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盛广场的喷水池旁边搭了铺着红毯的台子,台子上面装饰着粉色的彩虹门,四周系着各种颜色的彩色气球,喜庆得跟婚礼现场一样。几排拼在一起的长桌,面对面坐着参加相亲大会的男男女女。而这次相亲大会,还是一如既往的女多男少,优质女多,优质男少。未婚大龄的优秀女性,就像食物链顶端的生物,越往上可以选择的食物越少。
朱亭亭是跟科里的于姐结伴而来的。于欣妍今年三十四岁,长得特别漂亮,她的美张扬却不妖艳,耀眼却不媚俗,绝对是那种让男人见了就眼前一亮的女人。
于欣妍在产科干了七年护士,三十岁之前,她的身边经常围着一大群男人,里面不乏长相不错又颇具能力的优秀男士,可正因为追求者众多,欣妍恰巧又是一个需要很多爱的女人,她非常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并不甘心在一个男人身边安定下来。最后,优秀的男士都陆续有了归宿,剩下来的又不入她法眼,岁月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蹉跎而去,她终于沦为了愁嫁的大龄剩女。
“有一套价值200万的房子,假设房价每年上涨10%,你每年固定能赚40万元。如果不贷款,不涨工资,没有其他收入,不吃不喝不消费,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攒够钱买这套房子?”
这是某知名科技公司的一道面试题,每次相亲大会,欣妍都要问对方类似的问题。提问之前,还得先淘汰一批相貌丑陋、气质猥琐的多金男士。这批男士中,有的是地产开发商,有的是个体老板,有的是企业高管……
日子一天天过去,可供筛选的男人越来越少,女神的年龄越来越大,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再精致的妆容也掩饰不了岁月沧桑的痕迹。
“啊……”小伙子挠挠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对面长得像明星一样的美女,表情难堪地说,“可我的年薪还不到十万哪。”
“那恐怕……”
小伙子抢过话头,碎碎念道:“先别急着下结论,我现在的收入虽然少了点,但总归是个潜力股。一起经历过艰苦奋斗的夫妻,才会更珍惜彼此,我看你的年龄也不小了……”
于欣妍慌忙抓起桌上的爱马仕手袋,胡乱指着不远处一个男士的背影说:“不好意思,我男朋友来了。”
“有男朋友还相亲,漂亮的女人就是不靠谱。”小伙子好似受了奇耻大辱,脸憋得通红,气呼呼地嘟囔道。
坐在朱亭亭对面的男生大饼脸、塌鼻梁、地包天,高度的近视镜后面一双贼溜溜的青稞眼上下打量着朱亭亭,然后露出一副趾高气扬的神色,开门见山道:“我觉得咱俩不合适。”
朱亭亭明白对方说不合适的潜台词就是嫌她长得丑,她有些生气,真是自己丑还嫌别人丑。可相亲这个东西全凭第一印象,受到的挫折多了,她也由开始的痛苦变得慢慢麻木了。
“唉,参加过这么多次相亲大会,没一次靠谱的。”欣妍忍不住抱怨。
“高富帅哪需要来相亲大会找对象呀!”朱亭亭知道于姐的择偶标准,觉得她来错了地方,她找的男人必须英俊潇洒、有钱有型。
“不一定吧,像我条件这么好的,不也来这种地方找对象了?”
这时,旁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帅哥挡在了她们面前。于欣妍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下巴微微上扬,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对方通常会对她说:能要下你的电话号码吗?能加下你的微信吗?或者,能找个地方聊聊吗?
帅哥三十岁左右,看上去有些腼腆,他纠结了一会儿,眼神丝毫没在于欣妍那张漂亮的脸上停留,而是有些艰难地对朱亭亭开口道:“能、能借你的手机用一下吗?”
朱亭亭瞟了一眼帅哥的胸口,他显然不是来参加相亲大会的,因为相亲大会的成员都戴着一枚百合胸针。
“我的手机没电了,联系不上我女朋友了。”帅哥恳求道,于欣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相亲大会这种场合被人视为空气,她像只关了屏的孔雀,冷眼看着面前匆匆离去的一对对人。
朱亭亭一脸抱歉地说道:“真不好意思,我没带手机。”
咖啡厅里,一无所获的于欣妍漫不经心地搅着咖啡,问道:“刚才怎么不把手机借给他,不太像你平时乐于助人的性格呀?”
“一般屌丝女遇见帅哥,都会露出傻乎乎的痴笑,心里想着,太好看了,别说借手机,**都可以借!”亭亭喝了口咖啡继续说,“他问我借手机,而不是你,原因应该只有一个:他觉得向长相丑一些的女孩求助,成功的概率更大。”
于欣妍轻轻笑了,岔开话题道:“下周浪漫之都还有一次相亲大会,咱俩一起去吧?”
“我不去了,跟美女一起相亲太受打击。”朱亭亭果断拒绝。
“别那么没信心嘛,不过浪漫之都的规模更小,不去也罢,那咱们坐地铁回去吧。”于欣妍起身,掏了自己那杯咖啡的费用。
像于欣妍这样长相出众、身材火辣、声音甜美的女人,多少男人心甘情愿为其前赴后继。上学时,她被封为班花校花,工作后,男同事对她照顾有加,生活中,异性朋友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就算走到大街上,一不小心扭伤了脚,都会有陌生男人自告奋勇地送她回家。久而久之,她变成了骄傲的公主,也懂得怎样利用自己的脸蛋捞取好处。
“大哥,我有点急事,能让我先买个票吗?”回去的地铁站里,于欣妍绕过长龙似的人墙,拉着朱亭亭径直走到售票机前,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在买票。
他扭头看了一眼,原本不耐烦的表情瞬间变得和气起来,在美女的连声道谢中,甚至恨不得自掏腰包帮其购票。
回去的路上,朱亭亭愤愤地想,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有的人天生好看,有的人天生有钱,有的人天生聪明。自己长成这副样子,怎么可能得到爱神的眷顾?
