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全身反应
锁拧上，使劲拉把手，确定是合上了。然后是床对面，仔细观察插座孔隙里的构造，嗯，没问题。遥控器、装饰物、台灯，所有器件纷纷再查看一翻。接着关上洗手间灯，对着镜面上上下下打量，还好，没有红色光点。
“你在干吗？”吴昊跟着她转悠，对这一系列操作完全不能理解。周玥连上网，打开手机上360上的摄像头检测，扫描一遍，没发现异常才作罢。
“你到底在干吗？”
“不是什么都懂吗，这都不知道？”
周玥整理着行李给他科普，“我在检查酒店里有没有针孔摄像头。”虽然PTC的住宿标准还行，但四五星的酒店现在也越发不保险。同学出游的私密视频被传到网络，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明明无辜的当事者却因为巨大的精神压力抑郁休学。此后系里的女同学人人自危，但凡住酒店都如惊弓之鸟。
吴昊依旧困惑，“被拍了就拍了，用得着这么谨慎吗？你身材那么一般……”
“你偷看我！”一只靠垫穿过他的虚空，滑落地面，周玥的脸忍不住红了。一半为了自己的无能狂怒，一半为、为了……她的身材真的不好吗……他又没看过怎么会知道！
“我没偷看。”他想看可太容易了，但他吴昊什么声色犬马没见过，为什么要偷窥一个小姑娘？他也不关心这个，“吃药了吗？”
“吃了吃了。”周玥拿起外套准备出门。
“你去哪儿？”
“去项目看看，还从没去过呢。”孙鹏跑地块都好多次了，不实地勘探是这行的大忌。
“去什么去？”吴昊挡在她前面，一脸担忧，“躺**去休息，李铭又没要求你，万一你路上上吐下泻怎么办，明天尽调不直接玩完？”吴昊眼睁睁见她“穿越”自己，想：这女孩真倔！
整个下午，吴昊跟着周玥用脚丈量地块。南州是长三角的明珠，依着南湖大片水域，风光秀丽无双。水系嵌入，硬朗的土地间隔如丝缎波光，几步成诗，是和京北完全不同的水乡景象。柔嫩的流水在春风里舞蹈，温柔像把人抱在怀里。吴昊在日光的照射下仿佛透明了，“请问，这有什么好看的？”
两块横亘在跨桥左右的荒地杂草丛生，荒地外是延绵大片的绿地……周玥奋笔疾书：一，地块中高压电线并未移除；二，地块中有大量农业种植物，疑似周边居民产业；三，桥体噪声严重，恐严重影响居住品质……隔行如隔山，每一条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踩点回酒店又马不停蹄安排次日尽调，核对好几遍，生怕出现差池，如此一直忙到深夜。吴昊觉得自己越发像个老妈子，从吃药到睡觉，什么都要提醒周玥。可要是旁观不管，周玥这头有强迫症的驴，一定会再战到四点，把本就虚弱的身体榨干。凌晨三点，她终于软软地滑进被窝闭上眼，没有徐文杰，不用跟谁说晚安，有点四大皆空的轻松。眼皮沉重，一秒两秒三秒，再下一秒立刻就能会周公。
可门却突然啪地被拍响了！这一声像电击一样把周玥惊醒，她瞳仁一睁，扯紧被子，立刻缩在床头，把面板的灯全拍开，房间大亮。谁会在这个时间拍她门呢？拍门声越发大，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周玥心脏狂跳，竟哆嗦起来。
“别怕，门都锁了。打前台电话，让他们来处理。”吴昊像一个没有防卫能力的卫兵，戍守在床边。
“开门！开门！开门！”外面越来越放肆，周玥吓得动弹不得。
“打电话啊，快！”他指着电话，面部狰狞，愤怒的背后是吴昊不想承认的无能自责。如果他还是去年的他，可以直接冲出去揍门外那个王八蛋，他的格斗技术不输苏珩。
等待服务人员上楼的几分钟，很多想法像冲上岸的死鱼死虾，腥味浓重。如果门不够结实锁不够牢固，他是不是就冲进来了？那之后……是不能构想的惨相。原来只是喝醉认错了门，工作人员最终将其带走，并给她道歉。但再上床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其实吴昊以前住酒店，半夜更疯的情况也遇到过，男人不会怕，可周玥不是男人。
这时候的京北，朱莉正吻着苏珩。她灵巧的舌湿润他的唇，微微酒味席卷了他整张嘴。手从门板移到他脖颈后，微微用力下压。苏珩完全处在惊讶中，却本能迎合着她每一个动作。朱莉的气息说不出的香甜浓烈，直直钻进鼻腔，侵入血脉、五脏六腑，迷情香般令他无法拒绝。但……这样不对，不行，不可以！他终于下定决心，趁着间隙用力推开她。激烈亲吻让两人喘息，苏珩演出平静，“你喝多了，回去睡觉。”
她却没动，很困惑的模样。窗外远处的霓虹像水波，恰恰落在半边脸上，明明灭灭。苏珩头疼。他喜欢她，所以全身都是反应，欲火蔓延得哪儿哪儿都是，克制得很用力了。他伸手想把她转个身，平安无事送到**，功德圆满地回家。可马上，他见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眼角滑下，流星滑过天际的迅速。她说，你陪我。委屈得像全京北只剩她一个，独自飘在汪洋四面楚歌的寂寞。
苏珩的心被掐了一下，疼得渗出血：杜一峰有这么重要，她居然这么难过？她为了他这样，清醒了后就会后悔。还来不及权衡利弊、辨明得失，她一步就向前搂住他脖子，这下彻底没法思考了。苏珩主动吻住她，一手环住她腰，一手托住她后脑，像只猛兽，丝毫不给她躲闪的机会。可即便这样，朱莉也不落下风，两转，就将他狠狠推倒在**。
他们都极其会吻，深谙套路，势均力敌。在一起潮湿又温暖，如东南亚艳丽的天气。苏珩的呻吟低沉，如来自旷野般，朱莉将他压在身下时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全然纵情。天塌地陷火山爆发陨石陨落，谁要管明天如何，但此时此地，她太需要他。
光线将屋里稀疏灰尘的轮廓勾勒出来。一颗灰尘和另一颗，像大城市的两个人，看似相近，其实直到落定被扫进垃圾桶，也再不会相遇。朱莉没睁眼，习惯性摸手机，可摸来摸去竟摸到一张脸。一张肤质顺滑、骨骼分明的脸。
还在做梦吧？还梦到旁边有个人……决定继续睡，可脑细胞已然活跃起来。十几小时前的画面一下下闪回，和杜一峰分手，喝酒，和苏珩喝酒，最、最后……睁眼，像被噩梦惊醒！转头……果然！
