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朴常远得知自己被投诉时,正在门诊准备给一位女患者检查乳腺。
“朴大夫,有个患者家属到院办把你投诉了。”一名护士急匆匆地跑进来。
“投诉我?为什么?”
“说你给他爱人做宫颈刮片的时间太长,动作磨磨蹭蹭的,有意拖延……还让一群实习生进诊室观看,将他老婆的隐私部位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那是在给实习生做宫颈癌前病变的教学讲解啊!”
“院办的赵主任也是这样解释的,但患者家属还是不依不饶。赵主任让你看完上午的门诊就过去一趟,给人家道个歉。”
“我又没错,为什么要道歉?”朴常远气得脸都绿了,自从当了妇科大夫,他总是遇见诸如此类的无理要求。
“那人在院办闹呢,你还是亲自过去解释解释吧。”护士劝道。
朴常远无奈地点了点头,跟坐在对面的女患者说:“你把上衣解开吧,我给你检查检查。”
“我不查了。”女患者神色慌张地站起身来,脚步踉跄地逃出了诊室。
拿着挂号单挤在诊室里的其他患者见此情景,也害怕自己被当成教学模型,心里挣扎着要不要也放弃检查。这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娘冲上前来,一屁股坐在朴常远对面的椅子上,大惊小怪地叫道:“大夫,你快帮我看看,我这里面是不是长瘤子了?”说着,便飞快地撩起上衣,露出一对耷拉下来的干瘪**,犹如两只晒干的无花果。
朴常远的额角直冒冷汗,就差没喷出一口血来。因为被投诉的插曲,上午他的妇科门诊走了一部分患者,剩下的基本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妇女。
忙完门诊工作,朴常远来到院办,还没进门,就听见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不行!这件事情,医院必须给我们个合理的交代!”
“在医生眼里,男人和女人是没有区别的,就像我们看动物一样,公羊母羊都是羊。”
赵主任挖空心思想到一个自以为恰当的比喻,想不到却惹恼了对方,男人激愤地拍着桌子咆哮道:“你骂谁是动物?”
“您误会了,误会了!”赵主任急得满头大汗,“我就是打个比方,没有侮辱你们的意思。”
朴常远忐忑地走进去,他本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会是个彪形大汉,却没想到那个拥有粗犷嗓音的男人竟然身型瘦小,戴着眼镜,长得文质彬彬的。
“您好,我就是上午给您爱人做检查的医生。”朴常远松了一口气,主动伸出手。
“噢,就是你啊!”患者家属瞅都没瞅朴常远擎在半空中的手,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让一屋子人围观我老婆做子宫检查,都给她留下心理阴影了,这笔账怎么算?”
“您用‘围观’这个词,好像不太恰当吧?”朴常远满脸堆笑地为自己澄清,“当时我叫进去的都是穿着白大褂的医学生,没有一位闲杂人士,医生给患者诊断,怎么可能存在看热闹的心态?况且,像这样的教学实践观摩,是他们以后成为医生的必修课,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并不是您想象得那么不堪。”
“必修课?”患者家属阴阳怪气地问道,“你会让自己老婆脱光衣服躺在那里给学生做示范吗?”
“当然了,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不介意这么做。”朴常远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继续说,“我们妇科有一位受人尊敬的女教授,就曾经亲自给学生当SP,很多男同学都给她做过妇科检查。”
“SP?”男人一头雾水,心里合计着,我就听说过**,SP是什么鬼?
“噢……SP是指标准化病人、模拟病人,说白了就是她自己模仿病人,让学生练习查体。”朴常远解释道。
赵主任第一次听说妇科还有这么一个女怪物,心里吃惊不小,嘴上却不得不附和着:“是啊,西方医学需要这样的奉献精神。”
男人惊诧地看着两位医生,磕磕巴巴地继续道:“我老婆还说,你的动作故意慢慢腾腾的,好把她……她的……那个地方……看个够!”毕竟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十分难以启齿的事情。
“请相信我,如果让您每天看几十、上百次‘那个地方’,您也绝对跟我一样,看‘那个地方’就像看人的鼻子、眼睛和嘴一样习以为常,且不会存有任何非分之想。如果不幸再遇到‘那个地方’糜烂、异味、长了赘生物……这种感觉估计跟让您欣赏被毁容的五官差不多,您肯定连一眼都不想多看。”朴常远信誓旦旦地说。
男人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两下,睁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盯了朴常远几秒钟,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出院办。
苗丽萍知道,院办主任跟夏一鸣私交不错,所以她去找赵主任反映情况,算是威胁,也算最后提个醒。
劝走苗丽萍之后,赵主任立即拨通了夏一鸣的电话,开门见山地问:“老夏,晚上有空吗?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谈。”
“有空,那咱们约怡江阁?”
“好,晚上见。”
晚上七点,怡江阁的如梦令包间。
赵主任给夏一鸣倒上啤酒,递杯的时候,身子往前凑了凑,低声说道:“一鸣,有人实名举报你贪污受贿。”
“谁?”夏一鸣大惊失色,手中的玻璃杯微微颤抖。
“你的前妻——苗丽萍,”赵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继续说,“现在形势这么紧,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别后院起火啊。”
“这个疯女人,实在太过分了!”
“是啊,我也劝她,不管你们两人之间有什么恩怨,都不用闹到这个地步吧?一鸣毕竟是孩子的父亲,他要是出了事情,对孩子的影响也不好。”
“谢谢你,老赵。”
“你还跟我客气什么,赶紧处理正事要紧,”赵主任说着,站起身来,“我帮你约了苗丽萍,她八点钟过来,你俩好好谈谈。”
“你不吃饭了?”
“回家吃,我老婆都做好了。”赵主任突然觉得有个懂事的老婆真好。
八点钟,苗丽萍准时来到怡江阁。
进了如梦令之后,她不慌不忙地坐下来,趾高气扬地说:“找我什么事?”
“你去告我了?”夏一鸣不动声色地问道。
“对。”
“证据呢?”
