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娜睁开眼睛,窗帘是熟悉的,是一块用了十几年的蓝色印有竹子的薄薄的布,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屋子里已经很亮了,“家”却已经变得很陌生了,家具大多是旧的,但房子却是新的,楼下车辆的声音也是新的。
这是云娜父亲的单位盖的商品房,本单位员工可以优惠价购买一套,上次回家,这儿还是一栋搭满脚手架的砖墙,远远看去,让云娜想到了缠满绷带的病人,这次回来,便已是装修一新的家了。
起来后,云娜也有些兴奋地走走看看,多了个卫生间和厨房,这是母亲最大的开心,以前住平房,没有卫生间,总是在走廊上放个脸盆架,备个水桶,厨房里也有了洁白的瓷砖台面和煤气灶。
早饭是典型的家乡口味,小笼包配鸡汤豆腐脑,这些在上海是难得吃到的。
新盖的楼,站在阳台上看下去,楼下便是马路,这条路刚修了没几年,尚不是太热闹,但也已显示出这套房的不足了——车流声与讲话声太嘈杂,小城的人又习惯大声讲话,站在楼上便能将楼下大婶聊天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不过这个小城刚刚开始房产开发,居民对于居住环境还没达到那样高那样细致的要求。
另外一面的书房,窗下便是用围墙隔开的师范学校的操场,一到下课时间,学生涌上空地,便如炸了锅一样地吵,这时唯有庆幸夜里是不用上课的,百多米长的围墙上被人掏了个洞,便如肚子上开了个口子,学校里的五脏六腑便直对着大马路了。隔壁那栋楼便是学校的保障房,有不少贪方便的教职工便从洞中穿过去学校上班。
这是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在教改前存活了几十年,为全县及附近许多县输送了不少小学老师,也承担过民师转正的培训工作,是这所小城唯一一所中师,以前云娜家就住在学校另外一侧的一个大杂院中,因此,她从小就对这所学校特别熟悉,这儿留有她太多太多的记忆。
小时候放学,云娜经常会跟同学一起,从隔壁的小学,转小路来到这所学校,在这个操场上疯跑疯玩,练骑车,她就是在这儿学会了骑车子,在双杠上做各种惊险动作。那时操场也是有围墙的,围墙上还用白石灰写着大大的字:“为人民服务”“强身健体,教书育人”,爬到围墙上,看到外面全是田地,小埂上偶尔有农民走过。那时,这里是城市的边界;如今,围墙外是一条马路,马路对面是另一个小区的楼。
操场的另一侧,则有着一个食堂,以前学校有不少乡下的孩子,对于他们来说,能考上这所学校,不比上大学的惊喜少,因为来这儿读书也意味着可以跳出农门,端上国家的饭碗——那时中师也是包分配的。家在农村的孩子就住校,国家给包食宿的,一到放学的时候,食堂便热闹起来了,没有餐厅,大家都是拿着饭碗打回到宿舍吃的。
这个食堂的馒头是小城的一绝,又大又白又瓷实的,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蒸熟了的面粉的香味,空口就可以吃完一个,上了三四年级后,云娜就被大人们派出来,到这里买馒头。而且这个馒头跟家里做的不一样,剥开馒头皮,里面是一层一层的,听大人们说,这是机器做出来的,可是云娜明明看到有个大师傅每天很费力地在那个巨大的面案上,不停地揉着好大一团面。
食堂里的揉面师傅又高又胖又白,就像他做出来的馒头一样,有次夏天,下午放学早,云娜来到食堂门口玩,太阳的余热仍旧威力十足,从敞开着的门斜射进食堂,光线中粉尘飞舞,厨房里自然更热了。那个胖大的师傅很像《水浒传》中的鲁智深,光着个膀子,很卖力地揉面,一下,一下,又一下,每一把都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和体重,去按压揉搓那巨大的面团,汗水从额上、胳膊上、下巴上,大滴大滴地落到了面团上,师傅揉得愈加欢腾卖力了。
云娜吃完早饭,给张宇航回了个消息后,便端了杯茶,站在书房窗前,上海?大院?那些记忆已变得很遥远,看着这个儿时的游乐园,不停地在记忆中寻找与现实相冲突的地方。
父亲过来,云娜问:“以前那个食堂呢?”
父亲说:“拆了,现在已经没食堂了,校门口很多小饭铺,学生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了。”
云娜听了默然。
社会在变,学校也在改,读书要自掏学费生活费,后勤要社会化,这,都是改革的方向吧,连部队都在改后勤保障,营房的维修维护将会交给社会上的服务公司,听说将来也不再分房,要搞经济适用房,何况一所学校?
现在这种中师越来越难招到人了,因为毕业后工作都要自己找了,现在连大学生都要自己找工作,谁还要这些中专生?