苏珩侧躺，一只手被朱莉枕在颈间，另一只轻轻揽着她。她这一动也惊醒了他，远山如墨般的男人先皱眉，继而掀开眼皮。记忆回流，瞬间恍惚……这一刻，时空好像静止，谁都不敢动。
女人的目光定格在天花板，一万头羊驼奔腾过心间。自己怎么回事？居然能如此吃尽窝边草！这可是苏珩！完蛋了……
她那么决绝的表情，该是要和他一刀两断吧？苏珩想不到他才是后悔的那个人，为什么昨天没有把持住？
呃，一定是还在做梦！苏珩发现旁边的女人闪电般闭上眼睛，红着耳根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认识这么久，从未发现她还有如此鸵鸟的一面，昨晚扑倒他时怎么那么杀伐决断呢？可爱得他真想亲她，然而理智马上把这想法拉回来。心脏像坐跳楼机，跌宕了一轮。
朱莉继续掩耳盗铃，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是苏珩在找衣服。衬衫、裤子、眼镜，很快就全副武装完毕。他回头看看双手拉着被子、脚尖大概绷紧的女人，“我回店里了。”风平浪静得像任何一次从酒店或陌生女人家离开一样。卧室门开关，铁大门开关，静下来。苏珩走了，朱莉还是不敢睁眼。
她睡了苏珩……天。思绪不由控制，自由生长自动发散，流畅平滑的肌骨低沉克制的吟诵……旖旎碎片像投石问路，涟漪圈圈回**。刚刚如同朝阳染色、薄醉般的红，化作火烧云热烈的红。他也太会了……扯过被子盖脸上尤嫌不够，又捞过旁边的枕头：自己也太色了吧？现在的问题是回忆体验感吗！
匆匆下楼，出了小区单元口却停了，这里正好能望见她窗户。看了好一会儿，脸上潮红渐渐褪去。他们第一次见面，其实就是为了这个，终章又回到了开篇，有点好笑。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又站了好一会儿，长呼一口气才走掉。这个时间离开店还很早，他要去哪里呢？
47：小羊露牙
没睡好，黑眼圈不服输地趴在眼下。思绪一团浆糊，太阳穴隐隐作痛，项目方和会计师剑拔弩张地对话，一言一语都在拉扯引线，快要让她爆炸了！尽调刚开始还好，一行人在地块绕完圈就回到合作方的项目公司找了间会议室核对材料，临时建立的微信群本来有条不紊，但很快就卡在审计的会计报表上。
“都快五月了，怎么会没有呢？这是最常规的材料了。”男会计师二十几岁，血气方刚，说话不带尾音，脾气不大好的样子：谁大周末被拖过来加班还遇到一傻缺项目方都能爆炸。
“老师，我们真没有审计版的。”项目这边的大姐一口否认。
“那先把合并报表的底稿发过来吧。”
“我们就没有合并的呀！”
甫一说完，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向她。活久见。会计师尝试忍，但忍了半晌实在忍不住，“之前找你们要资料，你们就让到现场来看。现在到了现场，你又说没有，玩我们呢？没合并报表还尽调什么，我们干脆回家好了！”
俩人斗鸡眼似的瞪对方，周玥赶紧上前协调，俗称和稀泥，这是业务部门在尽调中最主要的作用。可协调十分钟下来毫无成果，大姐捍卫着没做合并报表的立场，会计师捍卫着没做合并报表就没法尽调的立场，局面陷入套娃般循环。周玥按捺住怯怯的心情，建议会计师先推进其他部分，会计师正在气头上，一听炸了，“你的意思是没报表也无所谓咯，你没尽调过吗？”确实没尽调过，可他连她这没用的回答也不肯听，负气离场。晃眼一看，大姐也不知哪儿去了，完全枉顾她这个投资方。
剩下的律师默剧般你看我我看你，周玥无比尴尬对他们说：“不然，大家先去吃饭吧？”
全都糟透了……她到过道上给李铭电话，可打了三遍，听筒里依旧是“你拨的电话已关机”。相处那么久，她任何细微表情所代表的含义吴昊都了然了。眼下，她眉头轻轻隆起一个小丘。吴昊心道不好，她要哭了。果然，她慌慌忙忙下楼，刚出电梯眼泪就不管不顾滑下。
“我搞砸了，第一次尽调就搞砸了。我还跟铭总保证，一定完成任务。我果然做不好……”
“你没搞砸了。”
“我就是搞砸了。这才是尽调第一天的上午，我就控制不住局面，都是我不好……”
“不是。”
“就是！”
腹泻后的虚弱，惊吓一夜的疲惫混合着初次出差的紧张，终于击垮了周玥的防线，泪水不断线地一直流。她顾着哭，顾不得这算不算坚强。没注意吴昊的表情逐渐平静又逐渐严肃，然后她听到他用从未有过的语气说，“你真的够了。”凌厉又威严，强悍又压倒一切的气势。周玥抬头，略微惊愕，Victor抱臂，没有一丝温柔。
“不要一出问题就总是怪自己。我问你，项目公司没有合并报表是你的责任吗？”
泪水挂在眼睑，吴昊自问自答：“不是。是合作方的问题。我再问你，会计师脾气差，是你的问题吗？也不是。既然不是你的问题，你哭什么？”
语气之严厉，不容周玥回避，“可我要是没有问题，他怎么会走掉……”
“你没有问题，只不过你还没有经验立刻解决他们这些小问题。刚工作没有经验，很奇怪吗？李铭要是怪你，他就不配当团队长；可你要是非得怪自己，就是玻璃心。你要解决问题，而不是成为下一个问题。”楼宇的玻璃映出玻璃心的脸，淡蓝淡蓝的，愁云惨雾极了，镜像里只有一个人，茕茕孑立的样子，但只有周玥心里明白，她不是。成为解决问题的人，而不是问题，周玥紧紧攒出拳头。
饭也没吃，周玥回到项目公司阻截对接大姐，大有一副“你不说清楚就不放你去午睡”的架势。大姐根本不把小姑娘放眼里，不肯就范地重复之前的理由。周玥振振精神，把大姐拉到旁边无人的茶水间，尽量像吴昊那么严肃而肃杀，“姐，你知道的吧，如果咱们公司真没这些材料，尽调就算推进，报告也不能用。那我只有让我们律师和会计师回去。回头我也请铭总跟咱们片区副总裁同步，一切等材料都准备好了再说。”
大姐还是沉默。周玥叹一声，像在自言自语，“但这一拖吧，也不知道会拖到到什么时候了。其实我们PTC投地产的团队有好多，大家都在抢基金的额度。咱们这项目前期本来就拖了那么长时间，投委都挺不满意的，再拖下去就没法做了。”
吴昊嘴角勾起：这小家伙居然会忽悠人了，学习进度也太快了吧？
大姐为难了一会儿，终于松口，“其实也不是没有。就、就……哎……”
“既然有，为什么不拿出来？”
大姐更为难了，“我们项目公司的平行公司弄了笔过桥，超融了，合并报表的负债率达不到要求……”
“可你们不是提供了所有的融资材料吗？”
对方讪笑，“刚融的，五个亿。”
