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一天,云娜照例在办公室看英语,她其实并不想再读军校的研究生,一直在部队的环境中待了八年了——本科四年,工作四年——她很羡慕地方大学生的生活,那是她从高中时就开始羡慕的,如今才又有机会希望可以实现这个梦想。

可是,自从决定考研,到现在三四个月了,她也去打听了几所学校的研究生考试,似乎像她这样的条件,哪所学校也不合适去报。

一直郁闷着,复习不过是安慰自己还没有放弃梦想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在绝望中无望地等待。

这天,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科长过来了,开门见山地说:“有地方大学的研究生招生,要去吗?”

云娜一听,张口便回应:“去。”她脑子都没反应过来这句问话的含义,只是条件反射一般地答复。也许,可能只是她要改变目前死水一潭般生活的欲望太迫切了,以至这都成了一种潜意识中的想法了,假如在她睡梦中问这句话,她也会闭着眼睛这样答复的。

科长让她去科部看通知,是军地合作,选拔部队优秀军官,送去高校接受研究生教育,提高军队科技水平,增强国防力量等等,限定三所高校:N大,Z大,W大,限定的专业,定向委托培养。这是部队的一次创举,进步,虽然有限,但仍是进步,毕竟比以前多了三所地方高校可选。

云娜在心里匆匆地比较着:专业嘛,就那两三类,没有什么可挑的,主要就是看学校了,既然有机会选择,当然要选一所名气更大、排名更靠前、专业水准更高的学校来考了。N大,在北方,她对北方的气候很不适应,暂不考虑吧;W大,在南方,虽然也是百年历史,但似乎更偏重于文科,云娜估计她要考的专业未必实力很强;Z大,离上海最近,历史也悠久,排名也很靠前,最好的当然就是这个了,学业与家可以兼顾,周末就可以回上海了。

于是云娜指着Z大说,“报这个学校吧。”毕竟还是有些不甘心,又问,“为什么没有本市的高校?”科长说,“通知下来,里面就指定这三所,而且现在只是可以报,还要考试,整个部里也就十来个名额,分到十几个局,平均每个局也就一两个名额吧,这个竞争还是挺大的,能不能上还是看自己的实力吧,好好准备!”

听到科长同意给她报上去时,云娜的开心之情溢于言表。

这时科长突然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你家里的事,也要安顿好啊,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也很重要。”

云娜听到这个话,有些不自在了,科长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吗?她近来为了考研的事,与宇航总是有些别别扭扭。

科长突然告诉她一个消息说:“处里准备组织一个机动大队,需要一个技术全面的人,正从各科里挑人,我们科选中了张宇航,他很快就到这个新成立的科室工作,上面也会给他压担子的,所以这段时间也是他的关键时刻,也希望你们两个人互相支持,争取都各自更上一层楼。”

云娜没想到,这么快宇航就得到了一个提升的好机会,她很为他高兴,但是也有些隐隐的不满,这么重要的事,宇航事先一定会听到些风声,为什么在自己面前一点消息也不透露,反倒是要从外人那里得知?

科长又谈到,如果这事确定了,张宇航很快就要到新的部门上班,那边万事开头难,所以他会更忙的。而我们科里,则又要少一个人值班了,本来值班的人就少,现在少了一员大将,更加排不过来了,所以,按理说,云娜要考研,科里该尽量减少安排她值班,留给她更多时间复习,现在恐怕也很难保证了,毕竟科里工作是第一位的,个人的复习只能自己协调,挤时间了。

云娜听了,忙表态说,“科长放心,我会安排好自己时间,科里该做的事我一定会做好的。”

科长笑笑,让她下去了。

晚上回到家,云娜看宇航像往常一样吃过饭,把碗一放,就准备站起身去办公室调试程序,忍不住喊住他,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张宇航站住了,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问道:“要说什么?”

“谈谈你的工作变动啊?”

“哦,这件事啊,还没有完全定下来,今天科长也跟我提了一下。”

云娜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尽量稳定情绪,理性面对她自己心中的不满:“宇航,这件事情,我不问,难道你就一直不跟我说吗?今天要不是科长告诉我,难道你要让我等到处里宣布命令大会那天,从会上知道,我的老公居然调到了新成立的部门吗?”