父亲缓缓地说:“这是学校招的最后一批学生,以后这种中师就要取消了。”
“取消?”这所伴随她成长全过程的学校居然要取消,真的从感情上很难接受。
“也许以后改为中学吧,中师这种学校将会消失。”
这就是教育改革吧,近来听到许多新名词,211工程,大学合并,双轨制,不包分配,双向选择,扩招,一所所大专院校想方设法升级为本科教育,大学中各院系抢着申请博士生招生点,各城市中,不出名的大学纷纷并入到知名大学名下,成为一个独立的学院,原本理工科的院校就变成了综合性大学,规模变大,招生变多,原先的设施不够用,接下来就大兴土木,圈地,盖房。大专院校升级了,那么中专便跟着升级为大专,也算是皆大欢喜吧,受同样的教育,原本只能拿个中专或大专的文凭,这么一改,便可以拿到大专或是本科文凭。扩招前,县里的中学,最好的也不过千余人中有四五十可上本科线,扩招后,起码有四五百人能上本科。
这个世界,变化是太快。
许久不回家,一回来,自然是要找找以前的老同学了,曾有玩得非常好的两个女生,一个是县宣传部长的女儿,家住县委大院,高考落榜,后复读一年上了隔壁市里的大专;另一个家里是在街上推车叫卖做小生意的,她也是落榜,后没再复读。
云娜先去县委大院,见了好友晓淼,她本就是一个美人胚子,身材高挑,大眼睛,高鼻梁,她妈妈是县剧院的台柱子,长相自不必说,她完全地遗传了母亲的好基因。
两年多没见,晓淼一扫以前学生的朴素打扮,漂亮中更多了几分贵气,化了淡妆,前额的头发烫了,穿着高跟鞋,脖子上挂着珍珠的项链,耳朵上挂着两枚翠绿的耳钉。
两人见面,就像回到了中学时代,又喜又跳,拉着手坐下,相互聊着近况。
晓淼家中只她一个人在,她家家教一直很严,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她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却也并不娇惯,当初读书时,云娜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晓淼却是早早学会了做饭,打扫卫生等家务。刚上初中,晓淼便可以在家里做上四菜一汤来请小同学吃饭,饭后又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这一点是让云娜佩服至极的,把她当成了心目中贤妻良母的典范。晓淼做事很是细致认真,但命运像是爱开玩笑一样,看上去非常机灵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读书也非常努力刻苦,一到考试,却总是分数平平,以致后来高考落榜。
如今,一切阴霾都算过去了,她毕业后分回到县里,在县团委上班了。与云娜,也算是各自都有着自己稳定的生活轨迹了。
自然而然,两人要聊到共同的朋友丽丽了,晓淼告诉她,丽丽高考落榜后,在家待业了两年,打过一些零工,后来就结婚了。
结婚?这个词离她们的生活,似乎还挺远的,身边的朋友大部分还在寻找各自的另一半,而曾经最好的朋友居然已经结婚了。
晓淼接下来的话更让云娜心中暗暗吃惊:“去年丽丽生了个儿子,今年她婆家帮她找了份工作,在超市收银,这已经上班三四个月了。”
生子?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词汇呀。
云娜替丽丽婉惜,有孩子的女人,在她心中是臃肿、邋遢、苍老、疲惫的形象,丽丽可还是一个青春妙龄的女孩子呀,她完全无法把这两种形象统一起来。
晓淼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不上学了,那不结婚干嘛?早早生完孩子,趁年轻,恢复快,早点完成这份人生大事,省心多了。我们以前的那个同学,小霞,还记得吗?就是跑步特别快的那个,参加县运动会都拿过奖的,她初中毕业就工作了,就跟在学校时谈的那个男朋友结婚了,现在小孩都快上小学了。我经常还在街上碰见她,她老公骑车带着她,抱着个孩子。”
生活,就有这么大本事,可以让一切变得物是人非。
本来云娜还想和晓淼去找丽丽玩,这样一来,便犹豫了,好几年不见了,还去吗?
