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房子风波,算是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云娜和张宇航也都各自从中得到了不少经验教训,反思自己从前的性格与处事中的缺点,同时也让他们俩各自在思考未来的路如何走。
他们俩也不约而同地从书本和工作中,抬起头来,看一看周边的人和事,更多地关注起这个大院的公共生活了。
也许,这才是生活的本质,就是由许许多多琐碎的事和各种无聊的闲言碎语组成,人与人之间有着争执与合作,这个大院,本质上就是一个熟人社会,就是农业时代的一个村子,虽不是由血缘组成,却也是由工作关系组成。
各处之间在业务上竞争着,看谁今年上的条数更多,研发出的系统更加稳定功能强大;不同层级的人之间却又合作着,我这边有个信号判断不准,拿去你那边的一位专家来会诊,我们处的天线不够用,暂从你们处的天线上拉一条线过来;管理处负责着全大院的后勤工作,既是服务,也是管理,需要各部门的配合,也需要均衡着各部门之间的关系。
整个大院就是这样,相互黏滞着、牵扯着一起向前滚动着,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这并不是一个高效的系统,却是一个稳定、坚不可摧的系统,别说云娜和宇航这种年轻人的挑战,就是各处的处长,也无法撼动这个大院现有的系统。
云娜拿到钥匙后,和张宇航一起过去看了一下他们未来的“新”家。
这套房子他们俩都很熟悉,不过这次,是以主人的眼光和身份来看,还是看到了许多以前不曾注意的东西。
两室一厅,厅中有两张桌子,上面乱丢些废纸和笔,留下深浅不一的灰尘,显示出以前这里曾经摆过电脑,靠墙还有一个沙发,皮革的面子,积了指甲厚的泥;两个小房间,一个里面有一张架子床,就像当初分给云娜的宿舍一样,上面还有一个印着鞋印的橙色海绵垫子;另一个房间扔了一个废旧的绿色铁皮文件柜,一侧柜门半开着,墙壁上留着重叠的鞋印和足球印迹,地上还扔有几个塑料袋。卫生间门打开,一股味道扑面而来,云娜瞄了一眼就关上了,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马桶;厨房的地板黏黏的。
云娜一间一间的门打开,看完后,退回到厅里,嗔笑着看着宇航道:“你们在这个房子里办公呢还是开地下小工厂啊?居然能脏成这个样子,也是服了。”
宇航挠挠头,道:“都是阿晋洪刚他们,没事就过来这里找我喝酒,吃完喝完拍拍屁股就走了,我要是知道这个是我们将来的房子,我才不让他们过来糟蹋呢。”
云娜指着沿墙一溜的黑印子,问这是怎么回事?
宇航说:“干工程,一些工具有时候就堆到这里,还有那些民工,喝个茶,抽个烟,休息一下的,也没别的地方去,就来这里。反正这里面东西全都要扔,然后装修一下,墙最好办,刷一下,立马干净亮堂,再铺个地砖,厨房卫生间全部砸掉重新装一下,吊个顶啥的,保准大变样。这种粗活你就交给我吧,我干过工程,装修个房子还是牛刀小试?”
话是这样说,可是后来装修的事,几乎全是云娜一个人在忙乎。
其实并不是张宇航偷懒,而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单位里的人,包括科长,在安排工作时,就想当然地把工作分给了张宇航,而默认了云娜要装修新房、要做家务,工作上的事能少安排就少安排。而且科长这样做的时候,他也自我感觉是出于好心,是照顾新婚的云娜和宇航,甚至有时候,不得不安云娜工作时,居然要先跟张宇航沟通,似乎让云娜去做什么工作,心理上就对张宇航有着的极大歉意,甚至是张宇航做出的莫大牺牲。
云娜开始也没意识到这种变化,理所当然的,张宇航忙着,那装修的许多具体琐碎的事情自然她就承担了许多。
云娜去买了几本装修的书,成天摊在那里研究规划,两人又去了几家师兄前辈们的房子中看了,了解装修材料在哪里买,装修顺序如何,也比较了价格,那些师兄前辈们也争相把他们的装修经验传授给他们。他们俩按着目前的经济实力,又预估着最多六七年就有可能要搬家,计算了一下折旧率,再要来几位装修师傅的电话,比较了报价,再接下来,就是选定了半包的方式,交给一个貌似忠厚老实在大院中口碑也不错的师傅去做。一到周末,云娜几乎雷打不动地往家具店跑,往建材市场跑,往电器城跑,张宇航有时间就陪她一起去,没时间她就自己去,慢慢的装修房子的事,就以云娜为主干起来了。