“夏一鸣,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收集证据可是我的强项。你以前跟那些制药公司和医疗器械公司都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全在我的掌握之中。”
“你有本事!”夏一鸣气得面色发青。
“过奖了。”
“苗丽萍,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就想复婚。”
“你就算得到我这副躯壳,我的心也不会再回到你那儿,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夏一鸣,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不想得到你的心,更不稀罕你的人。实话告诉你吧,阜江人民医院想找一个长期合作的律所代理医疗纠纷官司,如果律师的家属是医生,就会被优先考虑。我们律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就这么简单?”
“对啊,不然你以为呢?我对你旧情难忘?”苗丽萍冷笑一声,接着道,“实话告诉你吧,夏一鸣,我想跟你复婚,完全是出于商业目的。至于你愿意做什么、找哪个女人,我才懒得管。”
“你想利用我?”
“别说得太难听,不过我也得把丑话放在前头,如果你不答应,我可不敢保证到时脑子一热,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你了解我,应该清楚我的手段。”
“好吧,我答应你,”夏一鸣相信苗丽萍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只有自己妥协,“但我有个条件,复婚以后,咱俩还是各过各的,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你也不许再三天两头地骚扰我。”
“成交。”苗丽萍干脆地答应了。
回家路上,夏一鸣接到了于欣妍的电话。
“一鸣,我到你家门口了。”
“敢情你这是轻车熟路了?”
“你欢不欢迎?”
“举双手双脚欢迎,你等着,我再有十分钟就到了。”
两人进了家门,于欣妍主动帮夏一鸣脱了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又到厨房烧水泡茶。夏一鸣喜欢喝茶,客厅有个立式木柜里装的全是上好的茶叶。于欣妍烧完水,摆好茶具,打开柜门问道:“喝哪种?”
“随便,不要红茶。”
“好。”于欣妍对他笑笑,从柜子里掏出一盒霍山黄芽,然后跪在茶几前的地毯上开始沏茶。
夏一鸣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男医生都愿意娶护士做老婆,因为她们大多漂亮贤惠、温柔体贴,会伺候人。想到这儿,他觉得于欣妍肯定能理解自己的苦衷,不会像一般女人那样计较名分。
“欣妍,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什么事?”于欣妍把烧开的水倒进紫砂壶,头也没抬地应道。
“苗丽萍想和我复婚,我答应了。”夏一鸣说得轻描淡写。
于欣妍手中的茶杯掉在地毯上,灰色的羊毛地毯很快晕开了一团水渍,上面还沾着几片泡软的茶叶。
“欣妍,你听我说,”夏一鸣走过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信誓旦旦地保证,“我跟她早就没感情了,我们再婚说白了就是逢场作戏。”
于欣妍甩脱夏一鸣的手,脚步踉跄地站起来,发疯似的喊道:“虚伪!骗子!”
“欣妍,请你相信我,我根本不爱她,我爱的人是你。”
于欣妍想起他之前怎样用甜言蜜语将自己骗上床,现在又告诉自己想跟前妻复婚,心中羞愤难当,口不择言道:“夏一鸣,我看你干脆改名叫下三烂算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你就是个浑蛋!”于欣妍套上衣服,摔门而出。
(2)
张焱在普外病房住了一段时间,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了。他穿着蓝条病服转悠到ICU门口,隔着玻璃门朝里面望了望,走廊上一直有医护人员来来回回地走动,但他想见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之后几天,张焱时不时就到ICU门口溜达一圈,就像上班打卡似的。中午,姚静准备去食堂吃饭,刚走到外面,就看见张焱鬼鬼祟祟地站在墙角。
姚静主动上去询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呀?”
“我、我……我,”张焱磕巴了半天,总算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来……看看你。”
“看我?”姚静有点受宠若惊,又不确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装傻道,“是不是医院的病号饭吃腻了,想让我带你去职工食堂呀?”
然后,没等张焱回答,她便搀着他的胳膊爽快地说:“走吧,我请客。”
张焱的身体在触碰到姚静的刹那间震颤了一下,随之心率加快、血管收缩、交感神经莫名兴奋起来。他知道,姚静长得不怎么样,从世俗的审美来看,她的单眼皮露孔鼻甚至有点丑,可他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看上姚静什么了,这种感觉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在刑警学院读书的时候,暗恋过的一位女教师。那位女教师长相普通,有家有室,而且比他大了整整八岁。按理说,这些明显的差距不应该让他产生非分之想,可他就是毫无预兆地喜欢上她了。也许爱情就是不知哪一瞬间,嗖的一下在身体里产生的电流。
此时,他爱慕的女人就坐在餐桌对面,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块红烧排骨。张焱双手握拳放在腿上,脊背绷得笔直,沉吟道:“姚大夫,你结婚了吗?”
“没有。”姚静有点惊讶。
“有男朋友了吗?”
“也没有。”
“那……我可以追你吗?”张焱索性让脸皮厚到底了。
姚静低头咳了两声,胸中如小鹿乱撞,她完全没想到这个在病**扭扭捏捏的患者会这么直白地说出这句话。
“你不用马上回……”张焱话音未落,姚静便迫不及待地喊出了答案:“可以。”
秦晖的案子结了,一审、二审均是医院胜诉。他的儿子秦浩然留在国内处理父亲的身后事,其间两次到庭审现场为院方作证,他的证词对案件的判决起了关键作用。
下午,陈永从外地出差回到医院,车子驶进地下停车场,正好停在梁筱晞那辆POLO旁边。旅途劳顿,晚上还要值夜班,他打算先在车里睡一觉,养足精神再上去。
陈永放平驾驶座椅,躺下来刚要睡着,迷迷糊糊之中听见车外有人说话:“大驴,是这辆车吗?”
“对,就这辆红色POLO,那天我亲眼见她开到法院的。”大驴抬腿踹了一脚车轮子,狠狠骂道,“臭娘儿们活腻了,竟然把秦浩然找去作证,害得老子一分钱没拿着。”
“现在怎么办?”
