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两人已经商量定了,不那么多废话,先找间空屋子住下再说,与其事前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碰壁,不若事后再作个检讨,认个错,至少可以先享受了一下新房的快乐嘛。

这个社会,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说起来,不过是想找个能放下一张双人床的地方罢了,老祖宗位都懂得,居者有其屋的道理。

下午一回到院子,趁着大家都在上班,单干楼里没什么人,张宇航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把生锈了的锁撬开了,云娜在旁边给他拿着工具,两人怀着一种新婚的兴奋和做贼的快意,手脚麻利地换上了早就备好的新锁。

当门推开的时候,云娜抑制着兴奋,忍不住先进去看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好看,单身宿舍的标配,而且地面、桌面、床板,全是一层厚厚的灰,但是,云娜却能透过这个灰扑扑的房间,看到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属于她的私密空间,多少年的梦想,都可以在这个空间中展示。

按着原样锁好门,怀揣着这个大秘密,两人的快乐更是翻了倍地往上涨,但他们并不声张,只将巨大的快乐,彼此分享。

晚饭仍在食堂吃,碰见熟人,有知情的,便问领证了?张宇航便豪迈地说,“领了,等着喝酒啊,云娜在旁边抿着嘴笑。”

看着天黑了,两人趁着楼道静下来,便抱着拖把水盆抹布,快步地走到新房门前,张宇航掏出钥匙,云娜站在他身边东张西望。

门“吱”地一声开了,云娜心提了一下,忙悄悄提醒张宇航,一会打扫完卫生,记得给门轴上点油。

新房大约十五平米,进门后右侧有一个独立卫生间,左侧是一个带柜子的料理台,再进去,紧靠料理台是一个三开门的大衣柜,剩下的就是床、桌、椅各两套。

久无人住的空房间落了铜钱厚的一层灰,瓷砖的地板,脚步走过,地上便留下一排清晰的鞋印,打开生锈的水龙头,轰隆隆一阵空响后,喷出了一股锈黄的水。

开始工作吧,先来分一下工,张宇航拖地,打扫卫生间,云娜擦桌子、床板、柜子及窗台,然后一起把两张床并在一起,靠在窗下,两张小桌,一张放在床头,另一张放在床对面的墙角,当作电视机柜——电视是张宇航最值钱的财产了,被云娜戏称为他的“嫁妆”。硬件齐备之后,就各回宿舍,抱来自己的被、褥、洗漱品,先在**并排铺好单人的褥子,再找来两床旧被,平铺在床中间,掩盖了那个明显的中缝,然后用两个单人床单,重叠着覆盖了这张大床,又去找了一个旧床单,往窗上一挂,立刻在这个世界上划出了第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小窝的框架算是搭成了,云娜一下子倒在了**,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该给家里打个电话。

“妈,今天我们刚领了证。”

“领什么证?”稍停,“啊,怎么事先也不说一声?你快来,闺女结婚了。”妈妈在高声地向爸爸发布新闻,他们也早有心理预期,但真的一下子到来,还是有些突然。“什么时候?顺利吗?你们现在住哪?单位分房了吗?跟你弟说了吗?”一连串的问句连珠炮似地打来。

“都好,不用担心。”但妈妈还是不放心,原本年前过来,这回准备提前了。

结婚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云娜的人生有了一个新的开端。她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未来的新生活:要学做菜,学插花,练字,健身等等,但她绝对没想到,第一件要学的事就是搬家。

由于小窝是临时性的,开始云娜只想搬一些日常必需品,她用自己的一辆自行车和塑料袋驮来了一袋袋的物品,往返在新家与旧宿舍之间的路上,每次都感觉像是一只蚂蚁。

经过了无数次地往返工作,云娜发现了一个真理,那就是看似简单的生活,也是由许多的东西组成。

先是日用品吧,有卷纸、面巾纸、各种用途的毛巾、抹布、拖鞋、大大小小的内衣、衣架、暖壶、饭盒、杯子、茶叶等等,种类繁多,但缺了哪一样,都会感到不方便。

安定下来之后,又发现下班之后要换件家居服吧,周末出门要打扮一下吧,于是整个衣柜被塞满,各种化妆品、发夹、小饰品堆满了抽屉;闲着也不可能老看电视吧,于是收音机、单放机、小台灯、常看书籍也被运来了。

生活不完全是书香和音乐,云娜初当主妇,偶尔还是要主一主中馈的,这么一来,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也挤进了家门。