“在事情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我不想乱说,容易误导你。”

“误导?没十足把握?宇航,这种借口很烂,你知不知道?这件事难道你不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告诉我吗?我们可是夫妻啊,你以前有任何一点点小事都会跟我说的啊,什么时候我们变得这么陌生了?”

“云娜,我不想让你误会,你不是要考研吗,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用我的事烦你,而且还是这么重大的变化,这个机会对我很重要,我怕你会觉得我用这个当借口,影响你考研复习。”

“你有这个机会我会为你高兴,怎么会觉得影响我复习?”

“我到新部门,肯定会更忙了,更无暇顾及家里了,你难道不觉得,现在这个对于我们俩都很关键的时刻,你再去考研很不合适吗?考研年年都可以,而我的机会则转瞬即逝,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考研呢?”

“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刚刚在一起时,我就跟你提过,我很想再去读个研,如今等了好几年,今年终于有资格去考了,我也准备了大半年了,更何况,今天科长还跟我说,有一个机会可以考地方大学的研究生,你知道去地方大学读书是我多少年的梦想吗?如今近在咫尺,你却要想让我放弃?张宇航,我真不知道你原来这么自私。”

“我自私?你看看我们院子中,别的女人,结了婚之后,都是以家为重,你呢?还是像没结婚的样子,我感觉你心里从来没有这个家。我们每天还是像以前一样,去食堂打饭,我也跟你说过多次,我觉得结婚的男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天天能吃到老婆做的饭,可是你呢,我这一点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哦,你刚才说什么?去地方大学读书?这件事你不是也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吗?去什么大学?”

“有三个选择,我选了Z大。你刚才话中的意思,你和我结婚,就是为了让我天天给你做饭?”云娜有些愤怒了。

“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嘛,我只是说,那是我理想中的一种幸福婚姻的样子。我们不谈这个,我们不是说你考研的事吗,Z大?你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去读研的话,我们就要两地分居?我们还在新婚中啊,你怎么忍心抛下我去读书啊?”

“我已经选了最近的一所学校了,其实也没有分居,Z大离上海这么近,我每周末都可以回家的啊。”

“云娜,你能不能明年再考?反正工作年限够了后,哪一年都可以去考的,你又何必非要挤在今年呢?我是说,我们俩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一个共同的家了,总得需要有一个人来照顾家庭,我目前的机会,明显不合适分心。”

“所以,就该我牺牲来成全你?”

“别说那么难听,我们俩可是夫妻,我的荣耀,不就是你的荣耀嘛。”

“为什么说我们非得牺牲一个?我们齐头并进,各自抓住自己的机会不好吗?家里有什么需要照顾的?”

“我们今天都先冷静一下吧,我要去办公室了,去新部门之前,我要把我手头的这个工作做完,然后交接给小C。”

说完,张宇航便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云娜,一边洗碗一边想不明白,为何张宇航这么反对她考研,她觉得虽然与张宇航在一起好几年了,可是结婚后才慢慢了解他的另一面,他在优秀的后面,隐含的自卑,他所受的现代教育无法改变的对女性的传统的认知。

这场脱离云娜预设思路的谈话,反倒坚定了她的考研信念。

过了一周,还没有消息,云娜忍不住去找科长,进展如何了?有没有报上名?

科长摊摊手说,“已报到处里了,到现在也没反馈。”他说着,拿起电话打给业务参谋刘晋,阿晋说,“上报到局里了,没那么快,再等等,一有消息,会及时通知你们的。”

科长问,“我们处有几个人报名啊?”

阿晋说,“就两个人,另一个是信号科的李学进。”

李学进是工作了七八年的老同志了,戴副眼镜,文质彬彬,最近双喜临门——刚刚新婚宴尔,又提了副科长,家庭事业,一片大好,没想到他也想考研?假如考上了,要去外地读三年书,一般新婚的人怎么会舍得两地分居?这也是张宇航反对云娜考研的理由之一。

云娜之前也排查过可能的竞争者,这边有一条潜规则,就是本科必须要工作四年以上,才给你读研的机会,少于此年限,处里是不会批准的,所以全处有资格报名的,集中在她们当年一起分来的那一批人中,而本科又是理工科的,除张宇航外,则只有她和吴颖了——吴颖显然不可能。再就是在她们之前的几批有资格报名,不过已经有一部分人先报了军校了,还有一部分是在忙着人生大事,还有的则是在忙着转业的事,总之,都没有消息说有想考研的,她还暗自庆幸没有竞争者呢,没想到这个李学进,倒是一匹黑马。

