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天降大任
“三团队,说说吧。”例会上,郑不凡气宇轩昂地抬首。
“好的,郑总。”三团队的团队长低头看笔记本,语气毕恭毕敬,“上周我们重点就基金里有现金流风险的两个项目与投资团队一起,跟LP做了沟通。A项目由于招商不及预期,空置率无改进,我们协商的结果是重新对项目估值做评估,并同时考虑更换招商团队;B项目由于当地公寓市场发生变化,去化降低,目前正重新调整价格,LP也认可整体出让的方案。这周我们准备根据沟通结果,推进评估工作和细化整体出让方案。”
郑总点头,“出让的对象有考虑吗?”
“正与黄石资本接洽中。”
郑不凡显出无所不知的样子,“对,黄石最近的确又募了两百亿的特殊机会基金池。”见属下非常配合地称是,他满意地清嗓,“大家一定记住,很快就930了。我们各项基金的募资情况还不到三分之一,非常不理想,必须争取突破现行僵持的国资LP和美元LP。同时也不要忽略实业企业和超高净值客户群体,实业企业的账面金额非常好看,它们也在寻找好的投资渠道,特别是类固收的。比如我们最近接触的张氏集团,就很值得努力争取。另外,根据相关披露,绿山的投资人中有14%是海内外的超高净值客户及家族办公室,而我们PTC目前类似的投资人是零,所以该类客户的拓展也迫在眉睫。”
“还有,关于公司精确统计项目和基金在管情况的邮件大家收到了吧?我们一定要更加重视项目端和基金端统计的准确性,数字要实时更新,精确到天,甚至精确到小时,并和投资团队同步确认。不要再次出现上周那样,项目差额达几百万的情况!”
周玥哒哒哒拼命敲键盘,手速跟不上语速。三团队长说话像机关枪,A项目、B项目,到底是什么?幸好开了录音,待例会结束再好好听一听。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大早刚来上一届的管培就给她发微信,让她写会议纪要。语气客气又毋庸置疑,周玥只好懵懵地答应。
虽然会议纪要这种脏活,一定是丢给最新来的,在吴昊自己团队也一样,但秦雨扬却只用坐在对面装模做样。不过,吴昊并不打算戳破,否则会让周玥在第一次例会上就感觉不公平,再说,有的亏也躲不掉。然而看她紧张又惶恐地一字字把郑不凡本质上无实际意义的话记录下来,吴昊依旧不爽,可又担心耽误她“听写”,只好等郑不凡停下后才抱怨,“超高净值,要是手下人就能拓展,还要他郑不凡这个部门领导干吗?”
“今天例会结束前,我很高兴地向大家介绍这一届轮岗到我们部门的管培生,秦雨扬和周玥。雨扬牛津毕业,硕士研究宏观经济,可以给我们带来国际视野。”秦雨扬坐直,骄傲又礼貌地向同事点头。
“周玥毕业于京北理工大学,主修地产金融,大家欢迎!”周玥在百忙中稍微伸出脖子,好让大家意识到她的坐标。会议室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又不是LP,管培生嘛,每仨月来一次,就像大姨妈一样规律,有的人走了以后名字都记不住。
周玥并非不会写会议纪要,实习时几乎隔天一篇,但今天这个着实不易。除了郑不凡用词铿锵、字字坚定外,其他团队长都像跟写纪要的员工过不去似的,三团队长语速太快跟不上,二团队长声音轻得像在哄婴儿睡觉,在出差的一团队长通过语音连会,讯号时好时坏,背后还有机场的杂音。周玥委实没想到,写个会议纪要还要发挥创造力自己编撰,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才拼凑个七七八八。但会议里有很多项目名称和数字不能造次,只能找团队长们一一核对。
资管的实习生、不,只要是个写会议纪要的,真是太惨了,“太低效了,郑不凡他们怎么回事?就不能让每个团队把汇报内容写成摘要给你吗,这么一个个问,得问到什么时候?”
吴昊才是真正没写过会议纪要的人。在国外没这玩意儿,又或轮不到他写;回国后已然是到了不用写的职位。且股权基金众多,各自为政、管理松散,从无这样格式统一的会议纪要。而以他本人的风格,即使汇报时必须要,也是让团队轮换着随便写写。
周玥忙得没空搭理他。这可是到PTC之后的第一个正式任务啊,总不能一开始就搞砸吧?核对完又照着模板改了两三遍才敢发给郑不凡确认,郑总倒是很快就回复了,不过他的回复是:不太理想,来我办公室一趟。
“周玥,辛苦啊,你效率还是挺不错的。”郑不凡正气凛然又不失和蔼地微笑。他看上去非常像个大领导:国字脸,粗浓眉毛像两条死僵的毛毛虫趴在眼上,鼻梁高挺得很正直,嘴唇厚薄适中,头发用发蜡梳理得一丝不苟。川字纹、鱼尾纹、法令纹、抬头纹,一类不落地在脸上排列着,不多不少显得很有阅历。每周健身两次,不过还是难敌岁月地肚子发福了。
虽说即便办公室布置得像御书房,吴昊也绝不来坐班,但他不得不承认,郑不凡这老东西,能力不怎么样,办公室倒弄得气派。这间屋子刚好在拐角,举目便是金融街的大绿地,180°全景。角落里的盆景、桌面上的兰花还有会客的茶具,都不是廉价品。空间里飘散着休养生息的檀香,办公桌后挂着不知哪位名家的题词: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整个氛围要如何形容呢?吴昊终于想起来了:唔,“科盲”陈淑芬小时候给他猛吃猪脑,说以形补形、缺哪补哪,郑不凡的办公室完美地印证了她的逻辑。
周玥诚惶诚恐地等着他的下句,“不太理想”的意思总不至于是要夸她效率高吧?
“我看过你简历,很优秀,我当时并没面试过你,很遗憾。你能告诉我你有哪些核心优势吗?”
不会吧?等来等去竟等来个部门内面试?“疯批”人格Victor正一拳打在郑总脸上,手果不其然地穿透过去,看得周玥一愣:这家伙在干吗?核心优势真是天坑题。谁没优点呢?但问题是,看跟谁比。自己认为的那些闪光点,在这个环境或那个岗位或许就显得平凡甚至寡淡,完全谈不上核心。文杰在面试里说自己的核心优势是“自信乐观”,人家让他举例,他大言不惭地回,“我觉得我肯定是小组面里Top1。”——很中二,但在行动上又很普信。
“你该反问他,郑总,你有什么优势,这厮一看就是个大草包。”
“我、我的优势,肯定说不上特别,但我觉得自己很勤奋努力……”
郑不凡的嘴角微微一牵,状似认真,“勤奋努力是好事哦,但PTC的同事都很勤奋努力。你还有什么跟别人特别不同的优点吗?”
这可给周玥整不会了:怎么还要与众不同,宜室宜家算不算啊?
“就说你青春美貌呗。”吴昊还没玩够,继续对郑不凡拳打脚踢,他甚至在意**:要是自己有种把他抛上天的超能力就好了。
周玥涨红脸,很没信心,“我可能比不上别人优秀,但我认真心细,也比较有韧性。”
“比如呢?”
“比如……我之前论文写的是地产的估值方法比较,因为交易案例都在进行中,所以数据需要实时更新,Caprate也一直变。到终稿,光数据我就改了超过十次。导师劝我改论文,但我还是坚持写完了。然、然后,论文最后也得到了优秀论文的称号。”
一口气说完,观察郑总的反应,对方连连认可地点头,“实时更新十次,真是不容易。”
他笑得更和蔼,“聪明常有而韧性不常有,周玥,我打算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
他一这么老谋深算地狐狸笑,吴昊就知道这老东西没安好心。然而单纯如周玥,却露出一脸即将被委以重任的期待,“好、好的,郑总。不过我刚来……请问是什么任务?”