过了一会儿,她又自我安慰,即便再漂亮的女人,看时间长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而且结婚之后,对方总会看见你不梳头不洗脸的邋遢样子。如果一个男人单凭相貌喜欢自己,这种感情最后多半会变质,因为总有比你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而且再美的女人都有人老珠黄的一天。所以女人想要幸福,不能光靠脸蛋,还要靠脑子。
(2)
产科13床的患者胎盘前置,怀孕37周的时候住院观察,于欣妍是她的管床护士。其实这位患者的情况并不严重,完全可以在家保胎,但患者家属却执意住院,还动用了一些关系,找人收进来的。
每次于欣妍去给13床做检查,都能感觉到她丈夫灼热的目光。检查完了,他还会说一两句“谢谢”“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对于男人的爱慕,欣妍早就习以为常,但她不会像一般美女那样态度冷淡,拒人千里。
于欣妍一向觉得,别人对自己示好,证明自己有魅力。她从来不会对欣赏自己的人太残忍,即便知道两人绝无可能,她也很享受那种被爱被仰慕的感觉,所以经常跟各种各样的男人保持着暧昧,偶尔也会挑其中一两个有点感觉的吃顿饭上个床,可就是一直没遇上那个能够让她交付身心的白马王子。
这天中午,13床的男人跟于欣妍在走廊迎头碰见,主动打招呼:“于护士,吃饭去啊?”男人的态度比在病房的时候熟络不少,因为他老婆是个超级醋坛子,而他自己又不太老实。
“吃过了。”于欣妍笑着回道。
“你们平时都在哪儿吃午饭,医院里有职工食堂吗?”男人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拓展开来。
“有啊,不过在另一栋楼。”
“职工食堂的伙食不错吧?”
“还行。”于欣妍想尽快结束交谈,因为她远远看到13床孕妇板着面孔站在病房门口。
“哦,你有事快忙吧,我就不打扰了。”男人看出了于护士的心思,虽然他并不知道老婆已经走出病房,此刻正站在自己身后。
于欣妍对他笑笑,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男人扭头看见老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就像偷了东西被人现场目击。
“哟,美女走了?舍得回来了?”13床阴阳怪气地讽刺道。
“别胡思乱想,快进去。”
“真是在哪儿都能碰到狐狸精。”孕妇阴沉着脸,故意扯着嗓门拉长声音说道。
下午,于欣妍去给13床做胎心监测。检查完之后,13床撑着身子坐起来,瞟一眼站在旁边的丈夫,对欣妍说:“于护士长得真漂亮,要是再年轻个几岁,就可以去当网红了。护士这活又脏又累,你干得惯吗?”
“还好吧,习惯了。”
“也不知道我肚子里的是男是女,要是女孩,长大了我可坚决不让她干这种又脏又累又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面对这种**裸的言语挑衅,于欣妍没有退让,她把手上正在整理的器材摔得噼啪作响,冷笑道:“是啊,我们这活确实没啥技术含量,是个人都能干。以后啊,像听胎心、量血压这种小事您就自己来吧,免得我费劲儿了。”
“你让我自己听胎心、量血压?”
“对呀,这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痴傻呆苶的人都能干,您不会有问题吧?”
“你、你什么意思?”13床被气得脸红脖子粗。
一直在旁边闷不作声以求息事宁人的丈夫终于憋不住了,冲妻子低吼一句:“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13床受了于欣妍的羞辱,本来就气不顺,再看丈夫竟然还为了这个女人当众数落自己,这让她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你叫谁少说两句?这个女人讽刺你老婆痴傻呆苶,你听不见吗?你是聋的吗?你还让我闭嘴?”
病房另一名护士见13床摆出一副泼妇骂街的姿态,害怕事情闹大,赶紧过来劝道:“您一定是误会了,于护士没有讽刺您。”
可那个女人的情绪十分激动,根本听不进别人说什么,她就像当场将丈夫和小三捉奸的正房一样,疯了似的咆哮道:“行啊,你还帮着她说话!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你别无理取闹!丢不丢人?”病房门口的人越聚越多,男人觉得颜面扫地。
于欣妍转身想走,被13床一把拽住衣服:“这就想走?不对我老公说点儿什么再走?今天中午你俩不是唠得挺热乎的吗?”
“放手!”于欣妍生气了,脸颊因气愤微微泛红,好像擦了一层腮红,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都别想走!”13床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
“谁在病房里吵吵嚷嚷,怎么回事?”一个气场强大的男声从走廊上传来。
原来产科主任白虹接诊了一名孕妇,患有非常棘手的妊娠合并先心病,所以请心内科主任夏一鸣过来会诊。
“有个患者闹事呢,不让于姐出来。”
“你们白主任呢?”夏一鸣问道。
“白主任还在产房。”
夏一鸣走进病房,看见13床正扯着于欣妍的衣服,面露凶色,气焰嚣张。聚在门口的旁观者也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没有人站出来劝架。
“看看,这孕妇体格健壮得都能揍人了,怎么还收进病房待产?”夏主任高声问道。
13床的丈夫一听,瞟了一眼夏主任白大褂上的胸牌,拽了拽老婆的胳膊,低声劝道:“你别闹了,再闹医院就要撵你出去了。”
“吓唬谁呢,阜江又不止这一家医院。”
夏主任上前一步说:“这位患者,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孕期生气会影响胎儿智力,严重的话,还会引起畸形。”
13床显然被他的话吓住了,终于慢慢地松开手,却还嘴硬道:“我孩子要是有病,就是你们造成的!”
