苏珩看过一圈,以为被爽约,最后目光落在吧台旁的女子身上,她手边放着件白外套——苏珩微微一笑:风险管控得很好。他戴上银框眼镜,拍拍对方的肩,同时叫出她ID。
女人回头的那一刻,两人都愣住,“怎么是你?”是朱莉……
介于身份特殊与缘分奇妙,喝完酒当然也没后续节目。但被撕开了伪装的当时,也就像朱莉知道周玥是自己室友一样,只能破罐破摔地与苏珩真诚相对。而后,朱莉几乎没事就会泡在WOO Café跟他聊天。
虽然也担心吴昊身份被戳穿,但两人很心有灵犀地在对方面前表演,也省得苏珩为他们掩饰。一天天更熟悉,相处也更肆无忌惮。她知道了他的未来计划,他也知道了她的择偶标准。越了解,就越知道“海天一色”并不是指天水交融,而是在描述平行线:相似合拍,同样的颜色,却永不交汇,不会有以后。
婚礼次日,朱莉从霞光中睁眼。橘色光芒仿佛一片玻璃纸,轻轻覆在她眼睑上,一瞬间,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迷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出租房里。
手很是摸索了一阵,找到手机,啊,下午五点了……眯眼,屏幕趴着一堆消息,最近的一条来自昨天参加婚礼的同学群。照片刷屏了,往右划,一张比一张刺眼:新人郎才女貌地站一起,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新郎深情泛滥找到一生所爱的流泪表情,好像劈腿出轨都不存在;还有,前男友揽着老婆离开的背影,岁月静好此生安宁……再随便点开同学们的朋友圈,阖家欢乐、共享天伦的场景,大家看上去都很幸福。
宿醉后针刺般的头疼惯常袭来,想放下手机回笼一下,手机却心有灵犀地震动。是管日常媒体运营的妹子,“姐,明早要发regular的好书推荐,但股权那边说好写读书笔记的同事联系不上怎么办?我都打了好几个电话了……”
联系不上?今天可是周日,说不定人家在为爱鼓掌……可手下也在加班,不好打击她的工作积极性,只好耐着性子亲自给书评人施压。解决完毕后,手好酸,一时不查手机掉下砸到嘴唇,疼得朱莉“嗷”地叫。
疼痛一会儿消失了,痛感被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取代,好像万事万物都很悬浮。空虚像有生命般自由生长,突然的无意义感在夕阳中膨胀。距上次分手快一年了,这一年浑浑噩噩。三十三了,工作还算不错,但在这个公司这个行业,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想恋爱,但这么久了,生命中也没出现哪怕是一个靠谱的对象。这半年的生活倒也不错:不用心地应付工作就能做到八十分;频繁更换约会对象,偶尔能遇到很好玩的大哥小弟;和苏珩互怼打发时间,永远都不会无聊……“未来不迎、当下不杂”得就像生活在真空仓。欸,活在当下的感觉很好呢。
可是,入秋了。京北的秋天特别短,短得好像没发生过,就像有些爱一样。接着冬天来了,然后又是一年。春节时回家面临年复一年的问题。父母对她年纪一大把,还呆在京北过租房的日子老早就看不下去了。今年还有底气拒绝回乡的要求吗?现在这样,也不怎么幸福。无论再怎么付出心力地维护容颜,衰老是不会回头的,时间流逝,最终只会剩下孤孤单单的一个自己。
朱莉望着窗外的一点点位移的霞光,下了决心。
18:心动理由
虽然在战略上偶尔懒惰,但一旦下定决心一年内要结婚,朱莉在战术上还是十分勤奋的。深谙便宜无好货,免费就是最大的浪费,她立刻开始知乎、百度、微博靠谱的婚恋机构,一周内完成了婚恋市场的行业研究、机构筛选和项目投出。周玥和苏珩闲聊的傍晚,她就去见相亲机构的项目负责人了。
十点,打烊完毕,苏珩送周玥回家。吴昊虽觉得他这个举动很绅士,但又非常担心他对周玥有企图,毕竟他长了那么一张脸,又披着温文尔雅的皮,而且周玥对他还很有好感。所以他一直在旁边尽职尽责地做个活体告警仪。
“苏珩哥,你们店为什么不请人呢,一个人每天从早忙到晚也太辛苦了吧?”
“叫他苏珩就可以了,叫什么‘哥’?你都没叫过我‘哥’!”吴昊不满。
“店里以前其实有个兼职的员工,是个在校的大学生。不过最近放暑假,她下学期又要考研,所以请假了。”两人间的气氛水清无鱼,只有吴昊才觉得危险暧昧。
“请假啦……那再找一个人呀。”
“我们店的情况你也知道,最近生意一般,再请人就入不敷出了,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对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店的老板,他自己的店都不来关心一下经营状况的么?”之前周玥一直以为这家店是苏珩开的,刚刚才听说原来他只是店长。
提到自己,吴昊竖起耳朵,苏珩开心一笑,“他确实不怎么关心。我们店开了一年多,前个月才盈亏平衡,估计以后也不会赚多少钱。”
“不赚钱为什么要做?”周玥不由拿起投资人的眼光审视这个行为。
苏珩耸肩,一点不怕背着老板说坏话,“他人傻钱多。”气得吴昊“踢”了他一脚,怎么说话呢?什么人傻钱多,这叫情怀!
周玥眼前仿佛出现了个大傻子,“他很有钱吗?”
“对,说起来你们还算同行,不过……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声音里竟难得有些想念的意味。吴昊这个任性的王八蛋,把店扔给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路程本就没多少,十几分钟就“腿”到了。周玥家楼下,苏珩抬眼,右边的灯火亮着,朱莉桑今天回得挺早。他站在单元门口,玉树临风地看着周玥一步一回头,“回去吧。”
“别看了,再看当心撞门上!”吴昊恶狠狠警告周玥。
单元门开了又合上,人来了又离开,苏珩望着灯火阑珊处,若有所思亦若有所失。
“你回来了啦?”开门,正对着在沙发上“挺尸”的朱莉。她换上香槟色的真丝睡裙,一条腿翘在沙发端头,手上捏着一瓶啤酒,慵懒而妩媚地陷在沙发里,无限**。
吴昊捂住眼,“你能叫她坐坐好吗?”虽然对她毫无意思,但毕竟男女有别,她这模样,谁扛得住?周玥不搭理自己日日作怪的第二人格,坐旁边打了个呵欠。
“你们部门很忙吗,怎么越回家越晚?”朱莉撑住脸,“郑不凡又虐待你?”