“轮岗期间,我决定你来做我的部门助理,管理整个部门的运营,你愿意试试吗?”
“不要答应!”“我愿意!”吴昊的声和周玥的声,同时响起。
“那你去找我现在的助理跟你讲具体的工作内容吧。”阳光照出的尘埃笼在郑不凡得意的皱纹上:因材施教、知人善用,吾真乃神人也。
刚出郑领导办公室,吴昊就发飙了,“知道部门助理是干吗的,你就敢答应?”
周玥喜滋滋的,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下午问前一任助理就知道了,反正我愿意试试。”郑总的部门助理,管理经营工作,不就类似董秘、总助的职位吗?
“……”吴昊的眼皮无法自控地往上翻,真是笨蛋他妈给笨蛋开门,笨到家了!
12:会议纪要
这个点,大家都出去午饭,周玥准备点个外卖随便对付一下,继续修改会议纪要。郑不凡说了,万事万物都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山不能是山,所以——
“会议纪要不能只是会议纪要。”用部门助理的饼成功喂饱周玥后,郑总终于说起会议纪要的问题。在周玥以及他看不见吴昊的困惑中,他缓缓道:“会议纪要是要被全公司浏览的,虽然短短几页,但体现的是我们部门的文化和精气神。不能平铺直叙,要结构化,知道吗?就像你写论文一样,要有背景研究、提出问题、回答问题、并做适当展望。”
“同时,用词要书面化,例如‘第三团队长,冒号’就太口语,应改为‘三团队长就上周工作进行如下汇报’。标点和空格,也要使用得宜,不同内容要重起一行,或用分号表示……”周玥死命记录,吴昊恍然大悟:一份无人问津的会议纪要都能让郑不凡这么来回折腾,怪不得今年那么多基金一只都还没募到位——他这么烦,为什么要叫“不凡”?
下楼取外卖的周玥刚好碰上饭毕的秦雨扬,说什么都要拉她去买咖啡。
“我还要改会议纪要呢……”
“还有一下午时间改,走啦,请你!”
克里斯汀公主都这么说,也不好意思拒绝,去的是WOO Café。秦雨扬不坐吧台,而是选了个临窗的位,她喜欢悠闲地喝着咖啡看人来人往。外卖纸盒放小圆桌,周玥小口吸着有点坨了的面。
“你在郑总办公室好久哦,他都跟你说什么啦?”秦雨扬的语气亲切,仿佛她们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姐妹。周玥老实地把郑不凡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当助理哦,真厉害!你觉得他人怎么样,好吗?”天真又不拘一格的模样,仿佛在谈论一个相亲对象。
留学生都这么直接的哦?周玥正欲回答,一只唯有她看得见的手挡在两人中间,吴昊做个把嘴巴拉上的姿势,“小心说话,回头就参你一本。”
说的也是,但又不能不回答,于是略微斟酌,“我觉得,他这人……很宏观。”
秦雨扬的咖啡哽在喉里,“宏观,什么东西?”
“你呢,郑总也跟你聊好久,他让你干吗?”周玥不傻,经吴昊一提醒,干脆以攻代守。
秦雨扬的眼轻眨,嗔怒道:“不凡总下午让我跟他去拜访LP,好烦,整个下午都不能说话,说不定还要被拉去吃饭,也不知几点才能回家。”
“是哦。”周玥立刻感同身受地点点头。平辈的饭局还好,但被强拉去参加的长辈和领导的饭局就太讨厌了,不熟装熟地尬聊便算,最令人发指的是还要被劝酒。啤酒红酒小酌一点倒没问题,可白酒一入喉,食管仿佛要烧掉了。
这么高下立见的分工,她竟还能如此体贴为她人着想。吴昊被这姑娘的缺心眼打败了。
苏珩忙完一圈,见周玥辣得抽气,又来“爱心大放送”了。一碟小曲奇,两杯冻柠檬蜜端上桌。周玥不解地瞧他,不会又是送的吧?连秦雨扬也认为是端错桌,她不差钱,自然也不占钱的便宜,“不是我们点的。”
苏珩温温柔笑,“这是我们店的新品试吃,免费。二位要不嫌弃,帮我们品尝品尝给点意见?”周玥不知真假,但扛不住辣,赶紧吸了一口下嘴。
“怎么样?”“好、好喝。”
“还有什么要改进的吗?”“可以再不甜一点。”
“好的,那二位请慢用。”苏珩水墨远山般飘走,留他的老板皱眉:这货该不会是要泡周玥吧?绝对达咩!
秦雨扬的目光黏在苏珩的背影上,挪不开。白衬衫最挑人,他却能穿得如此风流好看,难得。她嘴角氤出个花痴笑,“你猜,他有没有女朋友?”
“有吧……”周玥下意识地回答。
听如此肯定的语气,对面人不自觉回神,“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我怎么知道?因为……朱莉是这么评价苏珩的:表面人畜无害、温柔熨帖,只要他愿意撩,江湖鲜逢敌手。但他石榴裤下一堆白骨,是个很有原则的大“渣男”,“一定要让你身边的小姑娘,远离他!”有道是:人以群分,“渣男渣女”一相逢,同类气味彼此最清楚。
当然这是不能说出口的,“因为……上次我买咖啡的时候,听人问他了。”
“女孩问的?”周玥管他三七二十一地点头,可不能坑了同事。
“也是,应该有不少女生会喜欢他这种类型吧。”秦雨扬这句说得桃花凋零,漫天清霜。
周玥心紧了起来,“你不会也……”
“怎么可能,我有男朋友的,他还在英国读博。他要见到我这么打量别的男人,肯定会吃醋。”
“跟她达成一致了?”
“互不拆台,违令者死。”
日落后的WOO Café里,光的色温被苏珩调整黯淡而温暖的橘,杯中烛火摇曳出风情,令人放松。朱莉的腿在高脚凳上晃来晃去,高跟鞋一半挂在外面。她喝着店长特别为她调制的莫吉托,笑容得意。
“就说你不用那么杞人忧天吧?人家是老实孩子,中午她还来店里了。”说话人的眼是汪桃花潭,瞳光像跳跃的鱼。
捏着酒杯的手停下,朱莉正色,“我警告你,她是我室友,你可别对她有什么想法。”
苏珩也停住擦洗杯具的动作,好笑,“你是不是忧思过度?她年纪那么小,我能对她有什么想法?”
“放屁,你这种人,老少皆可的吧。”
男人轻哼,“你什么时候见我主动过,特别是对客人。”
朱莉想了想:自他们阴差阳错地熟起来后,她在店里的确经常见到对他进行眼神暗示的女生。以至于有段时间,她甚至觉得,WOO Café的老板就是用他来做男色招牌的。而每一次,苏珩都像个绝缘体,毫不回应。但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又的确是拥有海王体质的异性恋。
“被动撩也不可以,仅仅是勾引也不可以!”
“你不会嫉妒吧?”苏珩的眉一挑,眼角都在笑。
“嫉妒你大表妹,我是不想你把我室友那么单纯的小朋友搞得魂不守舍,况且,人家有男朋友。”
“那不完了。放心,她不是我的菜。”苏珩盯着她,不怀好意,“你应该最知道的吧?”
“……”酒被呛出来的当口,朱莉捕捉到窗外熟悉的人影,跳下高脚凳冲出去,“周玥!”然后挽着她进了咖啡店。
“吃饭了吗?没吃的话让苏珩给你炒个饭,他的蛋炒饭和饭炒蛋都是一绝。”鉴于PTC是八卦集散地,室友身份不宜泄露,二人又没什么恰当的“交往”时机。所以经商议,绝不在公司表现得亲密,最好午饭也别一起吃。而WOO Café在大厦背后,这时间很少同事来。
我都没吃过他做的蛋炒饭和饭炒蛋,吴昊觉得自己这个老板当得有点亏。
“不用啦,我吃公司的盒饭了。”
“轮岗的第一天,感觉怎么样,工作难吗?”
