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绫川背靠车,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火苗窜起来点燃指间的烟。他低头抽了两口,望着漆黑无垠的夜空,眉头微皱。

这事他确实不知道,她当然也没有义务告诉他,只是心里有个声音不安分。

什么时候起和豫礼走那么近,还能一块儿旅行?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未来正蹲在路边看一株有点奇怪的野花,来电显示的名字顿时令她怔住。

“余老师?”接通电话,她小声开口。

那端传来清冷的嗓音,如往常平淡,“嗯,睡了吗?怎么打几次都没有接通?”

未来缓缓吸了口气,手指不自觉绞了绞衣角。

她以为,假如自己不主动去找他见他,安静地待在角落,他就不会注意到。

却不料,即使只是简单的两句话,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通过电波响在耳畔时,仍旧使心尖不可避免地升起一丝丝酸楚。

她总认为自己做好了准备,然而他偶尔流露的关怀与温柔,还是令人心乱。

于她而言,他总是从容稳重,站在云端之上,不染尘埃。所以,当这个人自芸芸众生间独独看她时,她几乎慌张。

未听到回复,余绫川不自然道:“不方便的话就挂了。”

鬼使神差地打了电话,其实没有可以说的事情。

她立刻道:“没,没有不方便。”

山里信号不大好,会有杂音,偶尔断断续续。

“在宿舍吗?”

“没有。”未来愣了愣,不是不能说,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余绫川薄唇微动,猛地捻灭了才燃了半截的烟扔进身边垃圾桶,像把丁点的复杂思绪适时遏止,沉静的声音仿佛心如止水:“很晚了,早点休息。”

她轻轻应了声,支支吾吾道:“余老师……回去以后,我能见见你吗?”

隔了几秒,他“嗯”了声。

看似波澜不兴,其实悠远而绵长。只是他习惯了克制,存心不让人看透。

电话先一声被挂断了,听着嘟嘟的忙音,未来有些发怔。

原本当面的时候就猜不透他的情绪,更别提隔着一根电话线。

她想起来还没有告诉宋诗织和韩一城,未免担心,又迅速给两人发去短信。

烟雾被风吹走,璀璨的灯光落了余绫川一身。

人来人往,他拿起手机,翻开联系人,拨了个号码,“老赵,按定位的地址来接我。”

赵扬过来的时候,见他坐在副驾驶位置眯着眼,敲了敲车窗。

“喝酒了?”

“一点。”

“回公寓还是学校?”

“公寓。”余绫川淡淡道,车子刚过一个红绿灯路口,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突然想到肖雅刚才说的那些话。

他抬手揉揉眉心,低声道:“你觉得,夸父是傻子吗?”

赵扬:“什么?”

“夸父逐日的故事听过吧。”

“听是听过,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还去做,你说是不是不可理喻。”

“是不是不可理喻我不知道,但我认为他这种精神值得称赞,”赵扬把着方向盘拐了个弯,一头雾水道,“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讨论起文学问题。”

余绫川闭上眼。

换作平时,他一定针锋相对,难得没听见反驳,赵扬还有些诧异,不由扭头瞟了眼,觉得他透着点古怪。

余绫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海里总回想那些话,而且时不时冒出那个小丫头的脸。

谁想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说这为人师表的居然是个衣冠禽兽,对个根正苗红的小姑娘也下得去手。但无论怎样,几许或焦灼或烦闷的心情依然平静不了,这种滋味已经多年未曾体会过。

萦绕难去,委实有些膈应。

“去老家。”

听见这句话,赵扬一踩刹车,差点引起追尾事故,扬起眉毛,“我的老祖宗,大晚上咱别发酒疯行吗?”

“我现在能清楚地背出来《世界美术史》。”

“行,你厉害。”

时间缓慢流淌,月光溶溶,静悄悄地爬满整座山头。

想着余绫川打来的电话,和豫礼告诉自己的秘密,未来心里乱糟糟的,一边往回走。幸福从不是唾手可得,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苦,却不知道,原来有的人经历的苦难比自己深重。

而这种苦难,他要一辈子背负着,不与外人道。

从外表看来,毫无异状,原来看起来完美的东西也是伴随缺憾的……那样高傲的人,是如何承受的呢?