“没有啦。”看她刚忙否认的模样,吴昊忍不住翻白眼。这次还真不能赖老郑,都是周玥这厮自己不争气。
部门助理每天有干不完的数据搜集、整理、更新,已经是个需要从早干到晚的被吸血工种了,偏偏周玥还有深度的拒绝障碍,什么烂货杂活都接。通常,管培生轮岗时总有隶属的团队,至少在业务部门如此,团队长或资深团队成员多少会老带新,就像秦雨扬,尽管常跟着郑不凡出门应酬,名义也还在专为股权基金募资的团队。周玥就不同了,她仿佛细胞间质,游离在几个团队间,为所有团队补位。一团队的募资PPT需要美化啦,二团队的投资人库需要更新啦,三团队的会议纪要需要发流程啦……甩锅此物,一旦发生,就会“人传人”,毕竟谁不想钱多事儿少呢,所以最后连同为管培生的秦雨扬都开始给她派活——
“亲爱的,能不能帮我去取个快递?”
“玥玥,可以帮我盖个章吗?最近公司的章真的好难排哦……”
“郑总在楼下有接待,你去订个座好吗,谢谢啦,thank you!”
嘴上“谢谢”“亲爱的”“你人好好”说个不停,其实根本没人真感恩。真感恩就会少麻烦别人,而不是用廉价的夸奖推诿责任。混迹职场十年之久的吴昊当然再清楚不过,所以每当有人把自己的活砸到周玥头上,他都会出言阻止,可每每都会恨铁不成钢地听见“宿主”老好人地答应。
“这么搞下去,你根本做不完的好吗?”
周玥开始还挺兴奋,毕竟杂活也是活。作为一个新人,从方方面面学习领域难道不好吗?可活越来越多,下班越来越晚,中午连休息时间也没有,确实令人沮丧。然而当别人挂着一脸讨好的微笑,她又实在下不了狠心拒绝他们。
“我说,拒绝很难吗?”吴昊简直搞不懂,他戎马PTC,说“不”的时候比说“好”的时候多得多。拒绝,不就是横着脸、斜着眼、坚定地说“不行”吗?如果非要温柔一点,就温柔地说“不行”就好了啊!
他说这句话时,上届助理把他们的统计表格也扔到周玥手边,“谢谢啦!”
周玥终于回答:“很难。”
“你呢,和相亲机构聊得怎么样?”
朱莉靠在沙发另一端,“还行。”
顾问非得让她拆解择偶要求,学历、职业、收入、相貌、家庭、性格……每部分都需要拆解得特别仔细,否则无法从庞大的人才库中筛选出匹配的候选人。虽然对另一半的确有要求,但以前从来没像挑选商品一样“肢解”过自己的条件。遂发现拼拼凑凑出来的简直是个人间精品:名校毕业、朝阳行业、年薪百万、家庭健全、性格温良、长相中上,不能把她当做生育机器……
顾问面无表情地记录。朱莉也许没有大智慧,但也没迷之自信到不可一世的程度,说着说着自己都有点心虚,“我的要求不会太高了吧?”满足上述条件的男人,备选女友必然是一大把,为什么偏偏要选她这个三十三岁的大姐。
“还好,不算夸张。”顾问吃惯见惯,这么大年纪还在婚恋市场中流浪的女人,都有颗对另一半不切实际的心,只分轻重程度不同而已。不过这位朱莉,毕竟有两分姿色,脸在江山在,比什么都没有就狮子大开口的女人要好多了。了解过基本的条件,根据朱莉选的套餐,机构会在接下来半年内,一个月推一到两位符合要求的男性,也会根据实际情况及时复盘。
“一个月才两个?太少了吧。”毕竟是用Tinder一天阅无数男人的女人,这大姨妈一般的相亲频率属实有点跟不上节奏。顾问说,大家见面也需要培养感情,如此周期不算太长。
“反正我告诉她我要退款,所以就变成两周全部安排完,”朱莉算了算,“也就是一个男人一千五,两次光子的钱,不算太贵。”还能这么算?吴昊和周玥都挺服气的。
朱莉又把话题转回周玥身上,“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你也不去他家,他也不来咱们这里,到底怎么回事?不行赶紧分手,不要在不靠谱的人身上浪费时间。这是我作为过来人的金玉良言!”
话是没错,只不过由朱莉说出来,就有种奇妙的怪诞。但念在她最近的确受的刺激不小,周玥不好再添砖加瓦,“他刚开始工作,跟我一样老加班,最近我们都没什么时间约会。”
“我也觉得这小子不行,你真的可以认真考虑赶紧分手。”吴昊心想:管他呢,拆散一对是一对。
朱莉微微仰头,“会和他结婚吗?”
“当然不会!”吴昊坚定的回答声充斥着周玥耳膜,让她一时疑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想法。文杰的样子清晰了又模糊下去,红棕色的木地板颜色发亮,他的脸很快被资管部同事们发来的表格挤掉。
“我不知道。我们才刚毕业,不想那么早就结婚。”说到最后,竟很丧气。
朱莉了然地“哦”了一声,探出半个身子,给周玥倒了一杯酒,“既然说到这里,能不能八卦一下,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很少去回忆是如何在一起的,走到今天这一步所有人都认为是自然而然。很早,周玥就从班里的男生那里听说徐文杰喜欢自己,是他在一次论题为理想型女生的男生宿舍夜谈会上透露出的。但她没怎么在意,因为文杰实在不是她的理想型。可班里出现了很多嗑CP的同学,只要两人同框出现就会被安排在一起:活动时一个小组,聚餐时临座,他就像位带资进组的演员,不算主角,出镜率却奇高。高到连室友都起哄,让周玥发善心收了他。那时没动过心思,直到喜欢的学长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他有心仪的人了,失望排山倒海灌满她,心空了一大块,才余下注意力给旁人。
文杰对自己不错,会请她吃芝兰园里很贵的酱牛肉,会在她自行车坏掉时载她回宿舍,听说她咳嗽还会买药到楼下等她。但她对他的感情,又并不像Victor说的量变到质变。如果不是学生节发生了那样的状况,周玥想,他们应该也不会在一起。
那日彩排完毕,她和文杰负责收拾道具。礼堂后厅的灯都关了,只剩下舞台上的这一簇。她把布景板折起来,回过身,文杰突然从后台走上来,手上还端着只蛋糕。粉色的蛋白霜,顶上是她最爱的草莓,昏暗四周,烛火分外跳脱,仿佛是对方的心悸。他说,生日快乐。
不感动是骗人的,那一天,除了爸妈、注册邮箱、中国联通、学生信用卡,谁都没祝她生日快乐,连例行的班委祝福都没有——被全世界忘记的人,是有多不重要呢,得不到爱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不自觉就被戳到了。说完谢谢,许愿,吹蜡烛。文杰忽然说自己也有个愿望。周玥愣住:她的生日,他有愿望,什么情况?