周玥攒眉,不知如何描述。下午鸡飞狗跳的初助理经历,飞快在脑中过了一遍,“感觉工作不难,但又很难……”
“部门助理的工作是统计部门内所有募投管退的资产情况。我们部门主要是募和管,募的方面需要对接到所有团队一周内的潜在LP、新增LP及出资额,当然还有他们投资标准的变化;管,讲的就是我们手上的几只基金,基金里每个项目的资产情况,按季度分配的收益等。统计完成后,经部门领导审核,再对接到公司的总表上。”上一任兼任部门助理的同事,一见新来了个冤大头,真是一秒钟都不耽误,赶紧来跟周玥普及助理的职责。见她懵懵懂懂,又大白话一番解释,“简单来说,就是把模板发给每个团队,让他们填表,然后汇总到你这里。懂?”
周玥迟疑地点点头,粘贴复制罢了,听上去好像不难,“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地方吗?”
“耐心和细心一点就行,待会儿我把上周的表格发你,这周的内容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弄了。知道怎么联系各团队吧?OA的通讯录,我们部门也有微信群,你应该在里面吧?懂?”
他好像很喜欢说“懂”,她如果回答“不懂”,多少显得有些弱智。几分钟后,周玥收到了这位“懂”先生的大堆邮件抄送,几张大表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虽然Victor骂骂咧咧说这是个废差,但在周玥看来,刚到部门就可以对接所有团队长和其他项目部门,是熟悉公司的最好方式,而且耐心细心本就是她的长项。直到完成干完一轮工作后,她才明白,自己的长项还没那么长……
一下午,她忙着发邮件加微信催团队长填表,可团队长们仿佛提前商量好似的,都把皮球踢给团队内某一同事。而这些同事呢,明明在工位上,却仿佛根本不在办公室,半天也不回消息,她不得不挪到每个人跟前点头哈腰地提醒他们。
“正跟LP确认呢,稍等稍等。”员工1边关掉抖音边打开微信。
“马上要开会,明天再给你回复?”员工2整理西服,从座位上离开。
员工3不在,电话忙音……
吴昊一副你“罪该如此”的样子:不听老人言,死在我面前。忙忙碌碌到五点,接到郑不凡的信息,才发现会议纪要还没弄好,又慌里慌张地“结构化”。然后三个小时又过去了。
“郑不凡果然还是那个郑不凡,”朱莉听完周玥的遭遇,非常感同身受,最后不自觉唱起来,“他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时间只不过是考验……”
“别唱了别唱了,你五音不全。”苏珩这人,对别人一万个礼貌,对朱莉时狐狸撕咬羊腿的尖刻就溜出来了。
朱莉也毫不在意,“实话实说,部门的会议纪要没人看啦,只有他没事找事。你说,这领导天天正事不干,员工上行下效,怪不得募资情况那么差。”几句话几乎让吴昊对朱莉另眼相看。周玥不知如何作答:才轮岗的第一天,就听说自己的领导是个草包,阿西吧。
朱莉恨恨说:“上上个月,我们部门给他买了个论坛做演讲,也就五分钟的稿子,他居然能把我折腾得通宵!”
“哪种通宵?”
苏珩得到了一记眼神飞刀,“你说呢!”
为提高影响力,投资机构不仅会买榜,还会不定时安排公司中高层去论坛或年会等场合演讲,然后整出一篇像模像样的公关稿。通常这种场合,PTC的研究部和品牌部会根据会议内容和部门情况,定制出讲话稿,领导们首肯后照着念就行。当然,也有要求高的会亲自动笔,她们PR再配合修改。虽然论题不同、情况相异,但一般修改过程不会超过三轮。
郑不凡就很不一样了。他既不自己写,也不让部门供稿,却对稿子充满各种意见及建议。研究部改了十几轮后,找了个不可抗力的理由撒手不干。朱莉手下的PR妹子只好把活儿接过来,又改了几轮,最后受不了辞职。那时离论坛开始剩两天,朱莉亲自上场,斟词酌句了八百遍才算过关,PTC老板都没这排面。
“光是‘优势’这个词,就TMD从‘基因’改成‘天赋’又改成‘禀赋’。你们就说吧,这四个词听起来区别很大吗?我工作那么久,还从来没伺候过屁事儿那么多的人。”朱莉把酒杯往桌上一震,“总之我决定了,下次演讲,我就给他安排给即兴的,没得选。”
“哈哈哈……”吴昊笑得四仰八叉,他可太想看看郑不凡的临场发挥然后“挥发”了。
13:赔本买卖
磨磨蹭蹭回到家,周玥钻进卧室给徐文杰视频,又是好几次才接通。自毕业后,文杰总出差,连她的新家还没来过呢。徐文杰倒在酒店**,已喝得七荤八素,脸色潮红地对着镜头说“嗨”。周玥不由抱怨,“怎么又喝酒啦。”
对方最近在酒桌上很是学了些陋习,此刻大手一挥,“哪有男人出来应酬不喝酒的。”
“你这男朋友,本来卖相就一般般,还朝着酒鬼的方向发展,真是不太行,趁早分。”吴昊不嫌事儿多地评价。
幸好在周玥的沉默中,徐文杰终于意识到自己男朋友的身份,“今天过得怎么样?”周玥咕嘟咕嘟把从例会到会议纪要再到部门助理的事都讲了一遍,等男友回应。文杰却大大一个呵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啊,我想睡觉了,周末我回来再找你好不好?”对方的眼睛一眨一眨,越来越小,还没等她回话,就栽倒过去,让镜头对着酒店天花板。周玥只好掐掉视频,沮丧地发了会儿呆。去厨房接水,刚回过身,正好撞见朱莉裹着条浴巾从卫生间出来。
吴昊“哇”了一声,慌忙闭眼,他可不是个揩油的变态,“她怎么不好好穿衣服!”周玥觉得这人格时而通透,时而脑残,难道人在自己家还要全副武装?
朱莉挑了件深粉紧身裙换上,化完妆,跻上细高跟凉拖,背上香奶奶的黑色小羊皮,神清气爽地对着客厅里的大镜子自我欣赏:发如褐藻,肤若凝雪,腰若扶柳,美人一个,鉴定完毕。
“又去约会?”她开门时,周玥多事一问。
朱莉快乐地微笑,“今晚是个大帅哥,我应该不回来了,记得锁门哦。”门开了又合上。
“这厮的约会频率,堪比苏珩啊!”吴昊评论得一石二鸟。
“管你屁事,少议论别人啦。”周玥不满地瞪他一眼。虽然她不明白,朱莉年过三十,为什么不恋爱也不结婚,但人家不偷不抢不劈腿不出轨,就是喜欢约会帅哥,是无可指摘的爱好。那种开放和潇洒,多少令周玥有些羡慕。她不知道自己活到朱莉那样的年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是嫁给了文杰,生完小孩,有份稳定的工作,整天柴米油盐吗?
然而半小时后,本该夜不归宿的潇洒女士,气冲冲推开门,“真是见了‘鬼’!”
水逆,简直水逆。朱莉今天约的是个BAT程序员,高大威猛又幽默,两人聊了好一段时间。这晚赶上他不加班,约朱莉去瑰丽楼上的酒吧见面,虽说只是聊天,但酒吧之下就是酒店,大家心照不宣。谁能想,朱莉的车都到了酒店门口,这位大哥才给她发消息,说上线程序出问题了,得加班,来不了。气得朱莉将他一把拉黑。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她给另外一位“好朋友”打电话,然而,这位往日里随叫随到的哥们儿居然回复她,“下下周结婚,已从良,不约。”
“他什么意思,意思是我‘不良’咯?”朱莉灌了一大口啤酒,很生气,“我们上上周还在一起,半个月他就找到真爱结婚,太扯了!”