“把车胎扎了,咱们趁她等人来修车的时候再过去,一会儿先躲在暗处见机行事。”
“万一她没看见,把车直接开出去了怎么办?”
“你傻啊,车上都有气压表,肯定会有提示。”
陈永听见外面的人提到秦浩然,脑袋一下子清醒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听,虽然他们的声音不大,但因为离得太近,只隔了一层车门,两人的对话被他听得真真切切。
“还真打算给她拍裸照啊?”
“不拍裸照用什么威胁她,拿二十万,不然老子就把她照片挂网上。”
“万一她报警怎么办?”
“报警?我量她没那个胆子!别婆婆妈妈的了,又没让你强奸杀人。”
“大驴,我还是有点害怕,咱要是为这事进去了,得关多少年?”
“你纯是个废物。行了,到时候你就负责放风吧,打人扒衣服拍照都由我来。”大驴说完,刚蹲下来准备扎车胎,身后的车门开了。
“你们的话,我全听见了。”陈永认出其中一人是秦晖的继子,就是那个被唤作大驴的小痞子。
“少多管闲事!”大驴手握着匕首站起来,恶狠狠地警告说。
“我要是偏管呢?”陈永轻蔑地笑道。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大驴拿刀冲上来,却被陈永一把擒住手腕,往上一掰,只听一声惨叫,匕首应声落地,接着一记重拳就打在了他的脸上。另一个小痞子眼见同伙被打成猪头,吓得落荒而逃。
“告诉你,别让我在医院再看见你,不然见你一次打一次!”陈永松开大驴的胳膊,把他摔在地上,转身离开。
一小时之后,陈永被请到院办。院办除了赵主任,还有秦晖的老婆和继子,外加两位民警。是秦晖的老婆报的警,她见儿子被打,不问青红皂白就拨了110。
“儿子,是不是这个人把你打成这样的?”秦晖的老婆指着陈永问道。
大驴躲躲闪闪地嗯了一声,他不敢想象警察要是知道他勒索未遂,会不会把他关进监狱。一位高个民警看向陈永,问道:“为什么打人?”
陈永没有回答,却走到大驴面前,攥着拳头道:“这么快就忘记我跟你说的话了?”
大驴被吓得冷汗直流,躲在母亲身后,拉着她的胳膊小声说:“妈,咱们走吧。”
“你们看看,他还威胁我儿子!”秦晖的老婆开始扯着嗓门号起来,“这家丧心病狂的医院,治死了我老公,又打了我儿子……”
高个警察皱起眉头,又开始盘问大驴:“他为什么打你?你别怕,实话实说。”
大驴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被打者不说为什么被打,打人者也不说为什么打人。民警的侦查能力很强,他们见大驴染着黄毛、一脸痞相,像个不良社会青年,说话又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的,就知道他肯定也没干什么好事。
“别哭啊,有什么话大家好好说。”赵主任在一旁劝道。
高个民警不想耽误时间,只想着早点结案早点回家,最后问了一句:“你们想公了还是私了?”
秦晖的老婆一听这话,立刻止住哭声,嚷嚷道:“你问他们,想公了还是私了?”
“当然是能私了尽量私了,”赵主任接茬道,“警察同志,你们公务繁忙,要不先回去吧,这边就交给我们院办处理。”
“行,如果解决不了,你们再给我打电话。”
民警离开之后,秦晖老婆理直气壮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问道:“说吧,把人打成这样,你们准备怎么办?”
这时,陈永的手机响起来。上午,一辆大货车发生侧翻,两名重症患者已经做完手术正待转入ICU。
“科里有事,我得马上回去。”陈永说完,脚底生风地走出院办。
“不许走!你不许走!”秦晖老婆追到走廊,冲着陈永的背影高声喊道。
赵主任赶紧跑出去拉住她:“您别激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不是还有我吗?”
秦晖老婆斜眼瞅瞅赵主任,气冲冲地说:“今天这件事要是解决不好,我就去找媒体曝光你们这家黑心医院,让你们臭名远扬!”
“行行行,咱们进屋谈吧。”
“你们这些当医生的,一个个看着人模狗样,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赵主任被这个泼妇气得胸口直疼,又不得不笑脸相待。他先让她带孩子去做检查,然后跟她商定了赔偿事宜。陈永再返回院办的时候,秦晖的老婆和继子已经不在了。
“小陈哪,事情我都处理妥了。”赵主任的表情有一点点揶揄,还有一点点得意,他以为陈永会对他感恩戴德,可事实却跟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哎,等等,”陈永不识抬举的态度,让赵主任非常恼火,他收起笑容,公事公办地说,“这件事得上报院领导,所以我还得再了解下情况。”
“您说。”
“到底为什么打人,理由是什么?”
“没什么理由。”陈永不想过几天,整个医院都知道他是因为救人才打的人,现在的医患矛盾这么紧张,医疗纠纷这么严重,这毕竟是小概率事件,但如果因此动摇了某些人的从医信念,问题可就严重了。更何况,这件事还关系到梁筱晞,他不愿意把她牵扯进来。
“没理由你把人打成那样?知不知道你挥这几拳头就让医院损失了两万块!幸亏那小子没被你打成脑震**脑出血,不然人家肯定赖在咱医院了!”
“那是你的事,换成我,一分也不赔!”陈永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第二天,赵主任添油加醋地将打人事件汇报给了田副院长,还把它上升到陈永做事冲动、没有大局观、不考虑影响和后果、不适合做科室领导人的层面。
田院长低头摆弄着窗台上的那盆常青藤,半天没作声。赵主任何等聪明,像他这种业务稀烂却能爬到医院中层的干部,都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角色,凭他对田院长的了解,沉默就是认同,肯定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当初何副院长提议为医院的管理层引进海外人才的时候,田院长就强烈反对,说不能迷信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国外的医生临床经验都不如国内的丰富……后来,在高院长的支持下,陈永还是进了重症监护科。
田院长伸手折掉一根藤条,意味深长地笑道:“长得不好就要摘掉,不然影响整体观感。”
“对对,您说得对!”赵主任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道。
(3)
梁筱晞值了一宿夜班,上午十点走出ICU,在门口被患者家属拦下来。
“大夫,我爸到底什么时候能转出来,这才住进去三天,就花了四万多,简直是烧钱!”7床家属吐沫横飞。
“现在你父亲的生命体征还不稳定,转到普通病房会有生命危险……”梁筱晞勉强打起精神,耐心地解释。
“光是住院费也就罢了,还有那么多仪器费、进口药,你们也不能光可着一只羊身上薅羊毛呀,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些仪器都是必须上的,至于用药,我们当然会考虑患者的经济情况,尽量为你们选择合适的药物,不过进口药的效果好,更有利于病情的恢复。”梁筱晞非常疲惫,说话都气若游丝。
“那你告诉我!还得住多长时间?”
