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太常寺卿秦申辞去官职,带着女儿回乡下养病,临走前不忘参一本, 说大理寺少卿尚辰仗势欺人, 私闯官员宅邸。
皇上批了他的参本,责令尚辰停职半月,闭门思过。
少卿大人领了罚,得半月空闲,高高兴兴开始准备订婚宴。
大门口司空跟冷风扎的欢门一直没拆, 原因很简单, 因为小姑娘喜欢。
李靥隔段时间就要弄一堆花花绿绿挂上去, 都是些浓烈的色彩, 偏被她搭的格外相得益彰,雅俗共赏。
挂的东西则顺应着四季变化,秋天是果子跟麦穗, 冬天是红彤彤的山楂还有灯笼, 春天自然是各种花草, 如今入了夏, 她又不知从哪里找人弄来几串贝壳做的风铃,风一吹哗啦作响,煞是有趣。
就这样冬去夏来,住在附近的百姓也都习惯了,若是有亲戚朋友问起家里住址, 总会在告知后追加一句:“就是河边那户扎欢门的人家附近,对, 东京城里独一份。”
尚辰也习惯了,嘱咐门房牛小牛每日记得将欢门擦一遍, 若是有孩童好奇要摸就随他们去,只要别把小姑娘挂上的东西摘跑就行。
今日绸缎庄的人来了,给欢门绑了些喜庆的红绸子,是订婚时候要用的。
尚辰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脸上挂着笑。他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从前最不爱热闹的人,现在每天看一群人吵吵闹闹竟也不烦,曾经最习以为常的四时三餐,看惯了的人间烟火,全都变得很有趣。
他的小姑娘像一团暖阳,明亮又不刺眼,亮堂堂照进他的生活,填满他心里每个角落。
有她在,万物可爱。
***
李府,饭厅。
李靥起个大早,迷迷糊糊叼着个包子,听把自己从**挖起来的吴思悠絮叨。
“这都快一个月了,白公子到底去哪儿了?唐小郎君只含含糊糊说什么尚少卿派他去执行秘密任务,到底什么任务也不说,真真急死个人!”
吴思悠扯着她晃,“到底是去哪里了呀呀呀呀!”
孙嫲嫲看着都心疼,上前拦着:“吴娘子小些力气,我们家娘子这细胳膊细腿的,你可千万别给晃散架喽!”
李靥摆手让孙嫲嫲出去,配合着好友的动作来回摇晃,“我是真的不知道,帮你问过好几次了,义兄什么都不说。”
“那你告诉我,有危险不?”吴思悠可怜巴巴。
“没、没有吧——我真的不知道。”
“唉,咱俩一起求的平安符,尚少卿早就带上了,白公子到现在还没见人影呢……”她垂眸低首,咬着嘴唇从怀里掏出平安符,在李靥面前缓缓抚摸着。
李靥差点被催下泪来,捂着心口泪汪汪地保证:“思悠你放心,我这次就是豁出自己,也一定给你问出来!
“机密任务,不能说便是不能说,莫要再问了。”门口清冷男声响起,身着便服的少卿大人迈步进来,风姿清朗,白衣胜雪。
今日是刑部侍郎梅庭云儿子满月宴,尚辰接了请帖,要带李靥一起去。
“义兄!”
“尚少卿。”
“不是说巳正吗?怎的这么早?”李靥赶忙将手里半个包子吃了,拉了凳子让他坐。
“想趁着上午凉爽,带你去花市转转,挑些喜欢的花草盆栽。”尚辰坐下,给塞了满嘴包子的小姑娘倒杯水,“选好了再去赴宴。”
“也好,思悠去不去?咱们去买小乌龟?”
“不去,没有心情。”吴思悠摇摇头,托着腮哀怨:“这世道,有的人浓情蜜意,高兴地一顿饭能吃四个大包子,有的人嘛就茶饭不思,因她不知自己心上人去了哪里,任书生经常怎么说来着?苦也——苦也!”
尚辰忍俊不禁,轻笑道:“人很安全,月底可归。”
“真的?”吴思悠激动地站起来,见他不再开口,捂着嘴连连点头,“晓得晓得,秘密任务嘛,我再不问就是了。”
她说着后退两步转身,蹦蹦跳跳出了饭厅,“你们且去双宿双飞,我回家给他绣荷包去!”
李靥看她跑出去,笑着摇摇头,还想再拿个包子吃,想了想又把手放下:“唔,我吃饱了。”
“吃够四个了?”尚辰逗她。
“我只是偶尔吃四个,今日只吃了三个!”
她被说的红了脸,低头看看,“义兄,我好像长肉了,会不会……会不会胖了?”
“胖点好看。”他看着自顾自摸肚子的小姑娘,只觉得心下一片柔软,起身将她抱起来,掂几下,“嗯,还是昨日的重量,没胖。”
“登徒子,你的手是秤吗?”