难怪装没有、装听不懂，原来是隐瞒了重要信息。他们在及格线游走的负债率加上这五亿……周玥差点抽搐得没背过身去，但无论如何也不是摆烂理由，她捉住大姐的臂膀，“负债率的问题我会和领导商量，你还是把材料提供出来，否则尽调推进不下去，报告出不来，投资照样不能进行。”
问题永远都在，还会层出不穷，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李铭回电时，尽调有条不紊地在继续进行了，冲动出走的会计师也被周玥好言好语哄回来了。气头上差点忘了谁是甲方，他也挺抱歉的。而李铭似乎早就知道过桥超融，说不难处理。吴昊很不满，这等事他不早点同步，害周玥像疯婆子似的在大街上流眼泪。电话通到最后，李铭很关心地问周玥，要不要他过来帮忙，却被一口拒绝，小姑娘似乎比之前还要坚定。
流程锊顺，几天很快过去，尽调接近尾声。最后一晚是项目方的感谢宴。地产江湖，饭局不离酒，吴昊无不担心。果然，一帮中年男人见周玥这小姑娘做甲方，十分兴奋，纷纷试图灌酒，谁想周玥跟谁都只浅浅呡果汁。工程老总喜欢挑事，端瓶子站她面前，“周总，你代表PTC，我代表我们，咱们来一杯，我先干了！”他说得铿锵，举杯下肚，像看猎物般看周玥。
周玥得仰头才能看到他的眼，“谢谢您，我真不能喝酒，晚上还要继续写材料呢。”
“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PTC不给我们公司面子！”
好熟悉的句式。如果可以，真想把他的投扭下来泡酒，吴昊盯着周玥，她一直像只待宰羔羊，他紧张极了，旧事会不会重演？每到这种时刻，他不都“取而代之”帮她“渡劫”吗？为什么他还在这里呢，急死了！可就算急得抓耳挠腮，也只能干瞪眼。
“来来来，喝！”一只被斟满白酒的红酒杯被塞过来。
就在吴昊跳脚时，弱弱的沉默的小姑娘开口，声音平平，态度却说不出的强势，“这项目条件变来变去这么多回，我们都没放弃，这样是不给面子？连产业方都是李铭总找来的，这样是不给面子？我们律师、会计师都是周末放弃休息过来加速尽调的，这样是不给面子？PTC很给贵司面子。可我只不过说了我不能喝酒，您却非得要我喝，是不给我面子吗？”
小羊露出牙，甚至翻身要撕咬狼，这样尖利的武器，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工程总愣住，脾气暴躁的会计师愣住，吴昊愣住，连周玥自己也愣住。
“挺牛啊！”吴昊的嘴角不由自主弯成一抹星月，从未为人父的他，倒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
“吃一堑长一智，我也不能老让人**。”夏与秋交界的夜，他好没有办法地说，不希望她以后都被人欺负。她也答应他下次一定会拒绝。从什么时候起，她记住他的话，把他的劝慰当真。这家伙给她带来很多烦恼，但又不只完全是烦恼。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见他笑得更开了，她也很高兴。
夜色温柔，南州这座江南城终于又有了水乡的灵动。小河边的风携着水汽，直直扑向脸，舒服得令人想驻足。沿河而行数百米，再穿过一片老街，就是入住的酒店。周玥与她的无实物大哥走进条后巷，地图上那是最近的路线。四周静谧，暖橘调光晕染她脸上，真诚无辜。
这么走着，却总感觉后面有人。回头看，是个黑黢黢的男子。他太黑了，环境也不明亮，看不出年纪，只觉得在直勾勾看她。他看她是从鞋开始的，什么东西像黏上了那双普通的小白鞋，接着从她的脚踝往上攀援，周玥脊背生起一股战栗。他在跟着她，这是错觉吗？然仅仅是这一眼，他又加速朝她走来，大半米大半米逼近她。
吴昊也看到了那男人，知道她害怕，如今更知道了她为何如此害怕。夜那么黑，她那么弱小。而今再忆起当时在谢博后办公室的过往，他心有余悸。如果对方再丧心病狂一点，后果难以设想。
“快走！”他喝道。周玥加快脚步，后悔为何不走大路抄小道。突然，一只手扯住她的内衣带，轻轻地喂了一声，幽冷黏腻得像蛇的皮肤。周玥死命地往前走，那带子被拉着拉着，最后崩开了。没人听到那啪的一声，就像摔碎了勇气。
幽蛇般的另一只手攀住她的肩，令她不得动弹，“走那么快干吗？”
不用回头，也能猜测到对方猥琐至何地，女孩怕得要命，“你、你、你……”
“跑！”吴昊喊，甚至本能要掰开两人，但周玥吓得寸步难移，连呼吸都忘记。这无人的小巷，或许根本找不到能施以援手的人，心脏咚咚咚，心跳图快要跳动成一条线……
“你去死吧！”最危险的那一刻，当周玥的意识坍缩到脑海深处，吴昊终于又能控制这姑娘的身体。左勾拳右勾拳，一个回旋踢，如果是他自己，这火柴般的男人怎么会是对手？然而在周玥弱小的身体了，他竟寸步难移！
吴昊屏息猛然下蹲，趁男人的手一空的档口，赶紧转身朝着他裆部就是一脚……呃，踢歪了。对方朝他的头发扯过来，索性周玥挽起了发髻，让他抓了个空。吴昊顾不了肩上的疼，踉跄了几步就赶紧往前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路那么长，好像没有尽头。心脏跳动，两个意识仿佛合二为一，奋力寻找含光的出口。
不能让她出事，吴昊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老街区里七拐八拐，终于拐出大路。冲到对面的超市里，确定男人没跟上，才一屁股坐地上。周玥身体太弱，气喘吁吁，心脏狂跳。一个女孩的一生，怎么会遭遇那么多危险？没有他，她真的能保护好自己吗？今晚的事，会让她阴影成疾吗？
周玥这时候回过神，衣服完好，只是自己满头是汗。刚才应该是……见到来回顾客，应该脱险了，她呼掉一口气：他又救了她一次？
“Victor，Victor？”她四周环顾，看不见他就在她身边，吴昊神形仿佛都要散掉，透明得她看不见了。
48：倒刺消弭
自那天朱莉就没去过WOO Café，没主动给苏珩发过消息，自然，苏珩也如此。两个本来有事没事每天都能扯上一大堆的人，突然断联，仿佛他离开时空中的灰尘，落地无声，杳无音讯，怕是要相忘于京北CBD。很几次在公司，她都想冲下去若无其事喝杯咖啡。他们的岁数加起来已至花甲，不过酒后乱性而已，期期艾艾毫无必要。可这么想着，每每踱到电梯口又秒怂……朱莉后悔万分，人世间最悲哀的事之一莫过于把好朋友睡了。
