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一位老妪,她看了看沈轻舟,又看了看沈轻舟怀中的元山君,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
“我二人受了伤,不知老妈妈是否方便……”
他话还没说完,那老妪已侧开身,让他们进去,“天寒地冻,怎么会到这里来?”
“家里遭了灾,逃出来的。”
沈轻舟没说他们的真实意图,但那老妈妈却好似能看破人心,她摇了摇头,“一年一年来这里的人不少,最后都折在了无尽山上,没听过有谁走出来的,你们还年轻。”
她说罢,便从灶间端过来一碗稀粥,“这位娘子受了伤,我们这穷,只有这个了,你喂她吃些。”
沈轻舟接过碗,起身道了谢,又问,“不知妈妈怎么称呼?”
“我姓陈,这儿的人都叫我陈婆子。”
话毕,陈妈妈便又佝偻着腰去拉风箱。
天太冷了,炉子得一直热着,否则真会冻死人的。
沈轻舟这才注意起屋里的陈设。
从他进院门,再到进入这个小屋,这户人家里,似乎没有什么别的人居住的痕迹。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很快喂元山君喝完粥。
她苍白的脸色好了一些,但还是没醒。
他把过脉了,没有内伤,只是太累,需要好好休息。
于是沈轻舟替她盖好被子,去往灶台,接过陈妈妈手中的拉杆,“陈妈妈,我来吧。”
陈妈妈拍了拍满是灰尘的手,笑道,“好,那我去打两桶水。”
沈轻舟想了想,还是叫住了她,“妈妈留步。”
陈妈妈顿住步子,“怎么了?”
“妈妈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有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陈妈妈不以为然,“能有什么事?除了这儿的天气不好,再寻常不过了。”
沈轻舟点了点头,向陈妈妈道了谢。
屋内就剩他一个人,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伴着积雪咔咔的响动,越发显得此处寂静无比。
是呀,这里天气不好,按理说应该少有人住。可陈妈妈一个人一住就是这么多年,身边也没有一个作伴的。
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在这样的极端天气下,竟然还敢收留他们两个年轻人。
他有些怀疑这里了。
炉子里的火不知不觉间已经烧得很旺了,沈轻舟额头沁出细细的汗。他站起来,头往外探去。
陈妈妈正再把一壶滚烫的热水浇进井里,好融化井水最上面那层冰,这样地下的活水就能被打上来了。
井就打在院子的一角,他走出去,又接过陈妈妈手中的拉绳,“我来吧。”
陈妈妈又是一笑,“好,我去砍柴。”
沈轻舟很快便将水缸灌满了,他又接过陈妈妈手中的斧头,“我来吧。”
陈妈妈还是笑着,“好,我去烧水。”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任由陈妈妈去做活了,他拦住陈妈妈。
“家里的活多吗?”
“多,多,活做不完。”陈妈妈呢喃着这句话,就转头钻进屋里,架起水壶烧水。
风箱呼哧呼哧的声音又响起来,这个院子似乎永远也不会休息。
直到黑夜降临,陈妈妈终于烧完了水,洗完了衣服,做完了饭,扫了地,洗了碗,一天才算结束。
她只招呼了沈轻舟一句,便很快钻进自己的被窝睡了过去。
她睡着的很快,几乎脑袋一沾枕头便睡死了,任谁也叫不应。
她白天做了那么多事,累了也是应该。
沈轻舟想。
可是另他想不通的是,陈妈妈睡觉几乎不发出声音。
但他也没细究。
他此刻所有的注意力几乎都在元山君身上,她睡得很不安稳,嘴里说着梦话。
话里有许多他从来不曾听过的人和事。
他一直知道元山君绝不是简单人物,可当他听到那些断人心肠的事情时,心还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不管元山君说得是梦话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她从来没有讲过自己得痛苦,也没有渴求过谁的怜惜。
她本不需要谁的怜惜。
可沈轻舟实在太心疼了,心疼到他紧紧抱住她,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说话。
他希望她能放心。
即使是梦中,也希望她能有一个安心的环境。
夜总会过去,阳光稀稀薄薄地照在一片雪地上,反射地光晃得人眼睛疼。
沈轻舟推开窗子,冷气钻了进来。
屋里烧了一夜炭火,这会子闷得很。
他站在窗口,等屋里的空气换过一茬后,又重新关上窗。
陈妈妈已经悉悉索索地起来了。
她一起来,就开始干活。
她又开始砍柴,拉风箱,烧水,然后又砍柴,拉风箱,烧水。
知道她抱起一筐衣服开始洗的时候,沈轻舟瞪大眼睛,“陈妈妈,这衣服您昨日已经洗过了。”
“洗过了再洗一次,得洗干净喽!”陈妈妈嘴上答应着,手下却不不等人,那衣服已经在她手中揉搓起来。
......