“做我女朋友吧?”这一刻,礼堂的灯全亮,明亮得晃人眼。刚刚离开的同学从后门游来,看演唱会般堆在台下,用兴奋和祝福的眼神仰望他们。“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一人起头,众人唱和,仿佛在说“安可”。叫安可时,主角可不能让人失望哦。最不会拒绝的人,在其乐融融的情境下,对着笑容灿烂的脸,怎么说得出“不”?
吴昊“浮”在躺平的周玥身上,也有点神志不清,“你喜欢他吗?”
在一起快两年了,所以,“喜欢吧。”
“喜欢他什么呢?”文杰说自己是他的理想型,善良可爱温柔乖巧,一见就喜欢,想要在一起。但自己呢?周玥没回答。
“答不出来,还是分手吧。”这样自己就不用不时见到那傻帽般的小孩。
“你懂个屁,喜欢需要什么理由?”周玥翻身,闭眼入梦。
朱莉躺沙发上,也不清醒。毕业就结婚太早,总是个合理的拒绝理由,但其实大家没说的话是:未来才刚展开,有无限可能性,到最后在我身边的人,我还愿意是你吗?前男友的背影隐约飘过,在学校也是金童玉女的他们,毕业时说等几年就结婚的他们,过生日拥抱着发誓彼此不离不弃的他们,最后还是越走越远,走散了。
19:拒绝难题
“这周媒体端除了要发布的项目退出通告,还有一篇网络安全行业系列研究的分享,暂定今年的管培生孙鹏执笔。”
身高175cm,中原人,985学校硕士毕业,年薪百万,性格憨厚,积极上进,对另一半的要求:希望回家时能看到你为我点一盏灯,煮一碗面。
手下小妹汇报工作时,朱莉正仔仔细细阅读顾问发来的候选人资料包。这篇简历的主人贴了张精英商务照,人剑眉大眼,鼻梁挺拔,长得挺端正。虽然求偶宣言仿佛在找保姆,但名校名企、年薪百万,他的要求并不浮夸——这相亲机构,果然一分钱一分货。
“不过Julie姐,那个项目退出的业绩不是很好看,业务团队说算出来的收益虽然没亏,但远比不上其他机构的IRR,我想了好久都没想出切入角度,这怎么办呢?”
放大放大再放大,欸,连毛孔都没了,这图是不是也修饰得太过?朱莉专注地盯着照片想。
“朱莉姐!”小妹提高的音量终于打断了朱莉的思绪。
迅速切换回个空白文档,多年PR行业的戎马生涯,让朱莉根本不用思考就给出了解决方案,“从行业研究切入,强调赛道优秀和PTC全景布局能力,着重写投资逻辑和管控思考,落脚赋能企业和实体经济,IRR难看就不要放了。”
小妹哒哒记在电脑上,内心感慨,领导还是领导,虽然经常开会走神、上班失踪、下班早退,但业务能力还是很在线。朱莉指导小妹工作时,周玥则正在被人指导——
三团队开团队小会拉上了她,投屏着她帮上任助理做的统计表格,上面好几项都是错的。团队长问责,上届助理精准甩锅,“这表我交给周玥了,”然后用鹰隼般的目光盯着她,“周玥,你来解释一下呗?”团队长顺着对方的引导看向周玥。
吴昊当场发飙,“解释什么?这是他的活,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按吴总的逻辑,周玥帮小助理干活,是好心是分外事,干完了交到他手上,他作为负责人好歹得检查一翻确保无误吧?不带这么一键转发后发现事情搞砸了甩锅的。然而吴总的火气只有他自己和周玥二人知晓,而周玥下意识的反应让他相当失望,她近乎条件反射地说出了“不好意思”,然后快速地扫了一遍内容,发现出错的地方都是对方之前填好的,她也的确没认真看已填的部分,“那个……这几个数,发给我的时候就已经在了,所以……”
小助理不满地打断,“填过的就可以不核对了吗?”
“行了行了,你们待会儿把数据口径统一一下,我还有个会,就先这样。”团队长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是谁弄错的,可小助理还不依不饶倒打一耙,“周玥,这些活我是信任你才交给你做的,你怎么能弄出这么多问题?答应做就要做好,不然还不如别答应,你说是吧?”
周玥被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感觉比上次被郑不凡当众批评还难受。明明抱着能帮一点是一点的心态,对伸来的手来者不拒,加班加点。没求回报,但至少没想过对方竟一点感恩之心也没有。
小助理扔下周玥走掉之前说:“检查好了下班前发给我。”
周玥趴在桌上,又累又无助。她到底做错了什么?Victor自以为是地在哔哔“拒绝学”,一副“我早知道会这样”的神仙模样,让她不胜其烦,“你被郑不凡指定做部门助理这样的天坑活,够惨了,为什么还要帮他们打杂?你没这个义务。”
“可我是新人,新人不是应该多干一点活吗?”
“知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你那么多工作了,也不能谁叫你干活都干的吧?”
虽然这么问自己分裂出来的人格很奇怪,但眼下也没其他人可以倾诉,“可是说‘不’好难啊……”
从小到大,想不起任何一个坚定说“不”的场合,自己的一切都如此符合他人的标准,所以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与人为善,能帮则帮,尽量不发生冲突,和和气气让大家都开心。拉不下脸来拆别人的台,刚刚明明可以像Victor建议的那样,不是自己的活也不接这个锅,可还是无法蛮横起来。和文杰在一起也是这样,那么多双眼睛在台下注视,诚挚地说希望“在一起”,也狠不下心让他们失望。想起一部日剧,《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女主好像就是总是在帮人收拾烂摊子。
吴昊牙尖嘴利,“我看你就是懒。”
“跟懒有什么关系?”同辈中,难道她还不够勤奋?
“因为比起说‘不’来,说‘好’容易得多。立刻就能让对方闭嘴,也不用担心人际冲突和可能发生的争吵尴尬。自己在对方心中也会是个好人,所以宁可答应别人的要求,自己累一点,也不想开口拒绝。其实就是想这么一直懒下去的,对吧?”
周玥脊背一凛,好像有种被说中的感觉。只要答应对方,一切冲突就不存在了呢。否则还要想各种理由来回绝,或是见到失望而愤怒的面孔,谁也不想那样吧?
“但这样下去是不可持续的,到时人人都觉得你的额外付出是应该的,你只会越来越累,说‘不’虽然开始难一点,会得罪人,可你保护了底线,将来会很轻松。”吴昊还在谆谆教诲,周玥的手机上却蹦出秦雨扬的信息,“玥,不凡总后天要去拜访一个很重要的LP,他让准备一份企业简介,但我明天要培训实在没时间,能帮我整理一下吗?求求了!谢!”
