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直接探讨本书主题之前,我们似乎应该重新更加详细地一下:人类是否有进步的可能性。许多人曾经认为:“不同时代和不同国家中的人在某种共同行为的道德准则上的区别是非常不明显和细微的;在这方面,我们是上了距离的当或是看花了眼;事实上,就整体而言,人们的德行和恶行一直停留在、因而也将永远停留在几乎同一点上。”
用不着最缜密的抽象推理,我们只要大概回顾一下人类的真正历史就可能完全揭露出这种观点的错误。在此读者只需回忆一下人类作为理性生灵所经历过的那些巨大变革,便能推论出那些同样重要的进步有多大可能在将来实现。从这种概述所得出的结论——在某种程度上人类道德上和智力上的进步将保持同步;行动和观点是相一致的——必须依靠在这个框架里已提出的一系列推理来证明它的说服力。[1]
让我们回想一下处于原始状态的人,虽然那时的人能够接受无限的外部印象和知识,但是他既没接受过任何印象,也没有增进过任何知识;再把他们同受过各种科学和时代思潮影响的人相比,由此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出人性所能够达到的境界。对此,我们必须记住的是:这样原始人没有像现在一样从跟同伴交流中得到过帮助,他们那些朦胧、粗浅的概念也没有被几个世纪积累起来的经验修正过;我们所说的这些人都是同样无知的。虽然发展的道路就在他们面前,但是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要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得不到半点引导。至于这种描述究竟能否反映出人类思想的真正发展,还是像其他人所说的那样:这个发展过程由于其本质塑造者的干预而缩短了,一下子就前进到距它的发展终点一半的地方,这乃是无关紧要的。无论如何,这也是一种可以容许的、并非无益的推想,即把人类思想看作原来的那个样子,并且探讨一下:如果它刚一产生就听任大自然通常的法则对它起作用,(这些作用是我们所熟悉的)它的历史会是怎样的。
人类之所以会取得现在的进步,很显然,其中一个必要的先决条件就是语言的成就。但是我们不可能想象到有哪种成就在起初阶段和现在的差异会比语言的还多,会像语言那样变得完全出乎先人们预料的丰富和优美。
语言大概是从那些不自觉的哭叫开始的,这种哭叫就像婴儿在襁褓时期发出来的,是在有引起怜悯或争取帮助的想法以前、随着肉体痛苦而自然发生的。这些哭叫一旦实际发出来,就成为哭叫者自己所感知的对象;由于他看到自己的哭叫经常同之前的某种刺激相关,并且还能引起听者对那些刺激的想法,他以后便可能出于回味或希望解闷而去重复这些哭叫。此外,渴望把所见所闻传达给别人,也会促使我们发出一些简单的声音以引起旁人的注意:这种声音将时常被还没习于变化的器官一再重复,最后由于习惯,它就会代表那个所要传达的见闻。但是,从我们和某些下等动物所共有的那些简单的传达方式到语言所要求的全部分析和抽象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其间,虽然抽象能力一般被理解为思维的最高能力之一,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却是和思维同时产生并不可分割的[2]。走向简单认识的下一步是比较,或者说是把两个观念放在一起、认识其异同点。没有比较就不能有选择,没有选择就不能有自觉的行动;虽然我们必须承认:这种比较是一种不经留意就能被头脑完成的活动,但无论兽类还是原始人都意识不到智力发展的这几个步骤。比较立刻引向不完全的抽象能力。如果今天和昨天的感觉相似,就被归为一类,关于要采取的行为也就做出了一个推论。抽象作用达不到这种程度,前面叙述过的语言的启蒙就不会存在。抽象能力是语言最初存在所必需的,反过来它又得到了语言的帮助。每个有思想的动物都有的概括能力,一经这样具体化和成为能够感觉到的事物之后,就使思想认识到自己的力量,并产生一种追求更多进步的渴望。
虽然不是绝对不可能,但即使追溯出那些共同使语言产生的原因,并证明了这些原因是足以引起这种效果,仍然不会看不到:语言乃是一种逐步成长的、不可估价的成就。探索那些步骤就会像进入一座没有尽头的迷宫。从动物所发出的三四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到丰富的辞汇和有规则的语法,其间的距离是无法计量的。最初使事物混杂的一般名称和后来把它们分开的特殊名称、把事物的性质从它们的实体中抽象出来的名词和把二者的力量从二者本身区别开来的名词、广泛的词性的分布、动词、形容词和小品词、词形的变化、通过词尾的改变、改变词的意义到各种各样的细微程度、词的呼应和词的支配……所有这一切,向我们提出了如此广大的一项科学编目,以至于一个人,如果在一方面不知道这件工作确实已经完成,或者在另一方面对于思维发展的性质不十分熟悉,他就会说这一切是不可能完成的。另一种足以使我们感觉到人的发展本质的创造是字母的出现。象形文字或图画文字在一段时期是普遍使用的,而从这种文字到字母的逐渐过渡是这样令人难以想象,以至于使一位最精明的哲学作家哈特利把神力当作唯一充分的解答。事实上,我们想象不出任何问题能够比把词的声音分解成为二十四个简单因素或字母并在一切其他词中找到这些因素更费力气。当我们更仔细地研究过这个问题并且认识到用来完成这项艰巨工作的步骤时,也许我们反而会欣赏这件浩繁的劳动,因为一一数过一百万个单位的人一定会比仅仅笼统观察一下的人,对于一件事物具有更为广阔的观念。
