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愣愣地眨一眨眼, 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长乐被吓一跳,连忙跪着去抻他的袖子:“陛下,您现在可不能哭啊……您想想, 皇后娘娘那咳嗽是身子亏空才有的, 没有您想的那么严重, 这是高兴的事儿啊。”

被黄太医悄悄拦了下来:“他心里头的攒的事太多了,哭一哭反而好些。没事, 有我看着呢。”

小太监只好默默站到一边, 心疼地看着。

在长乐的记忆里, 陛下放肆的哭闹, 也只有身为太子的时候……

那时先帝还在,膝下又只有陛下一个子嗣, 所以宠的紧。会见大臣时带着,平日看书时也带着。那时的陛下年纪还小,小豆丁的一样的个头,先帝动不动就会抱一抱, 摸一摸。

先帝为陛下还请了最眼里的夫子, 陛下明明已经很乖了,每日看书都要看到深夜,可少师大人偏偏信奉的是严师出高徒, 所以对陛下百般严格, 常常以这样那样的借口对陛下惩戒。

当然,天家之子犯了错处, 少师是不敢直接惩戒的,所以挨打的都是长乐。

偏生陛下自小便心慈仁爱, 每每他挨了打都要内疚好久, 拉着他给他上药。

有次少师实在打的狠, 又恰逢冬天,长乐手上本就因为经常干活有些皴裂,挨了少师的戒尺后肿的老高。

陛下看着心疼,匆匆拉着他跪到先帝面前抹眼泪。

当时,小小的少年跪在明圣殿地石阶上,人比那门槛高不到哪里去,就天寒地冻地跪着。

人哭的抽抽噎噎,脊背却挺得笔直。

“若是清溪真的不用功,完不成夫子的任务,有愧于夫子的教诲,清溪便认了。可是溪儿日夜苦读,凡是夫子的教导,都小心谨记、时时温习,夫子却仍旧因那些刁钻的问题惩戒,溪儿不明白。长乐是溪儿身边的奴才,可父皇也曾说过,奴才也是人,溪儿护不住他都是溪儿自己的问题,但溪儿自认所做所说、言行举止没有任何问题,少师怎可随意打长乐。”

先帝命人去问清了原委,将小小的人抱在怀里安慰。

那天夜里,陛下因为受寒起了高烧,人在梦里都还惦记着,问:“长乐手上的伤可治过了?”

后来先帝走了,陛下明明还是个幼童,却要被迫登基。

从那以后,他似乎几乎再也没有见陛下哭过。

现在,看着眼泪沿着下颌尖往下滴的少年……

长乐忽然觉得,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寒冷无比的冬天。他的陛下,心里虽有委屈,可终究还是有人疼的。

……

-

段长川哭了好长的时间,越哭越觉得难过,他觉得自己太任性了。

可一想到自己哭的这么厉害,白素也没有站到他面前,抱着他为他擦眼泪,又觉得很委屈。

一直等到帕子都被浸湿了,才堪堪止住。

抬起红红的眼睛望向黄太医,问:“朕可以过去看看吗?她留给朕的……”

于是,在黄太医的带领下,他们一同去了太医院下面的一处地窖。

虽已入了六月的初夏,但地窖里却像是冰柜一样冷。越到下面,甚至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

长乐为他披上暖和的衣服,说:“陛下仔细着凉。”

他点点头继续往下走。

原来这是一个冰窖,里面放了大块大块的冰,储藏了很多东西,也有一些珍稀药材,分门别类地放在冰制的抽屉里。

白素当初取地血,放在比较靠外的位置,两个大冰屉,打开之后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个白玉瓶。

“她取了三碗的血量,我分别盛在十个瓶子里了,瓶子是白丫头找风榣做的,一个小瓶能用三回,现在还剩半瓶,我舍不得使,就想着等你什么时候看着孕期反应大了,再给你用上。”

段长川手指在白玉瓶上一个个拂过,明黄色的衣摆都沾上阴凉的水汽。

十个瓶子……

里面装满了白素的血,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日日喂给他喝,就是为了保证他可以每天都能有Alpha信息素的安抚。

“朕可以……把这些用过的瓶子,都带回去吗?”