晓淼说:“丽丽结婚我过去了,生孩子时,我也送了红包了,这半年我上班很忙,也一直没见她,要不晚上我们一起去她家坐坐?也不知她今天值白班还是夜班。”
云娜读书时去过丽丽家,哦,应该是叫丽丽父母的家,是在护城河边的一片平房中,沿着一条狭窄曲折的通道,到处是没有盖子的下水道和垃圾,来到了一处篱笆圈起的小院前,屋子里很乱很暗,屋角还堆着很多一捆捆的卫生纸,丽丽还有个妹妹,正趴在桌边叠纸玩,丽丽说她把家里弄得乱了,她则粗声大嗓地回嘴。
如今她结婚了,想必有自己的小家了,问起来,晓淼说,很巧,离云娜原来的家不远。
小城就是这样小,兜兜转转,似乎每个人都可以拉扯上关系。
云娜很难想象,见到丽丽要说些什么,谈工作?谈婚姻?谈孩子?算了吧,还是不要见了吧。
云娜与晓淼又聊了些从前的同学与老师的情况,大多都处在刚工作阶段,各人有各人的际遇,人生就是这样,短暂相聚交叉后,便又各自向前。
云娜谢绝了晓淼的午餐邀请,从她家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这座城市已变化很多,八年前读书时,她和丽丽、晓淼放学后,相约来到县政府的楼顶,那是这个城市的最高点了,也不过是六层楼,她们在楼顶读书,相互提问,她们还曾一起去城郊的农田里,小河边坐着,一起温书做游戏,也曾挖过地里的红薯,找地方烤来吃,还曾经偷摘麦穗被人发现,三个女孩子拼命跑,跑到那所中师校园内躲起来。
几乎城中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她们当时漫游嬉戏的足迹,曾经觉得青春的日子好无聊,好枯燥,被那么沉重的学习任务压着,日子过得好慢,想快点长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谈情说爱,去游山玩水,去呼朋唤友,去激扬文字,然而梦想中的日子一直没有到来,以前的回忆却变得那么美好又遥不可及了。
现在的城市变得吵闹多了,到处是人,是车子,楼也越盖越高,原来的县政府大楼,也被淹没在周围的高楼中了。人一多,垃圾也多,塑料、废纸、包装袋、食物残渣,到处都是,车子多了,满大街都是乱停乱放的,交通拥堵不堪,车子狂按喇叭却无人让路,自行车、载客三轮车,见缝插针地穿行,空气中废气灰尘,将人包裹得无处可逃。
以前那个宁静、祥和的小城市,也和曾经的学生时代一起,消失不见了。
在家的日子,很快变得无聊了,云娜也去看了以前的老师,和同学聚了两次,明显不知要说些什么了。
同学都是留在当地的,小城不大,下一代都是延续着上一代的关系在生存,父母是普通人的,子女多待业在家,父母是做官的,子女都送到乡镇上挂职去了,父母是红顶商人的,子女们则出手阔绰,雄心勃勃地谈论着哪个酒楼、歌厅的生意。
这些,云娜都插不上嘴,她只暗自庆幸当初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小城。
他们谈论起了从前的班长,那是一个农村来的贫寒家庭的长子,年纪比他们都大,学习极刻苦,当时在班上,几乎总是揽下第一的位子。只是,初中毕业却去读了中专,虽说当年,中专也是农村孩子羡慕的归宿,意味着分配工作、跳农门、早拿工资,比上高中更有**力,也更安全稳妥——免去了高考落榜打回原形的危险,复读更是对家庭财力的考验——可是,云娜仍旧为他的选择婉惜许久。如今老班长早已卫校毕业了,分到当地的诊所工作,近两年,诊所生意不好,发不出工资来,大家都叹着有些可惜了。
临走前一天,云娜无意中去到了丽丽工作的超市,很意外地撞上了丽丽,她穿了一身工作服,站在收银台前,仍是齐耳的短发,大脸盘,皮肤有些干,显得嘴角眼角皱纹很深。她一见云娜,很热情,拉住了,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准备住几天呀,哪天走呀,现在是在哪里工作呀,她的手,骨节突出,而且指肚手心都很粗粝。
云娜略有矜持,微笑着回答着她的问题,并恭喜她生了儿子。
丽丽邀请她去家里玩,云娜笑着说:“下次吧,我明天就要走了,已买好票了。”
丽丽说:“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唉,我现在也走不开,下班后还要带孩子,明天可能也没时间送你了。”
云娜笑答:“送什么呀,别那么客气了。我还要准备明天的东西,你这也怪忙的,我就不打扰了。”
像逃一样走出了店门,却听见后面有人问丽丽,那是谁呀,丽丽答,是我以前的同学,现在上海工作。
晚上,云娜又去了一趟晓淼家,临走时拿了一个红包交给晓淼,说麻烦转交给丽丽,她生儿子也不知道,这就补一个红包吧。
第二天,云娜踏上了回单位的火车,她都有些迫不及待想回到那个大院了。回家这段时间,张宇航每天都会给她发几条消息,说说工程的进展,说说科里的事,说说自己的生活,云娜开始是出于礼貌,每次也回复一条,说一下当天的事,慢慢地,她居然每天有些期待收到张宇航的消息了。
但是她也很清楚,自己想回到大院,固然有对张宇航模模糊糊的期待,更是因为那儿是她生活的地方,她的未来在那里。老家有着再多美丽的回忆,却早已没有了属于她的生活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