“不约……哈哈哈哈……”
吴昊差点笑背过去,周玥好容易才排除他的干扰,“他有女朋友啊?”
“他有没有女朋友我怎么知道?”朱莉气愤,“他说没有就没有咯,我跟他又不是要恋爱结婚,问这么清楚干吗?但他有女朋友还出来约,人渣!”
被“人渣”拒绝后,朱莉放弃了度春风的打算,给苏珩电话,“要不要出来喝酒?”
苏珩听到她只是被人爽约后,立刻拒绝提供情绪价值,“我现在出不来,你回家吧,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消息。”
“你在哪儿?”
“希尔顿。”朱莉的目光滑向对面,楼顶Hilton标志熠熠生辉。接着对面传来娇滴滴的声音,“跟谁通话呢?”接着,电话断了。鉴于周玥和苏珩并不算太熟的单纯关系,朱莉没讲太细,但吴昊还是听出了始末,笑到差点原地消散。本来还怀疑他俩有什么,搞了半天,原来是同路人。
“男人太不靠谱了!”朱莉把剩下的啤酒喝完。
周玥也喝,喝到最后终于没忍住,“朱莉,我问你一个问题行不行?你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说……”
朱莉摘下高跟鞋,本想习惯性地一甩,然而客厅被室友收拾得太干净,对方甚至把那保洁都嫌弃的不见天日的木地板都一点点擦出了本来颜色,又在茶几地下铺了块地毯,用白色沙发巾罩住了老旧的沙发,小几上还摆了瓶自制的干花——整一间屋变得敞亮温馨,令她实在不好意思乱丢乱放,最后只能把鞋谨小慎微地放在旁边地上,“问。”
“你是不想恋爱也不想结婚,所以才这样的,对吗?”
当然不是,完全不对。她很想恋爱,更想结婚。她年芳三十三。这数字光听上去就有种残花败柳之感,根本不该在青春小说里。多数33岁的女演员,只能扮演孩子他妈、找不到对象的结婚狂、或者……小猪佩奇。但在京北这样的城市又有些不同,朱莉这样的单身女人随处可见,多到有时候她自己都不明白,几千万的男女人口差到底是不是统计局诓人玩的。
朱莉大学和研究生都在京北念的,正经985/211的新闻系,毕业进入国企的宣传部拿了户口,成了名义上的京北人。那几年的交往对象是个眉目清朗的大男孩,像周玥的徐文杰,也是她从学校里带出来的。感情不是不好,不然也不会谈那么多年;感情也不是多好,不然也不会对方要回老家就以分手告终。
“他说以他的收入,也许永远都买不起京北的房,所以要我跟他一起回去。但我还是想留在京北,所以分手了。”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京北?固然是因为这里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可很久以后,当安于现在PTC的老油条生活,每天用最少的时间获得性价比最高的薪资,朱莉才发现,她或许并不是为了工作。
后来,又陆陆续续遇上了一些人。她是个普通美人,但普通美人也是美人,又善交际,只要自己不选择空窗,总有愿意陪在身侧的人。但交往归交往,始终下不了决心结婚——感觉多一点的,薪资不敌她;富有些的,仿佛是花钱买子宫。总之,爱情、面包、自由,恰好没有排列组合到同一人身上。因为不愿将就,换来换去换到现在。
“为什么没房就要分手啊,你们一起存钱买房不就好了?”爱就好了,有什么比爱重要呢?这样的想法大约是周玥这年纪的女孩的专属,但如此专属通常也有保质期。那些天真得没完没了的人,大抵不缺衣食。
“开什么玩笑,我哪儿有钱存?”
“你工资不低吧?”
“低是不算低,但也不高。扣掉房租水电吃喝拉撒这些最基本的费用,我不买衣服、不护肤啦?每个月一次靠谱的光子少说上千,半年一次的热玛吉,还有私教课和SPA,七七八八的花完就不剩多少了。”
“你可以少买点衣服,或者,换便宜点的护肤品,这样也能存下不少钱吧?”认识以来,周玥没在朱莉的身上找到过一件非名牌,她从头到脚都在富养自己。
“才不要,我才不会苛待自己。”朱莉嗤之以鼻,“这么抠抠搜搜每月节约几千,一年节省几万块,连京北主城区一平米的老破小也买不起。回头心情变差、皮肤变差、身材变差,不是更找不到男朋友?”
如此自洽,周玥都不知怎么回击了,“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才可以恋爱?”
朱莉囫囵地想了想,“其实我的要求也不是很高,学历过得去,工作还行,不见得一定要有房,但要具备购房的能力,最重要的是,对我好就行。”
“长相呢?”第一次见的西服大哥,第二次见的潮牌大哥,刚刚她要去见的程序员,都是帅哥,朱莉应该是个颜控。
“别太丑就好。”不要太丑,不是“帅”的变相说法,是诚恳的表达。在约“朋友”上朱莉的确是“颜狗”,但在结婚上反而没有太多的颜值要求,因为那不是一个经济关系里最重要的东西。
“她的要求也不高啊……”周玥躺在**思考。朱莉这么个美女,明明不恐婚,甚至饱含着恋爱结婚的夙愿,但现在还未脱单,真不知为何:男人都瞎了吗?
“还不高?”吴昊非常了然地把朱莉看似朴实无华的要求解构,“‘学历过得去,工作还行,不见得一定要有房,但要具备购房的能力’意思就是在京北有房有车,最好名校名企,‘对她好就行’的意思是,舍得为她花钱,还不能逼她生孩子。”
“不会吧?朱莉这么直率,怎么可能?”
“直率又不等于不现实。”作为一个有房有车、名校名企的帅哥,吴昊身边像朱莉这样的女人实在太多,简直是一比九立体环绕。她们通常学历和工作不差,把小日子过得十分精致,看上去是颇为自立自强的人类高质量女性,可她们又非常理所当然地认为房车和生活费应该由男人提供。
吴昊那个九星连珠前还没来得及分手的女友,三十好几,才交往一个月就变着法地暗示他要以结婚为前提,房车彩礼一样不能少。有一回吴昊实在烦了,开口挑衅,“结婚也可以,但我们家三代单传,我爸妈一直深以为憾,希望我明年就能有孩子,最好生五个孩子。”
女友登时怒气上涌,“五个,你当我是生育机器?”
吴昊摆出一派正统富二代的模样,“你能生更多当然好,而且婚后,你最好能在家照顾我家人。”
“你家难道不请保姆?”
“但老婆做的比较放心嘛。”
“你如果爱我,就不该逼我生孩子、做家务!”用的是撒娇的语气,谈的却是底线原则。吴昊不厌女,更谈不上反对女权,可借了“女权主义”的东风,却是“权利都应归我、义务绝不承担”,实在令尊重廉价。
“你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找不到男朋友吗?”
周玥茫然,“缘分未到?”
“不不不。”吴昊竖起食指摇摆。
“为什么?”