“这个我也说不好,患者的情况一旦有所好转,我们就会立即把他转出来。ICU的床位也很紧张,还有一堆病人等着住进来呢。”
7床家属一听ICU的床位供不应求,似乎并不完全是为了挣钱才拖着病人不放的,态度缓和了一点,口气却还是理直气壮的:“住院费这么贵,能给抹个零头吗?”
“对不起,抹不了。”梁筱晞低头看了看身上还没来得及脱下的白大褂,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街头卖包子的小商贩,就差再戴一顶百叶褶的厨师帽了。
“那住这么多天能打折吗?”
“大姐,我们这是医院,又不是菜市场卖菜,可以讨价还价。”梁筱晞的心头仿佛有一万只羊驼奔腾而过,从昨天早晨六点起床到现在,她整整有28个小时没合眼了。
“你怎么说话呢?”患者家属动了火气,大声嚷嚷道,“反正我不管,住院费太贵我们负担不起,你们大夫得想想办法,不能见死不救!”
“打不了折,也抹不了零……”梁筱晞有气无力地说,“不好意思,这件事我解决不了。”
“你解决不了,就找个能解决问题的人来!”
梁筱晞累得不想说话,闭着眼睛靠在走廊的墙上,她好想躺在**睡个一天一夜。
“叫你们的负责人来,我要找负责人!”7床家属仍旧不依不饶,在她耳边聒噪着。
“你好,我是ICU主任,有什么问题跟我说吧。”这时,陈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拍拍梁筱晞的肩膀道:“你回去休息吧,路上小心。”
梁筱晞虚弱地点了点头,脚下像踩了棉花,魂不附体地走向电梯间。
“你是主任?”
“没错。”
“那你说说,病人交不起住院费怎么解决?”
“办理出院手续,出院。”陈永打量着7床家属,珠光宝气,浓妆艳抹的,脖子挂着碧玺项链,手腕上的金镯子熠熠发光。
“哪有你这种医生?见死不救的呀!一点医德都没有!”7床家属抬起沉重的手腕,指着陈永的鼻子骂道。
“如果每个患者家属都像您这样装穷哭穷,医院岂不都要亏损倒闭?”陈永毫不客气地说。
“什么?装穷?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不穷?”她马上收了手腕,有点心虚地辩解道,“现在金价下跌,我这镯子不值钱的,就算我把它卖了,也就够我爸住一天ICU。”
“镯子是不值多少钱,但您脖子上那条碧玺项链价值不菲吧?从颜色到透度,至少是A+级的,尤其中间那个西瓜碧玺吊坠,现在的市场价格每克拉应该成千上万了吧?”陈永的父亲喜欢收藏宝石,他虽然没有这个嗜好,但也比一般人懂行。
“我、我不跟你废话,你就给我个保证,再花多钱能把老头子的病治好?”
“保证不了,我们只能做到尽力而为。您父亲上了年纪,基础病多,器官衰竭严重,治疗难度很大。”
“我看你们是故意不想给治好吧?要是这么快治好了,你们靠什么赚钱?”
“您偏要这样理解,我也没办法。”陈永淡淡地说。
7床家属愤怒地离开了。
三天后,7床患者的病情突然恶化,抢救无效死亡。他的家属找人在医院门口摆花圈,拉横幅,上书一行大字:“ICU主任陈永衣冠禽兽,草菅人命”。
下午,院里的几位领导凑在一起开紧急碰头会,田副院长首先发声道:“这件事情给医院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还惊动了媒体,有关责任人必须严惩。”
“ICU天天死人,也不能死了人就赖在医生头上!”何副院长说。
“没错,急诊、ICU、肿瘤科都经常死人,但诸位有没有想过,其他死者家属怎么不闹,偏偏这个家属闹事?说明还是相关医务人员没有把这里面的矛盾处理好,”田院长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前几天还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诸位说,赵主任,你跟两位院长汇报一下吧。”
赵主任把陈永打人的事情又描述一遍,最后还加上一句:“直到现在,他也没解释到底为什么打人。”
高院长和何院长低头沉思良久,也没说怎么处理,陈永在ICU主任的职位上表现出色,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犯了错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也不是南津医院一贯的管理风格。
“还是年纪太轻了,不太适合担任科室主任,两位院长如果没意见的话,我建议把陈永调到EICU,那里现在正缺个负责人,从ICU的负责人变成EICU的负责人,也不至于太难看。”EICU是急诊重症监护病房,从属于急诊科,里面只有七张床位,因为资源有限,急诊科的重患经常都不够住,需要转到ICU。
“我不同意,小陈的技术水平和业务能力在全院来说都是位居前列的,因为这么两件事就把他降职,恐怕不妥吧?”何院长直接反对,EICU的负责人,表面说得好听,实际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惩罚不是目的,众所周知,急诊是医患关系最复杂、最锻炼人的地方,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他多一些历练,丰富一些管理经验。而且,自从ICU换了新主任,亏损可是更严重了。早就跟这些科室主任说过,医院不是福利院!都这么干,还不全得回家喝西北风去。”田院长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何院长还想争辩几句,却被高院长打住:“行了,那就先这么定了吧,如果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的。”
就这样,此次事件,连同上次的打人事件一起,数罪并罚,免去陈永ICU主任的职位,贬调EICU。
(4)
凌晨一点,整个城市都寂静下来,只有急诊楼前,闪着蓝灯的救护车和弯腰驼背的病人,还在医院里进进出出的。这个时间,人们早已躺在**酣然入梦,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却依然紧绷着神经,维持着身体的超负荷运作和大脑的高速运转。
陈永站在急诊楼外,等待接一辆救护车。他被贬职到EICU之后,又被急诊科主任分配到了前线。EICU一共才七张床位,已经有了三名医生,根本不需要什么负责人。
“小陈啊,你看咱们科就是这么个情况,我这样安排,也是不想造成医疗资源的浪费。如果你同意,院领导那边,我去解释。”急诊科的马主任今年五十多岁,主任医师,干了十几年急诊,常年的劳累加上熬夜,以至于他的头发全白了。
“我没意见。”从“陈主任”一下子变成了“小陈”,陈永每次听见别人叫自己的时候,反应都有点迟钝,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习惯就好了。
此刻,他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呼吸着夜晚冰凉的空气,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以前的ICU,没有窗户,没有阳光,只有不分昼夜点着的节能灯,就像一个密闭的大箱子。现在的急诊,无论白天夜晚,都是人来人往,四处漏风。但不管是ICU还是急诊,都要面对垂死的病人、愤怒的家属、无休止的忙碌和各种突发状况。
“陈老师。”林子涵站在陈永身后喊道。
陈永回头,第一眼差点儿没认出来:“林子涵?你现在到急诊实习了?”