“甭管是谁的责任,孩子不健康,以后遭罪的肯定也是你这个做母亲的,你还是先消消气,坐下来歇会儿。”夏一鸣边说边给于欣妍使眼色,示意她快点出去,又对门口围观的人喊道:“大伙赶紧散了吧,别打扰患者休息。”
于欣妍脱身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她在走廊等到夏一鸣出来,跟他道谢:“夏主任,刚才多谢您替我解围。”
“呵呵,小事一桩,千万别放在心上。”夏一鸣跟于欣妍的第一次接触大概在四五年前,当时他还没有离婚,于欣妍也没有跟前男友分手。那个时候,夏一鸣就对她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好感和发自内心的欣赏。
“那怎么行,改天我请您吃饭吧?”
“太客气了,”夏主任当然不差一顿饭,想请他吃饭的人多着呢,但美女的邀请怎能拒绝,他掏出手机,解锁键盘,笑着说道,“那就留个电话吧,我有空打给你。”
这一来二去的,两人逐渐有了更多的交往。夏一鸣长得谈不上有多帅气,但身上带着成功者的魅力与自信。对于男人来说,事业成功、温柔多金,绝对是比外貌更重要的加分项。
有时候,一个男人被多看两眼,并不一定是因为他长得有多帅,而是因为他傍身的各种高配。夏一鸣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穿的是阿玛尼,戴的是江诗丹顿,开的是F系捷豹。当医生的高工资也无法维持他奢侈的消费,有时他就难免游走在法律的边缘。
几年前,于欣妍就听说夏一鸣曾跟科里的进修医生有过一段不雅传闻,他的前妻还为此到医院大闹了一场。不过,哪个成功的男人能没点儿过去?对这种事,欣妍总是展示出超乎寻常的包容和理解。最主要的是,她相信自己足够优秀,能让男人对她死心塌地。
而像夏一鸣这种有钱有地位的中年离异男,再寻姻缘也不会把全部赌注都押在一个人身上。喜欢蔷薇,也并不妨碍他爱玫瑰和牡丹。他想从女人身上得到的不只是情感,还有不断征服带给他的成就感和虚荣心。
(3)
一周之后,于欣妍坐上了夏一鸣的捷豹。
“亲爱的,晚上想去哪儿吃?”夏一鸣收到这条微信的时候,正在给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做心电图。那姑娘躺上诊床之后扭扭捏捏的,磨蹭半天也不肯把衣服撩起来。
“衣服往上点儿。”夏一鸣看了眼时间,快要下班了。
姑娘把上衣拉到倒数第三根肋骨下面,便停止了动作。夏一鸣有些急了,心想这姑娘要身材没身材、要长相没长相,还矜持个什么劲儿?
“再往上点儿。”夏一鸣沉着脸,命令的口吻说道。
姑娘满脸通红,却不敢不遵照执行,她把衣服又往上拽了拽,眼看就要露点了。
夏一鸣弯下腰,开始往她前胸贴电极片,手指不经意触碰到她的皮肤,姑娘的身体抖了一下,心跳明显加快。
“别紧张,放松。”夏一鸣回忆起第一次给女人做心电图的情景。当时他还是医院的实习生,那个女患者三十岁左右,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对挺拔的乳峰。
做检查的整个过程中,夏一鸣的手都在不停地颤抖,心也在不停地颤抖,跟他一起检查的小护士为此嘲笑了他好长时间。换作现在,再叫人血脉贲张的胴体都不会让他的手抖一下。
夏一鸣分析,可能是因为感官的刺激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变得麻木。古代男人看见女人的脚踝都能产生性幻想,而现在男人就算看见女人露到大腿根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想法。如果满大街的女人都不穿衣服,估计在男人眼里,浑身**的女人跟拔了毛的母鸡也没什么区别。就像封建社会一些故弄玄虚的禁忌,越遮遮掩掩,越让人觉得神秘。
做完最后一个患者的心电图,夏一鸣抻了抻胳膊,拿起手机给于欣妍打电话。
“下班了?”
“嗯,下班啦。”
“今晚去哪儿吃?”
“随便,你决定吧。”
“黄河路有家新开的火锅店,要不咱们去试试?”
“行啊,”夏一鸣看着同屋的护士走出去,扶着话筒小声道,“然后你去我那儿?”
“看心情吧。”
“去他那儿”是什么意思,于欣妍心知肚明。
夏一鸣那个位于市中心的180平方米的房子,在于欣妍的眼里简直就是“豪宅”。
繁复奢华的水晶吊灯、手工雕花的真皮沙发、欧式经典的实木大床,伴着背景音乐系统的优雅爵士乐,享受着波尔多酒庄的顶级葡萄酒,这才是于欣妍想要的生活。
她不由得多喝了两杯,美艳的脸庞在闪烁的水晶灯下熠熠生辉。夏一鸣情不自禁地把身体靠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于欣妍,一只手已经攀上她的腰,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今晚别走了。”
“一鸣,咱们结婚吧?”于欣妍摸着他的脸,顺势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夏一鸣顿时觉得意兴阑珊,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坐直了身体正色道:“欣妍,我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第一次婚姻带给我的创伤太大了,一时半会儿我还走不出这个阴影,需要时间慢慢调整。”
“那你跟我这样算什么?”于欣妍放下酒杯,目光幽怨地看着他。
“欣妍,我对你是真心的,天地可鉴。”当然,谁都不能否认,夏一鸣的真心多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是吗?”
