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诚终于明白自己高估了人的潜力,低估了疾病的威力。他想通过锻炼身体增强体质,却担心运动导致癌栓脱落。他想通过饮食补充营养,增强免疫力,却因服药口舌溃烂,连面包一样松软的食物都吞咽困难。

梁筱晞想打电话问问方诚最近的状况,接通之后那端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喂?”

“你好,这是……方诚的手机吧?”梁筱晞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对,我是方诚的朋友,他发高烧了,我们正在去医院的路上。”自从得知方诚患癌,蔡忠良就隔三岔五地去他那里探望一下,他知道方诚身边没有亲人,害怕他一个人在家出事。

“哪家医院?”梁筱晞急忙问道。

“南津医院,马上就到了。”蔡忠良挂断电话,把车拐进南津医院急诊的大门,远远看见一排闪着蓝光的救护车停在急诊楼外面。

他将方诚扶下车,拦住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大夫打听道:“劳驾问一下,那边什么情况?”

“高速货车撞大巴,”大夫急匆匆答道,又瞥一眼已经站立不稳的方诚,“瞧病赶紧去别的医院吧,这场车祸3死17伤,4人正在抢救,生死未卜,还有几个排队等着进手术室的,急诊大夫都忙翻天了。”

“大夫,他现在都烧得神志不清了,身上跟火炉似的,三更半夜的我怕他在路上再出点什么事,拜托您帮帮忙行吗?”

大夫动了动嘴唇刚要说话,只听不远处有人高声叫道:“周大夫,你快来看看,这个患者没呼吸了!”

姓周的大夫奔跑着赶过去,蔡忠良扶着方诚跌跌撞撞地踏进急诊大厅,身边一伙伙的人簇拥着担架车来来往往,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方诚已经病到浑身脱力,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蔡忠良肩上,高烧让他睁不开眼睛,身体不停地往下坠,若不是蔡忠良使尽全力地架着,恐怕他早就卧倒在地。

梁筱晞心急火燎赶到急诊,一眼便在混乱的人群中找到方诚摇摇欲坠的身影,她疾步走上前去,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皱起眉道:“这么烫,量过体温吗?”

“40.5℃,过来之前测的,”蔡忠良听出她就是刚才电话里的人,继续说,“我去的时候人就烧得不行了。没有流涕,也不咳嗽,看着不像风寒感冒。”

“不是感冒发烧,是癌烧。”梁筱晞肯定地判断道。

“癌烧?”

“对,癌症扩散损伤身体免疫系统会引起高烧,不过他的体温这么高,不排除感染性因素,”她看了看四周的情况,毋庸置疑地说,“急诊大夫都在抢救车祸伤员,你先带他到那边等会儿,我去想办法。”

几分钟后,梁筱晞推过来一个轮床,他们把方诚扶到轮**,帮他脱掉上衣,准备用兑酒精的温水和冰袋为他物理降温。

陈永下班后没有回家,留在ICU观察9床那位突发性脑溢血患者。接到急诊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吃晚饭,餐盒里的饭菜才吃了一半,他就扔掉筷子,迅速跑了下去。此时急诊大厅里人声鼎沸,乱作一团。陈永隔着老远就看见梁筱晞在给一个上身**的男人擦身体,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问道:“这人怎么了?”

“他发烧了,大夫,您看能不能先给我们检查检查,我们都在这儿等半天了。”蔡忠良不确定物理降温的方法到底行不行,看见身穿白大褂的人才让他感到心安。

陈永不置可否地低下头,这才看清楚坐在轮**的男人,又是他!陈永瞬间血压升高,脸色变得阴冷,声音也带着怒气:“梁大夫,那边都忙得人仰马翻了,还以为你是过来帮忙救治伤员的,原来在这儿给人‘搓澡’呢。”

梁筱晞被他一句话噎得张口结舌,她停止手上的动作,想给自己辩解两句:“陈主任,他……”

“行了,这活家属陪护都能干,犯不着还搭上一个有急救能力的大夫。你,跟我去观察室。”陈永打断她,不由分说地命令道。

“大哥,你来给他擦吧,就像我刚才那样。”梁筱晞交代完,将毛巾递给蔡忠良,跟着陈永进了急诊观察室。

蔡忠良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也是大夫,怪不得手法这么娴熟,动作这么麻利,讲话也干脆利落,顿时对她生出几分好感。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方诚的体温逐渐降下来,脑袋也清醒了不少。离开医院前,他给梁筱晞发了一条信息:我已出院,勿念。

自从查出肾癌晚期,他经常在夜间突发高烧,本以为服用靶向药之后,发烧和咳嗽的症状应该有所减轻,结果非但没起任何作用,反而更加严重。

方诚拖着虚弱的身体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坐在那张冰凉的藤椅上,看着窗外天色微明,遥远的天际仍是一片混沌,城市的灯光慢慢消融在即将来临的白昼之中。他不知道这样的景象,自己还能再见几次,世间一切的美好都将伴随着生命的结束而消失,而他还没做好离开的准备,还无法接受明天的太阳不再升起。

他多么希望时间就在此刻静止,或者给自己一次重头来过的机会。每次夜晚退烧之后,方诚就会这样睁眼到天明,他对死亡的恐惧淹没了困倦,但后来当癌痛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时,他才明白原来死是一种解脱,如果这种酷刑般的痛苦永无尽头,那才真会让人感到绝望。

靶向药治疗了两周之后,药物的副作用显现出来,方诚的身上开始长小红点,口腔溃烂也越发严重。过了几天,那些红点变成了恐怖的脓疮,他只能在大热天穿着长袖遮挡,可双手和额头上的疮疤却无处隐藏。他不敢照镜子,不敢直视自己近乎毁容的面孔。那些长满下肢的脓疮让他痛到无法行走,每走一步都犹如踩在刀尖之上。

终于熬到复查的日子,费大夫举着方诚服药前后两次拍的CT片子仔细对比。半晌之后,他放下手中的片子,面色凝重地说:“肿瘤没有缩小的迹象,病灶也没看出有明显减少,可能靶向药物治疗对你的作用不大。”