感应的小夜灯灭了,月色袭人,树影印在周玥困倦的脸上,她迷迷糊糊听见Victor的声音,“因为男人也不是二百五,赔本的买卖谁都不要做。”
14:软肋出处
这个设定,吴昊认为非常不ok。平面环绕360度的配置,既入不了地也上不了天。本以为自己可以“穿墙”,但在施行“穿”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仿佛瞎了眼,看不到进入的空间,视觉还在周玥那里。合着他只能每日重复周玥身边一米游?上回让周玥蹦极的想法被她驳回,她恐高,电影里说也不一定非得高空坠物,要不电击试试……
吴昊想得嘴角都翘起来,苏珩经常用极其礼貌的语气说他想一出是一出,听上去不太像夸奖的样子——不过,他是火象星座嘛,风风火火也很正常。特别眼下,不想接受也要接受,还不能自言自语、自我想象、聊以**了吗?从自己的世界里回魂,他才听见周玥无比羡慕的语气,“能出差真好,不像我。”
这天是周日,徐文杰终于从外地回来和女友吃饭,讲起自己的工作。他不是管培生,一入职就在投资业务部门,早开始做项目了,不是在看前期项目就是在协助尽调,还全国到处跑,听得周玥心痒痒的。
“比呆在办公室复制粘贴要有意思多了。”徐文杰说起来十分得意。
“等他今后的职业生涯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都在路上,就不觉得有意思了。”吴昊很看不起对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徐文杰又想起来,“不过我妈说,其实女孩子在这种稳定的岗位挺好,只要不太经常加班,还是能照顾家里的。”
你妈你妈你妈,能不要张口闭嘴都是你妈,难道我没妈?我妈都没让我照顾家里!周玥一撇嘴,听见Victor说:“徐文杰自己就没嘴巴不会说话吗,怎么张嘴闭嘴都是他妈呢?”
男友并没觉察出这段沉默后的不愉快,还言笑晏晏地提议,“今晚去我家过怎么样?”眼神交汇中闪着一点小小欲望。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你不能去!”吴昊大叫。男人一露出这样的眼神就意味着……脑中浮现出眼前女孩脱光光和男友上下起伏以及自己在旁边干瞪眼的模样——实乃人间极刑,所以绝对不行!
另一个自己竟如此了解自己,周玥也摇头,“部门明天有早会,你家离我们公司太远了,我怕迟到。”
徐文杰有些丧,吴昊彻头彻尾松口气,此生从未如此感谢郑不凡那每周一次毫无必要的早会。但他马上又居安思危: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可能回回都赶上早会吧?欸,虽然不太道德,但还是劝他们分手算了,刚工作的女孩子,应该以事业为重嘛!
郑不凡真是个人才,吴昊刚感谢过他的例会,他就在例会上作妖。
本来PTC还算人性,早晨9:30打卡,但郑不凡的例会竟定在8:30,简直丧心病狂。他早睡早起身体好,拉着一部门的人陪他清晨说话就算了,竟还得寸进尺地不定期让公司其他部门的员工“陪跑”,美其名曰“内部协同”。吴昊还正常存在的时候,郑不凡的助理通知他一起参加资管部的例会,结果他脸一绿,原地爆炸,“你们部门的例会,为什么要我参加?”
“不凡总说,这次要重点讨论您团队项目的投后情况,所以最好您也在场。”
“投后情况有投后专题会,在你们例会上讨论干吗?而且我周末会去看项目,周一一般不在京北。”吴昊张口就来地胡诌。
助理问:“您可以连线上,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呢?”
吴昊不是没过脑子,而是根本不想掩饰,直接至极,“8:30太早,我起不来。”
当天,股权团队的Victor Wu“早晨起不来不开郑总的会”就传遍整个PTC。郑不凡颇感面上无光,阴恻恻地一状告到了老板那儿,痛批吴昊没有团队意识。老板为给高管一个交代,专门致电打算训斥他,结果刚接通电话就听到吴昊说,“老板,Win项目申报科创板成功,咱又收获了个IPO。”一高兴,老板语气急转直上,马上偏题地讨论起退出的回报倍数,把要给郑总出气忘了个一干二净。所谓螃蟹横着走前,它首先得是只螃蟹。在市场化机构,吴昊不怕自己是杨修,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老板最终看的是价值。
但其他不是螃蟹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比如后台部门一水儿的倒霉蛋。郑不凡就是个二道贩子,把一二三团队负责人的话车轱辘似的总结一遍,又将开高管会时平行部门领导的意见转述一遍,再洗稿融梗似的说出老板的观点,完成了专属他的部门负责人讲话。末了,问:“其他部门的同事呢,有意见或建议吗?”
在风控投后都表示没有后,资金管控组的人弱弱说:“郑总,你们部门周五交上来的统计里好像有一个数对不太上。”
郑不凡还没来得及回,发现手机上弹出一份邮件,“X项目的收购款,明明就没到账,统计表的状态怎么就是已退出了?金额差了1亿,请资管部门注意统计的准确性。”
资金管控组的负责人是骨灰级元老,跟老板有点裙带关系,是除了吴昊另一根著名的硬骨头。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发邮件也很硬核,一句批评抄送包括老板在内的所有部门。郑不凡的面子立刻被扒开了似的,他按捺住怒火,“你做的吗,周玥?”
周玥停下啪嗒啪嗒正在打字的手,惶惑,“是……”
“相差1亿那么多,怎么回事?”这第一问并没很摧枯拉朽,似乎只是在就事论事。
当众被领导责问,周玥很愣了愣,忍住内心巨大的不安,“郑总,我周五是按照所有项目组给我的数字统计的,上交资金管控部之前,我也特地确认过……”
“确认过怎么还会差一亿,你是闹着玩儿的吗?”第二问,显然就是在质疑工作态度了。
果然周玥被吓到,吴昊心道糟糕,赶忙说:“该什么样就什么样,锅不能你来背!”
本来女孩还在想:公开场合说人家的不是显得自己很邪恶,但被人格一催,不自觉解释,“项目部的同事的确是报的这个金额,我确认过了,但是TA昨天凌晨四点发短信说数字可能有问题,我早晨才收到,是准备开会后和TA再沟通一下——”
“——知道数据有问题,为什么不及时通知部门领导,不邮件纠正错误?我们做投资的,别说一个亿,一块钱的统计也不能错,怎么连这种常识都没有?以后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不然你也不用轮岗了,散会!”
郑不凡气势汹汹说完,走人。其他人跟着领导三三两两溜出会议室,秦雨扬看了她一眼,也没停下脚步。周玥懵在原地,从小到大,她一直努力认真谨慎细致,就算不多么多么出彩,也没当众这样被批评。
“别理那老东西,他就是看到资金老头把邮件抄送了全公司觉得丢了面子,拿你撒气呢。你左耳进右耳出,当听了个屁。”吴昊完全没把这事放心上,可周玥边收拾东西,眼泪边往上涌:她当然也想做得更好些,可,周五是统计数据的提交日,她怎么能未卜先知呢?她甚至不知道同事说的“可能有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
跟同事核对了数字,发完邮件,才空下来,想跟徐文杰抱怨两句,但还是放弃了,末了自己溜到到上层露台上透气。
夏天的过去秋天的风,一切都凉下来了。大抵女生面皮薄,心脏更脆弱。刚工作时,吴昊也因各种各样的问题被责难,不是所有斥责都事出有因。他不服,以他之暴躁,会出言不逊会奋起反抗,会表现得比周玥还要差,也因此遭受到更强的“反噬”。刚刚那样的情况,他说不定早拍桌子了。但不会难过不会哭,更不会像周玥一样默默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错了,只会在心底和嘴边给对方留一把傻缺的宝座。
“周玥周玥!”一个稍显憨直的声音传来,是王小聪。他将一罐柠檬味的气泡水递给周玥,态度倒一点没因知道对方有男友而变化,“上周基本都没看到你,你们部门很忙吗?”