周玥斜头打字,“好的,给我一个具体要求。”
吴昊:“……”真是狗改不了那啥。
在吴昊的满嘴嫌弃中,周玥核对完数据表,帮秦雨扬搞定拜访资料,又过了晚饭时间。虽然业务很多,但因为连上VPN就可以灵活办公,所以PTC很少出现楼里灯火通明的情况。朱莉今天在WOO Café,自从决定火速开展相亲局后,最近她都安分得很。见到周玥,她兴奋地招手,“来来来,看看姐选的对象怎么样。”
朱莉,三十三岁,热情有活力;自己,二十五岁,像只霜打茄子,属实令人困惑,“朱莉,你工作不累吗,精力怎么那么好?”
周玥身上被压了五十斤的沉重模样,让苏珩笑出声,“她当然不累。每天迟到早退,有活就分给下面的小妹,自己只负责审核,工作日有一半时间还不到四点就不知跑哪里去了。这样的工作要是累,那就奇怪了。”
“咋说话呢?”朱莉横他一眼,“什么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拜托你那叫‘外联’好吗?那么多媒体、投资人、论坛,关系不得需要我去拜访维护的吗?再说,我是品牌部主管,好歹也算个小中层,不分配活难道自己干么?”
苏珩完全就是“我看你怎么编”的模样。不只一次,她在店里和他吹牛时接到电话,不是说“稍等,我在约谈客户”就是“我在去论坛路上,等明天回公司再说”。撒谎一气呵成,熟练得脸不红心不跳。他问她,就不怕别人发现她在这里喝咖啡吗,谁知朱莉却连后招都想好了:约谈客户,当然也可以约在WOO Café;去论坛路上,难道就不可以买杯咖啡吗?再说,那些致电者见鬼了才会巧到刚好在WOO Café外面呢。
周玥叹气,“我也想当领导。”每天开会、分配、审核,并拿自己十倍的工资。
“看我选的这俩,可还行?”朱莉在电脑上打开她今日精心挑选的简历,“一个是文化公司的老板,算是创业者吧;另外一个是搞金融的。”
周玥应邀凑过去研究。朱莉所选,必属精选,俩男生看上去都是很端正的精英人士,“都挺好的。”
“我觉得这个就不怎么样,”吴昊在旁边插嘴,“天行证券,这么小一公司,行研那有这么高工资?他又不是首席,履历肯定造假了。”
“你怎么连天行证券都知道?”吃惊之下,周玥不禁问。
朱莉:“你说什么?”
“没、没有,我就是说,这天行证券收入可真高呀!”周玥讪笑完又狠狠瞪吴昊一眼。
“高吗?三十岁了,又是搞金融的,拿到这个数不难吧?像我们PTC,业绩好的团队长每年Carry可以分到千万级别呢。”
吴昊骄傲仰头,这说的不就是我么,快提我的名字,快快快!可惜朱莉并没提,反而是周玥奇怪,“那你为什么不就在PTC内部找呢?”
朱莉赶苍蝇一样挥手,“算了,万一相亲没成功,还得被当成笑柄在公司传播,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品牌部的朱莉恨嫁心切——我才不要。”见苏珩不声不响往返于前台和储藏间,朱莉说:“死鬼,给点意见啊。”
快速扫过俩精英男士的简历,苏珩道:“意见就是,都没我好。”周吴二人同时一愣:这是唱哪一出?
朱莉:“要不要脸?人家有房有车有户口年薪百万,没你好?”
“没我好看。”
“我又不是约炮,快说啦!”
苏珩正色,“我觉得那文化公司的老板不太行。”
“为什么?”
苏珩充耳不闻地端着箱子进了储藏间,声音从隔墙后传来,“人家要你煮面,你扪心自问,自己会做菜吗?”
吴昊的眼睛像钟摆,从这两人身上**来**去,最后**出一丝笑意,“你不觉得这两个人,有点问题吗?”
20:敬酒风波
听话、认真、努力的员工就像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周玥就是这样的砖。晕头转向干了一上午活,统计的工作才弄了四分之一,下午又被郑不凡叫去拜访客户。这外出亮相的活原本轮不上她,可小助理突发性腹泻,不凡总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见趴在座位上休息的周玥就抓壮丁似的翻了她的牌子。这是周玥第一次陪领导去见世面,不免兴奋,跑前跑后准备交流材料,秦雨扬也很兴奋,这样会议纪要就不用她写了。
这次去拜访的是一家产酒的实业公司,听说公司账面趴着大量现金,今年不得已还去买了理财,可理财就快要到期了。实控人姓张,是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肥头大耳,笑眯眯的。开会用去两小时半,无非是郑不凡介绍PTC的整体情况、历史业绩和最近要募的基金,对方围绕公司业务扯淡两三句,互相嘻哈讨论了适配性。同为摆设,周玥至少还有字可打,秦雨扬则是全程蒙娜丽莎,时不时低下头记两笔,满纸都是小人。
会议结束开始商务宴请,位置安排得很复杂,主陪、副陪,主位、副位,周玥和秦雨扬恰好被一位男士隔开。但凡宴请,少不了觥筹交错,该次也不例外,红酒和白酒就像红玫瑰和白玫瑰一样绽放在圆桌中央。倒酒时,秦雨扬示意服务员不用,实控人还问怎么回事。秦雨扬抱歉微笑,“不好意思啊,张董,我今天打了头孢,不能喝。”
郑不凡也附和,“对对,实在抱歉!”
她不一整天都在办公室吗,哪有时间打头孢?不解的当口,红酒壶马上转到周玥面前,吴昊赶紧提醒,“要是不想喝,就说你酒精过敏或者胃穿孔。”
然而周玥的“不”字还在嘴里,郑不凡却说:“我们周玥是可以喝一点的,你酒精不过敏对吧?我听说你在训练营里很能喝啤酒呢。”
“这老东西……”吴昊不禁感慨其先下手为强。
领导这么发话真是令下属进退两难,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让对方把酒倒满。见一个年轻小姑娘满杯,张董性子也高起来,“来,走一个!”
感谢客户招待,干杯;感谢两侧同事,干杯;感谢领导栽培,干杯……一切事务都可以干杯。看周玥一杯又一杯被灌,吴昊急死了,“大姐,别那么实诚,你可以喝一半吐一半啊!”
应该喝了快一瓶红酒吧?喉管在烧,胃也不听话,不行不行,不能再喝了。周玥感觉自己都有些不清醒了,可就在这时,郑不凡却站起来,“雨扬、周玥,咱一起敬张董一杯!”说着,他站到两人背后。秦雨扬滴酒不沾,笑盈盈拿着盛满果汁的杯子,周玥则难受地哽住,“郑总,我不能喝了……”
实控人像尊弥勒一样遥遥关注,郑不凡立刻识趣地拍拍她背,“最后一杯,坚持一下,你可不能在这时候不给我面子。”周玥只好硬撑,随他转到张总旁边。
“张董,我们基金能不能有个开门红,就看您了,您可一定要多关照我们呀。”郑不凡豪迈地将白酒干掉,秦雨扬跟着喝完果汁。
张总看周玥的酒杯,对浅浅的一层薄酒不太满意,“‘就看我了’才喝这么一点?你们团队没诚意啊,郑总!”