方诚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他茫然无措地呆立在那里,仿佛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结果。

(2)

9床患者是那次高速车祸中抢救过来的幸存者,当时他的情况十分凶险,腹腔脏器损伤、左腿主动脉血管破裂、肺部挫伤……被送到南津医院之后,经过三次手术抢救,总算保住了性命。

术后,病人从手术室直接转入ICU。治疗了一段时间,他的身体情况开始有所好转,大概再过一两周,就可以撤掉呼吸机转入普通病房。恰在这时,9床家属却决定让病人出院回家。

“俺们不治了,治不起了,能借的亲戚邻居都借遍了,家里头一分钱也没有了,”那位面膛黑红的农村女人声音沙哑地说,“两个孩子还得上学,没出事情的时候,俺们娘仨都指着他在外面打工挣钱,养家糊口。要是没有孩子,俺就算卖房卖地都会给他治。可现在,他的左腿废了,以后养活自己都困难,俺不敢……”

女人说着,捂着眼睛哭起来,在场的医生无不动容。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劝她:“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每个医生都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病人因为没钱治疗放弃生命,可事实上,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贫困。

梁筱晞想起当年在急诊实习时发生的一件事。那天傍晚,一个衣着寒酸的中年男人因急腹症到医院就诊。梁筱晞的带教老师在做完问诊和查体之后,怀疑他的症状是急性肠梗阻,便开了张单子让他去做立位腹部平片。

患者一听还要花钱做检查,立马不乐意了,这时他的腹痛也出现了间歇性缓解,于是他不顾医护人员的劝阻,嚷着下了诊床:“这还没等治呢,就要花一百块拍X线,难怪老百姓都说,救护车一响,一头猪白养,医院就是坑人的地方!”

“你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不能离开医院。”带教老师伸手拦住他。

刚才还疼得龇牙咧嘴的患者此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甩开带教老师的手:“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病人买药做检查,你们大夫都有不少提成。想哄我花钱,门都没有!”

“你不想拍片也行,先别急着走,留院观察一下再决定吧。”旁边的护士劝道。

“都不疼了还观察个屁!”说完,他就捂着肚子,弯腰驼背地走出了急诊大楼。带教老师叹了口气,继续忙别的患者去了,对于这种事情,他早已见怪不怪了。但像梁筱晞这样刚从学校出来的年轻实习医生,难免会产生一些心灵上的触动。

第二天,那位急腹症患者又被送回急诊,不过这次他是被医院的救护车拉过来的。人进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肠梗阻导致严重的感染性休克,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最后因抢救无效死亡。

“为省一百块钱搭进去一条命,不是穷是什么?”一个急诊护士说。

“是啊,都是没钱惹的祸。看着吧,病人家属再过来一闹,咱这个月奖金又没了。”

那一年实习,梁筱晞见识了太多这样恶意揣度医生的患者和家属。当初填写高考志愿时,她抱着成为白衣天使治病救人的理想信念,报考了南津医科大学。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医生在世俗的眼中应该是头顶着崇高光环、备受尊敬的职业。后来她才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很多人都开始把医生看作骗子和杀人犯,他们对医生充满了怀疑、误解,甚至仇视。

古人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从当了医生,梁筱晞对这句话又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她见过拿不起三千块的医药费,把小病拖成大病的,也见过拿不起三万块的手术费,回到家里一心等死的。人如果吃得差点、穿得破点、用得省点,即使贫困也能对付着过日子。可一旦生病住进医院,那便是谁的钱越多,谁活下去的希望越大。穷人切个胆囊就要倾其所有,富人换心换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跟9床家属谈完,陈永和梁筱晞回到ICU病房。

“现在停止治疗,病人恐怕活不成了。”陈永的心里非常矛盾,如果继续治,9床痊愈出院的希望很大。

“他现在已经欠费了?”梁筱晞问道。

“嗯,欠了两万。”

“病人的氧合状态一直不稳,如果撤掉呼吸机,恐怕会有生命危险,要不把呼吸机换成BMV吧?一天还能省两千块钱呢。”BMV俗称“捏皮球”,是一种通过球囊面罩通气的人工操作,也是最便宜、最耗力的给氧方式,别说连续不停地捏几天,就是跟人轮流捏上几个小时,胳膊都会无比酸痛,这些梁筱晞都十分清楚,但她亲眼见到病人的情况一天天好转,且不提对他存有多少同情怜悯,就算毫无感情可言,她也不甘心看着大家这么多天的努力功亏一篑。所以她建议先用这种原始笨拙的方式逐步减少机械通气,慢慢锻炼病人的自主呼吸,不但节省了费用,还可以提高病人存活的可能。

陈永正在犹豫,突然听见那边有人喊:“主任,田院长让您去一趟办公室。”

“先撤呼吸机吧,估计这两万块的欠费,他家也交不起了。”陈永说完,转身离开病房。

一路上,陈永边走边想,病人如果现在放弃治疗,基本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他家里花在前期手术和治疗上的费用,也就全都打水漂了;但如果继续治疗,至少还得再花几万块钱。

他想跟院里说明病人的经济状况,看看能否申请欠费治疗。医院有规定,患者最后付不清的欠费,科室和医院按四六比例分配,而科室承担的这一部分,主任要拿三成,剩下的钱科里所有医生均摊。也就是说,假如ICU的患者欠费一万块钱,ICU要出四千块,其中科主任拿1200,余下的2800块钱,另外14名医生每人200块。

陈永来到院长办公室,刚跟田副院长提了9床的情况,田正义就皱起眉头:“小陈啊,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田院长的语气不太对劲儿,陈永有些后悔自己的轻率鲁莽,院长叫他过来,至少得先听人家把话讲完。

见陈永摇头,田院长继续说:“我还正想找你谈谈,关于你们科室病人欠费过多的问题。”

“这个,还真是不好控制,”陈永垂下眼睛,低声道,“您也知道,ICU的病人都是急症重症,一旦达到转出指标,不管有钱没钱,我们都会给病人马上转出去。可那些经济方面实在有困难的,也不能治到一半就前功尽弃呀。”

