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未来是被清脆的鸟叫声吵醒的。

全身骨头酸软犹如被重组过,头也像被西班牙斗牛犬的蹄子践踏,又晕又重。

眼睛慢慢拉开一条缝隙,强烈的光线便争先恐后入了瞳孔。

闭上眼,又睁开,反复几次,终于适应了阳光明亮的程度。

她什么时候睡着了,什么时候回的小姨家?昨晚……明明记得昨晚被余绫川背着在田间走来着。

低头看,小腿的伤口已经被人清洗,用纱布裹着处理过了。

“醒了?喝点粥吧。”推开门的左怡走进来,把一碗粥递给她。

未来捧着粥碗,仍旧满脸茫然。

左怡坐下来,“凌晨四五点,我听见敲门声,看见余先生把你背回来,吓得以为出什么事了。他说你是不小心摔伤了腿,没有大问题。”

她环顾:“老师……老师人呢?”

“他给你处理完伤口就走了,说是学校有课,不能耽误。”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左怡看着她一口一口喝粥,心疼地责备:“倒也没什么,只是说让你休息好了就早点回学校……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好好的把自己的腿摔成这样了?”

“小姨,你别把这事告诉我妈,我不想她担心。”

“我知道。”

“小灿应该在上学吧,学习成绩好吗?”

左怡无奈地笑:“他学习是挺用功的,每天认真听讲做作业,还得了三好学生的奖状。别的没什么,就是总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未来也笑了。

“对了,这是你老师买的,问了我度数,说是让你以后好好看着路走。”

未来打开盒子,居然是一副新眼镜。

睫毛轻颤,呆了会儿,眼底莫名有些许的湿润,缓慢地眨眨眼,她抬手去揉。

左怡瞧着她,突然道:“未来,你老师对你是不是太好了?我还没见过哪个老师对学生关心到这种程度。”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未来可没有余绫川那么淡定,顿时心一跳。

若说期盼什么,难以启齿,想去靠近,又反而踌躇不前。甜蜜掺杂酸涩,因为她知道,毕了业一切皆是未知数,可余绫川不是。

他早就事业有成,安营扎寨,然而她,什么都还没有。

他们差的不仅是十一岁的年龄,还有经年累月的阅历。

况且,她这学期做了个十分重要的决定,这个决定也是经过了一年的努力和考虑,时间过得太快,必须为以后的学业,人生道路好好规划。

“有、有吗?余老师一直都这样的,一视同仁。”

她准备给豫礼打个电话,说明情况免得对方着急,但是豫礼的电话无人接听。她只好发了个消息过去,想他应该会看见的。

小伤不严重,养得也很快,隔了一天,就恢复了精气神,订了车票回宛城。

她心里有个疑团,这个疑团困扰了整天,似乎不说出来就像个疙瘩。

她没有见到余绫川,听宋诗织说,艺术学院联合市宣传委组织了一次摄影活动,由几位老师带队,去外省的古镇采风了。

直至五月底,余绫川负责的那批美术生终于完成了任务。

这次活动不仅受到了宛城诸所高校重视,也得到了不少外界媒体的关注,宣传得沸沸扬扬。因此,不能有丝毫懈怠。

行程紧凑,他每天领着学生们参观,写生,还得注意众人吃住行一系列琐碎杂事。

这不算完,有胆儿肥的女学生,甚至半夜敲他酒店房门。穿着身半遮半掩的衣服,拿着两三张下午拍的照片,美目羞怯地说想咨询问题。

余绫川并不知道,私底下有不少人把他奉为男神。

他是冷淡,但不是不懂,有的女学生为给老师留点深刻的印象,或是在课业方面提供帮助,会使用非正常手段,碰到这类情况,多半棘手。

处理得当皆大欢喜,否则便沾了一身腥,遗臭万年。

他那晚没有赶女学生走,只是说,如果她有不明白的地方,他不妨开个座谈会,趁此让大家把问题都提出来。

女学生脸红脸白,最后离开了。

院领导特意安排他为带头人,这对实行放养式教育的他而言,完全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苦差,学生们个个兴奋得跟猴似的,他一整天下来却常常累得倒头就睡。

回来半余月,遵循着师生二者的界限,再没做任何自己认为匪夷所思的行为。

车子开过,视线不经意地扫到人群里她的身影,看见她戴着那副新眼镜,和同学手挽手走远,被教学楼旁的树荫遮住。

到办公室拉了椅子坐下,打开电脑准备查阅邮件,突然的,吕彦南与学生传出不伦之恋的事浮现脑海,当年在校内引起了轩然大波。

二人分别被领导叫去谈话,内容无人知晓,最终,一个主动辞职,一个暂时休学。过了四五个月,才逐渐平息。

像被什么干扰了思绪,没了心思,只是坐在那里,直到突然接到虞女士的电话。

虞女士鲜少主动给他打电话,一打电话准不是好事,譬如催他找女朋友结婚之类,但这次,他没想到是更严重的事。

只说了两分钟,电话一挂,他也顾不上收拾桌上的文件,拎起外套匆匆下楼去停车场。

车停在别墅大门口,已经黄昏。

老太太的病来得比雷阵雨还令人始料不及,昨天早上在河边公园遛了圈狗,回来进厨房舀了碗煲好的清炖鸡汤,转个身,眼前一黑晕倒了。

好在保姆发现及时,送医院抢救成功,可惜往后再难跟着大伙无所顾忌地唱唱跳跳了。

余绫川疾步推门,房间里只剩了虞女士。几个亲眷在昨夜和今早来过,虞女士嫌他们吵,打扰老太太休息,都给轰走了。

虞女士瞥见他,小声说:“你爸下午刚走,部队里的政务等着他处理。”

余绫川颔首,走到床边见老太太睡得熟,人比病前消瘦了不少,“妈,怎么没住医院,有护士照料着比家里好。”

“你奶奶说不喜欢医院,在家舒服。我问过医生,只要照顾得当,暂时没有大碍。你爸为此专门请了私人医生,做儿女的,哪能违拗老人的意愿呢。”

余绫川坐下来,望着老太太,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奶奶是个和蔼的人,自小对他关爱甚笃,从不打骂,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他也一直想的是日后定好生孝顺老人家,但是,直到此刻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根本没有给过什么。

小时候出事故听不见所有声音了的那天,父母皆在外地工作抽不开身,是奶奶守了他整夜,他难受得睡不着觉,奶奶就握着他的手给他讲故事哄他。

如今奶奶病倒了,他呢?

少了陪伴,嘘寒问暖,仅仅是物质的东西,实在太微不足道。

蓦地,他隐约明白了肖雅很久以前说的一句话,“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最大的毛病就是寡情,少了点儿人情味”。

虞女士起先要训斥他,尔后看他神情凝重,叹了口气,抬手安慰似的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你奶奶知道你忙,不会怪你的。”

虞女士说,昨天情况其实特别危急,这类突发脑溢血的病许多都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生死由天。她原本要通知他,最后又不想打扰工作。

余绫川在屋子里坐了许久,久到连虞女士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也不知道。

月上梢头,他放轻脚步走出去,到客厅给领导打电话。

C大的课,D大的演讲他暂时全推了,画廊大小事务也交给底下的人管理,一心照顾老太太。

老太太醒来看到他,满眼欢喜,撑起虚弱的身体坐起来,还是替他说话,孩子忙工作是正事。

说两句便喘气,十分费劲。

余绫川用力握住老人家的手,话不多,态度恭敬虔诚。

他差一点就见不到奶奶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