从科部回到办公室,她习惯性地打开英语书,似看非看,脑子里却在评估对手。考研最难的是英语,因为这个不能靠突击学习来得以高分的;别的嘛,只要基础不差,短期内可以快速提高的。云娜从小到大,对于考试可谓是身经百战,只要可以在考场上公平竞争,云娜还是很有把握胜出的。

现在再备考,目标比以前明确多了,复习起来也安心多了,感觉这是得到了官方的承认一样,科里的工作,除了值班,别的尽量也不会再安排她了,因此她可以抓紧时间复习了。

很快一个月又要过去了,下个月的值班表出来了,云娜仍和别人一样排上了班,并没有额外的照顾,虽然听说别人考研,报了名后会一般不会再给安排值班和别的工作,云娜肯定也不会计较这个了,而张宇航已经到新部门了,成天忙得见不到人影。

可偏偏在下班时路过科部,听到科长在和女中校——那个女少校又加了一颗星——聊天,她在说处里马上要办一场各科的扑克牌大赛,年底天冷了,晚上在外运动的人少了,处里也怕大家容易聚在一起打麻将什么的,前两年曾经查出来过这种事,所以索性将大家组织起来打打牌。女中校对这样的活动当然是积极报名,可是还差人手,科里不值班的人基本都被叫去了,云娜不去,女中校在科长面前顺口告了云娜一状,说喊不动她。

科长说:“她要考研,时间很紧,除了值班的事,尽量不要用这种活动来打扰她了,反正她也不太会玩,到时候跟你搭档,连带着你也输了。”

女中校顺着科长的话,带点自黑地说:“我也不行啊,技术也差,今天晚上我们俩搭档吧,政委的那个牌路你熟,晚上赢牌全靠你了。现在科里这个样子,还得让我们这群老家伙上,唉!”

科长一听,也忍不住叹息:“你看现在科里哪还有人,别说打牌了,连工作都没什么人干:一个出去学习了,一个调走,一个家里刚生了孩子,还一个闹着要转业,那个刚分来的三天两头要请假,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在那撑着,如今又出一个要考研的,当然她这是上进,是好事,还是要支持,不过的确人手不够啊。”

女中校说:“现在领导也开明,可以上班时间看书复习,要放以前,想考研是你自己的事,单位能放人就不错了,还想要专门时间复习?下班后回家自己加班看书去。”

科长说:“云娜也不容易,她和张宇航都是很能吃苦上进的人,他们俩现在怎么回事?上次吃饭,见张宇航一提起考研的事就闷头喝酒,我看状态不对。”

云娜无意中听到这些,只觉得心跳又加速了,忍不住屏住呼吸听女中校怎么说。

“还能怎么回事,云娜结婚后不管家,还跟个小姑娘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过日子又不是过家家,锅碗瓢勺、双方父母亲戚长辈不都需要花时间打点,这什么也不管的,哪个男人能乐意?再说,女的还是要以家庭为重,张宇航也才本科,她去读个研,这女的比男的强,总不是太好的事。”

云娜听了这个,原本只是自己模糊的猜测,感觉一下子坐实了,心底的那点寒意,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

又听科长说:“女的学历高点也不怕的。”

女中校记起科长夫人就是硕士,忙说:“当然了,像嫂子这样学历又高人又贤惠的上哪里去找?家里家外都照顾得妥妥贴贴。云娜如果能做到嫂子的一半,估计张宇航也不至于心里憋闷得慌。”

云娜强忍着心底的悲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下班回家了。

云娜万万没想到,她最亲近的人,居然如此生疏隔离。她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假如张宇航好好哄她,说几句软话,也许她还真会放到明年再去考研,可是现在,她只感觉,没有退路了,不仅要考,而且一定要考上。

又过了一周,科长过来通知她,已经层层上报到局里了,不过不是Z大,是W大,现在可以安心备考了。

云娜后面的话也没听进去,反正那些都是可以归类到废话一堆中去的,她只抓住了关键的信息点,明明自己填表报到处里的是Z大,怎么现在突然变成了W大,是哪里出了问题?谁篡改了她的志愿?她有一种权利被侵犯的愤怒。

科长简单解释了一句:“好像是因为我们处有两个人报名,都是Z大,处里为了提高成功机会,所以把你调整到W大。”

云娜的怒火一下子烧了出来:“为什么要我调整?为什么调整前也不问一下我的意见?他们有什么权利替我决定上哪个学校?”