等中午吃完饭,沈轻舟看了看天。
他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到处都透着诡异,虽然有活人,可还是让他觉得死寂。
他从房间中背起元山君,又给陈妈妈留下两锭银子就要告别。
元山君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了,她的脸色已经红润起来,偶尔能睁开眼睛看看他,说两句话。
虽然清醒的时间不长,但好转的趋势已经十分明显。
应该可以带着她离开这里,沈轻舟想,不管去哪。
他当然不会先去无尽雪峰,元山君目前太虚弱了,很难抵挡得住无尽山上的极端气候,他应该先带着她离开,找到有人烟的地方,卖些补品给她。
等她修养了好了,再来不迟。
他这样想,便这样做了。
沈轻舟背着元山君出了屋子,顺着与无尽山相反的方向走去,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前面会有一个小镇子,那里有一种很好吃的烧鸡,元山君应该会喜欢。
可他还有走两步,便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人是陈妈妈,她的枯木般的身体扎在雪地里,那件洗得发白的绯色裙子极为显眼,“怎么走了?”
她的声音不像昨天那样流畅,字与字之间的间隔几乎是一样的,没有语气,僵硬极了。
沈轻舟抬眸看向她,“去治病。”
“睡一睡就能好了。”她说。
这个陈妈妈不想让他们走。
当沈轻舟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更加坚定了他要离开的决心。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陈妈妈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
尤其她此刻如鬼魅般忽然出现在雪地中,又僵硬地说出这样的话。
“不了,多谢妈妈。”沈轻舟拒绝。
可陈妈妈像是听不懂他说的话似的,一直拦在前面,重复着先前的话。
沈轻舟皱了皱了,将元山君背得更紧了,直接越过她。
陈妈妈的脸色忽然一变,那张干枯褶皱的脸皮瞬间脱落,风轻轻一吹,便露出了那铁与石块组成的人形架子。
她竟然不是个人!
沈轻舟惊叹之余连忙向后撤退,他现在身上背着元山君,无法使出全力与这个怪物缠斗,唯一的法子便是跑。
可他就算跑得再快,在他身前不远的一段路上,总能见到陈妈妈,不,应该是人架子。
那人架子没了面皮,却依然能发出声音,说得还是那些留下来的话。
沈轻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目的,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可是她实在太过诡异,他不敢拿元山君的安危去赌。
雪花纷纷落下,遮掩住了近在咫尺的无尽山,沈轻舟把周遭的方向都试了一遍,那人架子还是一直拦着他。
可唯独……
无尽山……
他抬头看了看无尽山,又看了看背上了元山君,接着转头看了看在后方驻足的人架子。
他只有一条路可选了。
那便是上山!
人架子只有在靠近无尽山的地方才会回去!
沈轻舟心一横,抬脚上山。
无尽山无尽雪无尽路,入了无尽人无尽。
无尽山果然名不虚传,山里的风月比山脚更大,密密麻麻如鹅毛大的雪花糊住了沈轻舟的视线。
他身上衣着单薄,几乎所有的衣服都在元山君身上裹着。
可他却暂且不觉得冷。
积雪很厚,一脚下去能及膝盖深,他背着元山君上山,更是寸步难行。
风呼啸而过,刮在脸上犹如刀割,沈轻舟拧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一片茫然。
该怎么办?
