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政体主要有两大特点:特权和严重的财富垄断。前者是贵族政体的本质。而后者,如果其不存在,那么贵族政体就失去了支撑。这两大特点都是跟一切健全的道德以及一切高尚独立的人格直接对立的。

当今人类思想已经达到任何发展状态,在这种情况下,财富不均可能是财产制度带来的必然结果。除非在人类的性格得到本质的改变以前,对其进行一种专横而主动的干涉,否则这种财富不均是无法克服的。比起它所企图消除的不均现象来说,对于公共福利而言,前述的干涉反而更加有害。遗产的不均是财富的不均的一种情况。

但是贵族政体无可比拟地恶化和加重了某种罪恶,这种罪恶即使是采取最温和的形式,也是为人们所深恶痛绝的,这就是贵族政体的危害。一个思想没有受到腐朽风气影响的人,在登上人生舞台时,他首先的想法一定是:从我和我的同胞身上铲除一切专制的障碍,让每个人都公平地站在同一个起点,让所有人都能够根据自己的才华和奉献的多少,从而来获得相应的社会优待和尊重吧!

人们通常胡说八道,慷慨和崇高的品质是在特定的血统中遗传下来的,难道真是这样的吗?如果是,这种品质就并不需要借助成文的制度来确保它们的在社会中的优势地位并且得到人们的尊敬。这是虚妄的吗?如果是,那就让它同其他骗人的勾当一样,暴露在人们面前和让人们来戳穿它吧!一个青年人,假如我认为在他小时候就注定要成为一个出众的诗人或者成为一个渊博的哲学家,难道我就会认为,鼓励和培养他的才能的捷径,应该是从他一出生就在给他佩上一颗星,给他一个荣誉的称号,向他致敬,并且不管他的贡献的大小,就把人们通过辛苦奋斗才能得到的那些好处都给他吗?不!我应该把他送到学校,并且要让他必须在平等的条件下跟他的同伴们相互竞争。

特权是关于少数人的一种规则。它使少数人,而且只是这些少数人,因为他们出生的偶然性而能够无条件地取得某种地位。它用一种显然无法跨越的障碍,阻止其他人的实现各自雄心壮志的途径。特权的存在,就是向特权阶级表明,这个条件是无条件地属于他们这个阶级的。这同时也削弱了这个特权阶级本该具备的一些理想和追求。特权使少数幸运儿独吞了大自然本来是赐给它一切子女的恩惠,它少数人掌握了压迫其他人的工具,它使特权阶级充满虚荣并且给予他们一切鼓励,使他们高傲地漠视其他人的感情和利益。

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特权是贵族政体的本质。在人类社会里,极少有这样的情况——如曾经发生在古罗马社会中的那样——特权能够不依靠财富就能得到维持,并且曾经很好地掌握在有名气的穷人手中。但是这种情况是很偶然才能实现的。一般而言,贵族政体的帮凶一直在加剧财富的垄断,这是他们所不断追求的终极目标。于是,财产限定继承权就开始产生了,它的本质使本来就不容易流通的财产,其停滞和腐败的程度比过去增加了无数倍。这样也就逐渐诞生了长子继承权,这种权利剥夺了同一个家族中其他成员的继承权,而把大量财富集中到某一个人的身上,并且也随之开始各种各样的限制。文明欧洲的法庭里因此充满纠缠不清、无休止的诉讼案件。在很多情况下,法院甚至无法判定到底谁才有权转让一笔财产,以及怎样的转让才算是合法的。

对于人类的福利,正义要比任何其他东西都更重要。因忽视正义而产生的直接罪恶应该被深恶痛绝,而且由于其带来的后果或许更有害。这种后果是:它歪曲了我们的理解力,破坏了我们对未来的预期,从而从根本上打击了我们的道德辨别能力、人格力量及其决心。

只根据个人的功德,来评定一个人是否比另一个人卓越。在一切正义的原则当中,对于人类的道德公正而言,这项原则是最具实质性的。一个人证明了自己已经是有益于公众的人,并且通过刻苦努力已经培养起了才能以后,他只需要公众的鼓励和帮助就可以使这些才能达到成熟。这样的人,他就应该受到人们良好的待遇。在一个没有虚假显贵人物的社会里,他是一定能受到人们良好的待遇。但是,假如因为国王曾经赐给某人一个虚假的封号或者颁发给他一条绶带,就认为这个人应该受到别人的奉承和敬畏,而另外的人因为三个世纪以前他的祖先曾经在兰开斯特或者约克的争端中流过鲜血,因此应该尽情享乐,那么每个人都会认为,这些事情不公平,而且害处很大。

如果有人不同意上述观点,不妨让他同下层阶级的人们打打交道。他们会看到一个历经千辛万苦,却仍然不能使自己家人获得温饱的不幸者,他的心里积压着一种不公平的情绪。

如果我们假设他们这种并不是这里想象的那么严重,那又能得出什么有利的推论呢?这种不公平的情绪难道不是真实存在的吗?如果说人们的思想因为这种司空见惯的不公平而变得麻木不仁,以至于感觉不到这种要把他们这些弱势阶级碾成碎末的苛政,难道这种情景会有任何改观吗?

让我们来公道地来考虑一下,贵族制度中究竟包含有多少不公平。假设我生来就是波兰王子,每年收入三十万英镑。而你生来就是一个庄园农奴或者是一个克里利欧的黑人,附属于所在的这片土地,可以跟货物一样被交换或以其他方式连续转让给二十个主人。即便你使尽浑身的力气和永不疲倦的辛苦劳作,恐怕你也不能把自己从这种不能忍受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你的出身注定了,你不得不在那个永远不能进去的宫殿外伺候着,你不得不睡在一个透风漏雨、破烂不堪的屋檐下,而你的主人却睡在豪华的宫殿内,你不得不靠发臭的残羹剩饭充饥,而你的主人却可以遍尝天下美味,你不得不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艰难地无休止地劳动,而你的主人却永远在享乐,而最后你得到的报酬却是辱骂、鞭打直至残废。而真实的情形其实比这个还要糟糕。我能忍受这种不公平所造成的一切创伤,如果在我坚定的思想深处有一种力量,使我能以悲悯的心态蔑视我残暴的主人,并且坚信内心里有一种真理、美德和坚韧的品格,这些是他的一切非正义行为所不能触及的。但是一个奴隶,却不仅注定要受尽苦难,同时也摆脱不了的,还有愚蠢和邪恶。

难道这一切都无所谓吗?难道这一切对于维持国民秩序是必要的吗?不妨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在事物的本质里面找不到这种差别的任何根据,就像我们已经讲过的,君主是没有特殊模型的,君主的出生,跟他们那些最不幸的手下没有好坏之分。理性和道德已经向这种贵族政体宣战,不论它是隐匿于何种形式之下或者处于残存的状态。不论是印度的特权制度,还是古代社会的农奴制度,或者是强迫债务人从事劳役,用鞭打和奴役来追讨他们所不能偿还的高利贷的古罗马专制制度,都同样是非正义的。除非所有人都只能依据各自的个人功德去享有属于他的那一份尊荣,否则人类是永远不会达到一定高度的美德和幸福的境遇的。废除贵族政体,既符合压迫者的利益,也符合被压迫者的利益。压迫者可以从暴政的倦怠中被拯救出来,而被压迫者则可以从野蛮的奴役制度中被解放出来。“平凡的命运是个人幸福的真正保障”,这句话我们还要听多久才会有所触动呢?