“是啊,就比您早来几天。”话一出口,林子涵就有点儿后悔,觉得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妥,毕竟陈永跟自己不一样,他是被贬到急诊的。林子涵赶紧说点别的:“吃完晚饭我就来了,您可能太忙,没注意到我。”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两人身旁,车门缓缓打开,一位老人捂着肚子从上面下来。陈永赶紧过去扶住他问道:“大爷,您怎么了?”
“我……肚子发胀,腹泻好几天了。”老人脸色苍白,额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我带您进去看看。”陈永说完,转身交代林子涵:“我先处理一下这个病人,一会儿你帮我接下救护车。”
陈永搀着老人走到分诊台,对分诊台的护士说:“叫一辆担架床。”这时前一个病人恰巧离开,他便顺势让老人在台前腾出来的转椅上坐下来歇息。
虽然病人主诉的症状有点像消化道疾病,但根据陈永多年的经验判断,患者的面容特征更像是心脏问题。他努力分析着可能的病因,根本没注意身后的就诊队伍已经**起来。
“还讲不讲理,医生亲属就可以插队看病吗?”
“是啊,我们都在这儿等半天了!”
分诊台的护士连忙出来解释:“各位别激动,急诊看病不按先来后到,谁的病重谁先治。”
老人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急促,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滑,他的表现更印证了陈永的推断,很可能是下壁心肌梗死。虽然症状不典型,没有出现心梗常见的胸闷、胸痛,但老年人心梗的误诊和漏诊率一直很高,而且严重威胁生命,绝不能掉以轻心。
担架床来了,陈永搀扶着老人站起来,一个患者家属仍然不依不饶,冲过来揪住陈永的衣服,高声骂道:“你还有没有医德?我老婆在这儿疼半天也等半天了,你身为医生不但不管,还带头插队。”
“请你不要妨碍我抢救病人,有什么不满你可以去院办投诉!”陈永甩掉他的手,扶着老人朝担架床走去。
“好!不怕投诉是吧?”家属红着眼睛环顾一圈,目光落在分诊台前的转椅上,没等旁边的人反应过来,他已经举起转椅砸向陈永的后背。
陈永没有回头,扶着病人的手也没有松开,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病人的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救治!
当家属捡起转椅冲上来,准备再跟陈永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老人的身子一歪,昏倒在地。周围的医护人员一拥而上。
“快,快抬上担架床!”
“直接送抢救室。”
“病人什么情况?”
“怀疑急性心梗……”
老人被推进抢救室,量血压、脉搏,做心电图,急查心肌酶谱……果然是下壁心肌梗死,室性心律失常。经过几十分钟的抢救,老人脱离了生命危险。陈永的背上已经湿透,汗水黏在刚才被椅子砸伤的地方,隐隐作痛。
林子涵处理完手头的病人,特意跑过来看他:“陈老师,您没事吧?”
“没事。”
“我帮您擦点去疼消肿的药吧?”
“那就麻烦你了。”
林子涵掀开陈永的上衣,看见他后背紫红的一块,忍不住抱怨道:“难怪都说急诊是最忙最累最不安全的科室,我们为了病人,整天累得像狗一样,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这些家属就这么对我们,真没良心!”
“你实习结束想选哪科?考虑过吗?”
“反正不去急诊肿瘤ICU,免得流血流汗又流泪。”
“只要做医生,哪一科都躲不了医患纠纷,”见他不吭声了,陈永又问,“当初为什么要考医学院?”
“为了治病救人,实现人生价值。”林子涵回答得相当干脆。
“现在你的目标马上就要实现了,怎么又退缩了?”陈永笑着问。
林子涵再次哑口无言,在医院实习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看过太多的医护人员被打、被骂、被埋怨、被投诉。为了金钱,夫妻之间形同陌路,兄弟之间反目成仇,儿子把病危的母亲抛给医院,患者把无辜的医生告上法庭……面对这些**裸的人性之恶,他有过无奈,有过恐惧,有过绝望,甚至怀疑起当初的理想,也想到过放弃。
陈永看出他内心的纠结,缓缓开口道:“每一位医生受到怀疑、污蔑,甚至伤害的时候,可能都会感到愤怒、屈辱和失望。就看你把它当作什么,如果你只把它当成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那么遇到不公正待遇的时候,势必会心里不平衡,但如果你把治病救人当成一种信仰,那么所有的委屈和伤害都不算什么。因为只有信仰才会支撑着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挫折和困难,都能坚定不移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林子涵郑重地点点头,这番话让他想起了当初从医的誓言。
陈永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明代医生裴一中曾说,学不贯古今,识不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断不可做医以误世。从古至今,‘医生’都不是贩夫走卒一样的普通职业,因为,人命关天。当然,现代社会对我们的要求远没有那么高了,医生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爱憎忧惧,但是,既然我们选择了这个职业,就要肩负起救死扶伤的重任。”
“我懂了,陈老师,我一定会坚守信念,不忘初心!”
