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快乐,是人之本性。可以说,人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追求快乐,即便是清教徒、苦行僧,也是为求来生快乐。只是,快乐有层次高低、时间长短、范围大小之分,追求快乐的方法有正当与不正当之分。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人有五个需求层次。每获得一种层次的满足,就有一种层次的快乐;每会享受到一种更高层次的满足,就会有一种更高层次的快乐。马克思讲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实际上是最高层次的快乐。儒教与佛教、基督教相比,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主张积极入世,不讲来世、来生,所以儒家是入世哲学,讲究实际和现实,而不像以往人们所理解的那样,不讲物质利益,主张过苦行僧的生活。相反,与佛教强调苦修、离苦而得乐不同,孔子不主张苦修,而讲究快乐、追求快乐,追求学习的快乐、修道悟道的快乐、生活和工作的快乐。现代人疯狂追求物质利益,财富大大增加,物欲得到了很大满足,好似得到了口腹之乐、肌肤之乐。事实上,很多人心理上并不快乐,他们追求的东西得到了,但却往往失掉了快乐。其实快乐就在你身边,在你的生活中。关键是你是否懂得体会它、把握它、适度地享受它。《论语》中讲孔子之“乐”的内容不少,今天读来,对我们追求快乐人生仍有积极意义。
确实,快乐是时时处处存在的。从不同角度看,可以有各种不同之乐。比如,有君子之乐与小人之乐,或者说有健康、高雅之乐和消极、低俗之乐。在《季氏篇》中,孔子说:“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意思是,以礼乐规范自己为快乐,以称赞他人的好处为快乐,以多交贤德的朋友为快乐,这是有益的快乐;以骄奢**逸为快乐,以游**无度为快乐,以吃吃喝喝为快乐,这是有害的快乐。《论语》中还有:“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子路篇》)意思是,君子和而不同,容易相处共事,但他凡事有自己的原则,不易被取悦,且能根据各人的才能特长用人;小人正好相反,不易合作共事,但却容易被取悦,给一点小恩小惠就能使其快乐,用人时,却十分苛刻。这也是君子之乐与小人之乐的不同之处。孔子追求的是君子之乐,是有极高修养的快乐。而小人之乐“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阳货篇》)。一个人成天患得患失,有何快乐?
又比如,有仁者之乐与知者之乐。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雍也篇》)还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子罕篇》)只有不忧、不惑、不惧,为人坦坦****,才能快乐,但仁者之乐与知者之乐,还不完全是一样的。
又有贫穷之乐与富贵之乐。子贡问孔子说:“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学而篇》)孔子回答说:“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学而篇》)这里的“贫而乐”是指安贫乐道,不应该片面理解为孔子以贫穷为乐。相反,孔子认为,“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泰伯篇》)。国家积极实行富民政策,提供各种便利和补贴,但你好逸恶劳,不想通过诚实劳动、合法经营而富起来,应该感到羞耻。当然,孔子也认为,“邦无道,富且贵”(《泰伯篇》)是发国难财,也是可耻的事。孔子以贫穷时能够坚守道德为贵,肯定“穷且弥坚,不坠青云之志”,体现了一种高洁的志向和品德。所以,孔子说自己,“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篇》);孔子赞扬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篇》)至于富贵之乐,只要手段正当,财富来路明,“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述而篇》)。这样合法、合理、合情的“富而乐”,孔子非但不拒绝、不厌恶,反而尽情享受。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孔子在衣食住行方面是很讲究的。比如,孔子说:“唯酒无量,不及乱。” (《乡党篇》)
纵观《论语》,孔子对快乐的看法和追求,从重要程度来看,次序是这样的:
第一,讲究和追求学习、求知的快乐。《论语》开篇第一章就讲:“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三句话都是讲学习、求知之快乐。第一句直接谈学习之乐,即学仁之乐。在学道求知中,经常温习,就会不断有新的领悟和收获;付诸实践,取得成功,又验证了所学的道理,那是极为快乐的。第二句谈与朋友切磋学问之乐,即辅仁之乐。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方来,共同切磋,达成共识,获得启示和新知,那也美不胜收、乐不可支。第三句自寻之乐,修道、悟道的快乐,即安仁之乐。与朋友切磋、交流学问,自己的主张、见解虽然没有得到认同,谁也没有说服谁,暂未达成共识,没有必要愠怒,更不要搞得不欢而散,而应求同存异,保留各自的见解。又何尝不是一种君子之乐?总之,儒家重视、讲究求知、学问、实践带来的快乐。孔子曾说,对于知识、学问、道德,“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雍也篇》)。今天,我们讲以崇尚科学为荣、以诚实守信为荣,实际上就是以追求真理、美德为荣为乐。