即使入了夏,在夜里亦有了沁凉的寒意。

暗云从天边层层涌来,潮而闷,不知道是不是快下雨了。

心事重重之下,没注意脚底,身子一扭就跌下去,好在反应还及时,手撑住了不至于摔落斜坡。

头晕目眩,她抬手一摸,眼镜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四面空旷,这样黑灯瞎火的地方,又没几个路过的人,她勾着背在地上摸索,却实在看不清,也找不到。

风过处,一片松涛声,树影森森,令人不由自主有了几分怯意。

懊悔自己粗心大意,低头看手机,整个人更沮丧。

连信号也不行。

她只能凭直觉走,绕来绕去,越走越不对,彻底迷路。脚踝处剧烈的疼痛难以忍受,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坐在路中间。

四周空旷,准备再努力站起来,忽然发现不远处走来一个灰蒙蒙的人影。

未来心里紧张,手摸到身边两块小石头,马上握紧。

那人脚步微顿,随后问了声:“未来?”

她几乎吓了一跳,等他走近,隔四五米的距离,整个人傻了。

瞬间的惊喜。

“余老师?”片刻,回过神来,响起怯生生回答。

余绫川快走几步。

瘦瘦小小的丫头光脚坐在田边,像个被霜打蔫了的白花骨朵儿。手臂上,衣服上到处是灰土,看着便是一副可怜样。

当他停在自己身旁时,她才睁大眼睛吞吞吐吐道:“你怎么来了……”

余绫川脸色不大和善,甚至有点阴沉。

未来目光游移,急忙解释:“手机摔地上了,眼镜……哦,眼镜也不知道掉什么地方了……”

“笨也要有个限度。”

她怔了怔,无措地低了头,轻轻咬唇。

平复气息,余绫川压抑住心底的烦躁,“腿怎么了?”

未来小声:“摔了一跤。”

他蹲下身,“伤哪了?”

她往后缩了缩,慌慌张张,“我身上很脏。”

视线对上,女孩先不好意思地垂了头。

恍若未闻,微凉的手指碰到她的小腿处,他低声道:“这儿?”

她僵硬得跟人形雕塑一样。

吸了口气,先前不觉得,此时疼痛更甚。

“是我自己不小心想着别的事,没注意脚下,结果不知道踩到什么东西脚崴了一下,就摔倒了……不过老师你不用担心,不严重的。”

“少说点没人当你是哑巴。”

她乖乖闭嘴。

又要缩回去,被按住腿,他没好气道:“别动,老实待着。”

未来不敢动了。

余绫川摸出手机照亮,看了看。

像被划破的一道伤口,大约两寸长,不知道多深,血差不多凝固了,在白皙的腿肚上格外刺目。

“疼吗?”

“我……我没事,不疼。”被他握住腿,她有点羞赧,心脏擂鼓似地跳了几下,动一动却忍不住又咬牙。

分明是柔弱的,偏要穿起坚硬的外壳。

余绫川皱眉,嘴上也不客气,“你以外自己是蝙蝠?半夜一个人外面闲逛。”

一个小姑娘大半夜在山里乱走,而他还专门赶来就为了看她,更是莫名其妙。

偶尔,他也觉得自己对她的感觉和别人不太一样,但这种差别具体在哪里,还不是很明确。他某种程度上来说非常冷情,工作和生活分的很开。

工作方面一丝不苟,生活方面却得过且过,懒散惯了。

是不是因为生活平淡得太久,突然跳出来个异数,所以自然而然会在意,这样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

“对不起。”

“还知道不对……”他抬眼,欲言又止后话锋一转,“净给人添麻烦。”

声调平静,却有罕见的严厉。

他很生气,未来清楚。

如果他没有找到自己,她大概要一个人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待整晚了。

“对不起,我知道是我不对。”自知错误,她说话都拘谨起来。

看着她快垂到膝盖缝的天灵盖,余绫川缓和了语气,“你是个成年人,应该用成年人的思维行动,做什么事情先考虑后果。”

未来听得出来其中的生硬与劝诫,可他的神色,怎么那么不淡然,没有往日的从容?

