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从密道出来, 便是一处不起眼的小院。

简单的四合院子,院里种了一株巨大的槐花树。

树冠遮天蔽日,留下的树荫惠及几乎整个院落。

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 空气里都是甜香味。

云邪率先踏出房门, 腰间的扇子“啪”一声展开, 问:“贤弟,你闻见了吗?”

他们在密道里约定过, 四人乔装, 扮成姐弟几个:风榣是姐姐;而云邪、白素和段长川依次是三位胞弟。

年纪最小的段长川, 沦为最年幼的那一个。所以, 云邪出来之后便叫他“贤弟”了。

此时,少年刚扶着白素出来, 正为她解开眼睛上的绸布。

听见云邪问话,立刻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语气淡淡地回:“闻见什么?”

云邪大踏步地出去,说:“高墙外面的味道啊。”

说完又夸张地嗅了好几口:“有没有觉得, 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段长川小心翼翼将绸布叠好放到桌上:“没觉得, 不都是一样的。风居舍里就载了许多槐树,味道同这里的一模一样。”

回头看见因为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一直眨眼的白素,说:“外面阳光很足, 你先在屋里坐一下, 待眼睛恢复了我们再出去。”

白素点点头,说:“好, 谢谢……弟弟。”

因为眼睛上的刺痛,带上浅浅的鼻音, 又因为要装扮男性, 故意把声音压成了中性。

响在耳边, 好听得过分。

少年听见的瞬间,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应……应该的。朕……呃,我先去外面了,你等下好了,就也出来吧。”

说完,像兔子似的推门就跑了。

白素望着蹿出去的小朋友,还有自己已经抬起来握了个空的手……

无奈收回来,抵到唇边。

忍俊不禁。

不就叫了声“弟弟”?这是戳中了什么点吗……

怎么看起来好害羞。

-

一行四人趁着午时未到,来到了云邪前些日子心心念念的余津楼。

因今日学子集会,楼里分外热闹。

云邪显然是此处的常客,店小二看见他便立刻迎了上来:“云老板来了?又和人谈生意吗,那小的先祝您一个开单大吉,银子滚滚来!您看今日是怎么安排,还是二楼靠窗的那个雅间儿?”

青年从善如流地回应:“可以。我幺弟身体不好,受不了吵闹,但听闻今日楼里有集会,又非央着我来,二楼外厅也给我们留个喝茶的位置。”

店小二立刻躬身把他们请进去,挺直了身板朝楼上吆喝:“得嘞!二楼云老板的雅间,贵客四位,给上座!”

楼梯窄小,踩在脚下发出吱哑吱哑的声响。

段长川有一点不适应,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他年纪本就不大,长得精致又漂亮。

退去繁复冗沉的龙袍,换上一身轻便的锦缎春服,那股子矜贵的少年气便外显得淋漓尽致。

每走一步,腰间环佩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路过谁不说一句:这是养在哪个高墙门第的贵公子?

二楼给人上菜的老板娘,往下一瞥,看得母爱都泛滥起来。

“小公子别怕,这 楼梯就是十个咱们家老板都能走得,结实着呢。等下让我家官人给您在楼梯上表演个翻跟头!”

小心翼翼迈步的少年,身型一滞。

“我没有……”

一句话都没说完,从一楼冲出来一位彪形大汉,单看身宽就有三个段长川那么大。

中气十足地问:“娘子,是哪个客人要看翻跟头?”

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等我切完这块龙骨就来!”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回了后厨。

段长川看得一脸懵。

再抬头时,见比自己高出两个台阶的白素,也正回身望着他。

两相对视间,朝自己伸出一只修长好看的手。

少年摇摇头,说:“谢谢阿jie……阿哥,我自己可以。”

后三两步赶了上去。

-

入了午时,便已有三三两两的学子们过来。

身上穿着价值不菲的缎袍,一看就是学子之中家境相对好一些的,来到这楼里先吃个饭。待下午再参加集会。

一直等到未时,吃饭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楼馆高高的门楣踏进第一位粗布衣的士子,这热闹的集会才算终于开始。

“这次集会请的都是前二十名,是一个名叫广遂的士子组织的,他是丞相的门生,此次会试中夺得第三名。在一楼坐第二桌。”云邪出去看了一下,回来给段长川介绍。

之后又特意重音提到:“此次春闱的会元蔺青也来了,坐中间的第三桌。”

段长川点点头,在云邪的示意下,偷偷朝着白素的方向瞄。

恰恰好,看见对方倒茶的动作一顿。

忙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收回来,说:“这个叫广遂的我知道,此次会试前二十名的文章我都看过了,策论写的各有千秋,都是将来的国之栋梁。丞相让广遂组织集会,应该是要结交几位有潜力的,待到贡试结束好收为己用。”

云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要不怎么说他是只老狐狸呢,也难怪城王一心想着拉拢他,朝堂上若真论起人脉,半数文臣都得是他门下之人。哎……要是能挑拨狐狸和老虎斗起来就好了。到时他们两败俱伤,咱们渔翁得利,岂不妙哉。”