还没等云娜炫耀一下厨艺,爸妈似乎有千里眼似的,从千里迢迢之外及时赶来,大包小包地装了一床被子、一床毛毯、一个床单和一把擀面杖,并解释说擀面杖是他们在这儿做面吃用的,他们吃不惯这儿卖的面。

一连几天,陪爸妈逛街,游玩,当她在外面很累的时候,总要想起小窝中柔软的床铺,可口的茶水;而每次回来,快到小窝门口,总是加快步伐;进门以后,换上拖鞋,往**一躺,所有的疲惫都可以抚平,再也不愿走出门口一步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不像从前在家中,什么东西都是弄好的,便不会珍惜,在这儿的一切都是经过她的双手精心布置的,看见的每一样东西都带着感情;不像在宿舍,她的空间随时会闯进不速之客,在这儿,关上房门,有种与世隔绝的凝固,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送走了爸妈,云娜正式开始了她的新生活,她开始憧憬着她的婚礼。

她在大学时看过陈逸飞大师的一幅油画,当时被画中女子的服装给迷住了,那是几位清末民初的女子,温柔美丽,衣服极其华丽精致,上衣窄窄的,透出纤细的腰身,袖口及下摆镶滚着繁复的花边,下身则是一条长及脚踝的百褶裙,绣花的鞋子。云娜觉得,这比她看到的所有时装都漂亮优雅,她当时就有一个愿望,就是将来结婚时,一定要穿这么一身衣服,在人生最重要的日子里,留一个完美的形象。

于是她开始到处去看结婚礼服。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收到的第一份新婚贺礼居然是一纸搬迁令。

云娜领完证上班,便有人关切地问她,住在哪里,云娜是个没心机的人,也压根没想过要瞒,便笑嘻嘻地略带自嘲地将住房始末告诉了同事。听的人,大多不出一声,科长知道了,也只确认了一句:“营房科不知道你们搬进去吗?”云娜沉浸在新婚的巨大幸福中,这种快乐心情导致她的一切感官变得迟钝了,她不在意地回了一句:“偷着住进去的,哪敢让他们知道。”

云娜不知,做贼该低调且保密的,由此可见,一则她实在没做贼的天赋与经验,二则,她把潜规则当成了明规则来做了,却忘记了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了。

果然尚在蜜月期,张宇航便被科长叫到了办公室,先寒暄了两句,然后话锋一转,便说:“你们也太胆大了,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撬开门住进去了?处里都不知道,你们只要提前跟处里说一声,政委还能不管这事?现在好了,你们擅自做主,处里也有点生气了,说你们既然这么有主意,这么能干,就自己解决吧,处里总不能给你们擦屁股。现在营房的徐科长通知你们尽快腾出房子,还说迟了就要追究你们破门而入的责任呢。”说到这里,又缓上两句,“当然你们结婚是咱们处的一件大喜事,需要房子也是事实,你们双军人,优先分房,等几个月,营房科分房子,人家也需要统筹考虑全地区的房子,不是你们一结婚,有空房子就一定要给你。什么事不需要走一个程序?你们这事做得有些欠考虑了,也太过了,真要追究你们责任,政委去说都不管用,规定在那摆着,一句话就能把人堵回来。”

科长一番话,说得张宇航哑口无言,他当时也实在是没招了,云娜又天天在他耳边念叨房子的事,他恨自己太无能,大院中这么多空房子,他居然连一间都找不到,一时冲动才出此下策。这种事他以为瞒上几个月,肯定也就分到房了,平缓地也就遮掩过去了,哪想到管理处的还真较起了真。

管理处认真起来,张宇航也无可奈何,他们的确违规。也怪他太沉迷于新婚的快乐中去了,便忘了将房子的隐患排除一下,早点拎点烟酒到营房科长那里打声招呼,说点好话,赔个笑脸,想必他也不好意思真撕破脸来处理。

张宇航这边心里有些后悔了,科长见他不说话,又气又同情地继续说了:“你们怎么能这样目无纪律地自行其是?你们俩也是受过多年教育的党员,怎么这点观念都没有呢?”