凡是装修过房子的人都知道,那绝对是一个炼狱般的经过,看上去平平整整的一面墙,其背后的工序、要买的材料,其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求一个复变函数的值。旧的墙皮要铲掉,然后打磨,得买砂纸;要预埋线,也许还要埋水管,那么就要买电线买水管,水管还有各种各样的接头转角,要数好数目;电线分照明线和动力线,墙上要留插座和开关,得定好位置,得买好接线盒;刷墙要买胶水和涂料,还得买刷子、铲子和滚筒;这还是最简单的,如果想把墙刷成不同颜色,还得让人家调色彩。刷墙的过程中,师傅还会不停地催,要买灯具,要买电器,要买墙砖,要买马桶、面盆、水龙头、钉子等等,最让人崩溃的是,刚刚从建材市场背回一堆门把手、搁物架、不同尺寸的膨胀螺栓等配件,回到家里筋疲力尽,连气都还没喘匀时,师傅看了就说,这个东西不合用,得换,或是重新买。
房子被敲得千疮百孔,厨房卫生间像一片废墟,地面沟沟坎坎,墙面挖出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槽,窗户变成一个大大的空洞,吊柜张着黑洞洞的嘴巴,一切乱到了极点后,再慢慢地一点点地恢复着秩序。装修房子就像治病动手术一样,先切去伤口周边的腐肉,去除病灶,接下来该接管接管,该搭桥搭桥,处理完内部,再把外部一层层缝合,敷上药,敬待它自己长好复原。
刚开始云娜看到乱腾腾的样子,心里就一种焦虑,有时看到他们没按她的要求去做就忍不住要说,可是她的话,装修师傅总是装聋作哑,或是讲着难懂的方言,与她扯皮,非要等到宇航过来让他们怎么改,他们就怎么改,他们认为家里男人做主,你一个女人家瞎指挥什么。云娜几次后发现这个问题,好气又好笑,偏偏宇航又太忙,很少有时间过来,及时解决问题,于是云娜便让宇航和她一起来,由宇航当着师傅的面授权给她。
于是出现了好笑的一幕,张宇航一本正经地检查完卫生间安装的搁物架,然后指出,这个架子太高了,要低一些,这个问题是上午云娜多次要求师傅们改,师傅们仍旧岿然不动,说是太低男人洗脸时会碰到头的,将来有了小孩子也会撞到的,而现在,师傅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只是连连点头说明天就改。
张宇航又特地说:“我们家是我老婆做主,一切都要按她意思来装,如果装修完,她不满意,我可是不付钱的。我比较忙没时间过来,有什么事情,你们直接找我老婆说。”
自那以后,云娜这个督工的工作,便进展得顺利得多。
终于房子装修完了,云娜整个人也累瘦了好几斤,像打了一场攻坚战,云娜觉得比之前做的每一个课题都要难。
大约放了两周,散散味道,云娜便忍不住要搬进去住,家具是一件一件地添,云娜细心地计算着每个月的收入,再跑去家具店精打细算地比较规划,只买最实用最不可少的双人床与沙发,再把两人单身时的桌子椅子搬过来,别的则能省便省,还充分利用大院中频繁有人搬家的优点,接收了别人家淘汰的小茶几,电视柜等家具,这样,一个实用舒适的家便运转了起来。
初时常有人来参观,大多赞叹几句:“你们冰箱这样放真是太好了!厨房的拉门真漂亮;地板选灰色太英明了,不像我们家,浅色特别容易脏。”
云娜每次都热情接待,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她的装修设计理念、经验之谈,很骄傲地告诉别人自己如何少花钱多办事,其实大院的房型都一样,可施展创新的空间很小,经济实力也都很有限,可供选择的面也很窄。
在这个过程中,云娜感觉自己变了好多,原本不理人间烟火的生活,讨厌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如今要为着便宜一块钱的插座和老板讨价还价半个小时,为了水龙头的质量问题而跟老板吵架想退货,在烈日下奔波半天就为着把碎掉的一块墙砖补齐,为着想从同事那里打探到一两句装修的经验而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他们闲扯两个小时的篇。原本不好意思反驳装修工人的意见到大着嗓门摆出居高临下无比专断的姿态,说,“不行,这个必须打掉重来。装修工人就吃这一套。”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总算安定下来了,生活开始回归到正常的轨道上了。
这时,听说处里想提拔一个女干事——原来的陈干事备孕不成,已借读书的机会远走高飞了,据说毕业后会到北京去——开始还曾在云娜和吴颖两人中未定,经过房子风波以及云娜的装修工程之后,便确定了吴颖,很快吴颖便到三楼上班去了。
云娜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陈干事会突然出去读书?她本来不是想要个孩子吗?这完全是两条不同的人生道路啊,她为了要孩子,备孕了一两年,有段时间还每周都去医院,听说又扎针又吃药,很是受了些苦;还有,她去读书,她老公还在单位,为什么传她毕业后要到北京?难道她老公也要调过去?看上去根本不像要调动的样子啊,因为有传要提她老公当科长了。