科长一看,发现了其中有些误会,反正这也不关他的事,他也知道云娜有时候脾气又直又急,怕一时解释不清反倒引起更多误会,就说:“这是刘晋参谋跟我说的,我也是才知道,就急忙过来通知你的。你要不直接问他?”

云娜的火气在身体内搅得她坐立不安,腿也不受控制地冲到了楼上参干办,正好在门口堵上了阿晋。

云娜单刀直入地问:“为什么把我调整到W大?调整之前为什么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见云娜语气有些咄咄逼人,阿晋很奇怪,忙拉她坐下,道:“别急,怎么回事你慢慢说,这个调整学校不是你们自己的意思吗?”原来是前两天吃饭时,张宇航主动跟他说的,说是想调整到W大,避免和李学进产生竞争冲突。

云娜冷静了一下,听了阿晋大概地讲了前因后果,心中原先的火气也慢慢地下去了,原来不是受外人欺负,而是被自己人背后捅了刀,这一刀是致命伤。

“你现在怎么想?难道调整志愿的想法没有跟你沟通?其实W大也很不错的,我觉得宇航分析得有道理。李学进的老婆刚刚怀孕,他自然不想离家太远。”阿晋见云娜半天不说话,便小心地安慰她。

云娜理清了思路,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现在志愿还能修改吗?”

“估计不能了,已经上报到局里了。”阿晋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现在每个大学给每个部只有几个名额,平均到每个局,最多也就只能有一个名额,竞争还是相当大的。目前我们局就有好几个人报Z大,如果你们俩再都报Z大,就算这个名额能落到我们处,那你们俩必然只能有一个人上,我们处自己人没必要自相残杀吧,分散一下,提高录取的几率也不失为一个思路,何况W大比Z大名气也大,报这个也不算委屈你。你说呢?”

“行,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云娜勉强地挤出笑脸,对阿晋点点头,便下楼了。

她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面对着摊开的英语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并不没有想立刻打电话找张宇航质问,而是反反复复地在心底把整件事情想个清清楚楚。

在外人眼中,张宇航的意思表达,就是云娜的想法,所以阿晋并没有做得不妥的地方;而张宇航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直接去找宇航质疑,他一定会说,为了云娜好,录取的机会更大,接下来,他一定会找双方家长来轮番做工作,W大那么远,新婚两地分居不好,目前宇航工作正面临关键时刻等等,来劝她把考研推到明年再说。

如今怎么办?云娜逼自己一点点理顺事实,越是糟糕的情况下,越是要冷静面对,向着正确的方向去努力,没准可以将坏事变为好事。

能不能改志愿了?不能。

想不想考研?想,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接受读W大的可能性。

W大可不可以?可以的,自己生气的是被篡改志愿,后来发现并不是别人的错,那就没什么好气的。一旦接受了这个事实,其实发现,W大也是不错的选择。

对于张宇航的做法,可不可以原谅?不可以。他这是突然破了自己底线的行为。

那要不要再回去当面质疑一下?还是需要的,听听他的解释,表达自己一定要考研的态度。

目前最应该做什么?当然是好好复习,一定要考上,这才是对张宇航行为的最有力反击。

假如考不上怎么办?当然有这个可能,但是目前不要去想,专心复习才对。

云娜想明白了一切,心底有一种悲凉感,这就是婚姻,这就是她千挑万选的人。

婚姻中对于对方的伤害,不原谅又能怎么办?不可能因一件事就动离婚的念头,但这一件事会让对方在自己心目中减分,当累积得多了,分数减成了负数,也许,就是婚姻的尽头吧?