“没有,你们呢?”周玥努力收拾好还没完全平复下来的情绪。
王小聪没心没肺地叹,“一个字,惨得很,两个字,很惨!刚去两天就被骂得狗血淋头。”
他轮岗的第一站在股权投资部,因为早听说股权今年不会留用第一名之外的管培,所以心里本就觉得如何表现也无望,何况还被分去了生物医疗组。虽是今年很火的赛道,但小王上学时就对“环材化生”毫无感觉,加上组里最近投医药,他的状态就更是一问三不知。领导让写研判报告,小聪瞬间晕倒在文献里,朝九晚九态度好就是不出活。
“哔哔我不适合做投资,说PEVC虽然最后会细分,但学习过程都一样。我这样的,难堪大任。”王小聪也是一通吐槽。
这样一刀切的判断并不比郑总的“你不用轮岗了”更温柔,所以他心里也很难受是吗?劝解似乎是本能的,周玥说:“你别想太多,领导可能不是那意思……”
“管他什么意思,反正我又不会留在股权部。要我整天看生物医药还不如一刀切了我。”王小聪倒一点也没受挫,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这么说你,你不生气?”
“气啊,不过我那篇研究的水平确实不怎么样,所以他说我也没办法。”本以为他要自我批评,可不想接下来他话锋一转,“但咱们换位思考一下,他管理水平肯定也一般般。你想啊,才认识我几天,就这么盖棺定论地给我评判,就不怕错失个顶级人才?再说,PTC到处是关系户,万一我是哪个上头派来的亲信,他不是死定了?”
吴昊都不禁笑,这小黑胖子还挺自信,但话在理,因为一件事就妄下判断的管理者,不明不智。胖子挥挥手,一派大爷我不与他计较的大度,“领导说的话,有时候就像放屁,他随便说一说,我随便听一听,千万别当真。哎呀,听说你们那郑不凡屁事儿也贼多,很多人都被折腾得受不了最后走人,是不是真的?”
怎么忽然扯到自家领导身上了?周玥赶紧表示不知道。
“那你想留在资管吗?”
周玥尴尬地笑,明显不自信,“哪是我想留就留的。”
王小聪又神秘起来,“听说,克里斯汀就是通过郑不凡的关系进来的。”
话音刚落,股权的领导打来电话,小王唯唯诺诺应两声,与刚刚判若两人,“来活儿了,我回座啦。现在拉个屎还要计时,真恶心。回头吃饭嗷!”
小跑出去时,双颊的肉也跟着颤了两颤。被同病相怜者一打岔,周玥也没那么委屈了。忆起他丝毫不在意的态度,不禁问:“为什么男生被批评了就好像没事儿人一样呢,到底为什么?”一路“相处”下来,发觉人格Victor好似很了解男人。
“大概从小被骂多了,脸皮厚。”吴昊不假思索。他的记忆里充斥着家里老头对自己的斥责:幼儿园小学打架被揍,初中逃课去网吧被数落,高中早恋被关禁闭,上大学老头让他去英国、他非得去美国,又缠斗抗衡……每回的针锋相对和面红耳赤,都仿佛一次对来自他人批评的抵御训练,令面皮越发厚壮,以至工作后无论是被领导、同事、客户批判,情绪都能很快归位。
小时候,被批评是男孩的“宿命”,老师家长对女孩口下留情。一则她们乖巧不常出错,二则她们爱哭。相比死扛着不认错的男孩,谁会跟梨花带雨的小女孩杠呢?周玥的人生中,几乎没有过脸红脖子粗的情形。父母对她轻言细语,虽然成绩不是特别出色,但听话顺从,看她一脸老实,老师也不会太过苛责她。从未被正面攻击过,因而也就没有铠甲;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更不敢出格。但工作后,遇人形形色色,郑不凡不只一个。从前的顺风顺水,也就变成了软肋的出处。
15:借我用用
漫长的一天结束,来WOO Café待会儿似乎成了习惯。熟悉的灯光、熟悉的陈设还有熟悉的苏珩,总能给人可靠温暖的感觉。不是家也不是公司的地方,仿佛更能让人喘口气。不管苏珩到底是不是朱莉口中的花心大萝卜,周玥对他的印象就是很好。听完她呓语般的抱怨,他不像文杰那样“我早告诉过你会这样”,也不会像朱莉般叽叽喳喳讲自己过往,更不会像爸妈那样又怜又爱地劝解“要不你还是回家吧”。苏珩只是听,特别认真地听,听完既不说好也不说坏,边给她切小吃边回应:“上班太复杂,我也不会搞,只能开店。”
“你没上过班吗?”周玥咬着吸管问。
“上过,后来辞职了。”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朱莉跟苏珩貌似很熟,却也从未提起他的背景。
“程序员。”吸管掉在杯里,周玥整张脸都是不可思议,她实在无法把眼前温润清秀的男子和程序员这样的职业联系在一起。
“不要有刻板印象,我代码写得还不错,辞职的时候老板可舍不得我了。”
苏珩的学历非但不差,大学甚至比周玥的还要好。本科物理,硕士保送同校计算机系,毕业顺理成章到大厂做算法工程师助理。可真正工作了才发现,好讨厌写代码,尤其是天天都要写。可人为五斗米折腰,码农生活还是持续了两三年。之后转做产品经理,却又烦透了无休无止的扯皮,最后烦到连电脑都不想开。再后来和朋友在胡同里的咖啡馆聊天,恰好看到他们在招人,随便和店长聊了聊,竟一拍即合。最后,在同一家咖啡馆里遇到吴昊,被“骗”来开店,如此到了现在。
“所以你以后会回老家开店?”仿佛立刻就要失去一个刚交好的朋友,周玥非常不舍。
“没那么快,达到我的存款目标得两三年呢。”
离开互联网后,苏珩在一日复一日的咖啡香中找到了人生目标:存够两百万,回家开间书店咖啡馆,每日看书写字画画,就是他接下来的生活方向。当然,以他既潇洒又务实的处世之道,深知这样的方向里,大概率不会有女友、老婆、孩子。
这时,一人推门而入。能穿这么高的跟,还能迈这么大的步子,除了明星模特,在周玥的认知范畴里,就只有朱莉。一条随时都很经典的小黑裙,细致精巧的银链子衬得颈项越发白皙,头发挽在脑后,十分成熟大方。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可不怎么成熟大方。
“江湖救急!”朱莉照例在她的老位置上坐定。
“又被哪个大哥缠上了?”
朱莉的不少大哥小弟,都是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质量良莠不齐,有人一遇上就像狗皮膏药,怎么也甩不掉。这时就需苏珩出马,扮演一个头上冒绿光的愤怒男友,偶尔表演“仙人跳”,以此把对方轰走。作为回报,朱莉也会礼尚往来地帮苏珩赶跑那些妄图床伴转女友的女孩子们。
朱莉抿唇,“这次不是约会对象,是……大学同学。”准确的说,难缠的也不是大学同学本人,而是她的婚礼。新人是本科的女班长,读书时颇照顾朱莉,周末她结婚,非常盛情地邀请她参加,怎么说也该给个面子。
“每年红白喜事那么多,不想去就不要答应。”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本打算回复对方,周末恐有出差安排,不一定能到,但话未及口,对方反而犹豫了,“欸,因为我也邀请了青山,他要带老婆来,如果你介意的话就算了……都是我考虑不周。”青山就是被她甩掉的男朋友。
所谓输人不输阵,朱莉立马改口,“我当然不介意!”可应承完就后悔,人家拖家带口天伦之乐,她孤家寡人去,真是老脸没地儿搁,所以赶忙跑来找苏珩求救。
“干吗一定要带男人去?单身多幸福,他们拖家带口的‘负二贷’才惨好不好。你就不能在老套的参加婚礼桥段中,表现出一丝与众不同?”苏珩完全不认为只身前往有什么问题。
“不行不行不行,当年分手时他就放话,说我在京北这么飘下去,肯定注孤生。我不能专门去告诉他,您说得真对!”朱莉把头摇得就跟拨浪鼓一样,“你就说吧,这忙你帮不帮?”