云娜以前从来不关注这些八卦消息,和吴颖一个宿舍时,还会听她发布些消息,后来换了宿舍,又忙于工作和自考,根本无暇关注大院里的这些变化。
这些问题,还是吴颖给出了答案,原来是陈干事一直怀不上,她老公在家里又是独子,压力很大,最终离婚了。
“离婚?”云娜听到这个消息,真的是要惊掉下巴了。
“嘘!小点声,我也是到处里上班之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她们最近刚刚办好手续,为了避避风头,处里准备派她老公去外站当两年副站长,然后回来正好可以接任科长。”吴颖现在皮肤更白了,眉毛细细弯弯的,似乎涂了点腮红,刘海如同一抹被风吹斜的柳叶,沿着尖下巴垂了下来,扎着一个马尾辫,发梢却是卷曲而蓬松的,穿了一双细高跟鞋,鞋头尖尖小小,是今年流行的样子,走起路来得得地响着,虽还是冬装,但里面的毛衣脱了,穿在身上稍有些空****的,更显得人瘦了。
“可是她们俩感情多好啊。”她们两家都是部队大院的子弟,门当户对,因此走到一起特别的般配和谐,两人也特恩爱,互相打趣说笑,彼此都能接住对方的梗。云娜还记得,她初来单位时,还去过她们家吃饭。她家大门上还贴着喜字,家里布置得简洁又有情调,普通的营职房,变成一室两厅,最大的房间作卧室,正中的墙上挂了一幅婚纱照,让人看了发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感叹;她们专门把一个房间改成了餐厅,这在同事之中,很少见的,也足见她们特别重视生活质量。
那天陈干事自己做的饭,她老公给她打下手,两口子特默契,总之一句话,当年可是羡煞了刚刚单身的云娜。
正因为知道她们感情特别好,所以此刻的离婚消息也才特别令人震惊。
“感情好有什么用,陈干事一直怀不上,她婆婆急了。她婆婆是个强势又传统的女人,听说天天电话里催生,介绍各种偏方,还是不行。然后她婆婆就对陈干事很不满,说是她干的这工作,应酬太多,喝酒,抽二手烟,把身体都给搞坏了,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就想让她们离婚。开始陈干事她老公自然不愿意,但是架不住他妈天天在他耳边唠叨催生,慢慢的,就顶不住压力,离了。”
云娜忍不住一个嫌恶的表情,她没想到,陈干事的老公是这样一个人。
吴颖则是一副很理解的表情,说:“这太正常了,她婆婆想抱孙子,这种心态可以理解,如果她生不了,那不如趁年轻赶紧离了重新找一个。”
云娜想起李处长的事,就说:“李处,年轻时一直没有要到孩子,也没有说因为这个就跟他老婆离婚啊,而是收养了一个女儿,从这一点来说,那他还真算是挺有情义的人了。”
吴颖一撇嘴,想说,又先回头看看——当时她们俩正在大院里散步——这才很谨慎地小声说:“李处的情况正好反过来,是他的问题。”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下,都捂着嘴笑了。“所以不是有人刻薄地说,他是坏事做太多了。”
云娜想起当年被李处拉去应酬,还有跳舞的事等等。
阳春三月的,外面晒晒太阳,很舒服的感觉,可是云娜的心头却慢慢聚起了点点寒意。
这天科长叫来云娜,说是台位新来了一批机器,新机器是军委下属某研究所研发的,将在全国各相似业务台位统一推广,这样以后各单位将会用同一个系统,将来各局进行业务交流、大比武,就有一个统一的平台,更高效更公平。
所以,某研究所也针对这个新机器,在全军某系统内搞一次培训,科长就想派云娜去参加培训,地点在中部的某省会城市,时间为期一周,并嘱咐她,好好学,这是代表全科去学习这个新设备的使用与维护,回来后,要给全科的人讲课的。
云娜接到这个出差任务特别开心,高高兴兴地从科长办公室出来,然后就找张宇航,把这件事跟他说了一下。
张宇航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知道了,早上碰到科长,他已经跟我提了一下这件事,还征求了一下我的意见。我知道这个机会很难得,平常你又天天待在大院里,如果可以借这个机会出差,一定很开心。”张宇航也很开心,像请功一样,说了这些,似乎在期待着云娜给他一个奖励。
“你居然比我还先知道。”云娜的反应出乎张宇航的意料,她刚刚还很兴奋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安排我出差,为什么要先跟你说?难道我出差要征得你的同意?”