心,总是在凉了一次又一次后,终于冻上了,再也无法热起来了。

快到元旦了,一月中下旬就要考试了,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云娜急了,她没有任何关于学校的消息,专业情况也不知道,究竟考哪两门专业课啊?她记得以前在学校,有的人都是早早确定导师,三门公共课是国家统一出题,而专业课会是各校、系独立出题,那些受导师青睐的学生,都会在专业课上拿很高分,以此大大提高总成绩的。

她坐立不安,觉得不能再消极地等待那个效率低下的组织的官方回复了,要主动出击打听情况了。她直接打电话到局里问管人事的干事,对方回复:学校也没给他们任何消息,哪天考试,有没有复习班,他们也不清楚。但对方给了她一个电话,让她自己去问。

W大招生办是个女老师接的电话,她很诧异地说:“我们通知都发到各单位了,考试时间是26、27号两天。有啊,有复习班,我们专门给部队的考生办了一个复习班,已开班半个多月了,你快点过来报到吧。不用,复习班是免费的,你只要过来招生办签个到就行,到时会给你具体的课表、上课地点的。”

云娜放下电话,急得恨不能马上飞过去,这个考前培训班的重要性,她最清楚。

她急匆匆地跟科长汇报了情况,并请假下午就过去买票。

科长对于这个重大信息的不畅通,先撇清了自己的责任,再宽容地以组织的身份对她表达了一点点歉疚之意,最后像朋友般,无条件地支持她快点过去上复习班。

云娜急吼吼地就想回去收拾行李,下午顺利地买到了票,她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她还是给张宇航打了个电话说一声,再看时间,离班车回去还有两个多小时,她就一个人在火车站附近逛起了商场。

上海的冬日,很是舒服,海洋性的气候,温暖而湿润,今天又是阳光明媚,虽是下午,但太阳还在远处的楼顶上挂着,给那些丛林般的高楼大厦笼罩上了一层亮色的光芒,漏下来的阳光照在身上,惬意呀。

商场人不是太多,转到二楼的衣服柜台,营业员大都在发呆或聊天,见到她逛,也只是职业性地欢迎一句“随便看看”。这是一家风格有些陈旧的商场,店面不是那么光鲜,照明也是稍带些黄色的老照片一样时光的感觉,衣服都是一些大众化的品牌和不知名的小品牌,营业员大多是些四十多岁的阿姨,烫着卷发,皮肤白皙,眉毛修得细细的,还有人纹了眉,稍有些发福的身体,做起事来却非常地利索。她们的眼光很是犀利,嘴角并不带笑,但是如果你过去表示对某件衣服的兴趣,她们也都能很职业地服务,热情的介绍推荐,让你试穿,先是用上海话,发现你用普通话回答时,便改用了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一口一个“小姑娘”。她会夸你皮肤好,身材好,穿上这件衣服“老洋气了”。

想着要去考研了,不用像上班时那样天天穿军装,云娜觉得要为自己准备两件漂亮的衣服了。

云娜正在挑衣服时,突然有个声音惊喜地说:“顾云娜?”

云娜回头一看,眼睛里就跳出了意外的惊喜,原来是陈玮,好久不见了,陈玮稍稍有些胖了,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气色看上去特别好。

“陈玮,怎么是你?你一个人在这逛商场?”

“我出来办事,路过这里,正准备回去呢,你怎么这个时间点出来?”

云娜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最近的情况,说是出来买票的,趁着等班车的时间,来这里逛逛。

陈玮说,“难得碰到,去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咖啡聊聊天,总得有大半年没见了吧?”

“怎么样?上次见面还是你结婚呢,现在怎么样?这小日子不错吧?”陈玮一坐下来,点好了单,便迫不及待地问。

“除了多一个证,别的跟以前变化不大。”

“挺好挺好,看你的样子,跟当初刚分开来时,变化不大。你来买票?现在不是春运,票应该不难买吧?”

“还好,从军人窗口,一下子就买到了。”

“准备考研?”

“是啊,今年不是有一个军地合作项目,地方大学为军队培养人才,就想去地方大学看看。”

“可以啊,女的结婚后还能像你这么拼的,可真不多见。有机会提升自己,一定不要错过,你以前读书就优秀,这次考研肯定不成问题,底子在那里嘛。”陈玮一向很欣赏云娜性格中的不肯服输的精神,听说她准备考研,既意料之中,又还是有几分惊喜。

“难说!以前学的那些东西,尤其是高数,都丢下两三年了,这不,学校还开了一个考研补习班,都开了大半个月了,我才知道,过完元旦就过去,希望可以多补点回来。”

“你肯定没问题,我相信你,好好考,女的结婚后也不该放弃自己的追求。张宇航还好吧?听说他也干得不错。”

云娜苦笑一下,道:“他都挺好。你呢?”

