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抒情短章相比,长诗写作对诗人内在精神与艺术素质的要求更为苛刻。正因为如此,真正在长诗领域驰骋多年,并能以此为风格标志的诗人并不多。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湖南桃源人。1955年响应“开发大西北”号召,以伤残军人身份主动要求去青海垦区工作。1957年因在《青海湖》上发表小诗《林中试笛》而成为“右派分子”。被发配到大山腹地去劳动改造。1979年平反后,调到《青海湖》编辑部工作。因不堪疾病折磨,2000年在医院坠楼身亡。
昌耀在青海垦区前后共生活了40多年。前22年是在流放、迁徙中度过的:“我是大地的士兵/命运,却使我成为/大山的囚徒”(《大山的囚徒》)。从“士兵”到“囚徒”,即“清白无辜与欲加之罪”的巨大冲撞[7],给他的创作带来了终生的影响。
昌耀的诗歌在悲壮、苍凉中,闪烁着神秘、古朴的西部异域风采,主要以整体氛围的渲染来取胜。昌耀写过很多短诗,但真正能体现出他风格的却是长诗。尤为重要的是,他的长诗都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我们从《大山的囚徒》(1979)、《山旅》(1980)、《慈航》(1980)、《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1982)、《听候召唤:赶路》(1987)、《哈拉库图》(1989)、《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1998)这些写于不同时期的长诗中,能清晰地看出他生活、思想演变的痕迹。
《大山的囚徒》《山旅》是作者对流放生活的回忆:“我,属于流放的一群。/曾经蜷缩在这山地的一间陶器作坊,/默默转动制坯的钧盘,而把美的寄托/赋予一只只泥盆。”(《山旅·四》)《慈航》与《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则是记载了一个土伯特女人,把他从“苦海”引渡出来,走向新生的故事:“黄昏来了/宁静而柔和/土伯特女儿墨黑的葡萄在星光下思索/似乎向他表示/——我懂/我献与/我笃行……”(《慈航·邂逅》)诗人的不幸遭遇,得到了这位“土伯特女人”的理解,并向他敞开胸怀。于是,才会有了“西羌雪域。除夕/一个土伯特女人立在雪花雕琢的窗口,/和她的瘦丈夫、她的三个孩子/同声合唱着一首古歌:/——咕得而咕,拉风匣/锅里煮个羊肋巴……”(《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这首共建家园的赞歌。
在当代诗人中,很少有像昌耀这样把诗歌几乎当成传记来写的诗人。然而,从艺术效果上看,昌耀的诗深奥、晦涩、充满苦难的崇高感,似乎与人间烟火没有实在的联系。这是因为诗人把西部异域文化与审美风俗融进写作中的缘故:“我十分地爱慕这异方的言语了/而将自己的归宿定位在这山野的民族/而成为北国天骄的赘婿”(《山旅·六》)。诗人的前妻即那个“土伯特女人”的父亲在弥留之际,亲自把诗人安排进家族:“‘听吧,你们当和睦共处/他是你们的亲人/你们的兄弟/是我的朋友,和/——儿子!’”(《慈航·彼岸》)土伯特文化,即藏文化中所特有的宗教情感与生命图腾的神秘,不知不觉渗透到了他的创作中。诚如昌耀所说:“从人生最初哇哇啼哭着降生到这个世界,仿佛就已被注入一个悲剧的命运。”[8]这就决定了他在书写自己人生历程的时候,不自觉地朝着“时空的抽象”与“多部主题的融汇”的宏大境界靠拢。[9]从而使他的诗歌形成了开阔而飘忽,在苍凉、嶙峋的悲壮中,又时时升起丝丝温情的独特风格。
昌耀不是一夜走红的诗人,他最优秀的长诗文本都是完成于80年代。长期以来他像一位在痛苦中修炼的游牧诗人。一直到90年代中后期,他和他的诗才渐渐被人所理解。
韩作荣(1947— ),黑龙江海伦人。曾当过工人,当过兵,现为编辑。韩作荣从70年代开始登上诗坛。他的诗歌创作以1989年为界,之前以短诗为主,其后的创作成就主要体现在长诗方面。已完成的长诗有《雪季》(1989)、《重叠的水》(1991)、《无言三章》(1992)、《无题三章》(1992)、《无为三章》(1993)、《火域》(1994)等。
在艺术上,韩作荣是一位唯美主义者,对语言的锤炼及意象的塑造有着近乎迷醉的追求,他曾说:“增加一个词语,则成为病瘤,减少一个词语,如断其一指。”[10]这一追求表现在其诗歌文本中,即无论是现代意味较强烈的诗作,还是抒情中带有口语风格,或古朴中带有乡土气息的吟咏,几乎都无一例外地有着相当完美的形式质感。
韩作荣长诗涉及的题材比较广泛,按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抒发对季节的感受,描写地域风情与民俗。比如他对北方冬天的描写:“冬日/只有一炉红透的炭火是真实的/狗皮袜子焦煳难闻的气味是真实的/呵气在髭须上结成的白霜是真实的/喝下一碗热粥之后/我只想把手伸向火炉”(《雪季·中篇:腊月》)。这类诗歌写得质朴而生动,口语化的随意中又带有智性的规范。二是对爱情旋涡矛盾体验的揭示,这类诗歌在他的创作中所取得的成就最高。《重叠的水》是该类诗歌的代表作,它充分显示出诗人对复杂情感的驾驭能力:“月光飘着酒味,火在水中焚烧/心是疼痛。酒与酒重叠。啊,我爱你!”(《重叠的水·四》)诗人对着夜色发出了“爱”的呼唤。可当“爱”真的降临,他却又哀求:“哦,爱我的人,你逃走吧!这是残酷/我无法将你含在口唇,像温暖的巢/哦上帝,你为什么给我肉体,又给我思想”(《重叠的水·十五》),诗人在灵与肉的绞杀中痛苦地挣扎。理智告诉诗人:“哦真实的水。动**的水。不要挨近我/我会堕落!”(《重叠的水·三》)可情感又执意要冲破理智的牢笼:“哦,爱是拘捕,你是囚牢。可我/愿做一个无期的囚徒,只要在你的足下”(《重叠的水·十七》)。诗人一唱三叹,把一段情感经历渲染得令人窒息:“你怕,怕失手将它打碎,你不忍摧折花朵/泪水。悲剧。尽管人生会有美丽的失误/尽管悲剧常常让我感动,可我不敢看悲剧”(《重叠的水·十八》),诗人在爱的旋涡中经受灵魂的煎熬。
第三类诗歌是具有较强的现代意识的探索之作,如《无为三章》《火域》等。诗人在文本中明显增加了理性成分,试图在哲学基础上建立起一种理性思考的深度模式。但是,由于该类诗歌的写作方式与韩作荣比较擅长捕捉心灵细微感觉有悖,所以,在总体质量上似乎不如前两类诗歌。
韩作荣对语言和意象有着敏锐的感受力。他常常能把存活、流淌在语感中的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细微感觉,敏感地捕捉并凝铸到意象群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