“那现在怎么办?真要让我们搬出来呀?现在还能不能周旋一下,就让我们多住两个月,分了房不就可以了?”张宇航想拖一拖。

科长手在空中一摆,将张宇航的如意算盘推开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看清楚形势?别想了,能帮你做的工作,我们已经帮你做了,我也跟徐科长说了不少好话,你们这个情况也属比较特殊,合情但不合理,所以责任也就不追究了,房子嘛,还是要退出来的。本来他给你们限定这周末搬出来,我好说歹说,宽限到这个月底,你也别让我们太为难了,惹急了他真按规定来办,可是不好办了。”

科长的话里,既占理又有情,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真是给宇航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全身凉透了。

他垂头丧气地想着,该怎么把这事对云娜说。

其实,那边厢,老钟受科长委托,已经在跟云娜谈房子的事了。

老钟趁办公室没人,点上根烟,慢慢吸一口,对云娜说:“云娜啊,有时间没?跟你聊两句?”

云娜尚还没有意识到,她们搬进空置房间的行为有些欠妥,她还笑嘻嘻地问:“什么事啊,这么正式?”

“按理说,你们新婚,真是不该拿这个来说事的,营房的人也是有些缺德了。”

“营房?”云娜的笑,有些凝固了。

“你呀,脑子聪明,学东西快,工作也认真,那是没得挑,就是人情世故上还欠缺点火候啊,也不怪你,你们刚从学校毕业的,在这方面都比较单纯。”

“到底什么事啊?您就别绕圈子了。”云娜急了。

“唉,你们当初搬进去是有些欠考虑了,还是太年轻了......”老钟于是把科长让他转告的话,跟云娜说了一遍,云娜只听到最后,说是让她们搬出来,呆坐在椅子上了。

老钟见云娜蔫头耷脑的样子,很是心疼,忙安慰她:“听说很快就要分房了,你也不用难过,到时候你们肯定是第一批分,这么几个月,过得很快的。这事呀,让宇航出面去处理吧,不过我估计回旋的余地很小,你要不先回去休息一下?看你脸色很差,这没多大事,天塌不下来。”

云娜像个木偶一样,被无形的线操纵着回到了她的那个小窝,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大脑中仍是一片空白,直到在**坐了好久,才慢慢能够思考。

她不禁回想起刚到单位,那时多么心高气傲,还想着在市区买套房,有漂亮的环境和省心的物管,当时死活看不上这个又偏又土又破的院子,看不上落后于时代二十年的毛坯房,可如今,自己居然挤破头地想从中分得一套却还不那么容易得,居然还想方设法甚至带三分无赖地想保住那间以前被自己诟病为“阳台在北面”的单身宿舍。什么时候,自己竟落魄堕落成这样了?云娜的心浸泡在了无边的自怜与自悲之中。

她不禁抬头看看周边,每一样东西都是自己精心布置的,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搬进来的,再巧设心思,安放到合适的位置,倾注了自己多少的心血呀,她本能地拒绝搬出。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无力坚持。

吴颖听说她们破门而入的,瞪大了眼睛,说她“胆子可真大。”

云娜没好气地说:“换你怎么办?哦,我忘了,你老公单位给你们在市里分过房了,你当然看不上我们院里这些老旧破房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你总应该跟管理处说一声吧?”

“我知道管理处是谁管房子啊?事先我们到处去问,哪有空房,应该找谁去办,没一个人能说清楚,现在一个个都明白得很了。当什么事后诸葛亮?”云娜憋着的一肚子气,一股脑地发了出来。

吴颖见她在气头上,说出来的话也不像平常的样子了,便默默地陪她坐了一会,尴尬地告辞了。

云娜冷静了下来后,心中也有些后悔不该乱发脾气,她见吴颖要走,起身送她时道歉:“我刚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实在是心里烦得很。”

吴颖笑笑,走了。

晚上,阿晋喊张宇航来他宿舍喝酒,说:“我跟管理处打听过了,他们那个徐科长主要气你们太轻视他了,你们也太性急了些。按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合乎分房的政策,事先跟徐科长打个招呼,送两条烟,说暂借几个月中转房,什么事都没有。就算有人说起来,他可以装糊涂,当不知道,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得回旋余地了,就别硬来了,你不占理,也硬不起来,搬吧。其实几个月也过得很快,我也听说了,下半年就有一批房要分,你们如果跟他搞得太僵了,这次分房他随便动些什么手脚,吃亏的可是你们啊。比如给你们分个很差的或是有问题的房,以后住着无穷尽的烦心,再说,以后修个水管,换个门窗,不会少跟营房打交道,他要为难你们一下,有得你吃闷亏的时候。”

张宇航当然明白其中利弊,掂量得出轻重,只不过新婚,未免事事以老婆为重,二来领证前事事烦琐,又为房碰了不少壁,一急之下才行此下策。他毕竟是聪明人,早就后悔行事冲动了,不过是嘴巴上没说罢了。