郑不凡会意,顺手拿起旁边的红酒壶,“周玥,快,敬张总一杯。”
酒一点点满上,女孩眼睛在充血,吴昊大喝:“笨,不想喝就拒绝啊!”
不想喝,可这种情况也不知要怎么拒绝,上司压迫性的目光仿佛要盖住所有说“不”的由头。酒满,骑虎难下。周玥打算勉强自己灌下满满一杯红酒时,一只软软的手却搭在她的腰间,熟悉的战栗感铺天盖地。她惊恐地转向面前陌生的男人,心脏仿佛停住,瞳孔坍缩……
眼前一黑,睁眼,右边是郑不凡这老东西,后面是没用的草包同事,左边便是咸猪手的主人。当周玥失去对自身的控制力,吴昊像另一个复苏的人格,终于回来了。他侧身**开张董的手,动作有点不协调,周玥真是喝多了。
“张董、郑总,我实在喝不了这么多……”
张董对自己的手突然空落落不太高兴,又不是要拿你怎么样,这女孩这么回事?他盯着郑不凡,“郑总。”不说好或不好,不说指示,只叫别人的名讳,就有让讨好者臣服的效果。
“周玥,就这一杯,你得代表咱们部门敬张董,对不对?”
照吴昊的性子,遇上这样给脸不要脸的劝酒,他说不定已直接把酒泼到对方身上了。可事到临头,他罕见地设身处地为周玥想了想,然后扶住额,将痛苦铺陈在脸上,“对,我、我、我得代表咱们部、部门,代表我们郑总……”
结结巴巴一句整话没说完,她伸手捞过旁边白酒的醒酒器,颤抖着将郑不凡和张董的酒杯都满上,酒零星撒在二人手上,冰冰凉凉的。她嘴微张,像真正酒醉后的人那样,眼色迷离地举杯,“我要敬张董!张董,我们干杯!”
在场的人便见这姑娘迎上、不、是往前撞上张董,一个没站稳,红酒**出杯体,堪堪到对方身上。酒红印记迅速晕开,将对方胸前染出花一朵。郑不凡原本还挂着的笑意瞬间凝固,张董的脸色难看至极,可周玥还在呵呵笑,“张、张、张董,张董!来!”说完喉部竟还干呕两下,仿佛马上就要吐了。
眼看周玥下一步将更失态,郑不凡赶紧拉住她,“我们周玥真是喝多了,真不好意思啊张董,小女孩确实不能喝,今天已经尽力了。雨扬,带她去洗手间!”
秦雨扬赶忙将对方拖出包厢,周玥却仍在叫嚣,“你干吗,我要敬张董!”
微醺的身体步伐不稳,勉强撑着去洗脸,冷水触碰皮肤的瞬间,周玥终于苏醒,但由于喝太多的缘故,还是晕晕乎乎的。秦雨扬扶着她回到包间,账已结好,一行人收拾妥当正要离开,张董和郑总相谈盛欢,仿佛无事发生。
“张董,非常感谢今天的盛情款待,什么时候您到我们PTC,我们再好好聊。”郑不凡跟实控人握手。张董也说着礼貌的商务辞令,上了专车。郑不凡回过头,脸黑得像煤炭,心中万分后悔最后的劝酒,他哪曾想周玥说的不能喝是真不能喝,这波助兴还把张董给得罪了。可见周玥一脸迷糊,又不好说什么,“雨扬,你和周玥回去没问题吧?”
秦雨扬乖乖说:“没问题的不凡总,我们都住得离公司比较近。”
“好,代我跟你爸爸问个好。”秦雨扬点头,目送领导离开。
“昨天那时候,是不是你?”PTC大厦很ESG的露台上,一个女生在对着空气低吼,幸好四周无人,幸好背后也不是玻璃,不然的确挺神经的。
这是张董饭局的第二天。饭局后周玥晕晕乎乎,到家倒头就睡,今早还差点迟到。在茶水区见到正给自己做咖啡的秦雨扬说了句早安。浓郁的咖色**从意式咖啡机出口流出的间隙,秦公主很神秘转头,隐忍八卦,“你这酒品,我看不凡总以后再不敢让你喝酒了。”
周玥的眼跳了跳,她的记忆只停留到郑不凡带领她们敬张董酒,那时背后似乎扒着只油肥的手,再然后是在洗手间的水池边,接着大家就言笑晏晏出了饭店的门……因为自认是“精神分裂”,这样“断片”的情况也不只发生了一次。上次直到毕业,谢老师都没什么特殊表示,后来一直没见过面,她也就没追究下去。问Victor,他似乎也忘记了,谁能指望一个人格给出什么回答呢?周玥便以为只是自己记忆出问题,忘掉了某些片段。
上回断片无从求证,这次不同,有了旁观者,她忽然很想知道在那些自己“忘记”的片段里,她到底干了什么。
“我怎么了?”
秦雨扬瘪瘪嘴,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看来你真喝醉了啊,不凡总让你代表咱们资管敬张董,你特别激动地冲上去跟张董说‘我们干杯’,结果把半杯红酒都洒在人身上,还差点吐出来。哇塞,你都不知道他后来多尴尬!”咖啡液完毕,一比一的水,是秦公主早晨必喝的美式,她端起纸杯,拍拍周玥,“你酒后真是太勇了,我以前都没发现欸。”“欸”的尾音让周玥全身僵直。
啥,自己冲上去跟人敬酒?周玥脸发白,这怎么都不像自己能干出的事!尽管她平常不喝酒,但也不是没喝醉过,她很清楚自己酒醉后会安静睡去而非借酒撒疯,酒品一等一的好。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不自觉地问旁边的Victor,吴昊摇头,既是装傻也是真心不想说话。今日自己竟头疼欲裂,不知这是不是周玥的感受。
不明所以一时,周玥怔住,但突然想到什么,也顾不上吃早饭和跟Victor抬杠,赶紧在手机上搜索关键词:被另一个人格占据身体。一个看起来相对靠谱的医典里写道:“每种人格都有独立的年龄,独立的性别,独立的价值观。每种人格都是完整的,有他自己的记忆、情感、爱好,可以独立与他人相处。有的患者知道体内有他人存在,有的则不知道。某些时间段里,至少会有一两个人格占据主位。人格间的变化过程,既突然又充满戏剧性,因此患者经常会被误解在装病……”这是解离的症状,不完全是精神分裂,但很像自己……原来,那些她忘记的时刻,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吴昊看到大感不妙。
“是不是你?”
“什么啊……”
“昨天我失去意识的时候,是不是你占据了‘主位’?”
“别凭空污人清白,我什么都不知道。”吴昊顽强发挥着自己不多的表演天赋,还添油加醋,“真的不是我。”
“真的?”