她不知怎样回答。

发现不知不觉流露出真实的情绪,余绫川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立即掩饰一闪而过的在意。

居然对她生气……他到底生气什么?是生气她不知轻重,还是担心她的安危,又或者因为她不声不响地和另一个人离开?

心绪复杂,他忽然意识到这样的自己有点可笑。

余绫川,你怎么又破功了。

为了这个女孩,不止一次不正常,分明早已经过了冲动的年龄。

他板着脸,“这种地方你来过吗,就敢乱走,冒冒失失,就没点安全意识?”

未来心虚。

余绫川背过身弯下腰,转头看着她,用淡淡的,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上来。”

未来小心翼翼看他一眼,琢磨着他为什么能如此泰然自若,嗫嚅道:“其实老师扶着我也行的。”

他道:“嫌伤的不够重?”

她的倔强也不是第一次感受了,他自然是有办法对付。

以暴制暴。

虽然伤口是挺疼,但实际上腿并没有伤到完全不能走路的地步,她不由动了动嘴唇:“我能自己走路……”

余绫川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你再说一次?是不是想让另一条腿也尝尝这种感觉?”

未来没了底气。

他不耐烦,“快点。”

未来只好伸出手臂,磨磨蹭蹭地搭住肩膀,趴上他的背。

天高地阔,远山之巅一片朦胧,四周沉浸在无边的夜色中。

大概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太累了,所以上下眼皮也打架,睡意不断袭来。为了防止自己真的睡着,她开始问他问题:“老师怎么会来这里?“

余绫川:“路过。”

“……”

听见答案,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失望和尴尬,原来他不是因为知道她在这里才特意来的。

未来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遇见他时的场景,还有暑假和之后的点点滴滴,而竟然到现在对一切都记忆犹新。

她不知道他的那些举动或是言语是一时兴起还是无意义,她害怕模棱两可的态度,更害怕是自己似是而非的错觉,与其如此,不如远远看着。

如果那些小小的窃喜与甜蜜不过是多余,自己得是多么难堪?

不甘心,又不敢妄想。

见她半天没再说话,余绫川反问:“怎么突然安静了?”

不会是这么拙劣的话,这傻丫头也信了吧。

未来没笨到信他是路过,却也不认为他会半夜三更跑到山野里专程来找自己。

“没有,就……就是有点困。”

“那就睡。”

“老师,我们要去哪里?”

“回家。”

“可是……”她想说,豫礼也在这里,又想这样说会不会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嗯?”

“老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声音低不可闻。

这样近的距离,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听见他的声音随着风一起吹来,仿佛是贴着耳朵说的,微热微麻。

尽管一直在用学习、兼职等借口来转移注意力,可其实未来知道,他的影子从没有彻底消失过。

老实说,这次的见面她毫无心理准备,几乎都以为两人不会有多深的联系了,随着时间终会慢慢暗淡下去,直至完全模糊。

而当他再次出现,她心生雀跃,有什么东西自脑海里逐渐明晰起来,柔软如草尖摇曳,却不知道这一次的期限会是多么短暂。

“嗯。”

“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这是什么问题?”余绫川的声音云淡风轻。

“我随便问问的,老师要是不想回答……”

“你的胆子好像比之前大了点。”

“有吗?那也是因为和老师在一起,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

“我以为你不会八卦。”

“老师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吗?”

“现在知道了。”

“老师,一个人住,不会感到寂寞吗?”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眼前景象模模糊糊,她希望时间过得缓慢些,这条路可以变得长一点,再长一点,如果没有终点,该多好。

细如针的雨丝飘落,零零散散落在脸上,凉凉的。

今夜的月色似乎格外朦胧而温柔。

她好像是真的困了,趴着他的背,居然安心地睡着了,所以也没有听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