“条件困难的病人太多了,不是我们不想帮,是根本帮不过来嘛!那些患者家里就一个病人都想不出办法,宁愿放弃治疗,医院又不是慈善机构,管得了一个两个,可管不了所有的穷病人啊。医生的职责就是看病治病,不包括解决这些人的经济问题,他们也不应该把这种压力转嫁给医院!”田正义压制着心头的不快语重心长地说。他本以为ICU换了新主任,该科室的患者欠费情况就能够缓解一些,医院的经济效益也能有所提高,想不到这个陈永跟前任梅琳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田院长,”陈永抬头望着他,言辞恳切,“医生的职责是看病治病,可看病治病不也是为了救死扶伤吗?如果这些病人开始就因为没钱而放弃治疗,我无话可说。但实际情况是,他们前期已经花了很多钱治病,有的甚至砸锅卖铁倾家**产,我们也不遗余力地把病患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了。结果因为最后的关头没钱继续治了,就让患者的钱财性命和医护人员的心血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吗?”

“病人欠费,抛开医院的利益不谈,你考虑过这么做,还会影响科室其他成员的收入吗?”田院长当然清楚欠费追讨不回,除了医院,科主任负担的比例最大,但他也心知肚明,陈永不会顾惜自己的利益,所以只能向他摆大局讲道理,“你现在是ICU的科主任,不同于普通大夫,不是医术精湛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凡事都要考虑周全,眼里不能只有患者,科室和医院各方面的利益,都需要你去平衡。”

“可是……”

“行了,别说了,总之,”田正义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不耐烦地道,“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病人,既然家属都已经决定放弃了,就不要再治了!我们的医疗资源也是有成本的,那么多病患排队等着进ICU,床位紧缺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他们已经欠下的住院费,就免了吧。”

(3)

筱晞: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阜江。

医生说,我体内的癌症发生了脑转移。这场抗癌之战,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必将失败。奇迹,只不过是我的旖旎幻想。上帝关上所有的门,也没有留下一扇窗。我竟然还曾奢望病愈之时,亲口对你说: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现在的我,却连见你最后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当我走到镜子前,发现肾癌晚期的人原来是这般丑陋的模样,骨瘦嶙峋、头发掉光、浑身生疮……这副躯壳,连我自己都有些嫌弃。

我的脚底也长了脓疮,无法行走太远。这段时间,我经常到楼下的花园闲逛,午后的阳光、斑驳的树影、枝头的小鸟,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觉到生命的鲜活,这只是普通人的一个平凡的下午,可对我而言,却是屈指可数的珍贵日子。活着真好,我不想死。

但在死神面前,一切挣扎反抗都是无用的,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我打败。癌痛使我大汗淋漓全身**的时候,使我彻夜难眠无法忍受的时候,我终于妥协了,原来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极度的痛苦永无尽头。

此刻,我才真正明白:死亡,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课题。因为每个人都必将走向这个结局,所以要学会坦然接受,而不是无谓地抗拒。只有这样,才能在有限的生命中,不虚度光阴,不心浮气躁,不沉沦堕落,而去追求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生活方式。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答应我,在我去世之前,不要回去探望,我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你。

方诚走了,只留下一封电子邮件。他一向骄傲自尊,一定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孤独绝望的背影。梁筱晞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她的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身为医生,却没法在方诚的生命走向终点的时候,给予他任何帮助。

她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却没工夫躲在洗手间一直流眼泪。几分钟后,这一腔悲愤就化作一股力量,在她“捏皮球”的手下宣泄出来。

“梁大夫,你都捏了半个多小时了,换我来吧。”9床的护士不知道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只见她眼眶红红地进来,接过自己手中的气囊一捏就到现在,好像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不用换,我不累。”

梁筱晞刚说完,陈永就从外面走进病房,沉着脸道:“别救了,给病人办转出手续!”

“不救了?”梁筱晞简直难以置信,这个患者花了他们这么多精力,现在病情刚见些起色,就要放弃治疗?现在放弃治疗无异于将他重新推向死亡。

“对,不救了,还要我说几遍?”陈永低声吼道,他心情烦躁,也不想多做解释。

梁筱晞瞪着陈永,双手有些发抖。像方诚那样身患绝症的,他们没能力治,所以救不了。可现在**躺的这个,只是因为没钱,也要见死不救!当初从医时发下的“救死扶伤、不辞艰辛”的庄重誓言,难道就是一场堂而皇之的表演?

“救得了的救不了的,我们都不救,那还要医生干什么?!”梁筱晞扔下手中的充气球囊,将自己满腔的怨愤彻底发泄出来。

说完,她冲出病房,脱掉身上的隔离服,一口气跑到地下停车场。坐进车里,梁筱晞才逐渐冷静下来。其实,她见过太多像9床一样交不起住院费最终放弃治疗的病人,这当然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而自己却因为他当众发了脾气,当众给主任难堪。

梁筱晞想起自己刚进ICU时碰到的一位女病人,那是梅主任还在的时候,女病人患了急性胃肠炎并脓毒性休克,这是一种治愈率很低、非常凶险的病。她的主治医生是梅琳,梁筱晞负责管床,她们在ICU夜以继日地轮流守护了四个昼夜,终于把人救了过来。

很久之后,突然有一天,ICU外面来了一位化着淡妆、精神饱满的女人,指名要找梅琳和梁筱晞,还送来了一面大红锦旗。那时梅琳已经离开了,梁筱晞竟然差点儿没认出眼前的女人就是那个女病人,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女人热泪盈眶地握着她的手说:“现在,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感恩,感谢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梁筱晞的眼睛红了,这件事让她深切体会到了作为医生的成就感和价值感。而看着自己竭尽全力救活的病人因为没钱治病而回家等死,却是每个医生的无奈。

她用手机打开方诚发来的那封邮件,读了一遍又一遍。从信中看得出来,癌痛的发作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靶向药的副作用更是让他的痛苦雪上加霜。

梁筱晞十分清楚,靶向药物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癌症治疗是把双刃剑,对于晚期病人,目前还没有数据证明是治疗的副作用让人死得更快,还是癌症的扩散让人死得更快,连医生都不确定对这个阶段的癌症放任自流的结果会怎样。就像薛定谔的猫,不打开箱子,你永远也不知道它是死是活,但没有人敢拿自己的生命做实验。

梁筱晞放下手机,吸了吸鼻子,她已经出来一个小时了,刚才义无反顾地离开ICU时,连身上的隔离服都丢到了走廊墙角,大有一副“老娘不想干了”的架势。

此刻,她感觉有点儿冷,心里更是忐忑不安。仔细想想,医院里没钱治病的患者那么多,这并不是某个大夫的责任,况且医院又不是福利院,医生也得靠这份工作养家糊口,怎么可能一天到晚做慈善?