微信弹出通知提示。谁这么不长眼？这么晚还敢通知她加班……难道是苏珩？心思一转，赶紧点开。遂又失望，原来是MBA公司金融的课程助教，“温馨提示：上次作业DDL是后天，大家加油，有问题随时问我。”
作业……作业！没人提醒还真忘了这茬，条件反射地要找周玥，记起这丫头在出差。让别人在车马劳顿中还当“枪手”，自己黄世仁得也太过分了。
“你凭什么鄙视我？”“凭你大作业小作业都要找枪手。”
“说得好像你就没让人代写过作业似的。”“没有啊，从小都是别人抄我的作业。”
眼前出现苏珩挑眉鄙视自己的刻薄模样，清晰得能让人脸庞发热，朱莉赶紧摆手拍散他的形容，“不就是一个小作业么，能难倒我朱莉？开玩笑。”确实开玩笑了。开电脑看案例，不看还好一看全是问题！A公司应该并购B公司还是放弃？助教说有问题可以问她么，能直接要答案吗？朱莉打开课件找灵感，一眼望去，每个字都认识，拼起来却都不认识……上课时自己到底在干吗？靠，都怪杜一峰，不娶她就算了，还让她写不完作业！
朱莉扯着头发重学课件时，苏珩刚给吴昊发完这月的经营月报。想了会儿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大半年不见，也不晓得这货在干吗。苏珩情绪需求很低，基本能自给自足自嗨，这几日大约是低落了，突然很想跟那个白眼狼杠精老板斗斗嘴。大约因为时差，没人回复。她在干什么？他根本不敢问，也不知怎么问。他伸着下巴往外望，落地窗外，最后一点光倔强坚守天色。本来还可以做朋友的。
卸妆油涂匀，打圈按摩，沾水乳化完毕再精细按摩，埋头洗脸。灯灭了，朱莉陷入黑暗，低低骂了声娘。摸索着找水龙头，好容易把彩妆残留冲干净。缓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又摸索回卧室找手机。电费余额还剩很多，也没跳闸，询问租房平台，可过了人工服务时间，维修师傅最快也得明早才能来解决问题。全身上下都是汗，商学院还有作业要写，手机电量也岌岌可危。换衣服拿证件和电脑，朱莉决定去附近酒店睡一晚。
一个小作业怎么难成这样？朱莉几乎找回了大学期末考前一天的感觉，奋战到三点，终于呼呼大睡过去。心中记挂着未完成的任务，睡得不沉，大清早就被阳光惹醒了。因是凑合一晚，所以没订早餐，决定去PTC楼下的KFC随便果腹。其实她又懒嘴又刁，很少吃快餐，以前在WOO Café，苏珩总会给她单独做……哎，苏珩。
“女士可以了。”
“开张发票吧？PTC Group。”万一可以报销呢？
左边通道来了位男子，也在退房。两人一开口，都觉得旁边声音特别熟悉。她往左看，他往右看，两两对视很惊讶：怎么是他/她！
朱莉和苏珩并肩出酒店，之间的尴尬仿佛铜墙铁壁。你怎么在这儿？虽然很想问，但又自觉不配。问了又显得多此一举。成年男女，清晨出现在京北的酒店退房，总不见得是来工作的吧？可苏珩的沉默却让朱莉很委屈：虽然都是来睡觉的，但他的睡觉和她的又不一样。而且，他这么快来睡觉让她窝火。
清晨小风微凉，朱莉咬咬牙，他们……至少还能是朋友吧？在她还没决定要不要破冰的时候，苏珩却说：“一起吃早餐吗？”
“昨晚家里停电了。”答非所问完她又后悔，为什么要跟他解释。
苏珩眼角的纹路渐渐舒展，像脱水根系找到水源，“昨晚喝多了，被哥们扛到这里来的。”
“哦……”她想：其实他也不必跟她解释，可连牙齿都松弛下来。
两旁绿草如茵，他们徐徐前行，都不说话，但荆棘倒刺却消弭于无形。很老很老的歌里，陌生的城市啊，也需要熟悉的角落，否则四面八方皆茫茫。心中都温柔起来。
周玥结束尽调回到京北，丝毫没察觉朱莉与苏珩之前曾有的异样，两人很有默契，打算把那段顺嘴吃窝边草的经历永远雪藏。能顺利把流程完成，李铭很有些惊喜，专门请周玥吃了顿他最爱的兰州拉面表示慰问。接下来只等报告出炉，若没大问题，就是评审会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如春风。周玥从未如此振奋和舒心过，朱莉却非常颓丧与闹心，哎，真是风水轮流转。
与杜一峰的感情走势从波峰跌落悬崖是够糟糕的，但朱莉是个老兵，所谓老兵不死，痛苦三场宿醉几夜，也就罢了。真正让她为之一粟的，是去商学院路上收到的还款短信。她几乎都忘了，自己申请的MBA贷款只免半年息，下个月开始就正式进入本金还款周期……
苏珩曾说，她这样的人花钱去读MBA是种浪费。苏珩又说，花了这二十万，就该认真一回。二十万，二十学分，一万一学分！男人眼下是没有了，迷茫依旧迷茫，可再这么混下去，知识带不回，认知没改变，真金白银便完全打了水漂——她突然十分后悔自己“好混”的选课标准。以往的必修课，朱莉或翘了去跟杜一峰约会，或在课上玩手机与男友打情骂俏，从未如今天这般睁大眼望着教授，仿佛他的每句话都有了标价，多听一句都是赚到。
周五，吴昊又消失了，周玥在恍然中却安然：反正这家伙过两天又会出现，于是淡定去参加聚餐。南州那夜，他说，那男人捡了她的卡包要还她，被她踢了一脚，差点去报警。她想，应当是真的吧，自己总不能那么倒霉，连单独出差都能遇见变态，只是以后要更小心。到火锅店时，王小聪、秦雨扬和孙鹏已开吃了。
王小聪与秦雨扬坐一侧，周玥只好和孙鹏一边。她故意把包放长条板凳中间，试图划清彼此界限，谁知天不遂人愿，包刚一落就被服务员收到旁边竹筐里，说免得粘上火锅味。小聪帮两位女生张罗得殷勤，孙鹏斜眼笑，“王小聪，你别看秦公主刚分手打人家主意哦。”同样都是刻薄地打趣，在周玥眼里，苏珩是恰如其分的冷幽默，孙鹏则是无知无礼的挖苦。同样是秀气长相白皙皮肤，苏珩是谦谦君子人如玉，孙鹏则是油头粉面小白脸。成见的威力岂是一朝一夕。
王小聪脸不红心不跳地反驳，“自己是锤子，看谁都像钉子。我这叫绅士风度懂不懂？我们雨扬这么有范，追她轮得到我？”
因秦父的身份，克里斯丁对工作总三缄其口，但她倒不在乎八卦自己的恋情。她给英国男友下完最后通牒，本以为对方会屁滚尿流来求和，谁能想他最后千里送她“分手”二字。最过分的是，对方的心情似乎一点也没因为这场临死的异国恋伤痛，还在Ins上po出游博物馆的九宫格图！
“这厮肯定劈腿了，刚分手不得好好伤春悲秋一阵，还有心思逛博物馆是几个意思？”小聪瞄到秦雨扬的手机，非常肯定地评论。
男友拒不归国，秦公主本就窝火，现在竟还离离原上草！一激动，立刻催命去电，可惜中英时差，英国精英成功拒接。她怒火攀援，差点把手机砸了，恶狠狠说：“他以为他是谁，以为老娘没人追吗！”
