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就是按部就班地做事,复印机装好调试好,找人搬到处部,在给科长演示完之后,云娜趁机就提出了休假的事,科长一口答应,让她去填休假单。
工作一年多了,第一次休假,心情一下子不同了,有一种自由的感觉,平日里看着冷漠枯燥的院子,居然生出了几分亲切可爱来了。可见,同样的景物,不同的心境就有不同的美,而最让人轻松的心境莫过于重获自由的快乐。
自由,一直有的话,也就不觉得快乐,稍稍自制力差的便会变得懒怠了;一直没有,那人生就会变得悲惨了,一切行动都要听从别人的安排;长久没有之后重获自由,那份快乐,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想想可以去做,便是满足了。但也有一种人,失去自由太久,就无法再接受自由了,就像《肖申克的救赎》中,那个在监狱里待了五十年,管理着图书馆的老人布鲁克斯,出狱后怎么也适应不了自由的生活,便自杀了。
回到宿舍,云娜一刻也没停留,换了一身便装,就坐班车去火车站买回家的票。
她很急着回去,因为假期有限,晚回去一天,便是浪费时间,所以她不管不顾,挤到军人售票口,还算幸运,毕竟不是春运,买到了第二天一大早的票。
十八九个小时的车,从早晨到午夜,没卧铺也可以了,却没有买到位子,还是那种普通客车,实在让人有些头疼了,不过,也没什么,还年轻,学生时代的作风仍保留着。
晚饭的时候,张宇航和她坐在一起,问起她下午出去干什么去了,一身便装。
云娜开心地说,“休假了,回家去,下午去买票了。”
张宇航问:“买到了吗?”
“买到了。”
“哪天的?”
“明天一大早的。”
“明天早上我送你?”
“不用,太早了,不想麻烦你。我自己走,反正行李也不多。”
张宇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第二天早上,云娜五点就起床了,换上T恤和牛仔裤——这样的衣服不怕脏又行动便利——背着背包,包里只是几件换洗衣服和两本书。
她悄悄地开门,英子和吴颖还在睡觉。
云娜走下楼,见楼道口正站着一个人,是张宇航,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了心头。她才发现,自己心中一直有着隐隐的期待,期待什么,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而在看到张宇航的那一刻,她第一反应是开心,是温暖,慢慢地,她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期待着什么了。
张宇航一见到她,便露出了笑脸,伸手接过她的背包,云娜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清晨的大院很空旷静谧,上海的夏季,天亮得特别早,东方已经现出了晨曦的红光了。云娜突然记起,一年前的今天,她正好来到处里报到。
时间好快,这样就是一年,时光飞驰,红颜易逝,在等车的时候,云娜心中突然有了几分伤感与焦虑。
女人就是这样,如果有了稳定的感情,那么最多叹息青春短暂或岁月不留情;而如果依然感情无着,除了叹息,则更要增加许多的焦虑。说到底,女性摆脱不掉一种弱势心理,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这样才会有随时光流逝价值流失的焦虑感。
这种心理来源于几千年的男权文化,就算是像云娜这样受过良好教育,并一直努力在职场上与男性平等竞争的女性也无法完全摆脱这样的心态。
这么早的时间公交车还没开行,只有碰运气了。还好,几分钟后就来了一辆黑的,讲好价直接到火车站。
张宇航本来是想跟着一起,把她送到火车站的,可是云娜执意不肯让他送。张宇航只好无奈地止步,再三地叮嘱她,下车后发条消息报个平安,到家后也记得时常发条消息来。云娜一口应承下,然后挥挥手,走了。
平常公交要一个小时的路程,早上不堵车,居然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六点四十的火车,云娜提前一个小时到了军人候车厅,里面零散地坐着几个军人,没精打采的样子,明显没休息好。
在军人候车厅不为了别的,为的是可以提前放行上车,云娜早就想好的,这是起点站,一般车厢头尾部总会有几个座位是不卖的,这样她就有机会抢到这种位子。