第二,讲究和享受日常生活的快乐。孔子和他的弟子对学习讲究快乐、有趣,对生活的态度同样泰然乐观。《论语·述而篇》记载了孔子轻松怡然的家居生活。“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平时孔子在家闲居时,十分舒展,让身心完全放松,显得愉悦快乐。他虽然很有政治理想和抱负,曾周游列国进行宣传,但终究没有被任用,理想未能实现,但他能顺时应变,转而整理诗书、教授学生,成就自己的人生。所以他能“不忧不惧”,“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坚信“知我者其天乎!”即使没有被理解,他也能保持平常心态。日常生活也是一样,有条件就讲究一点,衣食住行方面追求精致一些,并能做到富而好礼;困难时也能够随遇而安,贫而能乐,像颜回那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雍也篇》)。孔子也能身居陋地而为乐。《子罕篇》中记载:“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当然,要达到这样的境界是不容易的,因为“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里仁篇》),有仁者才能以平常之心对待生活,穷困时泰然处之,像《中庸》中说的那样:“君子居易以侍命,小人行险以侥幸。”
第三,讲究道德修养的快乐。孔子为什么能“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述而篇》)?因为他认识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篇》)。所以,当只有粗食淡水、弯起胳膊做枕头时,心中仍无凄苦。面对苍天,仰依大地,远山隐约,白云飘飘,其乐无穷,真似悟道真人。可见,其道德修养有多高。孔子还肯定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子罕篇》),是赞扬子路之乐,实际上是孔子自己心境的写照。今天有些领导干部在跟商人交往时,看到他们穿名牌服装、出手阔绰,就心理失衡,干出贪污腐败之事。这正是修养不高所致。为了追求道德的完善,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述而篇》)。何以能达到贫而乐,视不义之富贵如浮云?在于孔子致力于道的追求,“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篇》),达到了仁者爱山爱水、静动自如的境地。因此,可以久处困约,长处快乐。当然,孔子并不是安于贫而不求富贵,贫而乐并不是安于贫,而是求义之富贵。正如《周易·文言》所说:利者义之和也。富贵要合乎道义,合乎道义之富贵,何乐而不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自然乐在其中了。
第四,讲究结贤交友的快乐。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学而篇》)还说,“君子乐多贤友,乐道人之善”,说的都是交友之乐。交友,当然要交贤友、仁友,“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篇》),“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卫灵公篇》)。在交友中,孔子“见贤思齐”,认为“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述而篇》),而且能“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卫灵公篇》),所以能“远怨矣”,故快乐常伴。如果他人有本领、有特长,我特别高兴,好像自己具有一样,丝毫不嫉妒。正如《大学》中所说:“他人有技,若己有之,其心好之。”在与人交往中,孔子总是表现出对别人的尊重,显现出愉悦的神情。“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私觌,愉愉如也”(《乡党篇》)。孔子与他的弟子,也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十分融洽和谐。古人说: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是人生一大乐事。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自然乐不可支。所以,孔子的一生又是很成功的。虽然他从政时间很短,自己的政治理想也未得到实现,但他通过他的学生在很大程度上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且流传千古。所以,孔子被称为“素王”。
孔子追求快乐人生,但不主张过度快乐。这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一个十分重要的标准。儒家主张适度、适中,中庸,过犹不及。孔子评价“《关雎》,乐而不**,哀而不伤”(《八佾篇》),所以在编《诗经》时,把《关雎》放在305篇的首篇,充分说明孔子是主张中庸、中和的。孔子曾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说:“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宪问篇》)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宪问篇》)孔子感叹说:原来是这样!“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正是对适度快乐的注解。
孔子之乐,不单是一个人之乐,而是主张共同快乐。“仁者爱人”,正是力求共同快乐。孔子对他的学生闵子骞说:“以与尔邻里乡党乎!”(《雍也篇》)要求闵子骞把多余的粟给邻里乡党,让大家共同富裕、共同快乐。孔子还说,为政者如果对老百姓“择可劳而劳之”(《尧曰篇》),老百姓就不会怨恨,就会快乐。关于这一点,后代儒家有很多发展。孟子说过:“独乐乐,莫若与人乐乐;与少乐乐,莫若与多乐乐。”意思是一个人快乐,不如同别人一起快乐;少数人快乐,不如众人一同快乐。孟子又说:“乐民之所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所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说明与民同乐之重要。到了宋代,范仲淹更是发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慨叹,充分体现了儒家的普世普惠普乐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