“我发誓!”可他表演到一半,女生眼中突然噙满泪水。她蹲下来,哭了,哭得不能自已。吴昊一下慌了,“喂喂,你怎么啦?”不自觉伸手去拉她,无一例外地捞了个空气。周玥呜呜哭,边哭含糊地叫爸妈,无助至极。上次在学校的小树林也这样,吴昊简直束手无策!
“我知道我病了,我原本以为这样坚持着我还是可以工作。等我努力两年存好钱,就可以去看病,没什么大不了,我不想让爸爸妈妈担心。可我不知道,我的病严重到这种程度!除了你,我身体里还有其他‘人’。我会突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事,又对别人说了什么话……上次在学校,这次是昨天,下次我会不会就跳楼?呜呜呜……”
断断续续发泄,又只顾哭,这一刻,吴昊极度自责,是他的错。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现在的状况,是不是超自然力,抑或这就是场梦,他自己无从验证科学理由,也一头雾水,甚至有时有一了百了的想法。但这女孩同样无辜。即使不是故意,但的确是他阴差阳错地让周玥以为她有精神分裂,之后将错就错下去。他不能体会,这些日子她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别哭了别哭了。我承认,昨天是我,上次也是我,你被吓到的时候,是我‘代替’了你,你不是精神分裂或解离症,我也不是你的人格。即便是,我也不会害你。”
他说完,一颗因为哭泣而略显肿胀的头突地抬了起来。
21:为人鱼肉
信息量委实太大,周玥完全管不了对她心生不满的不凡总,干脆请了一天假。到附近工作日早上无人问津的CBD公园,才开始和这个……也不知道算什么的东西抽丝剥茧。
“你说你不是人格,有什么证据?”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抱着一杯热咖啡,后背抵住椅背,像在找强大的支撑。
既然不愿意让她再误认为自己抱恙,吴昊一路跟过来时也颇做了番思考,“我可以给你分析一下信息产业的投资逻辑,或告诉你云计算基础设施的架构?这些东西你肯定不知道吧?你不知道的东西怎么会存在于你的精神里,证明我就不是你精神的产物。”
不由分说,他噼里啪啦讲了一堆,周玥还是不太能接受,“可人格不是也可以有独立的记忆吗?”
她这样一说,吴昊也不知该回答。也可以自报家门,把从小到大的故事都和她分享,但那样做的风险太大。但反之,又确实没什么好办法推翻周玥的说法。人的“存在”某种程度是和他人连接在一起,如果整个世界,只有一人能看见自己、听见自己说话,那么除开这一人便没有存在的证据。要不是每天都接触着以前无比熟悉的人,吴昊有时也会怀疑一切都是虚幻的。左思右想,他换了个思路,“我知道这听起来非常玄幻,你可以继续把我当成你分裂出的人格,不过你记得那天的九星连珠吗?”
忆起数月前黑云过境诡异的天象,周玥点点头。
“我推测是那天时空出现了什么问题,才造成现在这样的现象。具体的我也解释不清楚,你可以查查。”
女生陷入沉思,半晌道:“可你出现在我身边,已经是之后一段时间了。”
“没错,就是谢混蛋要亲你的那天吧?”吴昊很有选择性地摊牌,“其实那晚之前,我就能通过你的眼看到你和周围的部分事情,但有时这些画面会消失。再后来,就是他要亲你的瞬间,你好像失去意识,而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身体忽然能够按照我的思想行动,不过这个过程没持续多久。这次也一样,你被郑不凡带去敬酒的瞬间,我就好像本身就存在于你的脑中……我也明白这很难令人相信,换我,我也不信。”
这么说,并不是自己在做梦?极度战栗,眼前黑屏,失去意识……的确就是那时候吧?
“‘灵魂附体’?”
“什么封建迷信,哪有‘灵魂附体’?”吴昊没告诉她,其实两次下来,他有个猜想:每当周玥极恐惧极害怕之时,主体意识十分虚弱,以至他能遇阻代跑,而一旦当危机过去,她清醒过来,自己又失去了操控的能力。
周玥不理他,埋头在手机上查资料。一小时过去,能查到的东西,不管中文英文,都没案例表示人格可以拥有超越自己认知的知识范畴。有文献提到,次人格具有所有的记忆包括主人格的,主人格只有自己的记忆。然而,人格或许在她“断片”时代替自己干了想不到的事,但从Victor出现到今时今日,这样的情况一共就两次,他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学会云计算Iaas层的架构。再回忆下去,从他在身边以来,无论是教自己改简历,面试时指导,还是对职场人际的了解,都远超二十几岁的她。难道如他所言,百年难遇天象确实造成了时空超自然现象?
定了定神,她盯着吴昊,伤心欲绝消散,“那你到底是谁吗?”
“今天有什么事吗,看上去好像很不开心?”苏珩给周玥冲了杯浓浓的巧克力。现在是工作日的下午两点,照理说,她不该出现在这里。而且她一进来就低着头,好像很不高兴。
不知不觉,WOO Café成为了她的精神堡垒。紧张、不安、丧气抑或愤怒,总之需要人陪伴时,这里总是她第一个想到的地方。为什么不去找文杰呢?他是男朋友啊,是说不定以后要结婚携手一生的人,为什么不去找他?她自己也不明白。
心情的确不怎么好,刚刚在公园跟Victor大吵一架,吵到最后互相把对方当空气。Victor表示自己的意识重新在这世界苏醒时就失忆了,常识也好、知识也罢,他都记得,但却忘记了自己是谁。
“我记不得我自己是谁,这几个月我想了很久,很多次,但一点也想不起来。”吴昊认真睁眼说瞎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小姑娘知道他吴昊的身份,不惜捂着嘴泫然欲泣,“我被绑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我也很恐惧……”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知该不该相信,但周玥心软,见对方难受,语气不觉就弱下来。
半透明的、在发光的男人看看天,很无奈地摊手,“要不……你去国家超自然实验室问问,让他们在你身上做实验?比如用一万伏的电压刺激你,说不定就能把我们‘解体’了。”
真是个绝顶的好办法,他娘的,就不该对他心软。不过,冷静下来细细思量,若Victor真是天外来物、时空错乱,目前的确没有解决方案;若他是自己的人格,她出现了解离症的现象,等自己有钱了,则可以让医生解决问题……她依旧不确定是哪种情况,唯一能确定的是,被动的相处几月中,Victor除了喜欢吐槽有点吵之外,没太干扰到她的生活,甚至在某些时候帮了她。她又细细打量他,他今天的透明度仿佛比以往更高,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
“你能随时控制我的身体吗?”