“我们新婚啊,派你出差这么久,科长可能心中有点歉意,所以想先给我打个招呼,他也是为我们俩好。”
“假如你不支持我去,那科长是否就要改派别人?再假如派你出差,他也会先跟我说一下吗?”
“云娜,你想多了。科长也是一片好意。”
“我知道科长是一片好意,只是,我觉得怪怪的,难道我结婚了,就失去了对自己人身自由的自主权了?”云娜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结婚,的确是一件比她从前想得更为复杂的事,她以为,婚姻就是让两个相爱的人,彼此在法律层面,得到确认和保护,却没想到还有一系列复杂的、隐含的人身关系的变更,她感觉到了在周边的人们的心态中,把她从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女性,视为了某个独立的完整的男性的附庸,原本的顾云娜消失了。
先不说这种一个人变为另一个人附庸的世俗观念是否正确,就说为什么是她消失,而不是张宇航消失?
云娜感觉到了以前从未在意过的世俗的力量。
她不由得回顾起这两三年来,与张宇航从确定关系到走进婚姻的过程中,她感受到的周边的人们对她的看法及行为的变化。最大最明显的变化,自然是处长,当年曾频频带她出去应酬,酒后也会有意无意地用手搭她的肩之类的小动作,而关系公开后则逐渐减少并最后不再带她去陪同应酬了;女少校也由刚来时对她的诸多挑剔、刁难到频频示好、和谐相处了;整个大院里已婚成家的人,不管是本处还是外处的,认识不认识的,对她都更友善接纳,似乎已经确定她很快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生下一个孩子,过着和他们一样的家长里短的日子。
一直埋头于书本中的云娜,终于在步入婚姻后,掉入了烟火气的生活中了,她一点一点碰触到了世俗的力量,感受到了这种力量的强大,这种力量是深植于人们的心中,成为人们下意识行为的驱动力,无从改变。
云娜也发现,张宇航的内心深处,也被深深地植入了这种力量,无法撼动。
培训结束后,云娜开始慢慢留心这个问题,她一旦注意到了这种力量,便愈加敏感地感受到这种力量的强大与无所不在。
双军人分房排名,以男方为主;女军人生孩子,要车送医,是男方所在处的事情;双军人工作有冲突,女军人总是被牺牲掉的那一个,来成全自己的老公等等。
云娜也预料到了,假如将来张宇航被提为科长,那么自己肯定是要被调离到别的岗位的,当她看到这一点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哀。
这一年,是云娜来到这个大院工作的第四年,她也终于可以有资格去考研了,这也是她从一工作就有了的想法,她也曾多次跟张宇航提过她想再去读个研究生的念头,张宇航一直很欣赏她的这种上进精神。
于是,这天,云娜正式跟张宇航聊起,她想年底参加研究生考试,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支持。
张宇航有些为难地暗示她,既然已经结婚了,不如安安心心地过日子,趁年轻,早点要个孩子。他妈前些日子来电话已经说过,想抱孙子,而且他妈妈这两年身体还硬朗,可以帮他们带孩子,他这两年业务上也处于上升期,很希望能得到云娜的支持。张宇航苦口婆心地把他的道理分析给她听,两个人结婚了,那就是一个整体,想问题不能再只顾自己,而是要以两人的利益最大化为主,从目前两人的发展趋势来看,张宇航在两三年内提为副科长的可能性极大,云娜这两三年可以把重心放在家里,正好也可以顺便完成生孩子的大事,然后等张宇航提拔后,他就会全力支持去娜读研。这种规划,张宇航认为是最符合两人利益最大化的。
云娜听了,从表面上看,觉得张宇航讲得有道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在反对。她说不出来什么道理,可就是本能地反对这种规划,她还没有做好要孩子的心理准备,虽然张宇航安慰她说,怀孕的十个月,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这种心理建设,但扪心自问时,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考研的念头,像山顶上的雪球,一旦开始向下滚动,便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也不可抑制地越滚越大。
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云娜怀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心态,决心一定要考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