“就是！也不看看我秦姐是谁，如果知道你单身了，追你的人从这能排到PTC楼下。”王小聪不遗余力地捧哏，丝毫没发现马屁又拍到了马腿上。秦雨扬虽摆出那架势，但身后还真没几个备胎。
这么一心一意地等他回国，到头来小丑竟是她自己。但隔着大西洋，她拿他又毫无办法，抱怨一番，更深感自己无能，坏心情便无限循环起来。她屏住懊丧，把话头从自己身上绕开，“对了，听说快定岗了，你们仨最后去哪儿？”
这话果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回来，从吃瓜的快乐转为对前程的担忧。
“是哦，下个月就是年中答辩，听说答辩完就能知道自己的定岗部门了。”小聪特别随风倒，话头往哪他往哪，“我上周去问了股权团队，但还没跟团队长聊天，说不定要继续轮岗呢。”
秦雨扬捉弄道：“怎么？这么不想留在郑总部门，我们配不上你？”
“姐，求求了，是我配不上！”小聪就差给她磕头了，“你可别乱说，让郑总听到赐我个D，我就可以退司了。”
社会我秦姐满意地涮牛肉，又问：“你俩呢？”
男生狡猾，“要我想留哪就留哪，还用像现在这样天天加班赶报告？”
“对哦鹏儿，听说你的项目快上投决了？真厉害！”胖子竖起大拇指，完全忘记了他前段时间才批过对方秀肌肉。
孙鹏斜睨周玥，好一会儿才回应得意有所指，“有什么厉害的。项目结构简单，合作方也省心，进度当然快。”牛肉的连接之处有段虚空，虚虚实实摸不清楚时，周玥咬到了舌头。
49：他喜欢你
傍晚时候的WOO Café已然没人。苏珩时常感慨吴昊的选址能力完全背离了投资的逻辑，简而言之就是：闲钱太多。但这么不景气的地方，清净得倒挺适合赶工，苏珩暗戳戳瞄老位置上的朱莉。她居然亲自写作业，失恋真是使人进步。
画完最后的思维导图，朱莉狠狠伸懒腰。这几天可累惨了她，混了这么久日子，为了稍稍值回学费，她下定决心好好操持自己的创业项目，光读报告眼睛就快瞎了。什么区块链、以太坊、算力、沙盒……大量新的概念词蜂拥入脑，智商迅速不够用。为了做出来的东西更接地气，她又特地找了几个股权的MD访谈，这么热门的方向PTC也不可能不布局。可惜Victor Wu不在，否则还真想听听他的看法。
“拿铁，double shot，please。”她对着苏珩招手。
“这么晚喝咖啡，你还睡得着吗？你这就叫用最贵的护肤品，熬最晚的夜。”
“废话真多，到底给不给？”
“来埋单。”苏珩伸伸下巴。你我互不相让，但两人都很享受这熟悉的斗嘴。那夜之后无比后怕，怕失去他乡异地不多的温情。
朱莉正要起身，玻璃门轻轻被推开，一个姑娘挽着周玥，亲亲热热进来了。她赶紧坐回去装忙装不认识。两人就近坐在吧台旁，与朱莉正好呈90度。
“二位好，喝点什么？”苏珩服务意识满点地给她们盛水。
这是秦雨扬为数不多的加班日，或许是分手的缘故，最近她特别不想回家。特别想喝咖啡，下楼碰巧遇见周玥，抓壮丁一样把她拉过来。听苏珩问话，她抬头，面前将好是一张被光晕染得十分温柔的脸。
年轻店长嘴角带一点笑，情真意切。天气日渐燥热，今日他穿着白T，微长的发依旧被束在脑后，简约帅气，木框眼镜消解了斯文败类之感，平添敦厚可爱。桌上明明有扫描点餐，但秦雨扬却主动跳下高脚凳，站到收银台前，“玥，你要喝什么？”
周玥摆手，“我还撑着呢，什么都不想喝。”
秦雨扬埋头读菜单，露出纤长脖颈，脖上那条细细的银链子是Tiffany的最新款，“大杯的爱尔兰拿铁，double shot。”她再抬起头，朱莉忽然觉得十分刺目。
“四十，您怎么支付？”苏珩熟练地操作机器。
秦雨扬划开手机，点出的二维码却不是用来付款的。她答非所问，“店长，你加我一个微信吧。”
“那小姑娘什么意思，想泡苏珩？”朱莉瘫在沙发上，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没有Victor，周玥十分清净。她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完全没想到，表面上非常骄傲的皇族秦雨扬，在感情上竟这么“直球”，心被苏珩的一笑撩拨，立刻就上前要联系方式了。苏珩这长相，美人在皮又在骨，平时搭讪的女孩不少，加不加微信的全凭心情。可店里毕竟是工作环境，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是不加的。但今天，朱莉在旁边笑呵呵看八卦就令人很来气，于是秦雨扬开开心心达到了目的。
周玥在咖啡店里憋着，出来才盯着同伴，像要盯出什么鬼怪，把秦公主都惹笑了，“你干吗，我脸上长花了？”
“你……为什么要加他微信？”
“他长得好看啊，很斯文，但笑起来又很……”秦雨扬回忆着苏珩的脸，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最后非常俗气地说，“吸引人。你不觉得吗？”语气不容置疑。此时的她特别率真，不吐不快的样子，完全不似去年周玥在资管轮岗时的左右逢源颐指气使——互不争抢时，谁的姿态都美。
周玥讪讪想：还用你说，我第一次见面就发现了。
“而且他也没女朋友。”秦雨扬的发丝在空中缱绻出仿佛要发生故事一般的意味，她转头，有点责怪，“你居然骗我。”
周玥不想竟还记得自己的随口糊弄，红着脸解释自己是道听途说，心中却不认输：他是没女朋友，可他有喜欢的人，那人刚刚就坐你右边。虽然朱莉似乎满不在乎，但她还是有种自家猪要被别的白菜拱了的担忧。
“雨扬，你不会要追他吧？”
秦雨扬偏头，毫不遮掩，“你干吗这么紧张，喜欢他？”
“没有！”
朱莉嘴张了又闭，最后像鱼儿吐泡泡似的，“眼光真一般。”无所谓再刻意加上两分尖酸。周玥晃晃脑袋，居然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家伙有眼不识泰山，被偏爱的果然有恃无恐。
“你什么表情？”
“苏珩哥还叫一般？”
“怎么不一般？”
“人帅、身材好、名校、聪明、温柔还幽默。”
“你对他评价这么高，怎么不找他做男朋友？”朱莉不知死活地挑衅。
周玥忍无可忍，“因为他喜欢的是你！”