“我也明白,只怕云娜那里不乐意搬,她为了这个小房子,可是一直在忙乎,每天都从她宿舍到这边,来回多少次地搬东西,如今再让她搬回去,她面子上心理上,怎么可能接受?”借了几口酒,张宇航还是向阿晋倒出了心中的担心。

“她的工作,只能你来做,女同志嘛,需要哄的。”

“恐怕这件事不是说两句话能哄过来的,困难摆在那里,她从宿舍搬出来后,肯定不好意思再搬回去的。”

“你个大活人,还能给尿憋死?想想办法呗。”

“我又不能变出个房子,还能想什么办法?”

阿晋笑眯眯地,给他又倒满了酒,自己的杯子也倒上了。

张宇航心里正烦,这个房子问题,困扰了他好几个月了,从领证前到领证后,折腾得他睡不好吃不好,两人的感情也受了很大影响,他端起了杯子,又是一饮而尽。

阿晋看了,忙劝他:“慢点喝。多大点事,不就是房子嘛,我已经帮你想到办法了。”

张宇航不信。

阿晋挑了颗炸花生米丢进嘴巴里,嚼了半天,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你现在和小C一间房,你让小C搬出来,你们不就有房了嘛。”

“小C能搬哪去?就算有人是一个人住,那也得愿意让他搬进去啊。”

“搬到我这里来,反正我同屋的去读书了,没两三年回不来,寒暑假肯定也是直接回他老家,我到时候再给他个电话说一声,借几个月给小C住,有什么问题?你们俩就在你的宿舍过渡几个月,分了房就好了。”

张宇航一听,满天乌云散去,忙把自己杯子加满,举杯敬阿晋:“晋哥,你这情义,我记下了,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张口。我敬你一杯,先干了。”

“哈哈,你们这些小朋友,结个婚不容易,好好过日子。”

张宇航解决了最大的难题,心情松快多了,两人推杯换盏地喝了不少。

喝着喝着,张宇航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下半年这个房子一定能分?”

“为啥不能会?空房子关着还等着下崽?你要不放心,你就给那个徐科长送点东西,把这事敲定。”

“他这次搞这么一下,这么绝情,估计这心里对我不满很多,搞定的难度比较大呀。”

阿晋看了他几秒,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说来听听,我看看可不可行。”

“我是想,经这么一折腾,就算是下半年顺利分房,估计也很难分到好点的房子,与其到时候听他安排,不如趁这个机会,一次到位,既然我们处政委、科长都卷入进来了,那就索性再麻烦他们交涉一下,肯定比我去找徐科长更有效。”

“别卖关子了,说说,怎么一次到位?”

“就是我们做工程的那套房子。现在工程也做完了,那套房子空了几个月了,处里正准备要把那套房交回给管理处,不如索性就分给我们吧。”

阿晋琢磨了一下,感觉可行。

“我觉得这想法还算靠谱。行啊,毕竟是小朋友,脑子转得快,这个学得也很快啊。那房子交回去,估计也是要分的,不如直接分给你们。而且那套房子在一楼,属于比较差的房源,当时就是因为房子差没人要,才给我们处里当工程办的,你们想好了确定要这套?别等到下半年出了好房子,又想换,那时可不能换的。”

“我觉得挺好,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吧。在这边,一楼的房子没人要,在我们老家,大家可都是抢着要一楼的。而且我猜,云娜肯定也希望能早一点分到房,早点安定下来的。”

“你还是回去问一声,如果你俩都同意,我觉得这事可行。明天你们俩一起去找政委好好地谈谈,说一下你们的情况,你们的困难,再提一下想要这套房子,哦,对了,记住一定要先道歉认错——你也不冤,不管怎么说,你们现在是做错了——然后再提要求,政委只要同意,他就会帮你们给管理处打个电话,那个徐科长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不冤不冤。”

张宇航心情愉悦地又喝了几杯,便告辞了,阿晋知道他要回去安抚云娜的情绪,便也不多留他。

张宇航回去,先把工程办的那套房跟云娜说了,云娜毫不犹豫地说:“我们要那套房,我挺喜欢的。”她也常去工程办,也了解那套房,她忙一口答应,生怕应承得晚了,房子又飞了。

张宇航也跟她说了,先从这里搬出来,搬到他的宿舍去,小C到时候搬到阿晋那,反正就是过渡几个月,分到的房子也需要时间装修。

问题解决得意外地顺利,换种思路,便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