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云楼, 盛京酒楼之榜首。

寻日里在此处用膳的富贵子便不少,今日酒楼新鲜推出了炙宴,即众人围炉炭烤五谷饼与鹿、兔、雁、雉等野味, 并非猎奇,甚至有些中规中矩, 然而其乃天子曾亲口称善的美食,揽云楼以贺寿之名于今日推出,瑞雪兆丰年, 山珍祈餍岁。

天子亲尝的膳食,可想而知, 会是如何人如潮涌。

酒楼有限,能抢得无非那些人, 其中宾客多为两派。一是家中碎银成堆、难得沾些龙气的富裕商户,一是官家小辈。论起后者,朝中高官多赴宫城亲自面见陛下贺寿, 余下的自矜, 不会来此,但家中小辈尽可凑此热闹。

宋遂远与酒楼老板故有交,早早定下顶层之位,来的迟也无碍。

他怀抱尺玉, 云休并肩在侧, 入酒楼一路行来, 路过好些个行有端正的来客与他互相见礼, 皆是他往昔同窗, 如今只是泛泛之交。

众人的反应出奇得相似, 见到他先是一愣,见礼后疑惑着瞧着他怀中的小宝宝, 犹豫片刻再看向他身边同行的少年。皆是家中尽心培养的后辈,眼力十足,少年通身气质不凡,虽面生,但最近外放归京的官员不少,难保是哪家后辈,且至少三品往上。

有些眼中好奇实在明显的,宋遂远微微笑,并不吝啬告知:“我身旁此乃镇国公世子。”

对面二人恍然行礼,世子比他们位高。

云休本来跟在宋遂远身后,睁着圆眼睛四处张望,寒暄一事总与他无关,谁知就对上了这一幕,怔愣一瞬。

在宋遂远身边他总是当猫,当了几个月,蓦然转换成世子还有些不习惯。

“免礼。”云休道,清了下嗓。

宋遂远侧目,瞧有几分稀奇,小猫做起世子来有模有样的。

至顶层,唯有三桌,此处乃窄环形,不仅临窗,也可俯瞰酒楼中说书与弹唱,三桌以屏风相隔,此时只有中央一桌空着人,左右朝楼下这面皆拉着帘,带他们上来的伙计机灵道:“世子与宋大公子请上座,今日野味最鲜,您二位尝上一尝。”

对着两人无需复述天子这一段,世子,镇国公世子,这得才自宫中出来吧。

宋遂远丢给他一块碎银:“莫要让人来打扰。”

“好嘞!”

落座后,并未先享用炙宴,云休抱着尺玉,宋遂远一勺又一勺快速喂他喝羊奶,人类宝宝暂且不能吃肉。

尺玉嘴巴不停,圆眼睛目不转睛看着野味食盘,薄切的肉片铺展绕成花状,色香俱全。

小胖手虚空朝着食盘的方向抓了抓,着实有几分努力。

宋遂远视若无睹,迅速喂完一整碗羊奶。

尺玉比较乖的一点是,父亲无论喂何都会吃下,一碗羊奶下肚,打了一个奶嗝。

彻底与炙宴无缘。

宋遂远失笑,对面的云休欢快举起小胖团子:“该爹爹和父亲吃饭啦!”

小尺玉被放在了身旁围起的婴孩小竹车中。

圆滚滚的小崽子不太稳地坐在竹车中,伸出一只小胳膊朝着木桌面上抓了抓,使坏脾气:“哒!”

宋遂远伸手扭过他的小胖脸,让他去瞧窗外的风景,揽云楼临河,河边商铺鳞次栉比,今夜免宵禁,皆点灯迎客,星点交织,吸引了小崽子的注意力,晃悠悠望着窗外。

云休抬了抬眉:“尺玉竟如此乖巧?”

小崽子尚未正式发脾气。

宋遂远与他的视线对上:“打了饱嗝,倘若继续闹着要吃,该是他受窘,再不借我给的坡下,该是他失礼了。”

小崽子聪明得很。

他说完执箸在烫石板上放上肉片,摆满之后忽觉对面的小猫许久未发出声音,困惑抬眼。

细长的双手撑着鼓起的漂亮脸蛋:“你超级懂尺玉吼。”

宋遂远微怔,随之一笑:“你不也是,今日若非你在,我如何能知尺玉耐寒之体。”

他偷换概念。

云休脑袋虽单纯,闻言认真想了想,仍有些不满与失落:“我总是不知尺玉如何想。”

宋遂远放下筷子,缓声道:“尺玉才六月大,尚不会开口说话,关于他的反应,你我对他仅是一种猜测。猜测而已,细节推论,以己度人,或许并非正确答案。”

他道:“或许我方才说错了,比之炙宴,尺玉不过更喜欢窗外万家灯火。”

“猜测而已。”

云休微微张着嘴,脸颊不再鼓起,他转了转圆瞳,笑道:“我方才就觉着尺玉是喜欢灯火,因为我喜欢。他随我,是我猜测。”