吴昊再现是三天后，正如周玥所想象，他总会回来。可吴昊却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这次他被困在黑暗里，甚至一度失去感知，或者下次，他就再也回不来了。似乎每一次他“侵占”了周玥的意识，都会更虚弱一些。日子会回到正常吗，还是……最开始，吴昊曾无数次想过，如果他再不能作为“吴昊”生存，还不如消失一了百了。但现在……看着带着起床气在衣柜里胡乱扒拉找衣服穿的周玥，他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有了牵念。世上再没有他，是不是也意味着他的世界里再没有她，她会想念自己吗？
周玥拿包敲朱莉的门。其实她平常也不叫她，毕竟作为小领导再加厚脸皮，朱莉很有些迟到早退死不悔改的特权，但昨天的言多必失还是让她心虚。自己怎么那么沉不住气呢？敲门，唤了她两声，门后传来迷迷糊糊的“你先走”，周玥看看时间，遛了。
吴昊心事重重地沉默，早晨凉风吹得人清醒，周玥戴上蓝牙耳机，“怎么不说话？”这聒噪的玩意突然安静如鸡，委实令人不适应。吴昊感觉自己依旧没清醒，不然不能问出“我不在的这几天你感觉怎么样”自取其辱的话。果然，周玥回答：“非常好，等着尽调报告，和小聪他们聚会，还去剪了头发。”
他却还不死心，“如果我永远都不在了呢？”
“那就更好了！”
“为什么？”
不能再理所当然，“这还用说？你不在，我就是个健康人。不仅耳边清净，也有隐私，更不用专门花时间满足你那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周玥匆匆跨进PTC的电梯，并未发觉今日不同，更没发现Victor问话的特别之处。人太容易习惯了，快一年前，她以为她的精神世界分崩离析，她的现实生活没有未来，然而目前安好，她不愿意思考这病，或这身边，何时才能恢复原状。
吴昊感觉不到五官的重量，电梯的金属门也映不出他的脸。他在周玥身后，谁都不会发现他惯常戏谑的嘴角落下来，连他自己也没有。心脏不会疼，头也不会晕。她还是没彻底把他当个人，可能这样也好，下一次万一他回不来了呢？
50：瞳孔地震
“什么情况，我不在的时候错过了什么？”这是吴昊的问题。
周玥在手机上打字：如你所见。在这略显尴尬的场景里，她尽量把自己当成块毫无存在感的背景板。
WOO Café里，除了她、朱莉和苏珩这日常三件套，还有秦雨扬。自加上店长微信，她就像着了魔似的每天报到，日复一日坐在收银台旁，好像和朱莉一样，也有了个专属位置。有她在，三人自然不能似平常那样抬杠互怼。
秦雨扬点完咖啡，就与苏珩聊天。从星座到美食到八卦，只要能和他搭上边，一个也不放过。她是客人，与客人聊天实在没什么好奇怪的。再说，秦雨扬那样家庭出来的孩子，尽管骄纵，但都是见人下菜，想要表现出分寸时就很有分寸。问苏珩最出格的问题，也不过是“你这么帅，是不是有很多女朋友”。
若性别镜像，这问题多少有些冒犯，但秦雨扬年轻的脸外加真诚的赞美，反而令人十分舒服。她和朱莉都美，都精致，却千秋各异。朱莉是人间富贵的浓艳，是铆足劲的得体，是后宫里收拾三千烦恼丝的金缕发钗。秦雨扬却更随性，因为年轻所以美得更不费力。
朱莉眼光都没离开屏幕，自己又在忸怩什么呢？于是苏珩放松地反问：“你呢，很多个吗？”就在朱莉的不搭理和周玥的陪衬中，秦雨扬和苏珩更熟了，后来她甚至知道了苏珩喜欢的乐队。第二周她约苏珩一起去看演唱会，就是当初苏珩陪朱莉参加婚礼前被取消的演出。那演出一票难求，苏珩托了很多黄牛都没买到，也不知秦雨扬怎么一下就能弄两张。他自然想去，但又不好占便宜，秦雨扬说卖给他，便一拍即合。
秦雨扬蹦蹦跳跳离开后，朱莉还在疯狂打字，打出的全是乱码，乱到最后电脑竟死机了。
“很得意吧？”自己生气的是电脑，蓝屏后就没电了，怎么就没电了呢？
这句没主语的话让苏珩很反应了一会儿，“嗯？”
“玥玥的这个同事，不仅是美女，还是学霸富二代呢。”愤懑的语气变成刻意的夸赞。
苏珩略微横眉，“你仇富？”
“没有！”
“那你看上去好像不怎么喜欢她？”
“我没有！”
周玥在手机上打字：现在这种情况，我是不是该消失？
“周玥，回家！我电脑没电了。”合上笔记本，朱莉扭头就到了门口。周玥只好跟上，默默决定十天内都不来这腥风血雨的咖啡店。
今夜月光缺席，格外闷热，仿佛不闷死人不休。周玥冒着大不韪小声问：“朱莉，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朱莉根本没思考就反驳，“吃哪门子醋，我凭什么吃醋？”可你的样子就很醋。周玥在吴昊的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想法。
这当然不是吃醋，这是……这是……朱莉卯劲思考这到底是什么情绪。到小区门口，她醍醐灌顶：这是质问，是对人心不古的质问！苏珩不是喜欢自己吗，不是喜欢很久了吗，喜欢很久不表白算个什么东西？虽然表白了自己多半也会拒绝，可他就这么跟其他女人在她眼前眉来眼去？还去看演唱会，双人VIP的那种？看完了他们是不是就要进行爱情运动了？简直岂有此理！这就是他苏珩的“很喜欢”吗？呸！
总之，在这套强盗逻辑中，朱莉的愤怒闭环了。
秦雨扬年轻富有，皮肤Q弹得用不着做热玛吉，还热情直率，反正苏珩看上去就挺喜欢那样的。破了冰的关系迅速降温，朱莉干脆不去WOO Café了，当然她绝不会承认是因为秦雨扬，而是通通解释为要赶制创业项目的计划书，没空。而周玥每天陪着秦雨扬晃一晃，就找借口赶紧溜走，总不能缺心眼到任自己沦为电灯泡。吴昊老大不满意，直嚷嚷要留下来看偶像剧。他还从未现场看过苏珩恋爱，不，是苏珩被泡，尤其对方还是个年轻女孩。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真在赶工，周玥刚回家，朱莉就说：“来帮我看看我的BP。”
周玥一投地产的，能看出什么子丑寅卯，只能逮住PPT一顿猛夸，“没想到粉色和绿色搭配起来还挺好看。”
“就这？我马上都要答辩了，你一点建议都没有？”质问得理所当然。如果没分手，那这活儿肯定是杜一峰的，但现在孤家寡人一个，见谁都是救命稻草。
“一点意见都没有……吗？”周玥故意拖长尾音，像在重复，实际却是在问吴昊。