“绝对的。”
“你发誓。”
“我夏一鸣向天发誓,对于欣妍如有半点虚情假意,不得……”
“别说了。”于欣妍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夏一鸣顺势把她拉进怀中。古往今来,男人们用山盟海誓这一招骗了多少傻女人。
苗丽萍给夏一鸣打了十多个电话,最后他非但不接,手机还关机了。一气之下,她直接奔到医院心内科,拦住一个小护士问道:“夏主任在哪儿?”
“下班了。”
“这么早,跟谁走的?”苗丽萍马上警惕起来。
“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表姐。”
“啊,原来是姐姐呀,”小护士瞬间变脸,说话客气了不少,还如实相告道,“夏主任跟女朋友一起走的,都走半个小时了,好像去怡什么阁吃饭去了。”
苗丽萍脸色一沉,没好气地道:“行啊,这么快又有了。”说完,既不道谢也不道别,转身急匆匆走了。
小护士在心里暗骂她没礼貌,一扭头看见魏大嘴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道:“苗丽萍怎么来了?”
“你认识主任的表姐?”
“什么表姐,她是夏主任的前妻,两人没离婚的时候,她隔三岔五就往这儿跑。”
“前妻?”小护士瞪大眼睛。
“以后见着可别乱说话,他前妻可厉害了。”
“哦,知道了。”小护士惶惶然答道,没敢把刚才对话的内容告诉魏大嘴。
苗丽萍离开医院之后,直接去了怡江阁饭店,夏一鸣最爱吃那家的手工豆腐皮和脆皮松花蛋,当护士说他去了怡什么阁的时候,苗丽萍一下子就想到了怡江阁。
她走进怡江阁,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服务员迎过来,面带微笑,声音甜美:“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我找夏先生,他在哪个房间?”
“请您稍等。”
服务员走到前台,查询了包房的预订情况后,对苗丽萍回复道:“夏先生在三楼‘醉花春’。”
怡江阁的所有包间都是用词牌名命名的,苗丽萍一听“醉花春”,肺都要气炸了,一边愤愤然上楼一边咬牙切齿道:“还醉花春,我让你恨春宵!”
“天!不会是大奶过来砸场的吧?”
“闭上你的乌鸦嘴。”
“要不咱们告诉经理吧,万一打起来怎么办?”
“我过去看看,先别惊动经理。”为苗丽萍引路的服务员跟上三楼,躲在醉花春外面听墙角。
“你怎么来了?”夏一鸣的脸色在看见苗丽萍的一刹那,变得相当难看。
“谁规定你们能来,我就不能来?”苗丽萍拉了把椅子坐下来。
“这位是?”来者不善,其实于欣妍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因为吃完这顿饭,你们两个从此也就互不相干了。”
“苗丽萍,你说什么?”夏一鸣怒瞪着双眼,表情有点儿狰狞。
“要不,这位小姐,请您回避一下,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夏主任说。”苗丽萍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女,可是再美的女人也经不起岁月的磨砺。年过四十之后,她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走下坡路,脸上的皮肤越来越松弛,头上的白发也越来越多。所以每当她看见夏一鸣身边年轻漂亮的女人,就会心生妒忌。当然,这种妒忌并不是因为有多爱。
“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夏一鸣没好气地道,“你先回去,等我忙完再跟你联系。”
“赶我走?”苗丽萍提高声调,“夏一鸣,你可别后悔啊?”
于欣妍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眼前这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识趣地站起来,善解人意地说道:“那你们聊吧,我就不打扰了。”
“等我电话。”夏一鸣拉过于欣妍的手,语气异常温和,丝毫不顾及前妻的感受。
苗丽萍盯着于欣妍的背影,冷笑一声:“行啊,夏一鸣!护士、药代、进修医生,你还真是来者不拒呀?”
“少废话,有事快说!”夏一鸣不耐烦地道。
前夫对新欢和自己的态度截然相反,让苗丽萍感到十分心寒,她的眼里闪过泪光,声音也有些哽咽,夏一鸣只顾着埋头吃菜,压根没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
“一鸣,咱们……复婚吧。”
“什么?”夏一鸣有些激动,差点碰翻了手边的茶杯,“苗丽萍,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想和你复婚。”苗丽萍本来还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可在夏一鸣的厉声质问下,她索性也不理会什么谈判技巧了。
“复婚?苗丽萍,你脑子坏掉了?”夏一鸣讥笑道。
苗丽萍放低姿态,近乎恳求地说:“就算为了孩子。”
“别做梦了,永远不可能。”夏一鸣说得斩钉截铁。娶了苗丽萍,是他今生最后悔的事情。
“怎么不可能?我是你的原配、孩子的亲妈!那些女人都不会像我这样真心对你!”