“是靥儿的秤。”
“尚少卿闭门思过,花言巧语的功夫倒是精进不少。”她吃过包子的手油乎乎的,不敢去抓他雪白的罗袍,只好用胳膊环住他脖子。
尚辰低头方便她搂住自己,眉眼弯弯靠近:“刚刚进门便听到有人说豁出自己也要问出白公子去向,如今我说了,那要豁出自己的某人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是你自己要说的,我都还没问呢,不可以这样耍赖。”李靥嘴也油乎乎的,使劲摆着头要躲开,被趁机在脸上亲了好几口,见他不管不顾就是要亲,红着脸急急喊道,“我、我还没擦嘴。”
“无妨。”
“不行不行。”她小声恳求,“义兄等我重新洗漱,然后上了马车再亲、亲……”
尚辰修眉轻挑,嘚瑟:“嗯?”
眼见怀里小姑娘要翻脸,又赶紧降了两个声调,“嗯。”
结果当然是小脸洗的香喷喷的李娘子在马车里被亲了个够,缩在角落可怜兮兮地求饶,义兄在这方面可谓天赋异禀,又敏而好学,尤其是这几日得了闲,每日都要亲个三五次,那叫一个融会贯通进步神速。
“呜呜呜,义兄放过我吧。”她身体敏感又诚实,靠着车壁微微喘着,水光潋滟的大眼睛望过来,像枝头上摇摇摆摆等人采摘的小桃花。
尚辰自然不想她这副模样被旁人看见,整整衣服正经坐好,把小姑娘拉到身边,又是喂水又是扇扇子,等她脸上红晕完全褪下去,两人才下了马车。
花市买好花便去了梅府,见过梅侍郎送上礼物之后,李靥被请到花厅女眷那里喝茶。
满月酒宴自然热闹,请的女眷也格外多,大多是已婚或者将要成亲的,也没什么拘束,老远就听着欢声笑语不断。
李靥甫一踏进花厅,就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李娘子来啦!”
她循声,见是杨梦芝,微微一笑问候道:“赵夫人。”
许是杨家怕夜长梦多,又或是赵母实在太中意这个门第高贵的儿媳,总之赐婚半月不到,杨梦芝的花轿就抬进赵府的门,与赵南叙两人大婚礼成,成了赵夫人。
杨梦芝今日穿的格外惹眼,桃红色金缕百蝶穿花罗春衫,嫩黄色苏绣八宝灿锦折枝芙蓉百褶裙,再加上满头让人眼花缭乱的珠钗,走动间香风阵阵,活像个花蝴蝶成了精。
李靥平日见惯她素雅的打扮,乍看之下有些不适应,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杨梦芝见她看自己,扶扶头上金钗,解释道:“倒也不是抢风头,只是夫君疼惜,这都是他买的。”
“哦。”她点点头,真心实意,“看着挺贵重的。”
“夫君买的,自然贵重。”杨梦芝笑笑,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皱眉,“李娘子怎的如此素雅?我瞧着竟比上次宫宴时更朴素了些。”
“这样凉快。”李靥最怕热,一整个夏天都是蔫的,就连这次出门也是强打着精神陪义兄,若要再穿上花里胡哨的刺绣衣服,戴上几斤重的首饰,还不如直接要她的命算了。
“原来如此。”杨梦芝点点头,左手撑着右肘,右手有意无意去撩自己的玛瑙耳珰,嗤笑,“我还以为是尚少卿失了势,李娘子没心情收拾自己了呢。”
李靥眯起眼,心中顿时了然,怪不得一进门她便迎上来,想必是因为御花园之事怀恨在心,如今听到义兄闭门思过的消息,专门等着落井下石来了。
“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左右尚家家大业大,就算丢了官职,还能经商不是?商人虽说是不入流的行当,但也总归饿不着。”
杨梦芝看似劝慰实则嘲讽,不由分说执起李靥手腕,“来,给你看个人。”
她说着,侧头对自己随身丫鬟耳语几句,丫鬟点头急匆匆离开,不多时便带了个人来。
是个身材臃肿的妇人,一身粗布衣裳,弯腰驼背,花白头发乱糟糟的,随意用一根简陋的木钗别起来,露在外面的一双手又红又肿,粗糙得像开裂的蛇皮。
妇人弓腰走到近前,先是跪下,又跪行几步把头抵近杨梦芝绣鞋前,磕头:“贱婢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金安。”
声音卑微,却很熟悉,李靥低头细看,惊讶道:“温若蕊?”
妇人闻言抬头,正是温若蕊,只见她面部浮肿,脸色蜡黄,毫无生气的眼睛在看到李靥时好像闪了下,接着又变回一潭死水,只挪了两步趴在她脚边:“贱婢给李娘子请安,李娘子万福金安。”
李靥被吓到,后撤两步看向杨梦芝,杨梦芝笑得花枝乱颤,满头珠翠叮当作响:“李娘子怎的了?被吓到了?”
“成亲前婆母说让我给她寻个去处,本想把她嫁给个乡下老鳏夫的,可谁知大夫说她伤了身子不能生育,人家一听就不要了,既然没人要,夫君又是顾念亲情之人,我也就只能把她留下做个粗使婢子,白日里就给我当马凳,晚上帮忙推推腰抬抬腿什么的。”
温若蕊好像也没什么反应,只保持着磕头的姿势趴在那里,李靥愣了一会儿,慢吞吞哦了声,轻声道:“**得不错,别在这里跪着了,怪别扭的。”
她说着矜持转身往人多的地方去,不想与这位赵夫人过多纠缠。
同时心中好奇不已:推腰抬腿是什么?也不知义兄懂不懂,一会儿见了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