果然运气不差,云娜提前几分钟上车,就挑了个靠近卫生间的车头位子,她很麻利地掀起座位套,踩着座椅将背包放到行李架上,再跳下来,放下座位套,拍拍手,坐了下来。
人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车了,这辆车因时间在白天,且价格低廉,颇受打工一族的欢迎,远远地就看见扛着大包小包的打工者,奔跑着争先恐后地登车了,甚至有些性急的,将行李从开着的车窗往里塞。
云娜从车窗中看到这一幕,实在有些不解:不是每个人都有票吗?起点站,离开车时间还早,用得着这么争抢吗?难道也像她一样,是没有位子,想找到个空位?她看到,原本应该维持秩序的列车员,也早已躲开了,也许,他们早已见惯了这一幕吧。
车厢中渐渐人多了起来,不停地有人背着巨大的包,蹭到了云娜却没感觉,有人找到自己的位子便站在路中间放行李,有人大着嗓门,吵着快走快走,有人呼朋唤友,喊着在这里在这里。
云娜一边忍耐着这种嘈杂,一边心中惴惴,担心有人拿着票对她说:“这是我的位子。”
终于,大部分的人都安顿了下来,也万幸,没人过来对她说请让一让,直到车子缓缓开动,云娜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对面位子坐的是两个年轻女人,两人穿着同样的大红色的长裙,喜庆得像是刚从婚宴上跑出来的新娘子。年长一些的那个女人带个女孩,大约四五岁的样子,稍年轻一些的女人,孩子是抱在怀里的,似乎是个男孩,云娜旁边则坐着一位年老妇人。
老妇人是这两位年轻女人的母亲,这两位年轻女人自然是姐妹了。
一路上,云娜就在猜测她们家的故事。
这是一个极其重男轻女的家族,云娜在与她们同行不到半个小时,便断定了这一点。
妹妹长得更漂亮,也更娇气一些,姐姐一直对她很是忍让,甚至连母亲也对她偏爱许多,云娜猜测偏爱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生了个男孩,而她的姐姐则只生了个女孩。全家人一路上的重心就在那个一岁左右的男孩子身上,渴不渴,饿不饿,有没有拉,有没有尿,几个人也在不停地回顾这个孩子成长中的可笑故事,从出生到现在生过的每一场病及危险性如何,简直巨细靡遗,而旁边的那个女孩则被完完全全地忽略了。
三个大人还不时地把带着的鸡蛋糕与苹果拿出来,喂那个不怎么会吃东西的小男孩,惹得旁边那个会吃东西的女孩眼巴巴地盯着弟弟的食物。于是老妇人就多次地训斥那个女孩子,要让着弟弟,不要抢他东西吃,他是男孩,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跟他比?要学着照顾弟弟。那个小女孩的妈妈对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视若无睹,并认为女孩子就应该这样管教。
那个小女孩看上去极乖巧,不吵也不闹,不论吃东西还是玩,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云娜在旁边看到,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途中当十元的盒饭降到了五元时,那个妹妹掏钱叫了三份盒饭,小女孩分到了一小份米饭和菜,趴在小桌子边一个人吃,她的外婆还不停地训斥她吃相不好。
那个妹妹则是忙着喂儿子,只是儿子不配合,在她怀里扭来扭去不肯好好吃,当然了,一路上嘴巴就没停过,怎么会好好吃饭呢?这不,不留心,整个饭盒都被小男孩给掀翻了,桌板上、地板上、座位上、那个年轻妈妈的身上,都是饭菜。
旁边坐着的姐姐和对面的母亲急忙帮她收拾,小桌上的饭又被重新收集回饭盒。
那个老妇人却去埋怨姐姐,怎么不知道帮忙看一下,就顾自己吃。
姐姐不辩解,反而在自我批评,说哪里想到他会够到饭盒呢。
云娜看着,替姐姐憋了一肚子的气,甚至有些恨其不幸恼其不争的感觉了。
云娜根据她们一路上的聊天推测,那个妹妹可能因姿色更佳,嫁的人更有钱,又生了儿子,在婆家更有地位,也因此有能力对娘家多有照顾,所以母亲也对她偏爱忍让三分。
人呀,有时真是现实到令人可悲可叹的地步,总说母爱是无私的,对自己的孩子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在母亲心中,当面对不同的子女时,也是会有着不自觉的世俗歧视。
那个被几个家庭都视为心头肉的男孩子,将来,会长成什么样?那个被自己妈妈也轻视的小女孩,又会有着怎样的人生?