梁筱晞开始后悔在病房里的一时冲动,她打开微信,找到陈永的头像,左思右想了半天,在对话框中编辑了一行字:对不起,我刚才没控制住情绪,冒犯了您,请您原谅。

打完之后,梁筱晞又马上删掉了,然后她握着手机,看着陈永发给自己的最后一条消息发呆,那条消息只有一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好,】

她一直没明白,为什么后面加的是个逗号,也许他太忙了,话没说完,或者纯粹手误。这时,她看见对话框的上方出现了一行字:对方正在输入……

梁筱晞心率加快,很明显,陈永正在那边打字,她提心吊胆地等着他发来消息,可等了半天,对话框的上方还是断断续续地出现“对方正在输入……”

难不成是手机显示屏坏掉了?梁筱晞拿起手机在方向盘上拍了几下,突然听见叮的一声信息提示音,吓了她一跳。

“你赶紧给我回来!”对话框里蹦出一句话,看来不是手机坏了,可他在那头编辑了半天,就只有这几个字?梁筱晞本来也打算回去了,正苦于放不下面子跟陈永道歉,不料他的信息却先到一步。

梁筱晞回到ICU,迈进门口就被姜柏洲拽到一旁,他将隔离衣塞进她的怀里,低声道:“你疯了,竟敢跟主任发飙?还把我们神圣的工作服给扔了!”

梁筱晞拎起衣服翻来覆去地瞅了瞅:“这是我那件?”

“对,你冲出去的时候我在你身后捡的。”

“谢啦,”梁筱晞收起衣服,又说,“不过你给我也没用,穿不了了。”

“你还想进病房?”

“废话。”

“换件无菌服进去吧。”姜柏洲说。

第二开放式病房,陈永正在查看一位患者的血气分析数据,梁筱晞低眉顺眼地站到他身后,声音极小地喊了一句:“陈主任。”

陈永转过身,瞟了一眼她身上的蓝色无菌服,皱起眉头问道:“上班时间,你跑哪儿去了?”

见他只字未提刚才的事情,梁筱晞的心慢慢放下来,但支支吾吾了半天,她也没答上来,总不能说自己在科里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躲在地下停车场发呆了一个小时吧。

陈永没再理她,回头跟管床护士嘱咐几句,然后离开了病房。

梁筱晞刚才进来的时候耷拉着脑袋没注意,此时抬头不经意一瞥,着实吃了一惊,急忙拽住身旁的护士:“9床怎么还没转走?呼吸机还接上了?”

“主任自己掏了三万块钱给他续交了住院费,能减免的费用都减免了,如果治疗上尽量帮他节省一些,再慢慢撤掉呼吸机,估计还能在ICU坚持一个多礼拜。”

梁筱晞有点儿不敢相信,在她言辞激烈地说了那番话之后,陈永竟然还给病人交了住院费。

(4)

“救得了的救不了的,我们都不救,那还要医生干什么?”下午,当梁筱晞气急败坏地喊出这句话时,陈永的身体震颤了一下。因为就在几天前,他亲手撤掉了一个重症病人的呼吸机,看着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变成直线,他的心里就像杀了人似的,难受极了。

那是一个刚满十岁的男孩,患了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这种病如果积极治疗本可痊愈,尤其是急性型。但是,却因孩子的父母粗心大意,再加上家里经济困难,没有及时带他去正规医院就诊,延误了病情。男孩在村外的诊所挂了两天点滴后,情况越发严重,送到县医院的时候,已经丧失了意识,多次全身抽搐,嘴角不断地渗出鲜血。

县医院的大夫给他下了死亡判决书,他的父母走投无路,将他转到南津医院抢救。最后,昏迷不醒的男孩,被送到ICU病房。经判断,男孩昏迷的原因是血小板太低引起了脑出血,而且出血量不少。通过治疗,病人的出血症状虽然控制住了,但颅内出血导致他陷入重度昏迷,只能靠ICU的各种仪器维持着生命体征。

那对可怜的父母一面为孩子的病情愁眉苦脸,一面为凑不到治疗的费用焦头烂额。他们想过要卖房卖地不惜一切代价为孩子治疗,哪怕背负巨额债务,但谁也不能保证病人什么时候能苏醒过来,也许仅需十万八万,也许三五十万,甚至上百万。

而这么大的缺口,欠费治疗根本实现不了。终于有一天,孩子的父亲找到陈永,含着泪对他说“不治了”。陈永望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听见他痛苦艰难地说出这句话,突然间鼻子竟有些发酸,他拼命控制住情绪,近乎麻木地点了点头。

没错,他们是医生,见惯了生死,却难以理解病人等待死亡的绝望和恐惧,也难以体会家属放弃治疗的痛苦和无奈。

下班之后,陈永一个人跑到医院的天台上喝酒,他想借酒精麻醉自己,却越喝越清醒,越喝越郁闷。没想到最终打败自己的不是医术不精,不是疾病险恶,而是一个字:钱!