陈玮也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他按部就班,工作上也很顺利,如今老婆也怀孕了,过完年就要生了,现在已经辞职在家养胎,丈母娘过来陪老婆,全面接管了他老婆的生活,一堆一堆地买各种补品,换着花样地做饭,她们娘俩成天形影不离,搞得他显得很多余,索性就搬回单位宿舍住,一周回去一次。这次是出来给单位采购电子器材,办完事准备回去呢。

两人很久没见了,可是聊起天来,似乎一点也没有隔阂。交流完各自的情况,又谈了谈未来的工作打算,交换了一下共同认识的同学的情况,慢慢地话语就聊到了最近的时政和最新的电影等。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云娜看看表,得走了,再晚就要赶不上班车了,陈玮忙结账后,送云娜到班车附近,说如果局里有什么情况需要他打听的,就尽管吩咐,最后挥手告别,并祝她考试成功。

接下来就是元旦三天假,云娜还值了一天班,收拾好行李,买买东西很快又过去一天,假期最后一天,张宇航把她送上了火车,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到了W市。

从火车上下来,她不由得想起四年前,到上海时,刚一下火车的感受,燠热的天气,丝毫没有影响她兴奋的情绪,而不到四年,想离开的心情,却也同样地兴奋。

如今,可以离开那个车站,来到一个新的车站,希望一切顺利,能成为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迎面一阵冷风,尖利地刺入了衣服中,瞬间带走了许多身体中积聚的热量,身边走过许多肩挑背扛着蛇皮袋、牛仔包的人,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边摆放的摊点,夹杂着这个城市特有的口音的叫卖声、嘈杂声,一下子令她清醒了——新生活还有一道屏障,顺利地越过,才有资格开怀大笑。

这是一个老工业城市,长江从城市中穿过,大自然的豪壮手笔自古便吸引了许多文人骚客,沿着两岸留下许多的历史古迹。

没时间来寻古访幽,先跟同学联系,顾云娜有个大学同学,叫吴森,毕业后分到这边一个研究所里上班,两人见了面,行李就先放到她家里,出来一起吃个饭,聊天,感慨。

大约到了下午上班时间,坐公交来到学校,颇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了系招生办,一间挺大的屋子,放了几张桌子,桌上堆满了书纸和信封,有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那里整理这满坑满谷的书纸。

云娜到最近的一个学生处问到了招生办的老师,应该是接电话的那个人吧,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有些臃肿土气,双颊上有着浓重的色斑色素,她很大声地说话,然后从桌上一堆文件中抽出了一叠名单,从中查到了云娜的名字后,让她签个字,又给了她一张表格,让云娜填。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抽空在抱怨近来事情如何地多,工作如何繁杂,还说云娜为什么来这么晚,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搞得她忙了这件忙那件,说着又给了云娜一份招生简章,告诉她还要去系主任那里签个字,再去系里盖个章,手续才算完。又问住在哪里,单位给不给报,她们有招待所,一天100块,包吃住,可开发票,要住的话她这里可以给开个证明。

云娜最后选择了不去住,她早就看到了校园里有许多房屋出租的小广告,而更早在报名时,单位已经跟她说清楚了,除了学费是统一由军队出以外,别的一切费用自理,她相信自己不会得到“特殊照顾”的。

跑了一个下午办完了入读手续,又去复习班看了一下,问了上课的时间,拿了课表,然后又抓紧时间,看了两三间出租屋,无一例外地潮湿、简陋、阴暗,仅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的屋子,没有被褥,地面是冰冷的瓷砖,三四个屋子共用一个卫生间,洗手池里的水溅到地面,居然结了冰。

然而,唯有这样的屋子,才是云娜可以承担的费用,也只有这样的屋子,才有短租,房东是个干瘦的老头,倒是不啰嗦,但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这是他自家的屋子改建,高校周边不少这样的出租屋,客源是不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