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90年代后,当诗歌的兴奋点转向了具体文本时,一批老诗人的创作便凸显了出来。牛汉与郑敏是其中的佼佼者。从“**”后期始,牛汉的创作就一直呈上升趋势,写出了一系列优秀作品;郑敏用长诗《诗人之死》、组诗《如果咒骂没有带来沉思》,实现了与40年代诗歌创作历程的衔接。牛汉与郑敏分属40年代的“七月”与“九叶”两大诗歌流派。进入到90年代以后,他们又受到评论界的广泛关注。谢冕在《20世纪中国新诗:1949—1978》一文中,认为“郑敏与牛汉是当今创作力量最为旺盛的代表性诗人”[3]。而这时郑敏和牛汉均年逾七旬,他们用创作实绩打破了诗歌是年轻人专利的神话。
80年代中后期以来,牛汉的创作,在思想与艺术上又达到了新的高度。在写出不少如“关死门窗/觉得黑暗不会再进来//我点起了灯//但黑暗是一群狼/还伏在我的门口//听见有千万只爪子/不停地撕裂着我的窗户//灯在颤抖/在不安的灯光下我写诗”(《夜》)的优秀短章外,还完成了《一只跋涉的雄鹰》(1986)、《梦游》(1987)、《空旷在远方》(1987)、《三危山下一片梦境》(1993—1994)、《发生在胸腔内的奇迹》(1996)等既具有思想深度又充满现代性意蕴的抒情长诗。
其中,《梦游》是牛汉后期诗歌的代表作:“光着脚板/**心胸/我像风/冲出了家门/如果墙壁上没有门/我会撞出一个门”。诗人像一座爆发的火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挡住他要冲出“家门”的决心。即使没有门,爆破的灵魂也会在墙壁上撞出一个洞:“哈哈,压在胸口的那块庞大而狰狞的岩石/被我摔得很远很远/我听见它破裂的呻吟”“我的躯体轻飘飘完完全全失重/挣脱了贮蓄血泪的脏腑/变成为一个空洞的人形/我飘然地游动/我是带血的风/我不同于艾略特的空心人/那不过是一个稻草人/我是一个出壳的灵魂/一团飞腾的火光”。“梦游”,终于使诗人卸掉了盔甲的挤压,变成一缕“带血的风”和一团燃烧的“飞腾的火光”。显然,这个“冲出了家门”的“梦游人”,隐喻了诗人一生的坎坷经历与对社会、历史的恒定思索。所以,才能在狂奋中保持头脑的清醒。他“看见紧闭的门决不去叩/看见路决不踏上去/梦游的人不走看得见的路/我不信任路/陷阱都埋在路上”。
牛汉一直对粗粝、豪放乃至带有创伤性的情感有着特殊的喜好。他说:“我有一个奇特的畸形的审美个性,从来不愿自己的诗显示出‘柔媚’和‘完美’。”[4]这一审美追求,使他的诗显示出独特的风采。在题材上,往往以荒漠、草原、大海等为心灵背景;在精神上以张扬个性与叛逆规范为主导;在风格上以苍凉、悲壮为主调。
郑敏在40年代就写出了现代诗歌史上受人称道的《金黄的稻束》,并出版诗集《诗集1942—1947》(1948)。可惜的是,那颗敏感、婉约的诗魂此后便被长期封存。一直到1979年,她才又发出了“诗啊,我又找到了你”的感叹。陆续发表了《诗三首》《“门”》《珍珠》《海的愤怒》《斗室》《祷词》等诗作。1985年结集为《寻觅集》出版。
郑敏是一位具有学者气质的诗人。40年代西南联大哲学系毕业后,赴美攻读英国文学硕士,以后又长期从事西方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这就使她相当注重诗歌的形式美,而且抒情中总是带有一定的哲理思辨。90年代后,代表作有《诗人之死》《诗的交响》等。尤其是长诗《诗人之死》,更是为她赢得了声誉。
《诗人之死》是一首悼亡诗,但同时更是一首探讨“死亡”意义的诗歌。唐祈是“九叶”诗人中富有才华的一位。一生颠沛流离,最后因意外事故悄然离世。他的坎坷经历(实际也是一代知识分子的遭遇),以及死后遭受到的种种世态炎凉,都给郑敏带来了巨大的情感冲击:“最终的沉默又一次的断裂/从你的脆了的黑枝梢/那伟大的蓝色将你压倒”。死亡之神已经无情地使诗人倒下了,可活着的人仍不“宽恕”他。于是,才会有如下悲愤诗句的产生:“在冬天之后仍然是冬天,仍然/是冬天,无穷尽的冬天/今早你这样使我相信,纠缠/不清的索债人,每天在我的门前”。
然而,诗人又是冷静的。情感的旋涡,并没有把她卷进死亡细节中不能自拔。相反,在个体死亡事件的背后,始终匿藏着一个对何谓生、何谓死的探讨。比如,郑敏在诗中认为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不过是“在蓝色的拥抱中向虚无奔跑”。在谈到这首诗的写作时,她说:“死对于我来说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可以独立于诗人,但又与诗人的死有关。”[5]
90年代以后,郑敏在研究西方文论的同时,对自五四以来,持续不断地对传统文化发起全盘否定的思潮作了深刻反省。发表了《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语言的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中国诗歌的古典与现代》等系列文章,呼吁作家要重新认识与理解汉语语言,不要“对语言施虐,拧断句子的脖子”[6]。论文集《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1999),代表了她在这个时期内的诗学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