“我倒是想……”
周玥学着他飞了记白眼。看来是不能。回想起来,那两次都是在自己恐惧到差点休克的情况下……
“所以我在办公室失去意识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吴昊很老实,“我说,他敢动一下,我一定让他‘社死’。”
难怪谢老师到毕业也没再见自己,之前明明每周都约谈的……周玥心中兀地灌满一种古怪的愤怒,“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为什么,难道我等他亲下来?他都那样了,你却乖乖地束手就擒,当时要不是我,你说不定就被他——”
“那昨天呢?我的酒品根本没那么差!”周玥不愿意回想这件事,于是非常粗鲁地打断他,“郑总要给我评分,你这样一弄,我——”
吴昊觉得她简直不识好歹,眉毛倒竖,“大姐,难道他叫你喝你就得喝?你当时喝得人都要废了好吗!”亏他还特地忍耐到极致地表演了一场不胜酒力的走火入魔,让他以后再不会灌周玥酒。
“可……”
“可是什么?他要是个好领导,就不该为了拿下一个LP,让下属这么喝酒。你要是喝出事了,你爸妈怎么办?你知道一年酒局会死多少人吗!他如果因为你被灌醉、在客户面前失态给你打低分,不正好证明你不该留在这里吗?不过就是份工作,我真搞不懂你,要是这么不会拒绝、没有底线,不是活该让人鱼肉吗!”他真的生气了。
提到爸妈,周玥眼泪涌上。今早,爸妈还在家庭群里嘱咐她,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会拒绝,没有底线——她,是这样吗?
从公园到咖啡店,吴昊一反常态地沉默,“飘”在周玥身旁,背对她望着窗外,真真正正演绎了无存在感,他的头依旧很疼,仿佛有人在给他“开瓢”。其实这时候若周玥能像平常那般细致,就能看出Victor的轮廓模糊,就像随时要消散一般。可惜她在气头上,完全视而不见。
“苏珩哥,如果有人提出了你很不愿意做的事,你会拒绝吗?”
“那要看什么人,也要看到底是什么事。”
想了半天,委婉开口,“譬如说,你同事灌你酒,或是,总请你帮他们的忙处理工作……如果你不情愿的话,会拒绝吗?”吴昊微微侧头,竟不觉有些期待苏珩的答案。
“会。”看上去温润、一直很好脾气的男人毫不犹豫。
女孩有点困惑,“那别人不会生气吗?”
苏珩单手托着下巴,“有人会。”
“如果对方是同事可能还好,但假如是领导呢,TA不高兴的话,以后也很难在那里待下去吧?”在比自己权威、职级更高的人面前感到恐惧,几乎是大部分人类的本能。因为在动物世界里,更强大的生物就意味着有杀死自己的能力,所以多是害怕得罪对方而选择臣服。对抗、冲突就会有受伤的可能性。
“所以我辞职了,现在只能在这里当店长。最理想的状况是所有人都尊重别人意愿,可惜并不现实。很多人是用榨取他人的方式得到认同、快感或利益,这种时候的拒绝会‘侵害’到原本就不属于他们的权利。我不知道别人,但我会拒绝,用行动告诉TA我的边界在哪里。”
“如果他们坚持呢?”
“我就不客气了。”
“可对方是领导啊……”得罪上司,还想不想混了?
“所以需要你做出选择,是服从迎合,还是拒绝后承担走人的后果。”苏珩巧妙地没有评价对错,“在我的价值观里,公平是第一位的。我不愿和不尊重我的人共事。假如我礼貌拒绝过,TA还是逼我的话——这样的人,我也不想做他的下属。毕竟我不能肯定,这次的迎合会不会换来他以后的知趣。”周玥还是小姑娘,苏珩没告诉她更残酷的真相。世上或有例外,但更多的历史经验说明,没底线的退让只能对方得寸进尺。人,就是这样互相试探底线。谁不死守底线,会一步退步步退,最终溃不成军。
周玥不自禁问:“你也会这么对你现在老板咯?”
苏珩沉稳“嗯”了一下。吴昊的嘴角牵起来,想起苏珩对自己所说的大量的“不”——
一个月时效的女友在公司楼下,问苏珩,“能不能帮我送她回家?”
换房子东西收拾不妥,给苏珩打电话,“过来搭把手搬家?”
在外面喝到挂,让他来接自己当代驾,“特斯拉你会开吗?”
诸如此类,无论是要求还是请求,苏珩的答案都是“不”,绝不会因自己是他名义上的老板。关系不错固然是一层,更本质的是,这个人爱自己。没有任何老板、上司、领导,能凌驾于他自己。他人的态度往往是自己造就的,吴昊想告诉周玥的,不过如此。
22:保护自己
“找个正常人怎么这么难啊?”离住处不远的烤肉店里,朱莉生无可恋地对着啤酒泡泡叹气。今天大家的心情似乎都不怎么样:周玥自不必说,苏珩晚上约会,莫名其妙被人揍了一拳。朱莉也出师未捷,一整个灰头土脸。但幸福感是相对值,看到苏珩嘴唇出血,得知始末,又情难自禁地笑出声。
“笑屁,我怎么知道会这样?”苏珩少见地退去波澜不惊,鼻子连着哼哼。今天,他约了一个女孩见面解决生理问题。两人接上头,看到对方不是照骗,都挺满意。谁知道就在磨蹭的这个当口,不知从哪儿冒出个男的,见到他先是大喝一声“原来就是你”,然后兜头一拳,刚好切在他嘴巴上。
苏珩被打得一个趔趄,女孩才反应过来,上前挡住男人,“你干吗!”
“你就为了他这种小白脸!”男人气愤至极。
苏珩看着他们拉扯,擦掉磕出的血,有点愠怒地质问女孩:“你不是说你没有男朋友吗?”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但苏珩有自己的不约底线,已婚、有男友、未成年的坚决坚决坚决不下手,所以聊天时会再三确认——既是道德,也是为了防止今天这种局面出现。
女孩转头,非常无辜,“确实没有男朋友,我跟他分手了啊。”
前男友大感不服,“谁分手了,我同意了吗?我看不是什么性格不合,你就是因为心里有了别人吧。你这女人,劈腿还劈得那么有理!”
趁二人战事焦灼,苏珩拔腿就溜。倒不是打不过那男的,但委实没必要为了一夜愉快与人大动干戈。一路感慨今日水逆,但也没轮到朱莉这货落井下石。他翻着肉,指着朱莉的鼻子,“你自己相亲那么死亡,还好意思说我?”