“你?真心对我?”夏一鸣差点笑喷了。他不禁回忆起前年的那个除夕夜,天空下着鹅毛大雪,能见度很低。他从医院开车回家,为了节省时间,他抄近路拐进了一条小道,街上行人寥寥,一片肃杀之象。
这条小道上没有路灯,全靠车灯照明。他减慢了车速,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缓慢前行。突然,旁边树下的黑影中蹿出一个人,夏一鸣来不及踩刹车,只听砰的一声闷响,车身随之晃动了一下。
撞人了!夏一鸣的脑袋嗡嗡直响,整个人都蒙了。他胆战心惊地推开车门,刚迈下一条腿,就从车门底下望见了两只人脚。果然是撞了人!最后一丝侥幸也**然无存。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一屁股坐回驾驶舱,双手哆嗦着,拿起手机想打120,又害怕人已经断了气。
这时,他想到了苗丽萍。对!她是律师,一定知道这种情况下怎样做才对肇事者最有利。此时此刻,夏一鸣的大脑一片空白,按键的手指不停发抖。几声嘟嘟的响声过后,苗丽萍接了电话,不问青红皂白地说:“儿子在他姥家呢,你往那里打吧。”
“等一下。”夏一鸣的声音沙哑、颤抖,还带着怯弱。
“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吧,我老公饿了,我在厨房给他下水饺呢。”苗丽萍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夏一鸣放下手机,孤独、无助、绝望……这种种的情感汇成了对苗丽萍的憎恶。他战战兢兢地下了车,两腿发软地走到车前,俯下身去查看那个被撞的人,甚至在刹那间闪过驾车逃逸的念头,但当他抬头看见远处的红外摄像头后,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个被撞的男人满身酒气,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突然,那个人的身子动弹了一下,然后,又动了一下。夏一鸣伸手触摸他的颈动脉,跳得强劲有力。
“没死!人没死!”夏一鸣仰天大笑,竟然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时至今日,他还不能忘记那天被苗丽萍挂断电话之后的绝望和恐惧。他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边嚼边说:“想复婚,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夏一鸣,你别不识好歹!除了我,没有人能跟你过一辈子。”
“我可不捡别人不要的二手货!”夏一鸣头也不抬地说。
“你说什么?”苗丽萍拍桌子站起来,激动地问道。
“我说,我不是收破烂的。”狠狠伤害对方的自尊以迫使她放弃,是夏一鸣最后的撒手锏。
“你会为今天的言行付出代价的!”苗丽萍恼羞成怒,临走前撂下一句狠话。
(4)
21床张焱苏醒过来的时候,姚静正在检查他的导尿管,并对管床护士程军交代:“再观察一下,如果尿量一直这么少,就去办公室找我。”
“明白。”程军答道。
“这里是……医院?”这是张焱负伤之后第一次睁开眼睛,他面前是一片冷色的世界。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自己肉搏歹徒,拼死奋战的那一刻。
见21床醒来,姚静弯下腰,声音很轻柔:“你刚做完手术,这里是重症监护病房。”在她眼中,张焱是个硬汉,与歹徒空手搏斗,以一敌三,最后虽然身负重伤,却为后援警力的到来争取了时间。姚静知道,现实中的警察跟影视剧里演得完全不同,他们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功夫或身手,抓捕嫌犯的时候,全靠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叠罗汉式生扑。所以像张焱这样的警察,简直可以称为英雄。
张焱虚弱地点点头,这才感到腹部和后腰一阵疼痛。他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病**,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被。
姚静没有注意到张焱的表情变化,她又看了一眼尿袋,继续问道:“你有没有感觉到**发胀,想排尿?”
听大夫这么一问,张焱忽然觉得有了尿意,他神情窘迫地点点头。姚静再次掀开被子,想看看导尿管插得是否有问题,却被张焱一把抢过被子,虎着脸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别紧张,我帮你检查一下导尿管。”姚静连忙解释。
“不行,让男医生给我检查。”
“医院又不是劳务市场,你想挑谁就挑谁。姚大夫才是你的主治医生,请你配合治疗。”程军说。
“这样吧,你先让我检查一下,如果尿袋里的尿量少确实是导尿管的问题,我就去请个男大夫来给你重装。”姚静态度温和,她这么说也是想给张焱一个台阶下。没想到张焱却不买账,死死抓住被子,坚决不让姚静检查。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它虽然有弹性,但如果**内积聚的尿液过多,会造成**壁破裂,危及生命。”
“即便没有发生**破裂,憋尿也会引起尿路感染、泌尿结石,甚至**癌等疾病。”
“是啊,赶紧让姚大夫帮你看看吧。”
在医护人员的软硬兼施下,张焱终于有所松动,他缓缓放下双手,痛苦地闭上眼睛,就像等待受刑的囚犯。做人的尊严在疼痛面前、在疾病面前、在死亡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之后,姚静再给21床做检查,他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排斥抗拒,虽然有时也会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但多数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回答姚静对病情的询问,也只剩下了点头和摇头,或是一声不吭的沉默。
英雄瞬间变狗熊,这让姚静的心没来由地痛了一阵。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病人格外上心,不仅关心他的身体,还担心他的情绪。为了让张焱觉得更自在,姚静主动向护士长请求,帮他换掉了夜班管床的女护士。
两天后,姚静准备给21床办理转出手续。临别前,她来到张焱的单人病房,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着说道:“张先生,你的生命体征已经恢复平稳,今天就可以转到外科病房了。”
张焱的嘴角动了动,向自己的斜上方,也就是姚静站立的方向望去,却在对上她眼眸的那一瞬间立即移开目光,抓着床单的手微微发抖,脸庞也有些发红,憋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转病房?”
“是啊,”姚静早已习惯21床每次看见自己时那一脸畏缩又别扭的表情,为了让他安心,她很快补充道,“我有一个大学同学是外科的主治医,我会提前跟他打个招呼,让他尽量帮你安排男护士。”
张焱又看了姚静一眼,并没有道谢,这回他的眼神里有几个意思,姚静也说不清了,只是隐隐觉得,那不是简单随便的一瞥。
这场持续了三天的降雨不但没停,反而有加强的趋势,早晨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了上午已经是大雨滂沱。
昨天夜里,梁筱晞被雷声惊醒数次,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洗漱完毕,她准备叫份外卖。打了几家电话,都说雨太大,送不了。
她只好打开冰箱,想看看有什么可吃的。冰箱的保温层散着寒气,除了两颗红皮鸡蛋,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梁筱晞拿出一个鸡蛋,烧了开水,只等着把鸡蛋放进去。
这时手机响了,接通之后,电话那头的梁昱钧情绪低落,嗓音也有点儿沙哑:“筱晞,最近工作忙吗?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太辛苦了。”
“爸,您怎么了?突然打电话说这些?”梁筱晞一下子就听出老爸今天不太对劲。
“没什么,挺长时间没联系了,问问你的近况。”
“今天周六,你们都在家了吧?让妈跟我说两句呗?”