他颤着声音问。

“你……我劝你还是别带回去,带回去干啥,你这睹物思人的,不得越想越难受?你现在怀着身子,情绪上本来就不能有太大起伏你把这瓶子带回去了,晚上肯定又得抱着哭,对肚子里的胎儿不好。”

“朕不会哭的,朕只是想带回去看着……”

“不行,我答应了白丫头得照顾好你,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不光不行,我今儿晚上啊还得宿在你殿里头,免得你出什么问题。”

少年难过地吸吸鼻子……

又垂了脑袋。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儿!她就给你留了这么长时间的东西,肯定得掐着时候回来。说不定再过个三五日的,她人就到皇宫里头了。也就是十一出来的早了点,但凡他沉的住一点气,兴许就能看见那丫头收拾行李,直接快马加鞭过来给你报喜了。这不会办事的蠢蛋。”

老人说的煞有介事,好像亲眼看着白素正在收拾行李似的。

可段长川却不是随便什么话都能哄的住的小傻白,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吩咐长乐:“让十一再回去看看白素,他这一来一去的,也能有个四五日的光景,若白素仍是只有些许咳嗽,朕……便不担心了。”

小太监连忙应了:“诶,奴才这就回去和他们说!”

“等下……算了,你同朕一起回明圣殿吧,朕先前给白素写了封信,正好让十一一并带去淮南。”

“好,那咱们先出去吧陛下。”

“嗯。”

……

-

段长川回到殿里,把之前写的信取出来,交到十一手上:“让小八和你一起去吧,皇后为人聪慧,若是送信的人忽然换了,定会起疑。劳烦你们……跑得快一些。”

小八连忙接了信,单膝跪在地上发誓:“陛下放心,我等两日之内必达皇后娘娘的淮南行宫。”

十一也跟着跪下,中气十足地回:“陛下放心!”

后匆匆地告退。

放在纸筒里的信,跟着两人一路快马加鞭地跑,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晨,被交到了白素的手上。

近日淮南入了梅雨季,雨已经连连绵绵地下了好几天,晨起的空气里都漫着一股子雾气。

就连屋内的墙上,都沾满了水珠。

当地人说:这叫回南天。

白素先是望了一会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后转身熟稔地点上香炉里的苍术。

炉子里刚冒出袅袅的烟,便听见熟悉的敲门声。

“娘娘,属下是小八,陛下给您的信到了。”

赶忙匆匆地过去为人开门:“辛苦了,咳咳……陛下还好吗?”

暗卫连忙点头:“陛下很好,前几日明圣殿遭遇了刺客,但是陛下很好。”

说完,又探究地往她面上看:“娘娘怎的有些咳嗽?”

“没事,咳咳……淮南前几日入了梅开始下雨,气温突然降下来,我急着同孙老他们议事没多穿衣服,有一点着凉,咳咳……喝了孙老给的桂枝汤,已经快好了。我等下看完给他写回信,这些你都别同他说,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传到他耳朵里反倒惹得他胡思乱想,平白担心。”

小八连忙点头,然而……一个“是”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旁边的十一突然闪现。

他嗓门粗大,但碍于白素的身份不能透露,特意用气音喊:“娘娘,原来您只是着凉啊!陛下还以为您染了时疫,哭了好长时间!眼睛都给哭肿了!”

小八:……

下意识地就去捂他的嘴。

偏偏这个人还一脸懵:“你干什么不让我说话?陛下没说不让娘娘知道啊。”

被小八捏着耳朵教训:“陛下不是说了让你暗中观察吗,暗中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

白素:……

无奈地晃晃纸筒:“所以这就是你们两个过来送信的原因?”