(5)
梁筱晞怎么都没想到,再见陈永竟是在他离开ICU的两个月之后。那天,她听说陈永在急诊被打,打开微信犹豫了很久,手边的信息最终也没发出去。
这是两个月以来,他们碰在一起的第三个夜班,陈永比平时下班早了些,梁筱晞比平时下班晚了些,两人就在地下停车场遇见了。
陈永明显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下去,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他又一夜没睡。梁筱晞看着他憔悴的样子,鼻子有些酸涩,喉咙也有些发紧,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陈主任。”
“都不是主任了,应该改口了吧?”陈永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点自嘲。
梁筱晞挣扎了半天,思忖了半天,才迟疑着喊了一声:“陈……哥?”
“唉,”陈永这次发自内心地笑了,调侃道,“妹妹这是要去哪儿呀?”
“回家。”
“先陪哥吃个早饭吧?”
梁筱晞已经在科里吃过了,若是以前,她可能会直接拒绝,如今他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两人走进街边的一个小饭馆,老板娘从厨房迎出来,热情地招呼道:“二位吃点什么?有小笼包、烧卖、面条……”
“你想吃什么?”陈永问。
“小米粥。”
“就一碗粥?”
“我不饿。”梁筱晞没好意思说自己吃过了。
“一碗小米粥,一屉小笼包。”
“喝点什么不?”老板娘又问。
陈永看向梁筱晞,见她摇摇头,顺嘴说道:“来瓶双氧水。”
“啥?”老板娘有点蒙。
“矿泉水。”陈永完全没意识到方才自己将矿泉水说成了双氧水。昨晚两伙流氓在医大外面的巷子里拿刀火拼,虽然没有被砍死的,但挂彩的却有不少,急诊的人手不够,所以整个下半夜,陈永都在不停地给伤者做清创缝合。
老板娘下完单子走后,梁筱晞看了看陈永,委婉地问道:“急诊挺累的吧?”
“还行,就是节奏快,成天跟打仗似的。”
小米粥先端上来,梁筱晞把碗推到陈永面前:“你吃这个吧,别喝矿泉水了,空腹喝凉水对胃不好。”
“你先吃,我等我的小笼包。”陈永说完,回头瞅瞅厨房冒烟的蒸屉,显然是饿坏了。
“其实,我早上吃了,根本不饿。”梁筱晞终于说了实话。
陈永有些惊讶,此时此刻,他即便再傻也明白这女孩至少不讨厌跟自己在一起,兴许还对自己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感。这个念头让他感到心情愉快,那因熬夜而变得迟钝呆滞的大脑,也霎时清明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陈永埋头喝粥,以掩饰内心的波动。
过了一会儿,热腾腾的小笼包上来,他又开始埋头吃包子。
梁筱晞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许久,不禁笑出声来:“怎么没找您去演《一九四二》?”
“真别说,他们演得也不一定比我好,”陈永放下筷子,望着面前的空盘空碗道,“连着三顿冷盒饭,都把我吃恶心了。”
梁筱晞突然想起急诊科的马主任,那还是她在急诊实习的时候。一天晚上,她被派去给科里的值班大夫买饭,其中一份就是给马主任的,她把盒饭放到了主任的办公桌上。隔天上班,她早早地来了,发现那盒饭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她便问一个姓李的大夫:“主任昨天没吃晚饭啊?”
“两起车祸,三台手术,现在还在台上没下来呢。”李大夫说。
“那我给他买的盒饭……”
李大夫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懂她为这点小事纠结什么:“没事,放那儿当他的早饭吧。”
对于急诊大夫而言,早饭当午饭,午饭当晚饭,甚至早饭当晚饭,都习以为常了。梁筱晞叹了口气,对陈永说:“外卖全是塑料盒,确实容易凉,而且一次性塑料盒遇到高温容易产生有毒物质,还可能释放致癌物,不利于人体健康,您还是买一套保温饭盒吧,如果没空到食堂打饭,我可以帮忙。”
“那倒不用,你也不一定有空。”陈永笑笑,心意领了。
“走吧,”梁筱晞掏出钱包,开玩笑道,“这顿便宜,我请。”
陈永接住她的幽默:“我来我来,不能总让你占便宜。”
“好,那改天我找个好地儿请你。”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不行,一会儿咱俩各回各的家,您现在除了吃饭睡觉,干什么都是浪费时间……现在过劳死的都是透支体力却不自知的。”
陈永心塞地抓起车钥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们这些做医生的,每天面对的就是沉重的工作压力、无休止的医患矛盾、做不完的手术、写不完的病历、永远没时间完成的论文和课题……
那天凌晨,当他做完最后一台手术,筋疲力尽地躺在手术室的地板上,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太累了,最好让我永远别起来。
回去的路上,梁筱晞一直在想陈永,想他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却落得这样不公正的待遇,想他以前说一不二意气风发如今却要放下身段任人差遣,想他进急诊之后忙得连按时吃饭都成了问题……她越想越心疼,特别想为他做点儿什么。
车子不知不觉驶进了一家商场的地下,这家商场的二楼有一个家居生活馆。梁筱晞下意识地停了车子上到二楼,走进家居生活馆。
“您好,想选点什么?”售货员走了过来。
“哦,”梁筱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进来了,不得不硬着头皮问道,“有保温饭盒吗?”
“有,您这边请,”售货员为她推荐了几款颜色艳丽的小容量保温饭盒,“这是店里卖得最好的一款,1.4升的,粉色和橙红色都不错。”
“还有容量再大一些的吗?”
“您需要多大的?”