“一个下午，不议价。”又狮子大开口了。她这一停顿，朱莉沮丧不已，心中甚至蛮横地责怪起前男友来：该死的杜一峰，要分手不能等到这门课结束再分吗。周玥最看不得朱莉这副富贵花谢人凋零的样子，赶紧点头。吴昊见好就收，给创业项目提意见，这块他可太专业了。
“行业规模除了报告里的大数，还应该算一个之下而上的加总，比如用消费者*渗透率*单价。”
“竞争优势一定要写先发，毕竟国内还没有成熟的VR交友平台。”
“团队需有社交产品研发和营销背景的合伙人，这种项目前期一般都需要很好的市场推广能力。还有，游戏团队也很重要。”
噼里啪啦说完，朱莉点头如捣蒜，还责怪地捏捏她脸，“有这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怎么不早说？”
到了现在，周玥已经懒得惊讶了，放弃了猜测Victor为何有如此的庞大知识库，摆烂地依对方所言，尽可能把他当成一个出处不明的独立的意识。
吴昊又凝视PPT，“好像还缺点什么……”他严肃起来真是气场全开，专业又迷人，几乎让周玥挪不开眼。
朱莉问：“你看哪儿呢？”
周玥定定心神，“我是在想……项目在这种阶段，一看赛道二看团队三看产品。赛道够大，团队可以编，就是产品——”
“我哪有什么产品？”
吴昊刚才说：“如果能做段demo，让投资人通过小样来理解她实际要做的产品，会加分很多。这样的demo不复杂，淘宝就有人接单，只是看她愿不愿意画这个钱和时间。”
“宝贝你好懂，你真是我的宝藏女孩，地产太浪费你的才华了，你真不考虑去股权团队？你要是想去，我给你找找关系？”朱莉快乐地抱住她。
我懂个屁……周玥表现出一心焊死在地产上的模样。
“也是，最近我司股权的团队有点萎靡，额度抢不到就算了，资也没募到，有几个项目刚上市就破发了。如果Victor Wu还在，我一定推荐你到他的团队。”
吴昊对朱莉的品味十分满意，心想不愧是苏珩看上的女人。可下一秒就有点笑不出来，因为朱莉摆摆手，“还是算了，那厮脾气超级差，见人就喷，还敢跟顾烨叫板。他手下的小朋友，也一个比一个伶牙俐齿，我怎么能让好姐妹去送死呢？”
吴昊：“……”
当完朱莉的指导老师，周玥把积攒一周的衣服洗好，抱去阳台晾晒。阳台在朱莉卧室外，本来收拾收拾是个可以品茗下棋的好地方，但目前除了晒衣服和堆杂物就没别的用处了。朱莉这家伙衣服太多，把整根晾衣杆都占满，又不收拾，周玥只好一件件捞下来。捞着捞着，一件背心赫然出现，这背心倒没什么特别，纯白、棉质、基础款，只不过是……男款。朱莉的房间为什么会有男款背心？还没来得及找答案，余光又扫到另一样“不可描述”，靠墙的鞋架上挂着一条灰色平角**！看样式，也是男士的。
周玥捏着背心发懵。Victor什么也没说，她也不知道在跟谁解释，“肯定是Kevin的，嗯……”然后迅速把背心折叠起来。
吴昊凝视了一会儿，表情忽而玩味，这个猜测可太有趣了。他笑得妖孽，“我敢肯定，他们睡过了。”
“人家谈恋爱，当然睡过了，又不是封建年代，还要‘双洁’的吗？”
“我说的是，她和苏珩。”
“神经病。”周玥不以为然，这家伙就喜欢跑火车。
“杜一峰从没来过，衣服怎么会留在这里？不能是分手了，专门拿回来做纪念的吧？”
的确……但，“那也可能是别人的，就，那些社交软件上的大哥啊，有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这两样东西不是他送苏珩的恶趣味生日礼物，吴昊也不会如此肯定。苏珩扬言要扔掉，如今看还是舍不得。
“你看上面，是不是‘SH’的字样？”仔细一瞧，才发现背心的边和**的腰确然都用浅灰丝线绣着“SH”。SH，Su Heng……
“这会不会是品牌或系列的名字？”周玥声音都有些不正常了，不等对方的回应，她也明白这很不合理，洗唛上是某著名奢侈品的名称，“就、就算是苏珩哥的东西，也可能只是他恰好把东西留在这里了。”
吴昊的揶揄简直无比精彩，“我倒不清楚，什么情况才能把**都留下？”
“比如，他家停电用不了洗衣机……”
周玥眩晕了，站不稳。回想起来，也并非无迹可寻。苏珩是位行走荷尔蒙，他和朱莉各自情场欢愉时，甚至知道各自的行程，从来都是你我互为江湖救急的“兄弟”关系。可最近，朱莉为何对秦雨扬的反应那么大？昨天听闻苏珩和秦雨扬吃饭，阴阳怪气得简直不像她。眼下，她甚至不愿去WOO Café呆着，也太奇怪了。
难道他们真的……周玥瞬间瞳孔地震！
51：西出阳关
有时候人是会主动发疯的。朱莉去质问苏珩时，灵魂好像不是自己的，但控制不住，有什么东西掰着她的嘴，让她必须问出来。其实她下周就答辩了，本不打算去WOO Café的，但就这么巧，路过时秦雨扬从店里出来，年轻的脸庞流光溢彩，像被恋爱的感觉滋养得很好。出来时还一步三回头，用力摆摆手才走掉。最讨厌的是，苏珩也挥挥手作为回应，从前也没见过他对哪个“朋友”这样啊。等秦雨扬的人影彻底没了，朱莉若无其事走进去。
好几天不见，苏珩非常自觉地问：“拿铁？”
在老位置坐下，点点头，能感到自己那刻意营造的矜持。苏珩像平常一样磨粉、上粉、取液，淡淡的，一点多余的信息都不给。朱莉烦躁，她不该烦躁，所以轻描淡写地问：“你不会跟她在恋爱吧？老牛吃嫩草。”
“我宝刀不老，她也不小，不算嫩。”不承认也不否认，苏珩是顶级的文字游戏艺术家。他把咖啡递过来的那一刻，她突然绷不住了，“那我们呢？”
“我们？”
“我是听周玥说的，你喜欢我？”到底没想到周玥那样的小羊能来诈她！她那一副苏珩早告诉她了的模样，把她骗惨，“你们明明都那样了，为什么还不在一起？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喜欢你。难道真要眼看他跟秦雨扬在一起？”
第一反应当然是否认，好似完全不把秦雨扬那样的年轻小女孩当回事，“他如果喜欢，在一起就好。”
小姑娘像一眼看穿了她，默了默，“别装了，我看见了。”
诡异的声调让朱莉一凛，“看见什么。”
“苏珩哥告诉我，他不小心留了东西在我们这里，我看见了。我都知道了。”
五雷轰顶！糗事被戳穿，一时方寸大乱，苏珩那早走得匆忙，的确连背心和**都忘了……朱莉百口莫辩，早知道就该扔掉它们，为什么不扔掉呢？朱莉不能自控地脸红，也没预料到这是试探，“酒后睡一下怎么了，伤天害理还是违法乱纪了？”
“和谐吗？”