这种挫败感,也唯有医生才能感受得到。

正当陈永一个人借酒浇愁的时候,忽然收到一条短信:“陈老师,您在吗?”他这学期接了临床的一门课,发消息的是那个班级的学委。

“有事?”陈永很快回复。

“陈老师,有句话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没勇气对您说。听说您下学期不教我们了,真的很遗憾。”

陈永的脑袋终于有点发晕了,他看着短信,觉得莫名其妙。

“每次上您的课,看见您,我都觉得特别开心。陈老师,我真的很喜欢你。”

陈永迷迷糊糊地握着手机,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学生表白了!在他有生的三十几年里,由于性格冷漠,喜欢独来独往,常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所以很少有女孩子敢对他如此明目张胆地表白。初恋女友应该是第一个对他**心迹的姑娘,她亲手做了一个“I love you”的陶土工艺品,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

陈永放下啤酒罐,十指飞快地在手机键盘上打字:“第一,我有意中人了;第二,我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学生,我们只能,永远只能是师生关系。”

“太好了,陈老师,您还没结婚呢?听您的意思,还是单身状态?真是太让人意外了!”这是什么意思?陈永怔住了,难道以为我结婚了,还想第三者插足?

手机紧接着又进来一条短信:“而且,我跟您一样,也不相信一见钟情。虽然每次上您的课,我都坐在第一排,但您跟我对视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我不奢望您现在对我有什么感觉,或许经过我们慢慢的接触,您会逐渐喜欢上我。”

这么直截了当的死缠烂打,陈永还是头一回碰见,他有些生气,却依旧试图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是学委吧?我记得你这科的成绩并不是班里最高的,大医精诚,学医之路苦累艰辛,身为你的老师,我不希望你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

“陈老师,如果您答应跟我在一起,我的成绩一定会突飞猛进的,因为您就是一部移动的医学百科全书。”

陈永一脚踢翻地上的啤酒罐子,恼得直想摔手机,他深吸了几口气,调整了半分钟,果断回复道:“希望你自重。有必要时,我会让教务处通知你的家长。”

这条信息发过去之后,那边终于没了动静。

陈永又打开一罐啤酒,刚喝了一半,电话响起来。

他看也没看就按了接听键,对着话筒吼道:“你还有完没完?我们根本不可能!”

那边顿了几秒,响起俞明泽的声音:“这是怎么了?有人跟你表白了?”

“嗯,我还以为是她打来的。”

“为什么拒绝人家姑娘?长得不漂亮?”俞明泽问道。

“不是,就是不喜欢。”陈永羞于提起,自己是被女学生表白了。

“那就是有心上人了?”

“说正事吧,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陈永岔开话题。

“我回国了,去见了她的父母。”

“快要结婚了?”陈永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已经领证了,速度快吧?”俞明泽笑着说,“依我看,你也别拖泥带水的了,看上哪个姑娘就抓紧去追。”

“别替我瞎操心了,人家好像有男朋友了。”陈永借着酒劲说。

“那又怎样,不是还没结婚嘛,你就直接挑明了说,让她选一个。女人只要不瞎,都会选择你,”俞明泽口无遮拦地说,他真是有点儿急了,“你呀,办什么事都干脆利落,可一涉及感情,就变得思前想后婆婆妈妈。”

“你这是盲目自信,”陈永沉吟道,“那个男人我见过,气质长相都不输于人。而且她跟他谈恋爱也是在认识我之后,如果她喜欢我,怎么会接受他?”

俞明泽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的兄弟这次真遇上劲敌了。可仔细想想,女人都喜欢浪漫惊喜,都爱听花言巧语,都需要呵护关怀,陈永那比茅坑的石头还臭还硬的脾气,一本正经宁折不弯的个性,既没情调也不温柔。而且让他去低三下四地主动追求一个人,简直比登天还难。若是其他条件相当,哪个女人愿意选他呢?

(5)

那天在病房冲动发飙,并给陈永造成了不小的经济损失之后,梁筱晞总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陈永也发现她最近几天变得异常沉默,还有些心不在焉,就连走路都能撞上门框。周一大查房时,陈永开始连珠炮似的提问。

“梁大夫,5床患者左侧大脑半球梗死、高血压二级,怎么治疗?”问题很简单,他的意图也并不在于考查。

“溶栓,抗血小板聚集,控制血压和脑水肿,降颅压。”梁筱晞答得简明扼要,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陈永继续问:“如何降低颅内压?”

“可以进行脱水降颅压,心肾功能健全的,首选甘露醇,比如这位患者,可用20%甘露醇250毫升快速静滴,甘露醇还可与呋塞米交替使用。脱水治疗无效或出现早期脑疝的患者,需实施外科治疗。”

“哪些情况不宜采用溶栓治疗?”不是惜字如金吗,就不信撬不开你的嘴。

“颅脑CT发现大片低密度灶;有出血倾向或出血体质的患者;肝肾功能有严重障碍的患者……”

陈永考了一连串的问题,旁边的实习生、住院医和主治医都有些提心吊胆,唯恐轮到自己,后来,他们渐渐发现主任是集中轰炸,而不是全面打击。大家在身心放松下来之余,不禁都为梁筱晞捏了一把冷汗,想必是因为那天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得罪了主任,他在借机报复吧。

中午,梁筱晞送完餐盘,不经意地回了下头,一眼瞥见陈永就在后面不远处,她赶紧加快脚步。

“梁筱晞!”陈永喊住她,走到她身边问道,“你干吗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是不是偷食堂的包子了?”

“没、没有……”梁筱晞连连摆手,她的确是非常心虚,明显没话找话,“您吃过午饭了?”

“嗯。”

“今天的天气真好。”

“嗯。”

“那天的事情,”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提了,“真对不起!”

“你觉得你错了?”陈永停下脚步,低头望着她,表情看不出喜怒。

“是的。”

“错哪儿了?”

“啊?”梁筱晞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人真是有病,承认错了还不行,非得让她检讨哪里错了。

她沉默半晌,刚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只听陈永开口道:“你没有错!如果坚持治病救人也是错,那我们医生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不能放弃最初的信念,但是,也要时刻准备面对残酷的现实。”

“……”

“很多时候,遇到这样的病人,医生也无能为力。ICU的各种费用都很昂贵,病人家属放弃治疗是常有的事,我们救得了一个,救不了一群。”

梁筱晞有些无奈,更多的则是悲哀:“几万,甚至几千块钱就逼得他们放弃生命,这个世界真不公平!”