“我没在家,在……外面。”
“出什么事了?您在哪儿呢?”
“你别着急,我没事,”梁昱钧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地说,“你方伯伯的儿子方诚去世了,我上午参加了他的葬礼。”
“去、去世了?”梁筱晞手中的鸡蛋掉在地上,碎了。
“是啊,才三十岁,太突然了……”梁昱钧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叮嘱女儿道,“你要多注意身体,别仗着自己年轻就随便透支体力,工作再忙都得抽空休息,现在过劳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我知道了。”梁筱晞含着泪点头。
“今晚上夜班吗?”
“嗯。”
“开车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梁筱晞关闭煤气,弯腰把打破的鸡蛋捡到盘子里,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厨房的地砖上。尽管她见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尽管她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可事情一旦发生了,她还是难以接受。
梁筱晞擦干眼泪,呆呆地注视了一会儿面前的盘子,然后又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出了会儿神,黄豆大的雨滴把玻璃砸得噼啪响。
过了半晌,她拿起手机,对着打碎的鸡蛋拍了一张照片,又在网上搜了一张发芽种子拱出石缝的图片。她把两张图发到朋友圈,并配上一句话:生命有多脆弱?有多顽强就有多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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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咱的医大才女,感慨人生呢?
就喜欢欣赏这种残缺美。
也许只有我们医生才最清楚,在疾病面前,人的生命有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
还没吃呢?中午约饭?
这雨下的,外面都要发河了。
……
梁筱晞没有回复,继续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发呆。窗外的雨声,汇成了一段悲伤的旋律,在她的心头肆意流淌。
(5)
雨还在下。为了防备市内堵车,梁筱晞准备提前出发。而且她饿了一天,值夜班之前还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所以,她比平常早了两个小时出门。
天空阴云密布,路上的车辆在狂风暴雨的裹挟中,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行。城市在乌云的遮蔽下,仿佛提前进入黑夜。永安桥是通往市中心的必经之路,可梁筱晞注意到,今天这里几乎没有通行的车辆。
桥下的积水似乎很深,她不敢贸然开车过去,只好停在路边观察情况。这时,一辆红色的轿车从她后面飞驰而过,眨眼间,便冲进了桥下一米多深的积水中。
透过飞快移动的车窗雨刷,梁筱晞眼见那辆轿车在水中行驶了几米之后,就彻底熄火了。糟了,一定是车子的发动机进水了!她想下去看看,手机却响了。
下午,陈永收到暴雨橙色预警的信息后,立即开车来到医院。他让护士长换掉了所有家住城南的值班护士,然后打电话给梁筱晞:“城南通往市中心的路面积水严重,今晚你不用来医院值班了。”
“我已经在路上了。”
“你到哪儿了?”
“江北路。”
“别走永安桥下,那里地势低洼,容易发生危险。”
“哎呀,您真是料事如神,我刚看见一辆车冲到桥下,瞬间就熄火了,”梁筱晞边说边抻着脖子又瞅了瞅前面的红色轿车,“但一直没人下车,估计被困在里面了。”
“赶紧打122救人。”
“好,我马上打。”
梁筱晞拨了两遍电话,却始终没打通。眼看着雨越下越大,积水越来越深,她心中焦急万分。如果水势持续上涨,过不了多久,那辆红色轿车就会没顶。
她决定下车救人,打着伞冲进雨中,水深及膝。而且越往桥下走,积水越深,当她步履蹒跚地走到那辆红色轿车旁时,发现积水已经涨到车身的三分之二。
看见有人过来,车内的女孩拼命地拍打玻璃,大喊着救命。梁筱晞从外面摸到车锁,使劲儿拽了拽,车门纹丝不动。
由于车外的水压太大,单凭两个女孩的力量,根本打不开车门。而发动机进水导致汽车熄火,电路短路,车窗也无法升降。一旦车内灌满水,困在里面的女孩就会窒息或溺水而亡。梁筱晞举起雨伞使尽全力地砸了几下车窗,完全不起任何作用。
“求求你,救我!”女孩泪眼婆娑地喊道。
“你等着,我去拿工具过来。”时间紧迫,梁筱晞迅速做出判断,必须砸开车窗救人。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冰冷的雨滴犹如利刃一般砸在她的身上,她浑身湿透,也顾不得再打伞,艰难地朝自己的车子挪动脚步。
梁筱晞非常清楚,一旦积水涨到脖子,她将在水中寸步难行,女孩的处境也会十分危险。几分钟后,终于走到停车地点,她打开后备厢,一头扎进去翻捣起来,可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一件合适的工具。
突然,梁筱晞发现后备厢角落里躺着一对瘦臂哑铃,那是她平时健身用的。哑铃虽然是实心铁做的,外面却有一层包胶。她赶紧从急救箱中拿出手术剪,割掉哑铃上的包胶。
再返回时,桥下的积水已经没过她的胸部,她脱掉了上衣和鞋子,可每走一步还是万分艰难。幸亏初中时物理学得不错,她打开雨伞,将伞倒撑在水面上,借着雨伞的浮力,慢慢向前游去。
轿车的车窗眼看就要被大水淹没了,车厢开始缓慢地渗水。
“救命,救命!”车内的女孩声嘶力竭地呼喊,用胳膊肘拼命地撞着车窗,甚至用脚、用高跟鞋、用手机,用一切能使上力的东西……砸车窗。
女孩的脸色煞白,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惊慌,强烈的求生欲望让她失去理智,明知道无济于事,却疯狂地敲打着车玻璃。
“请你冷静,听我说!”梁筱晞朝女孩大声喊道,她也很着急,如果不赶在车窗被淹之前打碎它,水的浮力就会缓冲她的力量,她可能根本无法在水中敲碎玻璃。
“姐姐,救救我!”
