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并不是学界提出的概念,而是先锋诗坛内部的一部分诗人,为了区别于另一部分诗人的创作,自我划分的圈内称谓。

如果仅从称谓的表象考察,可能会认为围绕着《岁月的遗照》(1998)与《1998中国新诗年鉴》(1999)这两部诗歌选本所形成的创作群体,无非是对两种不同的写作方式的指涉。然而,综观近年双方发表的相关文章后,不难觉察他们分歧的真正原因并不纯粹是美学趣味之别。因为双方不但不回避非艺术因素的干扰,反而都坦然承认这是一场与“权力”“策略”“主流意识”“边缘立场”有关的“权力话语”之争。

这样两批具有不同写作资源和背景的诗人相遇在90年代,一些复杂、微妙的文学心态则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诗歌自身发展的延续性,使得90年代的诗歌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历经数次重大美学嬗变的80年代诗歌,而站在90年代的诗学立场上,如何认识、评价80年代的诗歌,就成为一个颇为关键的问题。

1993年欧阳江河写下的《’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一文,为后来的论争埋下了导火线。作者在文章中认为:“1989年将我们的写作划分成以往的和以后的”[11],从表面上看来,诗人把自己对诗歌的一些想法表达出来是正常的,但由于文中牵涉哪些诗人是“以往的”,哪些诗人又是“以后的”,以及如何看待80年代那段诗歌历史等一系列敏感问题,所以作为“悬案”被暂时搁置一旁。一直到1998年,代表“知识分子写作”群创作倾向的诗歌选本——《岁月的遗照》的出版,终于把矛盾公开化了。

事实上,双方后来论争的焦点,也主要是集中在该如何评价80年代的“第三代”诗歌,以及“朦胧诗”之后到底谁是诗坛主导力量的“指认”上。

“指认”首先表现于称谓的变化。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期,“后新诗潮”与“第三代”诗歌基本是一个互换概念,一般都是指涉“朦胧诗”以后的新潮诗歌。1999年,王家新在一篇名为《从一场蒙蒙细雨开始》的文章中,运用了“从早期‘今天派’到‘第三代诗歌运动’,或从‘朦胧诗’到‘后朦胧诗’”的提法,[12]显示出欲以“后朦胧诗”一词取代“第三代”诗歌这一称谓。在《知识分子写作,或曰“献给无限的少数人”》中批评“民间写作”时,王家新更是直言不讳:“过去是‘第三代’,现在又是‘民间’。”[13]他认为“知识分子写作”与早期“朦胧诗”及鱼龙混杂的“第三代”诗歌相比,“注定会伸张我们生命的尺度,注定会给中国诗歌带来一种它所需要的精神和艺术的语言”[14]。

“民间写作”群的中坚分子于坚,则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认为,80年代的“第三代诗歌将名垂青史”,进而又对“第三代”诗歌的外延进行重新廓清:“第三代诗歌并非所谓后朦胧……后朦胧诗在八十年代张扬的是‘文化诗’,到九十年代则成为‘知识分子写作’。”[15]显而易见,双方在对史实的论述上,都在悄悄地朝着“自我”价值定位偏移。具体说,“知识分子写作”群,试图把以王家新、欧阳江河为代表的“后朦胧诗”作为其写作源头,即在“史”的架构上以“朦胧诗”—“后朦胧诗”—“知识分子写作”这条线索,构成80年代“新诗潮”和90年代诗歌的联系。由于以于坚、韩东等为代表的“第三代”诗歌在该架构中处于缺席状态,所以于坚就极力强调“第三代”诗歌在80年代的重大意义,并指责90年代的“知识分子写作”是对诗歌精神的一次彻底背叛。

“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经过近两年的唇枪舌剑,在不了了之中落下了帷幕。但是这场发生于同一阵营内部的“裂变”事件所暴露出的诸多问题,以及给诗歌发展所带来的影响,却值得我们深思:两大诗人群中的重要成员,如王家新、欧阳江河、于坚、韩东等人,都是80年代从同一个“战壕”中走出来的。只不过进入90年代后,他们在创作上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而已。然而,由于双方都认为自己才是“朦胧诗”以后新潮诗歌的正宗承脉与90年代诗歌创作的主导力量,从而导致了同一个阵营内部走向了分裂。