“公平?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死亡才是最公平的,无论贫富贵贱,都终有一死,不过很少有人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陈永叹气道。

“因为死亡总是与衰老、痛苦、分离联系在一起,可这是每个人走到最后,都要面对的结局,难道人生就是一个悲剧?”这个问题,其实困扰了她很久。

“如果你把它看成一场表演,人生就是悲剧,再精彩的剧情也总有谢幕的时候;如果你把它看成一次旅行,人生就是过程,不用爱慕虚荣争名夺利,不用患得患失追逐空花泡影,只要开心快乐,就是成功。”

“只要开心快乐,就是成功……”梁筱晞重复着陈永的话,陷入沉思。

“所以,我命令你打起精神来,开开心心地去过每一天。”陈永说完,迈开大步先走了。他的背影,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有些刺眼。

回去的路上,梁筱晞遇见了萧妤。

“姐姐,我决定做开颅手术了。”

“你想好了?不怕手术有风险?不怕出现后遗症?”

“不怕!”萧妤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不能漂亮地活着,我宁愿去死。”

梁筱晞无语,美貌都是天赐的,难道那些天生丑陋的人就没有活着的权利?

“我知道你可能会瞧不起我,”萧妤接着说,“我的确没什么远大理想,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个真心对我的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我怎会瞧不起你?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那是你的自由,”不知为什么,梁筱晞突然想起了彭博和陆信,“但一个女人的生活中除了爱情,还应该有些别的东西。因为无论爱情还是婚姻,都需要两个人共同经营。若是遇不上对的人,再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我明白,男人都是视觉动物,所以我才害怕自己变丑。”直到现在,萧妤还觉得婚姻幸福与否跟样貌成正比,而季翔跟她分手,全怪自己得了这种病。

“祝你手术成功,多保重。”梁筱晞无奈地笑笑,跟她告别。

回到重症监护病房,就开始了下午的查房。19床是个单间病房,里面住着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脑动脉瘤破裂,手术之后深度昏迷,成了植物人,全靠药物和仪器吊着一口气。住进ICU才几个月,就花了上百万的治疗费。主治医生胡裕民告诉家属,患者在短期内恢复意识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家属无法接受,坚持继续治疗,继续占用着ICU紧张的床位,继续浪费着宝贵的医疗资源。

每个生命对于自己的亲人都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因此不难理解家属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他们一定觉得病人既然没有停止呼吸,那就还有可能出现奇迹。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是因为它们罕有发生,长时间处于休克状态的患者,很难再清醒过来。

作为医护人员,梁筱晞当然想将有限的资源用在那些更有希望治愈的病人身上,同时,她也不愿意看见任何一个家庭为了病人耗尽一切,到头来还是收获一场空。

19床小伙子的父亲是一家地产公司的经理,年薪五六十万。母亲下岗之后一直赋闲在家。虽说生活过得衣食无忧,但在这所城市,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中产阶层。他们的积蓄或许能支撑孩子在医院的ICU住个一年半载,可他若一直不醒,不出两年,这个中产家庭就会倾家**产。

所以到了后来,他们不止一次地问胡裕民:“大夫,如果是你的孩子,你还治吗?”

胡裕民也不止一次地回答:“如果是我的孩子,也许我会让他安详地离开。”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数年来攒下的积蓄也像流水似的一天天减少,两人却还是纠结着、挣扎着,无法下定决心放弃。从期待到焦虑,从焦虑到失望,大部分绝症患者的家人都要经受这样的心历路程。

(6)

十天之后,9床脱离了呼吸机,转到普通病房。再过半个月,他就可以顺利出院了。办理转出手续的那一天,9床的老婆拎着一筐花生,见着陈永便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地说:“陈大夫,你就是俺们家的救命恩人!”

说完,她把那筐花生拼命塞进陈永怀里,陈永无法拒绝,只能接过花生,跟她道了谢。

陈永拎着竹筐走进ICU,恰好碰见护士长,护士长伸头瞅了瞅陈永手里满筐的花生,笑道:“哟,陈主任,收获不少啊。”

“的确不少,”陈永也笑,随手把竹筐递过去,“你们护士站人多,拿去分了吧。”

“这怎么好意思啊。”护士长客套了两句,就没太推辞。

梁筱晞刚交完病历,听见有人叫她:“筱晞,先别急着走,过来抓点花生。”

眼见护士长挎着一只手编竹筐,从远处走来,梁筱晞好奇地凑上去,吸了吸鼻子,闻到了泥土的气味:“还真是花生啊。”

“那还能有假?不知是谁给陈主任送的,瞅着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这是什么?”梁筱晞眼尖,从花生中间抽出一张纸条,交给护士长。

护士长打开纸条一看,立即明白了:“噢,原来是9床送的。”

“您怎么知道?”

“你看吧。”护士长把纸条递给她。

“欠条!”梁筱晞瞅着上面写得歪歪扭扭的字体,心中有些吃惊,更有些感动,“叁万块……每年还六千元,五年内还清,连还款日期和还款方式都写清楚了。”

“赶快给陈主任送去,别弄丢了。”护士长催促道,她也跟着高兴。

“好,我现在就去。”

梁筱晞的心情不错,当她走进主任办公室,意外地发现,陈永的心情似乎也不错。这周ICU没有一例死亡病患,连那名濒危的DKA合并脑水肿的患者,都被他们抢救过来了,再加上9床患者的顺利转出,这种成就感、幸福感,是远超金钱和其他荣誉所能给予的。

“陈主任,听说您刚才收了患者一筐花生?”梁筱晞卖了个关子,没有马上把欠条拿出来。

“没错,你来晚了,我都送人了。”

“您误会了,我不是过来要东西的。”

“那你来干吗?监督我?教育我?一筐花生应该不算收受贿赂吧?”陈永笑道。

“当然,别说一筐花生,就是一筐萝卜、一筐地瓜,也不能算吧?”才说了几句,梁筱晞就发现自己有点跑题了。

“萝卜和地瓜比花生贵吗?”陈永却跟着她一起跑,随口问了一个比查房抽考还难答的问题。

“这个……”梁筱晞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实道,“我也不太清楚。”

陈永望着她的样子,心跳不由得慢了几拍。他低下头,刻意回避着她的目光,艰难地开口道:“说到送礼,我、我倒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

“后、后天……是我的生日,你不想……送我什么礼物吗?”一句话被他说得支离破碎。

梁筱晞怔了足足半分钟,也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发现陈永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闪躲,表情也遮遮掩掩的,连讲话都变得结巴起来。啊!她一下子恍然大悟!