朱莉都不知怎么回答，和谐的确是很和谐……她打死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吴昊正得意洋洋，“我就说他们睡过了，怎么样？再让我用一个下午！”
磕的“CP”成了真，周玥的眉毛都喜悦得倒八了，她咧着嘴，“你们果然睡过了！”
莫欺少年穷，往事不堪回首，居然被一个小屁孩套了词？周玥信誓旦旦跟她科普了好久苏珩对她的感情，每次她和杜一峰幸福时他的失落与伤感。
“不可能，他如果喜欢我，为什么不跟我说？”虽然每每有事，他都在身边，但她都以为那是社会主义兄弟情。以至于最后竟轮到周玥这恋爱菜鸡来教训她，“你喜欢他吗？说了你就会喜欢他？”
以前无感或视而不见，现在是混沌中的冲动和好奇，反正，她就想要一个答案！
苏珩没抬头，回头擦奶泡喷头，“对。”
这可给朱莉弄不会了，心情复杂：预想成真，心底仿佛有朵花悄然开放，却开在不显眼、不应该的地方。气氛一时微妙，但苏珩仿佛没感觉到，自顾自地收拾器具，“所以呢？”
“你没告诉我……”
他停下动作，用看小女孩的眼神，有点哭笑不得，“然后？”
“你、你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吗？”
“没有。”
“没有？”
太过分了！她记得他在她身上起伏的时候，像要占有她的全部，怎么提起裤子就翻脸不认人，当她是打完卡就可以离开的风景吗？突然想到过河拆桥这个词。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我们本来就不是能在一起的人。”
为什么能说得如此坚定？朱莉攥着杯子，逆反，“怎么就不能？”
“朱莉桑，收起你的胜负欲。”他的侧脸一时间像冰雕般冷漠，“我问你，我们认识多久了？”
“一年多？”
“对，一年多了。虽然时间不长，但你喜欢或需要什么样的男人，我也算了解。相反，你也该知道我想要什么吧？总而言之，我们不适合，在一起不会幸福。”
朱莉语塞。是的，他们知根知底。她想要的安稳、他想要的自由，都不是对方能给的东西。她清楚，他也清楚，但这清楚也太伤人了。反正开了头就索性问到底，“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能为我改变一下呢？”
苏珩叹息，“我这个人不习惯亏待自己。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状态，但要和你恋爱，为了你的要求，我就得找一份负担很重的工作，而即便这样我也不一定能在京北买得起房。到时候你不会开心，我也会因为丢掉自我而难过。像现在这样各走各的路，最多是遗憾，但如果勉强在一起，两个人都要过上不喜欢的生活，何必呢？”
朱莉僵住。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和我恋爱，你能为了我改变吗？不买房，离开京北，到小地方开咖啡馆，当丁克，你能吗？”朱莉不说话。苏珩他，实在太清醒。尽管自己也明白个中道理，可却不像他那样仿佛思考过千万遍，出口时简单明了清晰。她不懂，越是清晰，在千万次辗转时就越痛苦。
苏珩笑，“睡了一夜就喜欢上我了？”眼里充满“我功力了得”的得意。
一团纸飞过来，他闪开，对面的女人骂，“喜欢个屁，给你脸了！”
“需要服务的话，随时开口，朋友之间不必客气。”气氛的外层松懈了。苦炼若无其事是成年人的必修课，但以后，真要各走各的阳关道了。苏珩笑闹着，心中却像被重重砸了一下。有谁会生来就如此清醒？过去的他也曾饱含过希冀，在最炽热最真诚最勇猛的时候。
吴昊要来周玥的一整个下午，却先来到WOO Café。周玥默默抱怨，早知是来这里，还不如回去加班。大周末客人也少，苏珩与她闲聊两句，又躲回去看书。吴昊说：“你问问他，老板什么时候回来。”今天约定好了，她是他的嘴，除了那种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他说什么，她便要说什么。
“他那个人想一出是一出，我可不知道他的计划。怎么想起问这个？”
“如果老板永远不回来，他怎么办，就一直守在这里吗？”周玥也不明白这和Victor有什么关系，但一想起他的聒噪，又乖乖问了。
吴昊隔段时间会问问店里的情况，苏珩倒从未想过他出了意外。不过的确快一年没见到他了,“虽然我们这个店不赚钱，但也算他的资产吧，他为什么会不回来？”
“假如，就是假如呢？”
“假如……”苏珩既认真又随便地想了想，并没太当回事，“我们这家店的租约还有两年，如果他一直像现在这样不拖欠工薪，租约结束，我的存款小目标也差不多了。到时他要还不回，我就卷铺盖走人。我也不能老在京北晃着。”尤其那时候，朱莉也应该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了罢。
这个回答好像让Victor很满意，他不再问话。初时，并不清楚为什么苏珩还会留在咖啡馆。在PTC暗中混了这么久，关于自己被外派去开拓美国市场的传言甚嚣尘上。如果不是身体明明白白躺在医院，恐怕他还真以为有另一个他在大洋彼岸呢。苏珩说，偶尔会和“他”用微信联络，后来吴昊隐约猜到，可能是家里那老头干的。至于原因……他不清楚。
从咖啡馆出来，吴昊提议去医院。不管苏珩最终知不知道真相，他都相信他会把未来安排得好好的，现在他想再去看看自己和家人。周玥非常不能理解他的动机，吴昊说：“不是车祸的难友吗，这么快就忘了？”
“是我的难友，你这么上心干吗？”
但最后还是去了。陈淑芬和吴晖都在。陈淑芬一见周玥就伤心，于是他们就在门外透过玻璃瞄了两眼。陈淑芬坐在床边，许是接受了自己永远醒不过来的现实，气色比上回好了不少。倒是吴晖很憔悴，人瘪了下去，瘦脱了相，眼角嘴角垮得厉害。这老头以前跟自己对骂时，精气神可好了。
自己，还像木乃伊般躺着，谁都保护不了，谁的忙也帮不上。吴昊对自己是最没留恋的。
“走吧。”
医院门口，周玥说：“通常六点之后就算晚上了，我给你宽限一个小时吧，免得说我不厚道。你还剩三小时，说吧，还想去哪儿？”
其实并没有太多想去的地方，想去，也去不了；必须不能不见的，也已经见了，或许还有很多朋友，也曾有过真挚情谊，但现在，相见怀念也都无所谓了。最后他说：“去哪儿都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