在中国,象形文字从来没有为字母所代替,这是由于他们的语言本身的特性:大部分是单音词,同一个音被用来表示大量的不同对象,还采用了用任何字母所不能代表的差别非常细微的不同音调。但是他们有两种不同的书法,一种是有学问的人使用的,另一种是普通人使用的。有学问的人坚守着他们的象形文字,用与之相适应的图形来代表每一个词,而普通人则常常不那么严格。
象形文字和语言在最初确实可以看作是两种并行的语言,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图形和词同样直接地代表着某一个观念。虽然各不相干,但他们会偶然地联结到一起;图形最初是不完全地,后来就更经常地提示着同它相应的那个声音的观念。中国的商人阶层就是以这种方式开始了对他们的象形文字所谓的庸俗化。他们要写一种被人认为是双音的词。他们不熟悉或者想不起来同那个词相适应的字体可是每一个音在语言里面都是一个单个的词,而属于这些音的字体则是他们完全熟悉的。因而产生了一种权宜办法,就是写出这两个字体并用一个符号来表明它们的结合,虽然事实上这两个字体以前是被用来代表不同的观念的,完全同现在所要表达的观念无关。于是就产生了一种画谜或者说字谜。在另外的情况下,一个词虽然是单音的,但能够被分成两个声音,于是同样的过程发生了。这是走向分解字母的第一步。有些词,像感叹词“O !”或者小品词“A ”,已经完全是一个单音,因之就成了整个建筑的基础。但是,虽然这些观念可以向我们提供有关字母产生方式的一个模糊概念,可是在一切人类的发现中,一全套字母的实际产生过程大概曾经需要最艰苦的思索、最幸运的机缘凑巧和最有耐心的逐步的发展。
让我们假定人类已经取得了两种最早的知识——说和写;再让我们追溯一下这之后一切他的进步历程,追索一下构成牛顿和一个庄稼汉之间差别的因素(实际远不仅如此,因为文明社会中最无知的庄稼汉也已经从学术、从艺术中得到各种教益,一定跟他最初的样子大不相同了。)我们不妨巡视一下这个布满了人类劳动成果——房屋、围场、庄稼、工业品、工具、机器、再加上那一切奇妙的绘画、诗歌、辞藻、哲学——的大地。
原始状态的人是那样,而我们现在看到人又是这样。倘若我们深思一下人类已经做到的,便不能不强烈地预感到他将来的进步空间。没有哪门科学不能再被完善;没有哪种艺术不可以达到更完美的境界。既然一切其他科学都是如此,为什么单单伦理学例外呢?既然一切其它艺术都是这样,为什么单单社会制度例外呢?仅仅认识这种可能性就是最大的鼓舞。如果能再进一步证明它是思想的自然而正常发展的一部分,我们就会充满了信心和希望。这是我们研究政治真理时所应该抱有的心情。我们回顾过去,以便从人类的经验中获得教益;我们回顾过去,却不要以为我们祖先的智慧好像已经达到了如此地步,便似乎再没有将来的发展空间了。
[1]参阅第五章。
[2]人类思想是不是能够形成抽象的观念。一直是许多深刻而认真的研究的一个课题。肯定地说:我们是有某种标准的,根据它如果有一个动物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可以在大多数情况下,确定它是或者不是一匹马、一个人等等;即使说不出来,也很难想象我们竟然不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对一个奇怪的、因而值得在这里提出的事实是:人类思想大概只能形成一般的观念。试以一只酒杯为例。如果我们把这只酒杯拿开,给你同一套中的另一只,你大概不能判断它是另外一只酒杯、还是原来的那一只。人们看一群羊时,也是这样不注意的。牧羊人在辨认他每一只羊的外貌时总是根据其他羊通常的外貌。但是,谈论如此个别的事物,不可能使我们的观念真正具体化,反而可能成为特殊化。在这方面有些值得记住的例子,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非常相象,以至于这个人的妻子和一切亲友都认为他就是那个人。
有一种反对抽象观念学说的意见,曾经受到巧妙的支持,这种意见似乎主要是从使用观念这一名词的习惯上产生的。人们往往不像洛克那样,用观念一词来代表一切能够存在于思想中的构想,而是经常用来描写一个形象或一个图景。这一问题的下列看法或者会在某种程度上消除可能继续存在这一名词上的模糊认识。
观念,作为一个名词,包含一切知觉作用,既包含第一位的感官上的,也包含第二位的或记忆上的。这样的观念可以分为四类:1 、完善的,我们是不同意它存在的;2 、不完善的,例如从对任何有形对象做切近而仔细的观察中所产生的;3 、不完善的,例如从粗疏而遥远的观察中所产生的;4 、不完善的,同任何外界对象的形象都没有相似之点的。在日常的随便谈话中,河流、田野等词在我们心里引起的知觉作用就属于这一性质;这些词同征服、统治、道德等词通常在我们心里引起的知觉比起来,也一样同有形的对象没有相似之点。
伯克在他的《对理想的研究》第五卷中对最后这一类观念的问题做了极为精辟的论述。但是,他在讨论中犯了一个实质上的错误,因为他把这些说成是使用“不代表任何观念的词”的例子。我们如果想到:兽类对于自己同类的母兽,对于人、食物和鞭打的剧痛等等也有同样的抽象概念和一种一般的构想,那么也许会承认:这样的知觉(他们总之是知觉,而按照在这一科目上所通用的语言,则叫观念)是不一定说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