她捏了捏手中的纸条,声音有些变化:“您确定想要的是礼物,而不是——礼?”

“不一样吗?”陈永被问得一头雾水。

“送礼是贿赂,送礼物是情分。”梁筱晞感到有些心凉,难道是,他不甘心自己替患者掏了三万块钱,想借生日之名向她索要?

“哦,还有这种区别。”原来自己想要的是情分,想到这儿,他的表情更加不自然。

陈永的一反常态,让梁筱晞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她彻底失望了,把欠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冷冷地说:“这是在那筐花生里发现的。”

陈永拿起欠条,看了一眼,脸上却没什么变化。然后,他抬头望向梁筱晞,字字清晰地说:“我等着你的礼物。”

“您还……”梁筱晞硬生生地把后面二声的“要”吞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陈永的肩膀垮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厚着脸皮管人家要礼物,其实本来他只是想让她陪自己过个生日而已,但这样暧昧的邀请,让他难以开口。当自己提到后天过生日时,他发现梁筱晞的表现绝非惊喜,反倒有些抗拒,他庆幸自己没说得太直白,不然以后见面多尴尬。

第二天,梁筱晞喊上朱亭亭陪她到商场买礼物。

“我觉得你们陈主任可能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他想让你分摊医药费,为什么不早点开口,还要等这么多天?”朱亭亭分析道。

“我进去送东西时,他还不知道有张欠条,一定是以为病人转出去了,我却没有任何表示。这件事确实因我而起,若是没有这张欠条,即使他不提,我也想找个机会还他这份人情呢。”梁筱晞觉得很窝火,如果这个人不是陈永,她的心里会好过很多。

“那他收到欠条之后为什么还管你要礼物?”朱亭亭想不明白。

“为了掩饰呗,这时如果改口不要了,岂不更说明先头的居心不良?”

“他要是真像你说得那么不要脸,哪还会顾忌这个?”朱亭亭还是不太能认同,她觉得陈永不应该是那种人,“你想送他什么?钱包?香水?领带?”

“这些都是送男友的吧,不行不行。”梁筱晞一眼瞥见旁边有个礼品包装店,赌气道,“真想给他送张贺卡,就写四个字:洁身自爱。”

这时,她又转头发现一家玩具店,拉起朱亭亭的胳膊:“走,进去看看。”

“晕,又不是给儿童买礼物。”

玩具店的门面很大,种类齐全,毛绒玩具、电动玩具、益智玩具……还有整蛊玩具。

梁筱晞径直走到整蛊玩具的货架前。恐怖的人皮面具、会触电的圆珠笔、藏着怪物的饼干盒、安全套伪装的巧克力……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她终于看中了一个,价格是248元,她的嘴角弯成一个弧度:“就它了。”

“筱晞,你不是说笑的吧?”朱亭亭惊讶地道。

“没错,要的就是它!”梁筱晞付了钱,心情也由阴转晴。

(7)

陈永瞥了一眼办公桌上的蛋糕盒子,笑道:“生日蛋糕?真没创意。”

哼,什么有创意?人民币?梁筱晞一声不吭地撇撇嘴。

“不过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吧,”陈永说着,拎起蛋糕,“走吧,我请你吃饭,顺便把蛋糕吃了。”

“不用,不用。”梁筱晞连连摆手,情急之下还扯了个谎,“我……约了朱大夫逛街。”

“那就叫上她一起吧,这么大的蛋糕,要是两个人吃完,血糖不知要飙升到多少。”

“……”梁筱晞想起朱亭亭说过今晚要值夜班,低头嗫嚅着,“她……她也一起去?好像不太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陈永差点儿要多想了。

也许他就是不想一个人过生日,要礼物只是吃饭的借口而已,这个念头在梁筱晞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让她突然间有种负罪感:“还是我请您吧,蛋糕这么重,咱别带了。”

陈永掂量着手中的盒子:“没事,我拎。不过确实挺沉的,芝士蛋糕?”

“呃……我也不知道。”梁筱晞红着脸,不敢正视陈永的眼睛。

“一会儿尝尝就知道了。”

梁筱晞的心一抽,慌忙拽住蛋糕盒上的丝带,欲言又止:“其实……”

“别啰唆了,我在饭店订了座位,”陈永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只给留到七点,咱们得动作快点。”

梁筱晞郁闷地跟在他身后,紧紧盯着他手里的蛋糕,原来作茧自缚的滋味,如此难受。

他们来到一家高档的法国餐厅,梁筱晞进门就去了洗手间,陈永趁着等她回来的工夫,没看菜谱盲点了几个菜,然后拿起餐桌上的牛排刀开始切蛋糕。

由于餐厅的光线昏暗,他又在想着ICU那个脊髓侧索硬化症患者,所以根本没注意手下的蛋糕有何异样。脊髓侧索硬化症患者又被称作“渐冻人”,得了这种病的人肌肉会逐渐萎缩,虽然大脑意识一直清醒,但身体却像被冻住一样,不能讲话,不能活动,最后直至不能呼吸,因呼吸衰竭而死。

梁筱晞回来的时候,看见陈永正举起一块蛋糕往嘴里送,远远地冲她道:“中午没顾得上吃饭,肚子早饿了,我就不客气了。”说完,他便张嘴咬下一块。

“别吃!”梁筱晞几乎扑过去拉住了他的手腕,可惜已经晚了。

陈永嚼了两口,动作僵住了,皱起眉头吐出来,问:“这是什么蛋糕?怎么味如嚼泥?”