“两升以上的。”
“有有,您请跟我来,那个货架都是2升以上的。”售货员惊讶于女孩的食量。
“这款黑色的不错。”
“这套其实是男士用的,不过……”
“我就是想买男款的呀。”
“怪不得,买给男朋友的吧。”
梁筱晞本想纠正不是男朋友,是男性朋友,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姑娘家给男性朋友买这种东西,不知道会让人怎么想呢,索性就没多解释。
从商场出来的时候,梁筱晞的车后座上多了一套黑色的保温盒。
上午,陈永处理完急诊患者,刚走进办公室,俞明泽的国际长途就打了过来。电话里,他的声音中透着难掩的兴奋:“快快,兄弟,你现在打开邮箱。”
陈永放下手中的CT片子,启动电脑:“怎么了你?跟火烧屁股似的。”
“魁北克的心血管研究实验室招两个人,各项条件你都符合,简直就像为你量身定制的,如果想去,我可以找人帮忙推荐。”
“哦。”陈永点开邮件,大概扫了一眼。
“别犹豫了,成为生命科学家,是多少医生这辈子的梦想。更何况这个岗位待遇优厚,前途无量……”
“嗯,我再考虑考虑吧。”陈永不可能毫不动心。
“还考虑什么呢?你就甘心留在急诊当小兵?良禽择木而栖!资料我都发你邮箱了,你赶紧决定,报名快截止了。”
“行了,别啰唆了,我这边忙着呢。”陈永刚挂电话,马上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让他立即去抢救室。
陈永离开座位的时候没关电脑,过了一会儿,林子涵回到办公室,准备打印一份病历。他是实习生,没有自己的电脑,平时都是逮着谁的用谁的。
这次,他也像往常一样,看见陈永的电脑没关,就顺势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插上U盘,准备操作。他动了动鼠标,屏幕上出现了一封英文邮件。
以他七年制的英语水平,阅读这样一封邮件毫无障碍,林子涵边看边翻译出来:“加拿大魁北克省××医疗中心心血管研究实验室招聘……”
读到这儿,林子涵赶紧捂上嘴巴,四处看了看,幸亏没有人!他本想赶紧离开,但好奇心驱使着他,忐忑而又迅速地将整封邮件一口气读完。
松开鼠标,林子涵想了想,为了防止再有人看见,他将电脑设置成了休眠状态。然后,他没有打印病历,有点惆怅地离开了急诊办公室。
(6)
这段时间,梁筱晞每天忙得昏天暗地,那套黑色的保温饭盒也就一直躺在她的车后座上,都快就被遗忘了。中午,她到食堂吃饭,看见一个女医生手里的多层保温盒,才想起来这件事。她掰着手指数数,他们又有十几天没见面了。梁筱晞终于相信一个消化内科的师姐曾经跟她讲的,自己和普外的老公同时当总住院的那一年,经常两三个月都见不到对方一面。
她没有打饭,转身走出食堂,径直来到停车场,从车里取出保温饭盒,去了急诊科。分诊室、留观室、抢救室……梁筱晞把急诊科找了个遍,也没看见陈永。
刚打算离开,碰巧看见林子涵,拦住他问道:“子涵,看见陈大夫了吗?”
“师姐,你找陈老师?”
“对啊,打电话也没接,他今天休班?”
“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乱讲,这件事还没公开呢,”林子涵将她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陈老师好像辞职了。”
“辞职?”梁筱晞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确认道,“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找的是陈永,以前ICU的陈主任。”
“对,没错,就是他。”然后,林子涵把那封邮件的内容和前天隐约听见陈永打电话订机票的事情跟师姐讲了一遍,眼见着她脸上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变成错愕震惊。
梁筱晞的大脑一片空白,声音发颤:“你听没听见,他订的是哪天的航班?”
“好像就是今天的,他昨天还在医院。”
“班次和时间呢?”
“那我没注意听。”林子涵摇摇头。
“好,谢谢。”梁筱晞把饭盒塞进他的手里,转身就跑。
湾北机场,12点50分。
陈永办理完登机手续,刚要进入海关,就听见有人叫他。
回头一看,梁筱晞正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来,满脸的焦急、委屈,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怨愤:“你怎么连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
陈永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默不作声,凝视着她。
梁筱晞内心纠结,最终鼓足了勇气,说了这辈子最艰难的一句话:“你能不能……不要走?”
陈永颇有些吃惊,她这么急三火四地赶来,原来不是为了送别:“你不想让我走?”
梁筱晞再也顾不上矜持,拼命点头:“嗯,不想。”
“理由呢?”
理由?是啊,自己凭什么挽留?
陈永低头看表:“时间来不及了,再不进去,肯定赶不上飞机了,”他拍了拍梁筱晞的肩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她说,“照顾好自己。”
在陈永转身的瞬间,梁筱晞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望着他的背影,轻声说:“因为我喜欢你。”
她不知道陈永有没有听见这句话,总之,他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筱晞绝望地瘫坐在机场冰冷的地上,身体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还有胸中那压抑撕裂的疼痛,快要让她窒息掉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她的怪异举止引来路人的频频侧目,甚至有一个善良的女孩走到她的身前,担心地问道:“姐姐,你是哪里不舒服吗?用不用帮你叫辆救护车?”
梁筱晞虚弱地摇摇头,抹了一把眼泪,强迫自己站起来,跌跌撞撞地逃出候机大厅。
一天中午,几个ICU大夫在13层休息室吃饭,姜柏洲突然问道:“喂,你们听说没?陈主任辞职了。”
“什么?辞职了?”姚静惊诧地道,“你听谁说的?”