说到这些,坐在最里面的少年眸光不由得暗了下来。

“父……他临走前,其实都安排好的。如果结了姻亲,白相自然会同城王斗起来。”

如此,既可以削弱白相一家在朝堂的实力,令他的党羽受挫,又可以打击到城王,同时维持朝堂上微妙的平衡。

可谓一箭双雕。

在这两人相争的间隙里,段长川也会得到喘息。他们斗下去的门生,段长川可以肆意安插自己的人。

而不是现在这般,举步维艰……

少年长睫垂落,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茶盏。

藏在心里的他没有说,但在座每一个人都懂……

他在自责。

在深深地自责。

责备自己没有做好,让先帝临终前的良苦经营,付诸一炬。

云邪手上扇子一合,干脆利落地给他倒上一杯酒:“你又瞎想什么呢,老狐狸干什么又不是你能左右的。那种天生的自私坏种,早晚都得铲了。他跟城王拴一块倒省得以后再找由头弄他了。来来喝酒,没有什么是一杯酒解决不了的。”

段长川看看推到面前的酒盏,情绪依旧没有好转,幽幽地说:“方……大夫,说我现在不能喝酒。”

云邪:……

直接卡了壳。

他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就属于那种“都在酒里”了的。

高兴了,都在酒里;难过了,也都在酒里。

在云邪的心里,五个字足以处理所有的情绪,那就是:一醉解千愁。

可段长川说他不能喝酒……

整个人傻眼。

一时间,房里本就不太高的情绪,更低落了。

少年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让朋友为难了,对着面前平静无波的酒盏愣怔了好一会……

最后还是端了起来。

“你说的对,没有什么是一杯酒解决不了的。”他说:“至于剩下的……就留给方大夫解决吧。”

后对着酒盏准备一饮而尽。

只是,嘴唇都还未碰到杯沿,就被一只手握在了腕上。

转头,目光沉沉,落入一双幽深似海的眸。

“一个唯利是图的玩意罢了,不值得。”

白素说。

后将他手里的酒盏拿走,换上一杯温热的茶。

“手段了得又如何,他不是站在了百姓对立的那一边么?”

段长川摸着手里的茶盏……

袅袅的雾气飘上睫毛,眼前一片晕染后的模糊。

他没忍住,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说:“是我没有让他站在百姓这一边。”

耳边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

而后,听见女人因为伪装性别而故意压低的声音,说:

“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吧,如果一个医术了得的天才,最终却用他毕生所学害死了一座城池的人。教他医术的师父,可有错?”

医术了得的天才,和教授他的师父……

段长川立刻带入了方墨砚和黄老前辈。

当即便做出回答:“师父教他医术,是让他救人,并非害人。师父当然无错。”

“那他的师哥、师姐,又有错吗?”

少年不解:“他学坏,与他师哥师姐有和关系?”

白素点点头:“好,他的师父、师哥、师姐,他的整个师门都没有错,对吧?那么,再做一个假设。现在这个医术了得的人,就在大桐。他害死了一座城池的百姓,身为这个国家的掌权者,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段长川:“自然是,发布最高通缉令,将其捉拿归案。赐凌迟,尸骨悬于城池墙上,以慰百姓在天之灵。”

少年声音清脆,却又掷地有声。

身上的贵胄气息藏都藏不住。

女人转头,发出一声低低的笑。

“这不是答的挺好么,我以为你要说:都是师父的错,师父没教好他;都是师哥师姐的错,是师哥师姐没及时引导他;身为掌权者要利用好他的医术,好为百姓谋福利呢。”

段长川狐疑地看向她,一脸“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

急急反驳出声:“朕又不是傻子!”

甚至连自称都忘了改。

说完又整个人滞住。

害死一座城池的人……不就是淮南巨大的埋尸坑?

手段了得,做的却都是万死难辞其咎的坏事……不就是白颜渊和段靖安?

而他段长川,如今就是这个掌权者。

看似无厘头的提问,却是每句话都在开导他……

一时间,再望向对方的目光里,百感交集。

“你……”

他轻声开口,好似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却又好似什么都无须言明。

对方却唇角一杨,云淡风轻:“看来是想明白了。”

后抬手,曲起指节,轻轻敲在他的额上。

“首先,这个人他不是你教的,他为什么做了坏事而不是好事,和你都没有关系,没必要自责。其次,这个人做了错事,滔天的罪背在身上,在这些罪责面前,他的利用价值等于毫无价值。”

“你站在正确的一边,没有必要因为别人站错了位置就责备自己。你是君王,又不是菩萨。怎么的,你还想立地成佛啊?”

前半场说得一本正经,说着说着又成了打趣。

段长川原本认认真真地听着,听见“立地成佛”四个字,下意识地就想回答:“没有啊。”

话都要冲出喉咙了,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连忙把话咽进去。

“说的好好的,你……你怎么突然又胡言乱语!”

面上气恼……

心,却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