“那天晚上我要去土川市看大街男孩的演唱会,帮不了你亲。”
朱莉一拍桌子,咬牙切齿,“演唱会随时能看,票多少钱,我一赔五!”
苏珩不为所动,“大街男孩多少年才来一次中国,这次大概是他们的谢幕演出,我半年前就订好了,一赔一百也不行。”
天要亡我,不得不亡。朱莉头疼地扶额,瘫倒在台面上,最后居然鬼使神差地看向旁边吃瓜正吃得起劲的周玥,“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吗,不介意的话,借我用用?”
苏珩、周玥、吴昊:“……”
周玥兢兢业业又战战兢兢地履行着部门助理的责任,朱莉却在接下来的一周使劲解数,到处物色陪自己参加婚礼的倒霉蛋人选。这种带去风光自己的男人,就算内里成迷,但至少外表得衣冠楚楚、一表人才、还需一副好口才以及随机应变的大脑——总之,并不比招个靠谱员工容易。而且这种事多少有些隐私,并不只是“认识”就能去拜托别人的。朱莉走投无路,最后在网上雇了个十八线演员,三千块陪一顿晚宴。男演员虽然长期混迹在不入流的影视剧里,连男三都没机会染指,但好歹科班出身,不至于一点演技没有地把事儿办砸了。
她把照片给周玥看时,周玥也觉得对方看上去人模人样,但,“为什么一定要花这个钱呢?”朱莉一个月的工资都用来“美貌如花”和“长生不老”了,干吗还要浪费这钱,三千块干点什么不好?
朱莉也不跟她一个小孩子计较,人生在世,有的场面就是撑破皮也得撑。她舍得为面子花这个钱,但是!事到临头,男演员居然生水痘了……天,这么大个人,居然能得小孩子的病?明天就是婚礼了,她到哪里再临时去找一个临时演员?
朱莉焦虑到在**滚来滚去,把这份焦虑推向顶峰的,是前任的一条消息,“听班长说,你会来,对吗?”这种时候,对和不对好像都不对!她已然能想象出对方儿女承欢膝下的得意,不由在洗手间里发出了一声摧枯拉朽的哀叹。“苏珩这混蛋,为什么在这么关键的节点要去看演唱会?”
她枯着脸出来,周玥老老实实蹲在外面等位置,“演唱会好像延迟了。”
“什么?”
“苏珩哥要去的演唱好像延迟了。”
苏珩顺嘴问起朱莉找演员的情况,周玥在他面前总是知无不言。他听后莞尔,“她要是出三倍价格,我可以考虑帮她救救急。”原来天公不作美,土川市接连暴雨,导致露天演唱会无限推迟。
她刚说完,朱莉仿佛兜头被浇了化肥,又重新生机焕发起来,她马上摸出电话,“嘿嘿嘿,苏珩……”
隔天,朱莉在咖啡店门口见到装发后的苏珩。大背头这种发型稍不注意,就会显得社会且油腻,可苏珩就驾驭得风度翩翩,细窄的银边眼镜更衬得他一派斯文。因为在咖啡店工作,苏珩平常都是休闲打扮,今天却西装皮鞋很正式。吴昊穿西装也很精英,但苏珩的西装扮相更儒雅温柔,走路时真有种陌上人如玉之感。有一瞬间,朱莉都愣了,“渣男”苏珩横行无忌多年真是有些资本。
玉人晃晃手,“是不是觉得六千块花得超值?”
“超值你妹!”朱莉终于反应过来。这苏珩,简直趁火打劫,陪她参加婚礼居然要价一万,比那演员贵三倍!后来好说歹说才变成了六千……
计程车上,朱莉提醒道:“剧本背熟了吗?”
“放心吧,我,吴昊,毕业于京北大学计算机系,现在是知名创投公司的MD,年入几百万,投出过数十个明星项目,其中不乏独角兽……总之年轻有为、大有前途。在创投峰会上对你一见钟情,非你不娶,目前就等婚房装修好,就立刻成事,三年俩娃……”苏珩滔滔不绝把老板吴昊的履历复述了一遍,完了又偏头,“朱莉桑,你是有多虚荣,才非得弄出这样的男友人设?平平淡淡的男人不好吗?”
“你懂个屁,不这么说,怎么能显得我排面?怎么能从事实层面告诉他,当初我们的分手是正确的。”
“都是自己的选择,都为选择承担后果,哪有对错?”
“我也不算虚荣吧,这本来就是我找男友的条件,只不过现在还没找到而已。”苏珩的瞳不易察觉地一暗,她的目标就是深情版的吴昊,自己不是早知道了吗?
虽然六千块属实多了点,但效果不错。从到酒店遇到熟人开始,没人不夸他们男俊女美、璧人一双的。朱莉美得热烈,玫瑰般优雅,苏珩挺拔清远,水墨般高级。两人站一起,远观效果足可以用金风玉露一相逢来形容。没有P图,互动的一颦一笑却比今日一对新人的婚纱照还要耀眼。
“如果我结婚,我才不用侧面照呢。”朱莉偷偷吐槽,海报用的是很俗气的“他深情得亲吻她的额头”。
“为何?”
“侧面照连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怎么能凸显我花容月貌?”
苏珩停下,用深情的眼神注视她,用恶心的语气回复她,“朱莉,你年纪不小了,怎么对自己没有正确的认知呢?”
16:郎心如铁
按礼数,本该新郎站门口迎接宾客,但据说新郎的车抛锚,人还在路上。于是只有新人的亲戚在招呼。朱莉给完红包,与苏珩走向自己座位,吐槽,“抛锚,不会逃婚了吧?”
大学同学大致就请了一桌,人来得七七八八,大家见到朱莉都点头招呼,表情既热情又微妙。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唯二的两个空座,其中就临着前男友。他旁边的陌生女子,大约就是他老婆。见她,他明显愣了下,“你来啦。”
“嗯。”
从分手算下来,两人好多年没见了。见到前任会局促不安,四目相对的过程中,一丝分手的苦涩或不舍的压抑蔓延出来——嗯,这是大多数的偶像剧里会发生在女主身上的剧情。通常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经岁月洗礼磨砺,会少了轻狂多了沉稳,散发着的成熟魅力让人又怦然心动。但现实里,朱莉却在皱眉:这货怎么变成这样了?
结了婚的男人大多像谢了屏的孔雀,以发福彰显幸福。他也一样,以前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如今饱满圆润,低头时甚至还有层浅浅的双下巴。眼神仿佛被佛光普照过,钝钝的,是当了父亲的慈祥。颅顶发也很不给面子地日渐稀疏,迟早要集体逃亡的样子……
呃,也不是不能变化,毕竟岁月是把杀猪刀,可也不能杀得如此体无完肤吧?果然,苏珩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大意是:这就是你说的,系草?
朱莉扯出个高贵的假笑:妈的,好没面子……她还踟躇着要不要坐他身边时,在前男友略微惊讶的目光中,苏珩已摆出他那完美的招牌微笑,自顾自地挨着人家落定,仿佛故意要把两人隔开,朱莉只好做无事状占了最后一个座。
对面的人挤眉弄眼准备看戏,“这位是?”
“我男朋友。”六千块啊六千块,不就是为了这四个字吗?苏珩矜贵地点头,全然入戏地扮演着一位浊世佳公子。
前男友仿佛祝福般地笑着,见朱莉的目光越过自己肩膀。他主动侧身,让出身边人,“这是我老婆。”他身后的女子礼貌性颔首。那是个无论相貌还是衣品都跟自己不能相比的女子,大约是生养孩子的缘故,这么远也能看到眼角的纹路,但她素净温和端方娴静。
朱莉也礼尚往来地点头。见旧爱的新欢,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但对面的吃瓜群众却早按捺不住了,有人问:“朱莉,你男朋友是干吗的呀?”