午饭之后,是一段安静沉闷的时光,车厢中仍是挤满了人,车窗大开着,空气仍然闷热而污浊,每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拥挤,各自找到了目前条件下尽可能舒服的姿势,开始变得麻木起来了。
偶尔有卖食品的列车员通过,短暂的骚乱后很快回到了先前的平静中,直到,这平静被一个刚上车没多久的人彻底打破。
他中等个子,穿了一件皱巴巴的蓝色大褂,一条深蓝色裤子,挽着的裤腿一边长一边短,他脸色苍白,站在云娜前面位子处的中间过道上,随着车厢的摇晃,他表情变得越来越痛苦。在他几次站起又蹲下后,突然,弯下了腰,毫无预兆地吐了起来。
原本看上去密不透风的车厢,奇迹般地以这个人为中心闪出了一大块空地,所有人都现出了厌恶的表情,周边的人更是用手捂住了鼻子,走得动的人都尽量地挪开了。
这个男人吐完,便顺势坐在了呕吐物旁边的地板上,毫无表情地擦了擦嘴,甚至连漱个口都没想到,也可能他根本走不到卫生间去。
那滩呕吐物就那样**祼地躺在车厢中间,刚才还“嗡嗡”地讲着话的人也都静了下来,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没人知道要如何处理,更没人谈论或指责呕吐的人。
食物酸腐的气味开始在车厢中酝酿发酵,让人感觉如处地狱般可怕。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吧,这时,从未露面的列车员出来了,查票。
列车员从车厢这头查到那头,经过那滩呕吐物时,径直地跨了过去,就像跨过地板上别的垃圾一样。
又过了十来分钟,两个留着长发,有几分流气,衣着脏旧的年轻人,大声吆喝着“扫地了,扫地了。”从车厢那一头,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所到之处,风卷残云般,将刚才的呕吐物连同厚厚的垃圾清扫一空,途经的人反应奇速,闪开或是抬起腿,甚或是吊在行李架上,躲不及的人被扫帚或垃圾碰到也无怨言。
大约到了下午三四点,云娜对面的这一大家子下车了,车厢中的人也稀稀落落的了,露出的垃圾又几乎铺满了一层;车外的风景,也从东部沿海的繁华,趋向了中西部地区的破旧与沉闷的色调。云娜前半段每停一站都要悬起的心,总算踏踏实实地放回到胸腔中了,再也不怕丢失座位了,再往后都可以躺了。
她把脚也放到了对面的位子上,让充血的双腿舒服一下,再把车窗关小一点,让吹在脸上的风尽量地柔和。
出行前,云娜特意穿上舒服随意的T恤与耐脏的牛仔裤,经过这么大半天的旅程,她觉得绿色高背椅上的污垢和满地的垃圾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脸上铺了一层沿途的灰尘,像是戴了副隔离面具一样,令得她在污浊的空气中也能坦然自如了。
这时走道对面的位子,上来了一位脏兮兮颤巍巍的老人,留着一把长胡子,须发花白,背着一个极小又极脏的包。
曾经出现过一次的列车员,开始懒洋洋地清扫工作了,果皮和塑料包装袋,被从车厢另一头沉重地推了过来,在车头的位置,列车员很坦然地将小山般的垃圾直接地从对过的车窗抛到了外面,这一动作简直让云娜吃惊到了石化的程度。
这个车厢,真是再奇怪的事情,都有可能上演,生活的丰富与无穷的可能性,远超出了云娜的想象。
卖盒饭的列车员又出现了,这时降到了五元的盒饭,又被叫价到三元,整个车厢中回**着他的声音,“便宜卖了,便宜卖了,盒饭三块钱一份了,三荤一素。”他成功地在这个车厢中推销掉了三份。斜对过的两个男人,很有经验地预言:“一会还要降,上次都卖到两块钱。”
果然,过了半个多小时,这个列车员又回来了,仍是大着嗓门地推销:“盒饭,最后便宜了,不买没有了,现炒的菜,三荤一素,两块钱一份了。”
云娜见对面那个老人,叫住了列车员,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手绢包,列车员往他面前放了一份饭,耐心地站着,待他一层层地打开手绢,露出卷得整整齐齐的钱,最大面值也不过是十元,还有不少毛票。他用黑乎乎的关节粗大且僵硬的手,很费劲地从中抽出了一张一元,再抽出一张一元,列车员迅速地将钱收好,推着他的车子继续往下一个车厢走,老人则将他的钱再一次卷好,仍用那个脏兮兮的手绢儿包住,小心谨慎地放回贴身的衣袋中,又在外面压了压,这才打开面前的盒饭,慢慢地有些费力地吃起来。