根本看不到路。
就在他愁眉不展冥思苦想之时,腰间传来一阵动静。
沈轻舟低头看去,竟然是挂在腰间的扇子在晃动,上面还笼着一层柔和的白光。
沈轻舟腾出一只手解下扇子,那扇子倏——地一声飞了出去,在半空中盘旋片刻,指向了一个方向。
沈轻舟仔细辨认,从那个方向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白线连接在扇子的头端。
他心中激动起来。
元山君曾在扇子中注入了她的一部分修为,里面储存着真气。
叶檩死之前说过,无尽山藏着关于昆吾的秘密,难道是因为真气之间互相感应,所以给他指明了方向?
沈轻舟一刻也不耽搁,连忙沿着扇子所指的方向艰难移动。
他时不时查看一下元山君的情况,所幸她并没有什么大碍。
但沈轻舟的情况并没有多好,他的脚几乎麻木了,手指也青紫一片。
这样的极端天气,他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已经快到极限了。
但他不敢放弃,还是用意志力强迫自己不断地向前移动,去寻找无尽山上的秘密。
当他走入一个山谷时,聂春秋之前说过的话突然在他脑海中浮现。
“我不信邪,独自寻找下山的路,却已耳目昏花,掉入一处山谷。那谷中,水草丰茂,虫鸣鸟啼,美不胜收。从谷中走出来一个仙女,摸着我的头顶,渡了一股真气给我。”
难道扇子引着他到了聂春秋口中的神女雕塑的地方吗?
沈轻舟加快了脚步,跟着扇子进入山谷。
一踏入山谷,他麻木的四肢逐渐开始解冻,花香鸟鸣犹如潮水般涌来。
他放下背上的元山君,看着她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呼吸恢复正常,欣慰地笑了,然后一头栽倒下去。
......
元山君是被一片落叶唤醒的。
那片叶子落在她的眼睛上,轻轻的,但还是让她感觉到了。
再眨了几下眼后,她睁开了眼眸,扯开身上裹着的几层衣服。
再怔愣几秒后,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她手中的是沈轻舟的衣服。
可是沈轻舟人呢?
她连忙站起来,四下望去,终于找到了被埋在落花中的沈轻舟。
元山君蹲下来,将沈轻舟身上的落花清理干净,替他盖上衣服。
她失去记忆的时候,分明是大雪纷飞,可现在似乎已经是春末夏初的景象。
难道她足足睡了四个来月吗?
再看沈轻舟,他的呼吸很微弱,脸色苍白,指甲泛紫,像是经历了一些很艰难的事情。
究竟出了什么事?
元山君四下望去,这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沈轻舟的扇子......
她瞪大眼睛。
沈轻舟的扇子为什么飞在天上!
她站起来,朝扇子走去。
她进一步,扇子便退一步,总部让人跟上它。
“奇了。”元山君口中说道,脚下却不停顿,转眼间已走出二三十步。
她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沈轻舟,扇子还是在前方等着她。
“这里没人,他便是安全的,我总要搞清楚到底身在何处,不如先留他在这里。
,跟着这扇子瞧一瞧去。”元山君在心中思索了一番,便又抬起脚步,跟着扇子向前走去。
扇子最终停在一堆荒草上方,在那里盘旋。
元山君快步上前,当她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禁张大嘴巴。
这里,竟然是无尽山上!
她的眼前是一座石雕,雕塑的模样同京郊的血雕一模一样。
石雕看起来年久失修,原本应该缠锁在雕塑身上的巨大锁链此刻都已经断掉,吊在雕塑上摇摇晃晃。
这是聂春秋曾经提过的神女!
她十分确定。
世上应该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
所以冬天也许并没有过去,而是她来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
元山君上前一步,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