“你听我说!我现在要敲碎这块玻璃,玻璃裂开之后,雨水会灌进车厢,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脸部,尽量把头抬高呼吸空气,把天窗的隔板拉开,那里是车厢的最高处。在我没有把车门打开之前,不要着急!听明白了吗?”梁筱晞的语速很快,表情异常严肃。雨声很大,又隔着玻璃,她也不知道女孩能不能听清自己说话。
女孩似乎明白了,她安静下来,慌乱地点点头。梁筱晞举起哑铃,使尽全身力气,向车窗上面的边缘重重地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雨水顺着裂隙涌进车厢,当进水达到一定程度,车内外的压力达到平衡的时候,车门终于被打开了。
梁筱晞精疲力竭地倚在开着的车门上,身体在冰凉的雨水中瑟瑟发抖,刚才拉开车门的那一下,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咱们赶快离开这儿吧。”女孩惊魂未定地站在水中,她的个子比梁筱晞矮一些,水已经快要没到她的脖子了。
因为在水中待的时间太久,水温太凉,梁筱晞的左脚抽筋了,四肢也都麻木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走不出去了,但她不想拖累女孩,便把自己的雨伞推到女孩面前,对她笑了笑:“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女孩的心脏扑通乱跳,在死亡面前,她无法做到镇定自若,更何况自己刚刚才死里逃生。她接过雨伞,忐忑不安地扶着它向桥外游去。
梁筱晞几乎站立不住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冷,冷到上下牙齿不停地打战。天色已黑,她看不清桥洞外面的情况,只能听见哗哗的暴雨声,绝望、恐惧、不知所措……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死亡。
她靠着车门,闭上眼睛,想到了父母,如果自己死了,他们该有多伤心?等他们老了,谁来照顾他们?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还想到了陈永,自己以前总是跟他作对,还给他惹过不少麻烦,等她死了之后,希望他忘记那些……
“跟我走。”是陈永的声音。
竟然产生幻觉了,难道真的快死了?梁筱晞仍在闭目神游。
“跟我走!”
声音更清晰了,梁筱晞恍惚睁开眼,看见陈永就站在自己面前,她揉揉眼睛,没错,是他!
“你、你怎么……在这儿?”她已经被冻得话不成句。
“我给你手机打了十几个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哦。”梁筱晞这才想起手机,好像下车的时候根本就没带出来。
“水还在涨,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我、我的脚……抽筋了。”
“别怕,我带你出去。”陈永拎起梁筱晞的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后颈放在肩膀上,另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腰,将她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自己身上。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桥洞。走出来之后,陈永扶着梁筱晞坐在车座上,这才发现她面色青白、嘴唇发紫,手也冷得像冰块一样。
他把自己的外套、车上的毯子和靠垫一股脑地都盖在她身上,用力搓着她的手,想让她快点暖和起来。
“你、你怎么过来的?”梁筱晞哆嗦着问道。
“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个?”陈永见她不停地打着寒战,浑身湿淋淋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谁让你自作主张去桥下救人的?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险!”
“这……不是没事吗?”梁筱晞本想对他笑一笑,却发现脸已经冻僵了。
“没事?你在冷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很容易生病的,”陈永松开她的手,拉长脸道,“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救个人差点儿把自己搭进去。”
“谢谢你……救了我。”梁筱晞诚恳地道谢,换来的却是陈永皱着眉头的白眼。
(6)
车内开着暖风空调。梁筱晞连打了两个喷嚏,陈永一手握紧方向盘,另一只手向身旁探去,摸着她的额头:“到底还是发烧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犯困。”梁筱晞说完,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盖着陌生的碎花棉被,还穿着一套陌生的睡衣。
睡衣?梁筱晞顿时清醒了大半,猛地从**坐起来,揪起衣领朝里面看了一眼。糟了,内衣没了,而且还是从上到下,都没了!
身上的睡衣,明显是男款的!该不会是他帮自己换的衣服?想到这儿,梁筱晞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滚烫的,心里犹如万马奔腾。虽然身为医生,平时看惯了**的人体,但让一个男人给自己换贴身衣物,还是让她觉得非常难堪。
“你醒了?”陈永走进来,面色如常地问道,“是不是空调开得太大,觉得热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然后,还没等她回答,他就动作自然地坐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有些烧,赶紧躺下,别又着凉了。”
梁筱晞慌乱地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热。”
“我去给你倒杯水,你一定口渴了吧?”
“也不渴。”梁筱晞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吃饭,我再上来叫你。”陈永觉得梁筱晞有点奇怪,不知道她到底在别扭什么。
陈永离开之后,梁筱晞狠狠捶了几下自己的大腿,嘴里嘟囔着:“不就是换个衣服嘛,有什么好紧张的?就当是做了一次人体模特好了。梁筱晞,你也太不争气了,看人家多从容多淡定,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你就不能冷静点?”
她躺在**翻来覆去了半天,内心纠结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无法释然。其实主要因为这个人是陈永,如果换成姜柏洲、胡裕民、侯宸……随便ICU的哪一个男大夫,她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耿耿于怀。
然而,陈永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去纠结,不大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梁筱晞刚听见他的脚步声,就迅速朝里面翻了个身,闭着眼睛装睡觉,她没办法让自己镇静自若地面对他。
陈永走到床边,俯下身子看了一眼,轻声道:“怎么又睡了?”