他足足吃了半个多小时,每一口饭菜都要嚼上老半天,他也吃得很仔细,连最后一颗米都不放过。
吃完后,他将饭盒直接丢在了地上,然后转身在自己的那个小包中掏了半天,摸出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向旁边的卫生间走去。过一会回来,瓶子中装满了水,他坐在位子上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云娜忍不住对他说,“那个是生水,不能喝,旁边的电炉中有开水。”
老人置若罔闻。
车子仍然轰隆轰隆地往前开,夜色越来越浓重了,云娜中午没胃口,只吃了点带的饼干,现在仍是没胃口,加上全身灰扑扑的感觉,更没有吃东西的欲望了,她只想着快点熬到家,然后要好好洗个澡。
对面的老人已经下车了,云娜也换了个三人的位子,借着昏暗灯光的掩饰,她心安理得地躺了下来,形象是顾不上了,能舒服就尽量舒服一点吧,反正还有几个小时下车,不怕坐过站。
漫长的旅途让人疲惫迟钝,让人对苦难与肮脏变得麻木。
对面曾经来过一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摊开报纸铺着,津津有味地啃一只烧鸡,喝着一罐啤酒,吃完喝完,把鸡骨头用报纸一卷,连同啤酒罐一起扔在地上,就下车了。
将近午夜,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云娜还是有几分兴奋地拎着行李下车了,一年多没回来了,这是离家最久的一次。
父亲一个人在出口处等着她,深夜中愈觉清冷,毕竟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深夜回家。
夏季的夜晚,蚊虫很多,父亲特地穿着长衣长裤。
父亲见了云娜,很高兴,接过她的行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头发蓬乱的男孩子往外走。
父亲告诉云娜,他已在车站等了三四个小时了。
云娜问父亲,为什么这么早就过来?
父亲说,天黑后没有公交车来,路上有一段路没有路灯,非常不好走,于是他就吃过晚饭,散步一样,慢慢地溜溜达达地就过来了。
小城市就是这样,没有夜生活的,尤其是火车站,还建在城市外面,每天只有这么几班车到达或发出,周边一直破败凋敝,人烟稀少。
云娜问这个男孩子是干什么的?
父亲说,他是开机动三轮车拉客人的,这是这个小站最后一班火车,这个男孩子从父亲一到火车站就盯上他了,一直跟着等了那么久,生怕父亲再搭上别人的车,就是为了赚这最后一单也是今晚唯一一单生意。
云娜也知道,父母过日子比较精细,这么早赶过来等在火车站,也许就是想省下这坐车的几块钱,但又怕天太黑路不好走,所以只有提前过来了。
出站后,上了停在广场上的小三轮车,车上还有一个男人,看不太清楚脸,是这个男孩子的父亲,他也是不放心儿子,于是跟着一起出车,一直在车上等。
那个男孩子很熟练地发动了三轮车,在轰隆隆的声音中,车子一颠一颠地驶离了广场。
那个父亲一边时不时地训斥着儿子,开慢点,一边和云娜父亲拉话,言语中透着对儿子的怜惜:“俺们就是这边上李庄的人,修火车站把俺家地征了,俺没活干,就买了这么个小蹦蹦车。这个是小儿子,还有个大的,白天开车拉点活,晚上放了学,这个小的非要出会车,替他哥。唉,谁叫他摊上个没用的爹呢,挣不来钱,穷人的儿子早当家呀。你这也是接闺女?从哪里回来的?在外面工作?挣大钱吧?”
云娜父亲则很带着几分优越感地说,自己女儿在大城市工作,休假回家,怕太晚不安全,过来接一下。
男孩的父亲很是羡慕,说:“你们现在就擎等着享福吧,你这闺女上过大学吧?怪不得一工作就能赚钱,俺家人读书都不行,这个小的,天天闹着要出去打工呢,我吼他,你这么一点能打啥工?好歹把初中上完再说。”
絮絮叨叨中,已到了家门口,小城里的家家户户早已入睡,街上的店铺也都关了,只有寥落的路灯,一长一短地将影子送走。
云娜先跳下车,夜晚的风甚至有了几分凉意,她抢先付了车费。这么一大一小父子俩,忍着灰尘炎热和蚊虫的叮咬,等了这么三四个小时,只为了赚四块钱!
男孩的父亲又对云娜的父亲说:“你这多好,闺女都能帮你付钱了。“
云娜背着行李往家走,她有种怪怪的感觉,昨天和今天的体验,犹如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