梁筱晞忍住笑,含糊其辞道:“这蛋糕……其实不是吃的,而是……装饰品,给人观赏的。”

“装饰品?”

“嗯,或许叫纪念品更贴切点。”

“也太像了!到底是什么做的?”

“橡皮彩泥,可能还加了硅胶软塑胶之类的。”

“梁筱晞,你故意想看我出糗,是吧?”陈永放下手中的烂泥蛋糕,用湿餐巾擦了擦嘴。

“瞧您说的,我哪敢呀!我刚才一直想跟您坦白,是您没给我机会。”

“坦白?”陈永怒极反笑。

梁筱晞自知又说错话了,吐了吐舌头,指着面前的菜谱道:“既然您不喜欢蛋糕,这顿饭算我请,您随便点。”

“那我点一瓶拉菲?”陈永抬手欲叫服务员。

“等等!”梁筱晞打开菜谱,翻到后面的酒水页,找到拉菲红酒的图片,低头数了数1后面的位数,一、二、三、四,她猛地抬起头,大声阻止:“不许点!”

餐厅的女侍者走过来便听见客人喊着“不许点”,不由得多看她几眼,长相是漂亮,但穿着太不修边幅,一看就没什么品味。

“那就要黑孢松露和蓝龙虾。”陈永继续点。

“再等等!”梁筱晞快速翻到黑孢松露那页,一看价格,688元……法国蓝龙虾,1388元。

她的表情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问:“陈主任,您知道为什么现在地球物种灭绝的速度提高了上千倍吗?”

“不知道。”陈永茫然地摇摇头。

“都是被你这种人给吃灭绝的。”梁筱晞见他一脸的痴呆懵懂,开始循循善诱,“红龙虾、蓝龙虾不都是龙虾?味道能有多大差别?不过是哪根染色体发生了小小的变异,可再怎么变也变不成小龙虾或基围虾,您就不能点经济实惠的普通龙虾吗?”

梁筱晞在说“红龙虾蓝龙虾都是龙虾”的时候,忽然走了个神,想起一句史上最难的绕口令:老龙恼怒闹老农,老农恼怒闹老龙。

“你要这么解释,猩猩和人也没啥区别……再说是你让我随便点的。”

梁筱晞不为所动,继续道:“还有这个黑孢松露,不就是颜色深了一些,表皮凸凹了一些,就像得了灰鳞病的皮肤,让人看着都恶心。”

“灰鳞病……是什么病?”陈永硬着头皮问道。他从医十多年,此刻却要向入科不到一年的新人请教。

“这您都没听过?”梁筱晞有些得意。

“没有。”陈永脸颊发烫,神情更加窘迫了。

“就是一种皮肤病。”梁筱晞翻着菜谱,漫不经心地回答。

“简单讲一下。”尽管心中惭愧,但他刨根问底的本性依旧不改。

“得了灰鳞病的人,皮肤会慢慢变黑变硬,身体会慢慢石化。”

“还有这种怪病?”陈永惊诧不已。

“电视剧里就是这么演的啊,这几年特别火的那部美剧,您没看过?”

“美剧?”陈永挑起眉毛,“这么说现实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灰鳞病,不过是影视创作者虚构出来的?”

“对呀,虚构的。”梁筱晞说得轻描淡写。

陈永彻底无语了,扭头吩咐站在餐桌旁的侍者:“上菜吧。”

“好的,先生。”侍者转身下去了,刚才她见梁筱晞把餐厅最有名的两道法国菜贬得一文不值,早在心里把她鄙视了一万遍。

梁筱晞翻着菜谱的手停住了,惊讶地道:“你已经点完了?”

“不然呢?等你点?估计我都饿晕了你也点不出来。”

梁筱晞有些尴尬,只好干笑两声,岔开话题道:“那名脊髓侧索硬化症患者还有希望吗?”

陈永叹气道:“他的肺部感染很严重,就算这次治得好,像这种全身肌肉萎缩不能自主呼吸全靠仪器维持通气的患者,以后也会反复发生肺部感染。”

“他现在连嘴唇都动不了了,浑身上下就只有眼睛能动,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若是法律允许安乐死,干脆帮他了断算了。”

“死很容易,难的是活着。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被夺走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还不是顽强地活了下去?失聪的音乐家、毁容的电影明星、残疾的运动员……”

“是啊,我以前读过一部书,是讲一个作家得了老年痴呆,他每次犯病的时候都会把自己辛辛苦苦写的手稿撕得粉碎,等他清醒了之后又要重新去写。这样反复多次之后,他想了一个主意,就是在书房的墙上、家具上贴满了‘别撕’的纸条。等他再犯病的时候,却把所有的纸条都扯了下来,撕成碎渣,然后继续撕手稿。很多人都劝他别写了,因为写了也是白费。可他还是坚持写,并且在房子里贴了更多的纸条,这样他发病的时候,就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扯纸条、撕纸条,这样就来不及撕手稿了。”

“结果呢?他完成了吗?”

“我忘了。”梁筱晞吐了吐舌头。

“梁大夫,你还能更不靠谱点吗?我难得对一个故事这么感兴趣,还以为能有个热血励志的结局,到头来却是个坑!”

“您别生气,这顿我请,我请。”梁筱晞夹了一只地中海红虾放在陈永的盘子里,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账结过了。”

“您买单了?”梁筱晞的笑容浮上嘴角,又觉得自己的愉悦过于显露,随即收敛了一些。

“你就不能对我大方一回?”陈永把她的表情全看在眼里,心凉了半截。他知道梁筱晞并不吝啬,前几天她还给医院的两名白血病儿童各捐了五百块钱,可对他,却总是这么没心没肺的,难道真是因为不喜欢?没感情?

“要不一会儿吃完饭,我请您去宝莱大剧院看歌剧吧?”梁筱晞望着眼前腐败的一桌,想起之前自己还小人之心地以为……难免有些愧疚。

“行。”陈永只答了一个字,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早就波涛汹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