梁筱晞在心里暗暗祈祷他赶紧离开,却感觉身后的床垫陷了下去,紧接着又听见陈永的声音:“筱晞,醒醒,别睡了。”
梁筱晞犹豫了半天,才在陈永的呼唤声中翻身平躺,微微睁开眼,却发现那张脸就在自己上方,近在咫尺。这个姿势太过亲密、太过暧昧,此时此刻,她真希望床裂个缝,好让自己钻进去。
“呃,起来吧,吃饭了。”陈永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快站起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我不饿,不想吃。”
“饭都做好了,你不吃,不太礼貌吧?”
礼貌?梁筱晞被他的话气得哭笑不得,心想您的心就这么大?刚把我的身体看光光又跟我面对面吃饭真的不会觉得尴尬吗?就算您深受西方开放思想的影响,看惯了欧洲满大街的人体艺术和**雕像,也不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吧?
“别磨蹭了,再等饭菜都凉了。”陈永催促道。
梁筱晞还想说自己不饿,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她只好掀开被子,下床跟着陈永走出卧室。卧室外面是一节木质楼梯,下了楼梯,还有一段阴暗的走廊。梁筱晞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一栋老房子里。
“这是哪儿呀?”
“我姨妈家。”
“你姨妈……就是你母亲的妹妹吗?”一想起陈永的母亲,梁筱晞就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所以才问了一个这么愚蠢的问题。
陈永像看白痴一样望着她,笑道:“聪明。”
“我怎么在这儿呢?”
“本来想送你回家,可江北路再往南走地势太低,我担心会有积水,当时你还发着高烧,姨妈家离永安桥比较近,只好先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陈永话音刚落,旁边的屋子里出来一位老妇人,走过来亲切地拉着梁筱晞的手,笑容可掬地说道:“姑娘,快进来,饿坏了吧?”
“这是我姨妈。”陈永介绍道。
“姨妈好。”
“好好,这姑娘长得真俊,体格也不错,这么快就能起床了,来的时候都烧得不省人事了,还是我帮你换的衣服呢,你一定没印象了吧?”姨妈絮絮叨叨地说。
原来是姨妈给自己换的衣服,梁筱晞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感激地道:“谢谢您。”
“你的衣服已经洗干净晾上了,不过看这天气,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我这老太婆的衣服你也不能穿。就连你身上的睡衣都是小永表弟的,他的个子比小永矮不少,我看你穿着还挺合适呢。”姨妈的年纪大了,话一起头,就没完没了。
“姨妈,咱们先吃饭吧。”陈永提醒道。
“噢,吃饭吃饭,瞧我一说话就把正经事忘了。姑娘,你不会嫌我啰唆吧?”姨妈盛了一碗汤递给梁筱晞。
“怎么会呢,过来打扰您,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可别这么说,他表弟在外面工作,这么大的房子平时就我一个人住,身边也没人说说话,你们能过来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姨妈,您这个竹荪汤真好喝。”梁筱晞称赞道。
“汤是小永做的,味道不错吧?”姨妈的脸笑开了花,简直比自己被夸还要高兴,“我们家小永啊,买菜、做饭、干家务,样样都不差,比女孩子都勤快。”
陈永面色发窘,这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真是世道变了,换作以前,男人进厨房好像都是丢人的事情吧?
“等你们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小永肯定能把你们娘俩照顾得好好的。”
梁筱晞差点儿没一口汤喷在桌子上,她擦了擦嘴角,刚想解释,却听陈永道:“我俩现在工作都忙,不急着结婚。”说完,朝她递了个眼色。
“小永,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前些天你爸还打电话让我劝劝你,早点把婚事定下来。”
吃完饭后,梁筱晞想帮忙刷碗,姨妈却死活不让:“你的病还没好利索,赶紧上去歇着吧。”
“是啊,我们两个人呢,哪轮得着你动手?”陈永把梁筱晞推出厨房,又跟姨妈说:“还是我来吧。”
“你也不用,快陪姑娘回屋去。”姨妈给他下了命令。
上楼之后,梁筱晞坐在**,陈永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先开口道:“咱俩的事,是我父亲告诉姨妈的。”
“你放心,我一定配合,帮人帮到底嘛。”
“现在我全家都知道你是我女朋友了。”
“那确实挺麻烦的。”说不定以后还要演场分手戏。想到这儿,梁筱晞的心里竟有些失落。
“你是怎么想的?”
“我?”她被问得有点儿蒙。
“是啊,不如……”陈永刚说半句,就听见姨妈扯着嗓门在楼下喊他:“小永,小永。”
陈永本想对她说,不如就真做我女朋友吧。可被这么一打断,就再没勇气表白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梁筱晞抱着膝盖坐在**,脑子里全是陈永刚才的那句话:“你是怎么想的?”他这人说话,还真是让人搞不懂。如果问她愿不愿意陪他演戏,她不是都表过态了吗?如果问她愿不愿意……梁筱晞不敢往下想,她拼命地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他那么高傲的人,还是别自作多情了。
陈永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奇怪地道:“你吃摇头丸了?”
被人撞见自己的失态,梁筱晞不高兴了,倒打一耙道:“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吃完水果就睡吧,时间不早了。”陈永没跟她计较,放下盘子说,“等明天雨停了,我送你回家。”
“都十二点了!”梁筱晞看到墙上的时钟,吓了一跳。
“我就睡在隔壁,有什么事情,你随时敲门。”陈永说完,打着哈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