社交场上这种问题,当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朱莉貌似深情地看向正无比认真刷微博的苏珩,偷偷在桌下踩了他一脚。苏珩回过神,背诵了自己的脚本,同学们一边直呼才俊,一边不禁用余光扫了扫前男友青山。对方自然也意会到了尴尬,脸上的微笑仿佛干裂的死皮,一撕就下来了。过往的意难平又浮出水面,希望她好,但也隐秘地希望她后悔。但她没有后悔,那人这么优秀,这么爱她,她一定很幸福。众人的反应让朱莉十分满意,这种满意稍微压制了对苏珩漫天要价的愤怒。
婚礼时间到,场地立刻黯淡下来。按朱莉的标准,这种婚礼布置极其……主流、普通、大众、庸俗、一般:酒店的多功能厅从中间被切分开来,左边是一群桌子,右边也是一群桌子,中央红色的地毯和两旁间或排列的粉红假花共同辟出一条“花路”,“花路”直通临时搭建的台子,台后用同系列假花摆成一颗心,心上用英文写着“Happy Forever”。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各位今天能莅临婚礼现场,见证他们人生重要而幸福的时刻!”司仪话音一落,轻柔音乐响起,新郎和伴郎就在这个时刻从侧面登台。
男人挺拔地往中央一站,如青松玉树,可靠得很,礼堂的门此时打开,结婚进行曲完全不出意外地响起。新娘由父亲牵着手,一袭白纱摇曳而来,俩花童可可爱爱跟在后面。苏珩的注意力主要在桌上,早饭吃得太早,他现在饿得不行。国内的婚礼吧,怎么说呢,越发不严肃。以前至少还跨火盆拜天地,宾客祝福后才入席,现在可好,仪式吃饭二合一,客人至少要分二分之一的心在面前的鸡鸭鱼肉烟酒茶上。勉强忍住食欲,抬眼见朱莉正困惑地盯着最前方爱心下面的男人,苏珩内心不由感慨:这场景一定让她大受刺激吧?
接下来就是婚礼致辞、双方亲友演讲、交换戒指等常规流程。
“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有一个家,我常常想,我是不是要这样孤孤单单走到人生的终点,遇不到任何温暖和爱。谢谢你,让我的生命有了一点光,有了色彩,有了可以期盼和依赖的东西。我会永远爱你,守护你,直到生命终结……”新郎念手稿数度哽咽,最后泪流满面,感人至深。全场宾客没动容的大概只有苏珩和朱莉。苏珩快饿晕了,心想再不开吃,他的生命的确就要终结了。朱莉却一脸不解的呆钝。
苏珩轻轻凑到她耳边,“你怎么了?”
朱莉像吃了个烂桃子,“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有点面熟。”
礼成,新人双双来敬酒,朱莉终于找到自己困惑的来源了。新郎的脸越发靠近,她才发现,对方竟是那位说“下下周结婚,已从良,不约”的大哥。因大学同学这桌离舞台太远,他打扮得不同往日,再加上有追光,她竟没把他认出来!实在很难想象,这位刚刚在台上哭得像个傻子的男人三周前还和自己在酒店进行纯粹的生理活动。
她震惊的表情立刻被苏珩发现了,接着新郎也发现了。男人并不露怯,反而无事发生一样,对着在座的人举杯,“感谢各位参加我们的婚礼,辛苦了!”一干而敬,人生豪迈。
班长也笑意盈盈附和,“招呼不周,各位多担待。”一桌人都是连声的恭喜,除了当事人外加一个苏珩,谁都没发现异样。
酒席觥筹交错,大家很自然地寒暄着近况,有人结婚,有人升职,有人生娃。前男友正诉说着带娃的辛苦,一儿一女,少则二十年的付出,但眉梢眼角又透露出茶米油盐中稳步就班的幸福。他老婆给他夹菜,贤惠的模样。岁月静好得简直让人陌生。跟朱莉在一起时,他很朋克,帅里帅气,时时都有奇思妙想,比如周五晚上会忽然让她收拾行李去厦门,周末两人就手牵手在鼓浪屿散步。好像一直可以恋爱下去的样子,永远不会变得琐碎。是时间改变了人,还是淘出了人本来的面目?
“朱莉,你呢,什么时候我们也参加你婚礼?”吃瓜同学像追剧观众,怎么也不放过她。
前男友和他老婆也看过来,那瞬间,朱莉有些尴尬。幸好,此时沉浸于鸡鸭鱼肉的苏珩吃饱了,转过头开始他的临场应变,“对啊,什么时候我也能参加你的婚礼……”在别人看热闹的眼神中接续,“让你当我的新娘?”说着,还顺手摸出个丝绒盒,上面是Tiffany的标志。
朱莉和同桌的所有人一样,睁大眼,眼看他把别人婚礼现场变成自己的求婚秀场。苏珩见好就收,装作嗔怪,“哎,今天就不求婚了,再被你拒绝就第三次了,事不过三哦。”
群众们都是“我们嗑到了”的反应,前男友的笑日薄西山。她的现男友没几句话,可每每开口就变成众人焦点。趁着场面平静了,朱莉才发信息给苏珩:你搞什么?
接着她的手机一亮:是不是觉得物超所值?
这种关系复杂的婚礼上,就算有三急也该忍住,因为一上厕所必出妖。果然,刚从洗手间出来,就在拐角上遇到新郎。所谓“郎心如铁”大概就是指眼前的状况,男人面上依旧没有一丝波澜,像在异乡见到个老友,似乎还有点快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你是我老婆的同学?”
谁能想到呢?他俩那种约会,又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即便知道了,也未必是真名,“嗯,她是我大学的班长。”
男人“哦”了一声,毫无道德包袱。
席间听说班长与男人已交往了两年,顿时感觉她所嫁非人,朱莉圣母心起,不禁对男人道:“她人很好,你该对她好点,怎么能那样。”言下之意,懂得都懂。
新郎嘴角上扬,“你好像也不是单身呢。”意思是,别五十步笑百步。
这句话堵到朱莉嗓子眼。他娘的,要解释她不是个绿男友的“渣女”,就必须先详述自己带来的男友也是假的……眼下状况真让她进退维谷。此时,新娘恰好也如厕完,见老公亲热地挽起手臂,跟朱莉打招呼,“你能来太好了,真对不起,我今天忙得团团转,根本没顾上招呼你。”
朱莉连道不用抱歉。
“你真越来越来好看了,你男朋友也好帅,精英人士呢。听他们说,他跟你求婚两次你都没答应,到底怎么想的?我记得你还比我大一岁,再不答应不怕嫁不出去吗?”
朱莉想:班长要么是喝多了,要么是不大聪明,但综合判断应当是后者,否者怎么会挽着个大人渣劝人家结婚。
“怎么上个洗手间这么久?”苏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责备的语气,“不会因为戒指的事生气了吧?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逼你,你不想答应也没关系……”他手顺势搭上她的肩,拥有这样一张脸,再加上无敌忠犬的设定,感动得木乃伊都要复活了。
“要好好珍惜啊,不能老觉得下一个更好哦。”
“不是要换衣服吗?不然来不及了。”新郎提醒,新娘这才收声。
朱莉有点呆钝地望着两人互相搀扶着甜蜜离去,苏珩的手在她眼前晃,她如梦初醒,“你怎么来了?”
“上厕所啊。”其实是见她老不回来,有点担心。
“那个Tiffany的盒子是怎么回事,你要向谁求婚?”
“这个吗?”苏珩把刚才秀恩爱的戒盒掏出来,打开,内里空空如也,“拼夕夕上五块买的,做戏做全套嘛。这个彩蛋免费,感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