毫无疑问,一个诗歌时代的变迁往往要通过若干个思潮反映出来,但一切思潮的论争最终都应回归到文本上。不管“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理念之争孰是孰非,就双方在《岁月的遗照》与《1998中国新诗年鉴》两书中所提供的文本看,“民间写作”群与“知识分子写作”群所提供的诗歌文本相比,有不少诗人不但创作心态浮躁,而且文化底蕴也严重匮乏;作品与作品之间存在着构思雷同、语言模仿的现象。尤其是被于坚在《1998中国新诗年鉴》代序中誉为90年代“天才诗人”们的诗,既没有达到于坚所要求的“人性”深度,更没有抵达“神性”的高度,而仅仅是在“本能”的低级层面上徘徊。

抛开门户之见,在90年代先锋诗歌创作群体中,就文本所提供的精神高度与艺术娴熟度而言,优秀的诗人有西川、欧阳江河、王家新、于坚、翟永明等。

王家新(1957— )在进入90年代后,写出了《埃兹拉·庞德》(1990)、《帕斯捷尔纳克》(1990)、《词语》(1992—1993)、《临海的房子》(1992)等一系列颇具人文内涵的诗作:“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帕斯捷尔纳克》)。苏联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是王家新最喜欢的诗人之一,诗人那种对信仰的执著与苦难的穿越,深深震撼了作者的灵魂。他说:“我的确从他那里感到了一种共同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一种灵魂上的无言的亲近。”[16]正是对命运的共同体认,促使王家新找到了创作灵感。

西川(1963— )与多数先锋诗人主要依靠直觉、本能写诗不同,他在更多的时候是从“智慧”的角度切入文本。“更多的声音挤进耳朵/像他整个身躯将挤进一只小木盒/那是一系列游戏的结束/藏起失败,藏起成功/在房梁上,在树洞里,他已藏好/张张纸条,写满爱情和痛苦”(《一个人老了》),这几句诗几乎写尽了一个人的一生经历,即当一个人即将把自己放进“小木盒”的时候,所谓的“成功”“失败”,“爱情”“痛苦”,都将变成一场“游戏”的终结。如果没有形而上的理性思考,不可能使诗歌一下子抵达人生本质。西川的诗在思想上,总是散发着智性之光;在形式上,则追求诸种因素间的均衡与完美。《虚构的家谱》(1993)、《停电》(1992)、《写在三十岁》(1993)、《致敬》(1992)等诗,大致可以反映出他的创作风格。

【思考与练习】

1.20世纪90年代诗歌创作的基本面貌如何?

2.昌耀、王家新、西川等各有怎样的诗歌表现?

[1] 牛汉:《从心胸里咳出的诗——致胡征信谈胡宽的诗》,载《诗探索》,1997(4)。

[2] 1997年9月5日,胡宽逝世一年多后,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中心与《诗探索》编辑部,在北京文采阁联合召开了胡宽作品研讨会。

[3] 谢冕:《20世纪中国新诗:1949—1978》,载《诗探索》,1995(1)。

[4] 牛汉:《旧作与断想》,载《人民文学》,1998(7)。

[5] 徐丽松:《读郑敏的组诗〈诗人与死〉》,载《诗探索》,1996(3)。

[6] 郑敏:《探索当代诗风——我心目中的好诗》,载《诗探索》,1996(2)。

[7] 昌耀:《一份“业务自传”》,载《诗探索》,1997(1)。

[8] 昌耀:《昌耀诗文总集》,778页,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

[9] 昌耀:《昌耀诗文总集》,322页。

[10] 韩作荣:《韩作荣自选诗·自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

[11] 欧阳江河:《谁去谁留》,236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

[12] 王家新、孙文波编:《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代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13] 王家新:《知识分子写作,或曰“献给无限的少数人”》,载《诗探索》,1999(2)。

[14] 王家新:《从一场蒙蒙细雨开始》,载《诗探索》,1999(4)。

[15] 于坚:《穿越汉语的诗歌之光(代序)》,见杨克主编:《1998中国新诗年鉴》,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

[16] 王家新:《游动悬崖》,205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