小八无力点头:“是……陛下叮嘱十一来着,只要您有什么病症了就赶紧回盛京通知他,您前几日有了咳嗽之类的症状,十一就立刻去了盛京。陛下听闻之后十分担心您的处境,让属下和十一过来再看看。娘娘快些看信吧,陛下还在盛京等您呢。”

听闻远在京城那小家伙的所作所为,白素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说他聪明吧,他找了这么个脑子不会转弯的过来;若说他傻吧,可也只有这种脑子不会转弯的才不会在这种事上欺瞒他。

一言以蔽之:聪明反被聪明误。

哎,真是……

不知说什么好。

“你们先去歇息吧,这一路过来也辛苦了,让小六给你们弄些吃的,我现在去写信,等到晚上还要劳烦你们送回去。”她说。

而后拿着信回了房。

屋子里,苍术与艾草已经燃了起来。

香炉里袅袅地冒着烟,空气里都是草药味。

白素坐到桌前纸筒打开,浅浅的栀子花香先飘了出来。传递的信息里有青涩的羞赧,还有对她的想念。

单是闻见信息素都能感知到少年写信时波动的心绪。

女人忍不住勾起唇角。

展信,是少年清秀俊逸的笔记,但又自有一种缠绵之感。

或许,连段长川自己都没发现,他批阅奏折与写信所用的笔法有着轻微的区别。批阅奏折的笔记锋芒毕露,一股子强势的帝王气,但给她写的信却明显的细软许多,笔锋之中也多了几分绵软……撒娇似的。

[致我亲爱的Alpha,

见字如面。]

字里行间絮絮叨叨,都是对她的思念。

白素看的唇角止不住地往上扬,看到最后那句“上次的信朕很喜欢,姐姐可不可以再写一封”,更是忍不住掩唇轻笑。

仿佛是那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似的,手指尖拉着她的衣袖,轻轻地摇,红着耳朵叫她:“姐姐……好不好?”

当即从桌上拿了张纸,提笔写下一行小字:

[听说某个Omega派人监视我呢,这次什么也没有,自己反省吧。]

然后直接对折放到了新的纸筒里。

之后才有另外铺开一张纸,认真地写起来。

[致宝贝,

见信平安。

偷偷让人观察我,是不是该打?放心吧,淮南的时疫已经治理的很好,我只是前几天着凉咳嗽了几声,很快就要好了。我还敢给你写信、送信,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是不是?若是我真染了疫病,怎么还敢把贴身的东西往你身边送?我会时时小心,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的Omega怎么办呢?每次只要一想到你,行事都会加倍的小心。

淮南最近确实入了梅,听当地人说,才刚入梅不会太过闷热,所以我感觉还好。江南很漂亮,昨日我还在荷塘里采了一支莲摆在桌上,可惜这这个时代相机,不然一定拍照给你看。淮南的水利方面,我前几日已经给蔺青提了醒,让他记得提防,具体的方法也已经说过了,他与榜眼都是聪明的,不会怠慢。

说到这里,是不是有人又偷偷吃醋呢?

放心,我与蔺青没有什么交集。他随孙老一同在淮南城中治理瘟疫,我与他也是简单的书信来往,你乖,等我回去可以把书信都拿给你看。]

之后又写了一些注意安全之类的嘱托,还有想他。

最后的落款,依然是:[你的Alpha 白素]

除此之外,小朋友想要的信也一并写好,全都放进纸筒。

等到晚上,小八和十一都休息好了、吃过晚饭,白素才把那封敷衍信给交到十一手上。

而后又朝小八勾勾手,把真正的信递给他,特意避开了十一,同他悄悄说:“等十一把信给陛下看完,过一段时间再把这封给他。”

人精一样的小八,立马就猜出这里头有猫腻,当即垮了脸:“娘娘,您是不是故意给陛下乱写信?别呀,我们陛下前两日哭的可伤心,您别捉弄他……陛下也是担心您。”

白素:“那你看着点,看他快哭了再把这信拿出来哄他。别让他真的哭。”

“……啊?哦,好的好的,属下谨记了!”

“嗯,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是!那属下先回去了,娘娘多保重身体,早些回京!”

“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