“嘘,小点声,”姜柏洲把食指竖在嘴边,压低声音说,“子涵告诉我的,他还让我保密呢。”
“那你还到处乱说?”梁筱晞白了他一眼。
“等等,看你的样子,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梁筱晞没答话,只听姚静在一旁叹了口气,愤愤不平:“我要是陈主任,也不留在这儿,受着医院和患者两头的夹板气。”
“是啊,中国的医生真可悲,我们把大量的时间、精力和情绪都用在了应付患者和家属身上,如果把这些时间用来休息,过劳死的医生就不会这么多,如果把这些时间用来钻研业务,医疗水平也会有所提高,可我们所做的恰恰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侯宸说。
“对了,你们看我前两天在朋友圈转发的那段文字了吗?讲医患关系的。”
“每天累得要死要活的,回家就想睡觉,哪有时间刷朋友圈?”姜柏洲打开手机,点开姚静的朋友圈,嘟囔道,“我现在看看。”
姜柏洲看了几句,忍不住给大家念起来:“医患关系是这样的:病人咳嗽,医生检查开药,三天后病情加重,医生建议挂水,病人骂,早知道直接挂水多好,省了药钱还少遭罪,庸医;又一个病人咳嗽,医生检查说,挂水吧,病人骂,一来就叫我挂水,不能先吃点药吗,你们就是想赚我钱,缺德玩意;又一个病人咳嗽,医生检查后说,你是吃点药还是挂水啊,病人骂,我又不是医生你问我;又来咳嗽病人,医生检查后详细解释说,吃药效果慢而且可能导致病情加重,如果直接挂水则容易产生耐药性对你不好,要不然先吃药吧,万一效果不好的话你再回来挂水,病人骂,叽叽歪歪说这么多就是把责任都推掉呗,你们就没医德;又来一个病人咳嗽,医生不敢多说话,病人骂,嘿,你个小样,给我装深沉哪,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以上病人都是很好的病人,因为他们只是骂,没有打,更没有动刀子!”
姜柏洲读完,大家都沉默了,看似个笑话,却没有人笑得出来。过了半晌,侯宸说:“确实有这样的患者,但毕竟只是个例,我们还是应该相信人性的善良。”
“真是一语道破咱当医生的处境,这是谁写的?”姜柏洲问。
“不知道,我也是在同学的朋友圈看见的,觉得挺有意思就转发了,估计作者也是个医生吧,否则不能这么了解当医生的难处。”
姜柏洲打开搜索引擎,搜了半天一无所获:“这段话在网上的转载率还挺高,看不出哪个是原发网站了。”
“我看看,”姚静凑过去看了几眼,扑哧乐道,“你看这条转载,还给配了个题目:学医有风险,入行需谨慎。”
“行了,都别抱怨了,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只有整个社会的素质提高了,医疗环境才能有所改善。不然即便患者和家属不对医生进行人身伤害,不照样可以情感伤害、精神伤害?”
“是啊,有时言语的暴力更伤人,我同学那个医院就有个神外的女大夫跳楼了。”姚静说。
“什么原因?”
“她那天上午离婚了,下午又出门诊,离婚了肯定心情不好吧,对患者的态度也不太好,结果人家患者没打也没骂,偷拍了她坐诊的视频传到网上,引来骂声一片。现在吃瓜群众的网络暴力你们还不知道嘛,把她的名字电话工作单位……连小孩的学校都给人肉出来了。”
“难怪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就是嘛,我们工作这么辛苦,有时态度差一点、表情冷一点、脾气大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吧?谁一天连轴转了24小时后,见到病人还能情绪高涨、面带笑容?”
“也不能这么说,患者跟我们比,还是弱势群体。他们得了病,更需要别人的关怀和理解。我们受过教育,也懂一点心理学,都受不了别人的恶语相向,如果换位思考一下,我们的冷言冷语会给病人造成什么样的心理伤害呢?”
“唉,人与人之间,怎么就不能互相理解呢?”
几个人的讨论越来越深刻,却没有一句话进到梁筱晞的脑子里,她满脑子想的那个人,现在正在大洋彼岸,开始新生活了吧?今生今世,不知他们还能否再见?想到这儿,她掉下两滴眼泪来。
“哎,筱晞,你怎么了?”姜柏洲坐在她正对面,第一个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还以为她在为上午去世的那个肾衰竭的女孩伤心,碰了碰她的胳膊劝道:“那个妹妹救不过来也不是你的错,就算陈永在,她也活不了。”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这么一说,梁筱晞更郁闷了,端着餐盒站起来:“我饱了,你们慢慢吃。”然后,失魂落魄地走出休息室。
就像朱亭亭说的那样:“从陈永离开的那天开始,你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了。”
“行尸走肉有什么不好,不会伤心,也没有痛苦。”
“没想到,你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人都走了,我跟谁动去?”梁筱晞慵懒无力地趴在亭亭家的沙发上,像一只得了软骨病的猫。
朱亭亭提议道:“要不你去找他吧?现在出趟国,来回也就两三天的工夫,多大点儿事啊,又不像马可波罗那个年代,跨个洲跨个洋都得坐船在海上漂**好几年。”
梁筱晞并不是没想过,可她要到哪儿去找?以什么借口找?以什么身份找?就算找到了,又能说什么?难道真好意思厚着脸皮对他说,我喜欢你,跟我回去吧?
况且人家一声不响地走了,连个道别都没有,又凭什么值得自己千里迢迢地追过去?梁筱晞越想越觉得没意思,越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她从沙发上坐起来,长舒了一口气,心灰意冷地说:“原本就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现在只不过是又回到了各自的轨道生活,这样不是挺好吗?”
“筱晞,别给我讲什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大道理,你如果不想放弃,别管天涯海角,都去找他说个清楚,如果觉得他不配你这么做,那就打起精神来,彻底忘掉这个人,以后该吃吃该喝喝,该工作就工作,该相亲就相亲,别成天浑浑噩噩要死不活地过日子。姐姐我失恋过无数次,也没像你这样啊。”
见她不言语,朱亭亭接着道:“不过,说句不中听的,就算他有了更加光明璀璨的前途,又或者在咱们医院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们之间也不至于连说声‘珍重再见’的情分都没有吧?”
不知是不是她一语惊醒梦中人,总之梁筱晞眼神中的萎靡不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过去划清界限的坚定决绝:“亭亭,你说得对,是我太自作多情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把这一页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