宋遂远注视着他的笑脸,眼中升起温和。

或许他错了吧,尺玉像爹爹单纯些也好,脑中少些弯绕,欢乐会常伴。

……

炙宴耗时,且垫肚子之后乃边赏琴边吃,还有一只偶尔黏上来的崽,两人用了许久。

隔间的客人离开,宋遂远不经意与对方视线相对。

“遂远!”是杨为清。

他携妻带妹,身后侍女手中小玩意儿不少,逛街用好膳,眼下正打算回府。

宋遂远与他颔首。

云休听到那声“遂远”时,也抬起了头,是猫的熟人,他视线在两位女眷身上一扫,无知觉顿在了与杨为清长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身上。

猫曾无意中记下来的事情,原先从未觉得自己记下来过,但此刻的确无比清晰。

杨为清的妹妹,是喜欢宋遂远来着吧?

叫何来着?霜儿?

猫当时在野园偷听到的!

他眼神瞬间怪异下来。

偏偏宋遂远未曾想起这回事,与杨为清及其夫人大方含笑见礼。

杨霜意外于看到宋家哥哥,不过她近日与小郡王生了情愫,更加懂得自己少女时期对宋哥哥的憧憬夹杂了许多自己的想象,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鼓起勇气见礼,称呼:“宋哥哥。”

她觉得自己往昔有些丢人,脸颊泛红。

宋遂远礼貌朝她颔首。

云休:“……”

以眼神骂人。

杨炽将小隔间的情况尽收眼底,先朝着云世子问好,这些时日,他也与云世子也碰见过两回,不算生。

女眷自然紧随着。

云休干巴巴:“免了。”

杨炽与云世子并不熟悉,以为他天性冷淡,若是往常依他的脾气便告辞离开,然而今日实在好奇小竹床里双眸溜圆的小孩子,语气里的惊讶压低声音也未压下去:“那便是你孩儿?”

宋遂远轻笑,抱出小崽子介绍:“我儿,小名尺玉。”

杨炽听到这个小名也微微一怔,但他未表现在脸上,弯着眉眼逗小家伙:“幸会,我是杨伯伯。”

尺玉眨了眨圆眼,依稀有些印象,不过此时时辰太晚,往常在家早已睡下,故此他现下有些瞌睡,而父亲还要与人说话,他伸出小胳膊要爹爹抱。

云休磨了下牙,用了些力气抱回小崽子。

宋遂远略意外地瞧了他一眼。

杨炽笑道:“我听殿下说起过,尺玉与世子师父如此亲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诚不我欺。”

杨霜偷偷瞧着宋哥哥的孩子,却对上云世子凶巴巴的目光,霎时垂下头。

杨炽瞧着与宋遂远极像的小崽子,眼中升起了复杂。

他自打听说宋遂远有孩子之后,心绪不免有些复杂,他是三人中最先成婚,然而这一年繁忙,至今未有子嗣。

宋遂远这家伙竟偷偷有了崽。

他依稀记得,宋遂远十来岁对盛京中某才子风流韵事嗤之以鼻,一番挑剔论,以镇国公夫夫为例,给他与太子一番游说。

他自是感谢至交,他的妻子是老师之女,他当初能让妻子心甘情愿同意入门,是因后院干净。且他成婚后更清晰知晓后院腌臜事,愈发感谢至交。

他都如此,然而当初游说他的宋遂远……

上回不是对留香阁的小公子念念不忘么。

孩子都如此大了!

宋遂远瞧着杨为清仗着旁人不懂,不加掩饰的眼神,闭眼按了下眉心,眼不见为净。

罢了。

总之他有了爱人与孩儿。

杨为清带着女眷,且天色已晚,认了下脸并未多留。

他几人走后,宋遂远望向对面抱着崽哄睡的小世子。

一盏茶,尺玉都已安睡,愣是未收到一个眼神。

宋遂远问他:“为何生气了?”

云休垂首看着尺玉安睡的小脸蛋,背对着他撇撇嘴。

气性还挺大。

宋遂远未开口,捻着指腹沉思。

他问过后不再说话,云休转回来,抱着尺玉坐下,嘟囔道:“宋大公子果真一身好皮囊。”

笑何笑,人家小姑娘都脸红了!

酸酸的语气,与宋遂远方才挖出来的记忆对上,他抬眼看向鼓着脸的小世子,低首笑了一声。

轻笑入耳,云休瞪大了双眸,满眼不可置信。

宋遂远道:“若非一身好皮囊,如何能养得了云世子的猫。”

云休气极,低头瞧了一眼睡着的崽,抿唇微笑,鼻息粗重。

“杨为清的妹妹如今在与长公主家小郡王说亲,我娘今日说起他二人交换了庚贴。”宋遂远道。

贺氏今日自然没说,但需要她说。

云休闻言一顿,满腔怒火忽地没有由头,想了想,把崽塞到了宋遂远怀中。

宋遂远错愕抱住崽,直愣愣看着炸毛小猫朝向窗外,在对方举手掌至嘴边后,福至心灵迅速捂住了尺玉的耳朵。

当晚夜色都被惊醒。

“宋!遂!远!大!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