朱莉想大声反驳,但最终还是败阵下来,“总比你好……”
以为便宜无好货,但怎么钱给了不少还这么不顺心呢?那个文化公司的老板开口闭口就是要寻找人生合伙人,不是问“你觉得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就是大谈特谈“你的加入能给一个家庭带来什么新面貌”。说话密不透风,活脱脱一个单口相声演员和HRBP的合体,到最后,朱莉简直搞不清自己是来找对象还是来找工作的。天行证券那个倒还行,温文有礼,点单特别会看眼色,又会捧哏,整段约会下来朱莉挺开心地准备再推进推进,结果——
“他居然嫌弃我不是TOP3,没有留学经历!看不上我学历早说啊,别聊完了才跑去跟红娘反馈,说当代的门当户对是第一学历相当,配偶的圈层不能拖后腿……靠,我的学历很差吗?老娘不也是985、211,配不上他?”朱莉血盆大口得仿佛要把房顶掀翻、把烧烤架子吃了。
“他说你学历差,不见你,然后呢?”苏珩笑得拍桌子,这就是高端相亲局?
周玥也捧了个哏,“然后呢?”
“然后?我说我也不满意,他身板小,那方面看上去有问题。”朱莉果然不负所望地一牙还牙。
仨人吃到半夜才结束。苏珩酒量很好,几瓶啤酒下肚,脸都没红,所以把朱莉和周玥送到小区楼口。朱莉初战不利、五内郁结,晕晕乎乎扶墙上楼,才想起,“你今天不是要去和男朋友吃饭吗,没去?”
周玥站在阴影里,“去了。”
朱莉停在楼层处,慢悠悠按门锁密码,“吃了晚饭刚才还吃那么多,年轻人真是不怕胖,羡慕……”刚才她和苏珩顾着喝酒,烤肉全都是周玥扫**的。
门打开,一束光照在周玥身上,沉默死死扒住她的脸,她没解释自己没吃晚饭。
在WOO Café坐了会儿,周玥去和文杰吃饭。去餐厅路上,不禁跟男友抱怨在饭局上发生的事。总觉得,跟苏珩不好直说的话可以**给他,毕竟是或许会携手一生的人呢。然而徐文杰听完极为嗔怪,“你怎么可以那样喝酒。”
“不是我想喝啊。”
“你可以说你酒精过敏、打过头孢,随便哈拉两句就扯过去了吧?”
“可我们领导知道我会喝呀。”周玥心里委屈,也不知道谁告诉郑不凡的。
“看吧,我妈说的对,女孩子不适合搞投资。跑来跑去老出差顾不了家不说了,还要被拉去这种乱七八糟的酒局,你又不会喝酒又不会逃酒。”他又强调一遍,“你一点也不适合这样的工作,要不辞职算了。”
周玥停住脚,正好在十字路口,只觉得耳边车马呼啸,“什么?”
“我说,”徐文杰不耐烦地重复,“要不辞职要不调岗,你不适合啦。”
在一起那么久,从没有过那么陌生的感觉。文杰虽然偶有京北孩子的骄傲,但总体善良,普通善良,就像自己一样。可现在,她却仿佛不认识他。为什么眼下,他不是在安慰自己情绪,一起想办法改进,鼓励自己往前?而是如此轻易就让她放弃?好像被灌酒、被甩锅,都是她的错:是她错选工作、错跟领导、错误表现,全都是她的错!
“都是我的问题,对吧?”
徐文杰没察觉平静的语气暗藏的汹涌,还在无谓补充,“不是问题不问题,我们组也基本全是男的。虽然有个女生,但基本在打杂和调节气氛。我们老大平常出差,喝酒啊饭局啊都很少带她,你知道,也不好灌她……总之,就是不适合嘛。”
怒烧心肺,野火燎原。或许某种程度是事实,却不想在最近的人嘴里听到如此质疑并无用的话。路灯由红转绿,周玥直直往前走,最后竟小跑起来。
“你去哪儿?餐馆不在那边!”徐文杰在后面吼,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反应过来要去追,周玥都不见了。之后才收到她的信息,“我不舒服,回去了。”
而吴昊,只是跟在后面静静看这一切。
一进门,朱莉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倒回房间就睡。周玥带着一只吴昊草草洗漱,换睡衣时,不明物体照旧转身。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她说得很轻,像呓语,“如果不是你,我昨天已经被灌醉了,不是你,我说不定已经被谢……你说得对,是我胆小,没勇气拒绝。我还因为你帮我拒绝而生气,我也不知道是在气你多管闲事,气自己失去对一切的控制,还是气只能由别人来解决问题。”
说着说着,周玥想,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于是噘噘嘴,爬上床。刚把凉被拉上来,却听到吴昊的声音,“我也不好。”他在道歉?他还会道歉。Victor一直是个懂王形象,从来都是他在批判,哪里听过他说自己不好?
吴昊在床边,半透明的身体融进了灯光的暖,很歉然。从公园到咖啡馆到徐文杰的公司再到烤鱼店,几乎整天了,他都没说话。开始,真的生气周玥白目,分不清人心好坏。不懂拒绝,活该被人欺负,徐文杰说出那一番匕首似的发言时,吴昊心中甚至有残忍的幸灾乐祸:不听老人言,死在我面前。可她独自落寞地跑开,小小身板在地铁上被挤来挤去,既惶恐又呆滞。飘在不远处、穿透在人群中的他一下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她才二十几岁,不过是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不是张狂的自己,不是理性的苏珩,不是被社会毒打后成长起来的朱莉。她没有开金手指,也没遇上一个好老板,成长过程中,或许无数人用行动教会她乖顺的好处,这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份工作。她是周玥而已。他为什么要责怪她呢?
稍稍一反思,开启了记忆阀门。诸如此类光怪陆离的饭局,吴昊见过的没有千场也有百场。合作方总会携几个年轻女孩来,就像背LV、戴宝格丽。他傲气,对自己的魅力也极有信心,绝不会做出张董那样明里暗里逼人喝酒的勾当。可平心而论,见到那些像周玥的女孩们喝酒,他也很少不劝诫,根本不会想这是不是权力之下的不得已,只当她们都是自觉自愿。男人们喝得微醺后,一桌飞禽走兽。带颜色的玩笑,含混不清的动作,他也忘记自己有没有参与。当上团队长以来,他不想招女生,原因中一层也是担心这样的场合。他并没比别的男人高尚多少,今天不过是因为事情发生在周玥、不、确切地说,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有这样肤彻之痛的知觉。
“我没考虑过你的年龄、经历和境况。”他真诚地说,在周玥眼里,有瞬间像神迹般,“但你相信,我那样说没有坏心,是真的不希望你以后都这样被人欺负。”
“我知道……下一次,我一定就会拒绝。”
放松了,酒后的睡意终于上侵,吴昊也跟着朦胧起来。是不希望你被欺负,因为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你总要自己保护自己呀。吴昊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刻的无力,如果他还是那个横行霸道的吴团队长,周玥在PTC又怎么会受欺负?无论是郑不凡还是其他谁,他只要愿意,可以天天作妖让他们满地求饶。可他或许已不是吴昊了,他保护不了自己在意的人,一个也不能。吴昊心中叹息的同时又微微诧异:什么时候起,他在意她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孩?但随即他又自洽了,不是在意她,而是在意自己的“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